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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井子和井湾子
来源:辽宁作家网 | 作者:毕家政  时间: 2022-10-31

​        我初中毕业后,举家搬迁到一个叫北井子的公社落户。对于北井子地名我心里总是好奇地想:北井子,应该是因为北边的一口井才被赋予的地名吧。于是,我就对北井子周边的水井,特别地留意起来,想找到这一口能够诠释北井子地名的“井”。

  我出生在小甸子,老家是丘陵地带,祖祖辈辈吃的水都是在水井里挑,觉得人吃水井里的水再正常不过了。在我的老家随便找一个闲地方就能挖一口井,遍布在每一个堡子里的吃水井,一般都是没有名字,平凡就像走路脚会踩到石头一样。

  我上班的地方在北井子公社苇场,就是人工围海造田,把大海滩围起来,高起的地方载上芦苇,沟沟叉叉里养殖天然的胖头鱼、梭鱼、海鲫鱼。我每天骑着自行车到南海边的苇场上班,都要路过北井子离大海最近的自然堡子南房子。

  南房子有五十多户人家,三道沟绕过南房子,是一条通海的潮沟,上游北井子各生产队、自然堡子居民和水稻田里的排灌水、雨水都会顺着三道沟排进大海;大海涨潮时海水也顺着河道灌满三道沟。没有围海造田建公社苇场以前,大海涨大潮时海水就能淹没南房子靠潮沟的水稻田。自从围海造田成立了北井子公社苇场,在三道沟入海口上修建了一座大闸,三道沟涨潮海水不能倒灌进来,上游流下来的淡水又能留住,这样对盐碱滩种植水稻有了保障,南房子的水稻连年丰收,南房子的村民才过上了富足的生活。北井子13个行政村,121个生产队,南房子生产队是最富足的生产队之一。

  经过一段时间,我对北井子公社的井,有了初步的了解,北井子公社3万多村民,真正能够用于吃水的井真的不多。北井子公社只有范家山、盘龙山周围和靠北山地方的部分村民能够吃上井水。人们不是不想挖井取水,是因为离海太近,就算挖井深度超过1.5米,地下水也咸根本不能饮用,人们只好在平地上挖一个大水泡子,等春天水稻田来水灌田时,灌满大水泡子,在水泡子的一角用石头垒一个井,周边放一些小石子和清水沙子做过滤,人们管这样的大水泡子叫井湾子。

  离海近的堡子,几户挨着的居民人家,联合起来挖一个井湾子共用。只有几块石头的“井”,很少有小石子和沙子做过滤层,虽然简单,井湾子数量还是挺多,能够满足村民的饮用水需求。我发现,南房子是井湾子最多的堡子

  南房子附近几十里地没有石场,清水沙子就更是稀罕物修井湾子用的石头、沙子需要到十几公里以外的北山去买,那时只有生产队里养着几辆马车和牛车,就算出钱也不会有闲时间给大家拉沙子、石头修井湾子。不过南房子生产队挖了一个大井湾子,是沿海各堡子最大最豪华的一个。这个井湾子紧挨着生产队大院,村民用了一个冬天的时间,把原来水泡子里的淤泥都清理干净,在紧靠生产队大院的角上修建一个井。最让人羡慕的是:海清石砌筑的水井,四周灌满了青石子和清水沙子用于过滤,不只是气派,而且非常实用。住在附近的住户和生产队里养的牛啊马啊猪等都使用井湾子里的水。

  我发现井湾子最火的时候是春天。

  每一年的桃花水来了,三道沟里还是淡水太少,自流灌不进井湾子里,这时生产队会架设一台抽水机在三道沟里抽桃花水,把集体的井湾子灌满水。普通村民家的井湾子里只能等到清明节前后铁甲水库来水给水稻田育苗时,三道沟里的淡水满了,才能自流灌满各家各户的井湾子。这时南海的井湾子,都装满了桃花水,才会名副其实像一个井湾子的样儿。

  井湾子最不缺水的时候是夏天,不过夏天吃井湾子里的水,不能看也不能寻思:井湾子是开放的,鸭子、鹅在水里游;青蛙、癞蛤蟆在井湾子里繁衍生息;水生动植物什么都有。生水是不能喝的,舀满一碗水,透过饭碗的白色会看见数不清的活物在水里游动。烧开的热水需要在碗里沉淀后才能喝,碗底会沉淀厚厚的一层漂浮物,尝一口有一种涩涩的咸味儿。用井湾子里的水煮小碴子玉米粥,仿佛放进了大粒盐,不用吃咸菜;煮大米饭又仿佛像放进了北山的黑小豆,根本找不到大米饭白生生的模样。

  井湾子里的水,质量最好的时候是冬天。只有冬天渴了,是可以喝井湾子里刚刚打上来的水。这个时候井湾子里的水除了有点略微的咸,最能让人放心的是不会有什么小生物会喝进肚子里。不过冬天快要结束,春天还有点遥远的时候,也是最难熬的时间段。一个冬天没有新水源补充,井湾子里储存的水,减去一米多厚的冻冰层;地下渗漏一部分,再加上人畜一冬的饮用,等到过春节前后,井湾子里的水就接近干枯了,人们只能刨井湾子里的冰回家溶化成水后饮用。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井湾子的冰渐渐融化,把一个冬天西北风刮在冰面上的灰尘和泥给融化了,就像干净的木板上,涂了一层永不凝固的黑漆。这时井湾子里取冰用镐头刨的冰面上坑坑洼洼,会积存一洼一洼的泥水,这时就会招来鹅、鸭到井湾子里洗澡。于是,井湾子的冰面上就什么东西都有了。如果过了二月二,井湾子里的冰都融化了,水与泥在鸭子、鹅的搅合下,成了一水泡子的乱泥浆时,找不到水源的居民们,没有办法只能把乱泥浆挑回家倒进水缸里,撒上一大把白矾,等泥浆沉淀后撇上面的清水吃。洗过碗的水也舍不得倒掉,再倒进水缸里,撒一把白矾等水沉淀了再次用来刷碗……

