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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苗诞生记
来源:《鸭绿江》2022年第8期 | 作者:周建新  时间: 2022-09-02

  我不否认,作家是懦弱的群体,曹雪芹也得“假语村言”“真事隐去”。我驻村,写非虚构,经常心有余悸,怕听来的是以讹传讹,变成了“假作真时”,也怕真名实姓惹来官司,尤其是揭开人性幽暗的那一面,那将是没完没了的消耗。作品的价值在于社会属性,我没必要自找麻烦,只好真名隐去。

  我写的人叫贾不足(化名),是我们村五组岗岗沟人。我们俩第一次见面就是正面冲突。2021年国庆长假后,我驻村满一个月了,也混熟了许多张脸。在村部,我已经习惯了站着办公,正和村支书武维扬说事,他的手机响了。他示意大家别说话,边接电话边向村委会委员小卢和小平打手势,三个人急匆匆地往外走,神色中带有掩饰不住的慌张。

  武书记把手机揣进兜里时,回头对我解释一句:“两家干架了,我们处理一下,你看家。”

  村里有很多舌头碰牙的事儿,武书记一般不让我处理,我不了解村情,听不出指桑骂槐,怕我调解成驴唇不对马嘴,或者是火上浇油,还得他收拾烂摊子。言外之意,我是“外国秧”,融不进他们村。

  我孤独地留在村部,百无聊赖中,翻开桌上的花名册——全村党员名单,共64人。我瞅着这些名字,越瞅心里越沉重,身份证号那一栏,大多是20世纪四五十年代出生的,偶尔还有二三十年代出生的,五十岁以下的党员少得可怜。难怪我张罗几次开村党员会,都没成,总不能派人到老党员家去,将他们从病床上抬到村部吧?那可真成了“风景”。

  后继乏人,是乡村振兴最严峻的挑战。

  我正忧心忡忡,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打破了村部的寂寞。一辆电动三轮车开进村部,一个女人指挥着三个孩子,扯着被子的四角,将一个残疾人抬进来,丢到我面前。这便是被我称为贾不足的人,没有右脚,一双拐杖放在他的左右,面色蜡黄,一脸狰狞。

  看着这个被病痛折磨的人,我问道:“怎么了?”

  女人说:“胆囊炎犯了,作死呢。”

  我得过胆囊炎,疼得死去活来,难受得五内俱焚,住了一个月院,消瘦了20斤。或许是同病相怜,我问道:“怎么不去医院?”

  女人吼道:“病是村干部气的,有病就得村里管,不管,就死在村部。”女人说完,丢下贾不足,领着三个孩子,气呼呼地走了。

  棘手的问题横在我面前,别看我不认识贾不足,人家却认识我,知道我是省里派来的第一书记,想不摊上人命,就得管他的死活。

  明摆着呢,赖上我了,我忙给武书记打电话,想问明情况。武书记不接,给小卢和小平打电话他们也不接。我顿悟,武书记临走前接的电话,肯定是通风报信,三个人一碰眼神,心领神会,全撤了,把我傻乎乎地留下。

  有病不能耽搁,尤其是胆囊炎,躺在地上受凉,更不行。我坚持着立刻送他去医院,新农合医保,能给报销一多半,残疾人还另有照顾。

  贾不足边哎哟哎哟地喊疼边说:“村里不给钱,我上个屁医保?”

  我巴不得马上哄走他,好声好气地询问他:“住院需要多少钱?”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一副不给钱死给你看的架势。我立刻不吱声了,村集体收入一年不过几万块,对村部来说,一万块钱是承受不起的数额,真是狮子大开口啊,难怪三个村干部吓跑了一对半。我们驻村第一书记,没有钱财物的权力,遇事都要按政策来,我不可能给他态度。

  贾不足的态度却十分鲜明,不给治病,就死在村部。对峙了一段时间,招来了一些围观的村民,看热闹也好,瞅笑话也罢,我的一举一动,都是村里人日后的话题。我想把这个球踢给镇派出所所长,刚想打电话,他费尽力气,挤出了几个字:“一千块。”

  早知道他只想要一千块,不必费唇舌了,我兜里的现金足以应付他。我说:“治病要紧,我先给你垫上,啥时有,啥时还。”

