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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扬的文字 诚恳的体会
——读孟繁华《散文的气质》
来源:文艺报 | 作者:李国平  时间: 2022-11-11

  孟繁华是当代文学研究者和批评家,在当代文学思潮史、观念史等方面多有建树,但对我这样第二圈的读者来说,容易、喜欢读的是他那些不辞烦劳、充满激情的关于当代文学现场的文字。他写下了多少当代作家作品的评论,恐怕他自己也不易统计清楚,这里包含了多少文学道义上的古道热肠和思想感情方面的慷慨大方,人们都能感受。我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赞美孟繁华文章的大气,的确,他的文章总是那么仪表堂堂,相比于精雕细琢总是大开大阖,总是有一种纵横的宏观视野。有时候他也遇到评价对象不能承载他立论的情况,不那么恰如其分了,他就匆忙收笔。但是他的大局观都是贯穿始终的,有时候,推开他的文章,你还是能感受到他描述的轮廓还是那么清晰。还有他的敞亮,他的率真,他的犀利,他的善意。相较于这些,我读孟繁华的文章,首先还是被他文章的节奏和韵味所吸引,他的批评文章闪现着有文学感受力的人都乐意被感染的文学才华的魅力,虽然孟繁华已经不喜欢把才华两个字用在自己身上了。他的文章总是有那么一种散文的气息,哪怕只是有些片段。

  孟繁华也有言不由衷的时候,比如,他在这本《散文的气质》后记中说,“我不会写散文评论”,“我对散文并无特别研究”。他真心羡慕那些散文研究者,尊重散文的法度,自己却半真半假地说没有系统地研究关于散文的知识。他是具有理论感的批评家,对那些虽然科学但仍嫌繁琐的条分缕析没有太大兴趣,他或许以为那有些机械了。孟繁华有过文章之学和文学之学的辨析,有过关于人文通识之论的阐述。他引用谢冕的话说“文学在本质上是一种人生的滋润和补充”,而散文,孟繁华说:“散文所展示的作家的修养、气象、情怀、趣味以及掌控语言、节奏的能力和高下,几乎一览无余。”他怎么不懂散文呢?他的散文评论,如果不找到他和评论对象在某些方面的共振共鸣,或者唤不起他的敏感,他会像喝了一杯低度酒一样,顿陷索然无味之中。他往往在评析文本的时候投入进、投射出自己的禀赋、性格和思想感情,因缘际会之时,或者心灵相通之处,会借助于文章的解读,把自己的心肺掏出。他赞赏周晓枫“向更深处更远处探索散文写作的可能性”,他从南帆的散文中读到“一种随心所欲心至笔至的自由”,而这种自由来自于“他思想精神的广袤时空”。他捕捉到李敬泽“敏锐的艺术感觉触角”,感悟他笔墨里的味道。因此,《青鸟故事集》“是‘文无定法’的产物,是一个作家随心所欲,获得写作自由的产物”。孟繁华说:“我想,李敬泽带给我们的,就是文章写作的自由,飞翔,冲破关于文学写作的藩篱,他用破除所有规范成为文章没有边界的实践者。”孟繁华怎么不会写散文评论呢?他只不过是不愿意采纳有点冰冷、有点远的视角或方法,他也得归类,也得抽象,但他努力避免伤害自己敏锐的直觉和审美感受力,他更愿意对丰富色彩的个性表达给予热情的回应。他的散文评论不说是写得好极了,也可以说写得很漂亮了,他的评论对象经过他的赏析,会增加我们的阅读乐趣,而不是相反让我们失去兴趣。况且,他的散文评论还流露着浓郁的散文气质,有些,就是散文。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读过孟繁华那篇描述沈阳铁西区前世今生的文章,那篇文章对历史所负载的文化的分析是用意象表达的,荣誉、骄傲、悲壮,背叛和背弃、资本和消费、困惑和迷茫,历史的债务和历史的断裂,黎明时分工人兄弟的自行车流和娱乐午夜迷醉的疯狂……我依稀记得我当时读出了他文字里面滴下的血珠,惆怅和惆怅的延长线上还是不能消除惆怅,贯穿着饱满的感伤和悲怆的意绪。这篇文章令我想起法兰克福一派名流的思想和主题气息,孟繁华这篇文章抒情的笔致带动着思想的流动,一气呵成。他或许无意于什么文体,而我是当成散文读的。收录于《散文的气质》这本集子里有两篇写谢冕的文章,大概是这本集子里最放松的文字,温文尔雅,是美好的趣味的滋养的回忆。他写和谢冕的雅聚,曲终奏雅之时,谢先生感到满足,弟子们也感到满足。而美好的夜晚里,人情的温暖,文学的交流,学术的撞击、思想的漫步,还有红酒杯里间或晃动的苦恼和困惑,孟繁华并未写出,但,却可以读出。这两篇文章的主题词并不是修养和情趣,而是美,对美好事物的赞颂和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当然,他也写到了理想主义忧郁和忧患的底色。他论述的是人为什么要接受美好事物的陶冶,因为那会提升你的品格和境界。他眼中的谢冕“崇尚文明、高雅,与美有关的一切事物”,而他觉着和“一个热爱生活、热爱艺术、热爱家乡和朋友”的人在一起交流,心胸会大面积地铺满积极、健康、美好的情愫。孟繁华在文章中转述了一段谢冕和陈柏中的故事。那是30年前的事了,谢冕赴陈柏中家宴的途中,街边洁净的食肆滚沸着羊汤,脆生生的芫荽和鲜红的西红柿片漂浮其上,色味俱佳的羊汤让谢冕移不动脚步。陈柏中应诺先惦念着回头品尝。阴差阳错,未能如愿。十年过去,陈柏中退休,女儿出嫁,女婿是诗人沈苇,陈柏中交付了“未竟事业”,但依然未果。沈苇有了女儿,便依然把“未竟事业”向下传递。这个一碗羊汤的故事孟繁华转述时已不附丽什么修辞,他体味出的是:“与其说是谢先生写他念念不忘的羊杂碎汤,毋宁说他在写与陈柏中先生一家三代的情谊。”孟繁华在读谢冕的文章的时候,假如他饥饿,他会垂涎那一碗鲜美的羊汤,但他显然被其间蒸腾的美好的感情所感染,他倾慕于他们之间那绵长珍贵的情谊。而我在读孟繁华文章的时候,仿佛也感到了在写让他永久难忘的友情。孟繁华评论张承志的《夏台之恋》,让他感到了词语的惭愧。面对人类的感情,语言深感无力,而只有在对美好的情感的感受中,大地、胸怀、质朴、慷慨这些词语才会获得意义。下面的文字,不是我的,我请求编辑留住这来自远方美好的一笔:“还有那个丈夫是柯尔克孜人的女人家,天山上下了大雨时,张承志被淋得湿透,落汤鸡一般从工地跑进她家时,她迎着喊道:‘我的孩子。’”