  好在南房子离北井子龙盘山最南边的一口水井近,最远大概不到三里地。每一年的春节前后,土路上就会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天天穿梭往返挑水的身影,就像赶大集一样好是热闹。

  那个时候个人家是养不起车的,只有生产队里养的几辆马车、牛车,忙着生产队里的活计,是抽不出来时间拉水的,即便想拉水,也没有装水的箱子。那个时候没有塑料壶,只有雪花铁做的铁水桶。用自行车驮水,把水桶绑在自行车后货架子上,推着自行车走,水桶会磕脚后跟,骑着自行车走,路上坑坑洼洼颠簸起来会把水都泼出去,回到家一满桶水就剩下半桶。效率最高的是用扁担挑着两个水桶担水,于是就有了川流不息的挑水人流,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有青壮年的人家,虽然累点苦点,还是可以吃上水,而年迈体弱的家庭,只能到井湾子里去挑乱泥浆回家,眼巴巴地等待着春暖花开后的桃花水来救命了。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沿海居民祖祖辈辈就是这样吃水的。北山出生的我,第一次知道了沿海居民吃水难,能吃到最普通的井水,对于南海人来说是多么幸福的奢侈。我忽然明白了北井子地名的来历和深刻的含义。北井子对于生来就吃井湾子水长大的南海人来说,是多么有诱惑,多么令人向往。北井子真有井,并且井水清澈甘甜,我忽然觉得人的自我安慰,有时真的很奇妙,就像我觉得作为北井子人,就算吃不到北井子的井水,沾上北井子的名字,站在南海人面前,也有一种自豪感,心里也像喝了井水一样有甜甜的感觉。

  1980年以后,我就离开了北井子,一晃差不多半个世纪,北井子、井湾子一直留在我脑海的记忆里。时而我也与朋友聊家乡的风土人情,讲沿海居民吃井湾子里水的故事。后来我有幸去过吐鲁番,见过坎儿井宏大的水利工程,去过甘肃朋友的家,见识了黄灌区绿油油的农作物与一条水沟相隔的非黄灌区,稀稀拉拉矮小干渴燕麦形成鲜明对比的时候,才是真正的震撼,对水的敬畏和珍惜才真正地从心底流露出来。现在想起当时同事指着他的甘肃老家,非黄灌区的干渴土地说:我的父辈们相亲时,女方只问家里存了几缸水,养了几只牛羊……

  我离开北井子后,一直再也没有去过南房子,今年春节我回北井子开车特意走沿海大道,想寻找曾经留在大海滩上的记忆:一是对大海的向往,二是看看当初围海造田我工作过的芦苇塘。

  三道沟大闸已经显得矮小了,两边都是整齐的海水养殖池,养殖对虾、海蜇的池子捕捞后,有的池子正在清淤,有的池子里有人在挖养殖的小人蚬。有的养殖池放养越冬大闸蟹,正在往池子里灌水。海防大坝内测,有一个大型孵化场,听说现在海珍品都可以人工孵化育苗,除了供应沿海养殖池苗种,还向黄海放流增。养殖池往北离海远一点的地方,都是水稻田,水稻田的坝梗上,养蟹养鱼围的塑料布围栏还没有裁除,不过盐碱地养泥鳅地、蟹田地有机大米,多次获得国际、国内优质大米金奖,早已享誉海内外。

  路过南房子的时候,我停下车走近路边的一家超市,借着向年轻的小卖店老板要点热水装满茶杯,随口问起了南房子生产队的大井湾子。小老板开始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南房子吃自来水快40年了,我都没有赶上你说的吃井湾子水年代,你不提起我们晚辈人都不知道还有井湾子的事儿。现在南房子村民的生活真是越过越好,原来生产队的井湾子成了养鱼池,里面长满了荷花,沿着井湾子周边修建了一个小广场,有各式各样的健身器材,那里是晚上村民扭秧歌、聚集聊天的休闲场所。如果夏天你有时间来南房子,可以去井湾子看荷花,中午就留在我家吃午饭,我给你做鲜活的时令海鲜,再尝尝我家地里种的蟹田越光大米。”

  1984年北井子镇建成了徐坨水厂,通过管道把深层地下水输送到南房子的家家户户,才改变了南房子祖祖辈辈几千年吃井湾子水的历史,南房子终于像城里人一样吃上了自来水。

  现在北井子镇的居民,也不吃原来清澈甘甜的北井子井水了,家家户户都通过管道改吃深层地下自来水。

  我看着茶杯里翻滚的茶叶,喝了一口南房子超市小老板添加热水泡过的茶,认真地品味起来。铁观音茶水的清香,伴随着甘甜滋润着我的喉咙。倏然间,我又想起自己对北井子地名由来的寻根和困惑,羞涩地闭着眼睛笑起来。我一口喝干了杯里的茶水,再把水杯递给超市小老板再加满,心想:冠名北井子的这一口水井,如果现在还没有人给定论的话,未来就会成为考古专家解不开的难题,而延续几千年南海人吃水的井湾子,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会慢慢消失无影无踪,最多能成为历史教科书里的淡淡一笔,而今天南海人喝的自来水,真的甜到心窝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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