  他一把抓过钱,力气大得不像有病。把钱捂在胸口,不知是疼的,还是和村里较劲儿,咬牙切齿地说:“我从不借钱,你找村里抹账。”

  自打把钱掏出,我就没指望他还,更不能让村里报销。村民爱攀比,多给谁几十块钱,都会计较,后患无穷,就当肉包子打狗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把他请出村部,否则,以后我在村里没法待,倘若他意外死在村部,我会吃不了兜着走。

  村里还是好心人多,帮我把贾不足抬出来,塞进我的私家车。我开车出了村部,准备送他去40公里外的叶柏寿,到县医院就诊。

  谁知到了镇里的路口,他执意让我右转,开往镇医院的方向。镇医院的水平,不过是消消炎、止止疼,不可能治愈。看样子,贾不足还是心疼钱,没有把病治好的打算。

  总算把他交给了医生,他躺上病床,输了液,我也卸下了负担,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晚上,我回到镇政府的宿舍,正巧镇党委薛书记值班,我把白天遇到的事情讲给他。我不是计较贾不足拿走了我的钱,这点破费不算啥。我气愤的是武书记,他是村里的掌舵人,居然临阵脱逃,让我替他挡枪。薛书记听了,一个劲儿地嘿嘿笑。末了,还替武书记解围,骂道:“这个舞马扬长,别看平时挺横,真的遇到了茬子,比兔子跑得还快,别说是你,给我也没少挖坑。”

  薛书记给我沏杯茶,让我坐下慢慢听。

  脱贫攻坚的第一年,薛书记就任沙海镇。既然是攻坚,党委书记就要带头“爬坡过坎,滚石上山”,做最难的事儿,包最差的村,管最穷的户。我们五龙台村最偏僻,最贫困,还是有名的软弱涣散党支部。

  谁都说我们村是麻绳拎豆腐——提不起来,薛书记不信邪,就包了我们村。至于包哪个贫困户,武维扬耍了个心眼儿,把贾不足递了出来。贾家困难不假,却不是村里最穷的户,他家没有痴苶呆傻,地又不比别人家少,一穷是因为懒,二白是因为折腾。

  贾不足的穷折腾,是从丢了右脚开始的,从此,他就成了上访专业户。他在叶柏寿的一个小街巷里和一个开吉普车的司机口角起来,不让人家走,结果,遇到了蛮横的茬子,人家不理他,直接撞过来,他躲闪不及,车轮从他的右脚面上轧过去,肇事者一走了之。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去医院,而是坐在地上,一个劲儿地让围观的人追轧他脚的司机。交警来了,问他车牌号,他没记住,一个劲儿地催警察抓人,抓不到人,他不去医院。结果,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只得锯掉了右脚。出了院,他就到县交警队找肇事司机,后来听说这是故意伤害,又去找刑警队。做笔录时,别说是车牌号,他连轧他的是什么车都说不清楚,对司机的描述只是简单的一句“像黑煞星”。巷子里没有电子眼,警察调了周边的监控,他也没认出是哪辆车。

  事情就这么撂下去了,贾不足从督促公安局破案,变成了告公安局不作为,这么丁点儿小破案子都破不了,为人民服务都是假的。告来告去,总算没有白告,毕竟残疾了,公安局从扶贫济困角度出发,给了他足够的手术费。他告状的目的,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一辈子的事,手术费不过是杯水车薪,他接着告,告得他自己都认为轧他脚的是公安局。最后,在一次冲突中,他失手把一个民警打伤了,公安局只好拘留了他。

  拘留所里少不了闹事的人,他从闹事的人中,学到了经验,变无理访为“有理访”,上访时声东击西。似乎你一闹,政府就害怕,就可能安抚你,求你别给他们上眼药。

  事实上,公安局还真没把贾不足的案子当成小事,局长亲自督办,案子最终还是破了,贾不足也铁嘴钢牙地认准了嫌疑人。遗憾的是,车是偷的,人是杀人逃犯,贾不足丢掉的脚成了破案的线索——上面有轮胎的痕迹。不过,他的脚却是白白地丢掉了,案犯命都不要了,拿啥赔偿你?