  收在《散文的气质》里的大部分文章,都是应邀之作,出版社、报刊和作者的邀约。可能孟繁华事先没有想到他是多么幸运和受益,他阅读这些散文的时候,时不时会唤起自己的情思,而且获得艺术享受,他没有理由不以赞美笔致写下自己的心得。他读具有纵深感、恢宏感的文字会把手掌放在自己的胸膛,情感丰富细腻的叙事调动了他身体里沉睡的东西。质朴是他重视的品格,而质朴已经在许多职业的、成熟的散文家笔下远去;美学意义上的华丽也值得赞许,当然如果它警惕、抛却了炫技。他的文风不够厚道,交出了他的性格,他讨厌欲言又止,他喜欢直率的明喻,而不喜欢折磨人的暗喻,但含蓄内敛的情感表达确能带来审美上的荡气回肠和意味深远的差异。他赞美气贯长虹的浩然之气,又细腻地体味“香草美人的中国美学”的精神气息。他辨析了彭学明的自我忏悔、自我拯救,实际上心理上的释放带来身心的解放感,这个推导可以得出。他论何向阳的散文,从青春意气中追溯精神原点,从温文尔雅中读出激烈、坚韧和勇毅,而她和张承志一脉相承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情怀则唤起孟繁华强烈的共鸣。他的评论对象不都是和他经历同一个时代,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情感结构,不能要求在所有的文章中都能体味内心的感怀和感伤,但大体还是同一个精神谱系。他评论陈福民的散文选取了驾轻就熟的角度,触及了文明的多元和独特,文明的相恋和失恋,文明的衰败和生长或退一步黑格尔的命题,但未及深入。滑走划走吧,让陈福民接球吧,我们不管它了。我这个门外之人要说在他和陈福民书信来往的恳切交流中读出了学人之间的一股清流之气,他不会同意,他会说,这多了去了,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孟繁华是欣赏趣味很高的人,他还握有理性的剑柄。我能读出他在某些方面的遗憾,保留和宽容。他自己也偶遇笔力不逮之恼和捉襟见肘之窘。他把自己此种遭遇叫做宿命,而看到朋友捕捉到词语的精灵,他会油然生发快意和欣喜之情,他会慷慨地呈上赞词。赞美当代作家向上攀升的努力,对真善美的书写,对艺术高度的追求,是他的精神享受。若干年前,关于当代文学评价的问题,有过一场论争,孟繁华曾对“憎恨学派”进行批评,他借用一个命名作为对一种现象的分析批判来展开对当代文学的辩护,他对事实经验的尊重要大于他对简单论断的批评,因为他依据阅读和理性。当然,他也不能把自己的感情降到零度。对我那点看谁都有点道理的摇摇晃晃的智商,我觉得什么能最终胜出还遥遥无期,我读出的是支撑孟繁华认知的深处,是他的价值理念和人生态度。在这本散文评论集里,那些积极的健康的美好的反面,他排斥、厌恶批判的东西,他不愿让它们占据自己的篇幅,他属意于明丽的意象、高贵的情感和智慧的理性。赞美的热烈的反面就是批判的强烈,肯定自豪是孟繁华的一面,嫉恶如仇是他的另一面,下面一句我宁愿我是错的,他还有遭遇反应不过来的撞击,情感和理性的顿挫,探底的灰与黑。但是,这本书里不这么呈现。让我再回味一下这本书里散发出的爱戴赞美之情,在近旁和远方之间,在熟悉和陌生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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