  贾不足以破命案的功臣自居,闹访得更有理由了。又捅了几回娄子,被拘了几回,没尝到甜头,还吃尽了苦头。拘留所里,少不了有亡命之徒,拖着半条命进来的,见谁欺负谁,没人惯着你是残疾人。他思来想去,在公安局越闹结果越坏,还是闹政府去。

  正巧,有个大矿主租了三组的地,开采膨润土,每亩地两万块钱,租期十年。三组被占地的人家立刻发了一笔财。其他组的人不干了,土地是集体所有,不属于哪一家,承包地种庄稼理所当然,转包出去开矿,性质就变了,收益要全村人共享。

  贾不足自告奋勇,牵头告状,矿主两万块钱征地,便宜成了白菜价,这里面肯定窝藏着腐败案,征地款部分人受益更不合法,要求重新分配。先是数百人阻拦矿山开采,被警察驱散后,到县里、市里上访、告状。最后,他带着几百人的签名信,到北京上访。

  本来,贾不足就不爱种地,也舍不得往地里投入,上访成瘾后,他家的庄稼更没人管了。四十几亩地,不施肥、不打药,常常草比庄稼高,产量不及别人家的一半,家里也弄得一贫如洗。

  如此反复,年年如此,缺只脚的人,比腿脚好的人跑得还欢,镇里经常被折腾得苦不堪言。

  薛书记刚来时,不了解这一情况,结果被武维扬给糊弄了。等到镇干部告诉他实情说不能包这一户时,已经晚了,说出的话是泼出去的水,作为全镇的一把手,既然承诺了,怎能不做主?

  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薛书记弄明白了,既然是膨润土矿主惹出来的是非,就让矿主消化掉。薛书记找来矿主,让矿主安排个人,到矿里上班。矿主正想巴结新来的书记,安排个亲友当工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当薛书记说出贾不足的名字时,矿主差一点儿跪下,追问到底是啥亲戚这么上心?薛书记说出是他包的贫困户时,矿主满脸苦相,宁可包阎王殿里的小鬼,也不能包这个活爹。薛书记说,既然县委让他主政一方,刀山火海都不能躲,安排贾不足打更,二十四小时不离开矿山,工资每月六千,拴住他,不让他跑出去告状,你们少了麻烦,也替镇里解了忧。

  驳了薛书记的面子,以后咋在镇里混?矿主打牙往肚里咽,每月六千,企业白领才能挣这么多,这个混蛋,借了镇领导的光,工资收入这一项,全家一年能脱两次贫。

  贾不足以为矿主怕他了,神气地穿着保安服,掐着腰站在门卫室,颐指气使指挥拉矿的大卡车司机,也常找些理由不让他们走,只要他们上一点儿小意思,啥毛病都没有了。拉矿的司机见过大钱,没人和这个无赖计较,也没把三五十块当回事儿,有时间多跑一趟,就是上千块,让个瘸子耽误了,不值得。

  拦路虎的日子,贾不足很满足,走出矿山,他常常显摆自己的告状成果,带上拘留所里教他闹事的兄弟,下饭店,去歌厅,泡温泉,找“小姐”,吃喝玩乐一圈儿,就成了月光族。等快到家了,才想起自己还有三个儿子,剩下的钱,只够买三根香肠了。

  如果只有一次,便也罢了,每次挥霍一空时,他才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三个儿子,便向老板索要三根香肠,回到家,一个儿子一根。为此,贾不足又有了新的绰号:三根香肠。

  尽管薛书记让矿主把贾不足的时间安排满,二十四小时不离开矿山,可劳动法反对超时工作,矿主也没办法约束贾不足足不出户,人家说回家过次夫妻生活,你总不能反对吧。可每次出了矿山,和狐朋狗友混一圈儿,又开始花样翻新地告状,网络舆情、手机传送等信息技术都被他用上了。气得矿主直骂,吃着他的,嚼着他的,养个狗还懂得看家呢,贾不足咋就喂不熟呢,他替镇里养着个白眼狼。

  白眼狼的生涯是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结束的。那是贾不足到矿山上班快半年时,他一时手欠,摸卷扬机玩,小拇指被卷了进去,绞掉了一厘米。商量赔偿时,贾不足要了十万块,矿主爽快答应,条件是解除劳动合同,不能来矿里上班了。

  贾不足以为十万不少了,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也没多想,当时就签字了。回到社会上,总算没人管束了,天天吃喝玩乐,等到钱花光了,重新算账,才发觉吃亏了。十万块钱,不到两年的工资,矿主骗了他。他把签字的事儿丢在一边儿,又来上班,被矿主撵了回去,再来闹,派出所来人了,把他押回了家里。

  别的矿主听说贾不足一下子讹了十万块,只要薛书记介绍他来工作,头摇成了拨浪鼓,倒找钱都不雇他。从此,贾不足重新沦为贫困户,重新走上了上访之路,薛书记伤透了脑筋。

  我知道,薛书记是关心我,毕竟短暂驻村,不任实职,文人不识人心叵测,不知水有多深,一旦书生意气,那就麻烦了。他把贾不足的故事讲给我,是让我引以为鉴,谨慎处之。他没有怪罪武维扬,没几个混人蛮户,还叫乡村吗?不敢直面斗争,还当什么乡镇党委书记?所以,确定领导承包返贫边缘户时,他毫不犹豫,还是选择了贾不足。

  既然薛书记敢把贾不足包到底,我也不能半途而废,起码在镇医院治疗的事儿有始有终。毕竟,我是个老胆囊炎,备了许多鸡骨草胶囊、消炎利胆片,还有头孢等消炎药,我送给他一部分。小康路上,一个不能少,贾不足少了一只脚,我们也不能让他走慢了。

  薛书记干脆让我把好人做到底,他联系妥了县残联,让我跑一趟县城,免费再给贾不足安义肢,让他离开拐棍也能走。我会心地一笑,贾不足的身体残疾很容易解决,高科技足可以让义肢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可他心理的残疾如何解决?这是我们共同面临的问题。

  开车到县残联,我找到工作人员,她不愿意了,耷拉着眼皮,明知故问:“人有几只脚?”

  我瞅着自己的脚,没说话。

  她说:“别人是两只脚,他有五只脚了,我们给他装了四个义肢,最贵的好几万块呢,里面都装上电脑处理器,比正常人跑得还快,好事总不能可一个人来。”

  抱怨归抱怨,薛书记的面子残联主席还得给,工作人员该办还得办。

  一千块钱的医疗费,几瓶点滴就打光了,镇医院不再收留贾不足,给我打电话,让我送他回家。还好,贾不足没有耍赖,同意出院。他有假肢,不穿,偏要拄拐杖。医院的右边是一家小超市,他盯着超市,不走。我扶他,他推开我,说:“去,给我买三根香肠。”

  我笑了,他知道我为啥笑,也不在乎,占便宜就行。

  送他回家的路上,我一言不发,恐怕言多语失。他却一直问我:“你知道我最恨啥吗?”我心里说,你不是一直告矿山占地吗?不就是腐败吗,何必问我?我不回答,他一直问下去,非要得到答案。

  矿山承包,历来是敏感话题,我不能掉进陷阱,紧咬牙关,不提。见问不出来,他只好自问自答。出乎我的意料,他因为防疫而恼怒,非必要不出县,堵死了他的路,告状区域受限了。

  贾不足总算没出幺蛾子,没再到村部耍赖,甚至穿上了我从县残联带回来的义肢,在岗岗沟里走街串户。元旦后,薛书记把武维扬和我找到办公室,谋划如何增加村集体经济,巩固脱贫攻坚成果。尤其像贾不足这样的邋遢户,没有勤劳致富的概念,靠替人告状活着,怎么才能阻止他返贫?

  不给他钱,他就作死,就这么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滚刀肉,谁能想出好招法?我们三个人的眉头皱成了一座山。

  这一冬,我也没闲着。省直驻村第一书记有个群,我们在里边谈振兴乡村的项目,可是很多项目需要配套投资,村集体一分钱不拿,村民投入一分钱都想要一块钱的好处,项目多好也进行不下去,门被自我封死了。好在薛书记无意间接触到“金苗工程”这个项目,让我去论证。其实,我心里明白,他就是想把项目落到我们村。

  所谓“金苗工程”,就是种纯天然的有机谷子,是彻底的绿色食品,不仅不能有一丁点儿农药残留,而且对土壤要求极高,不能有重金属,腐殖土要达标,疏松度要合理,氮磷钾含量要正常,起码五年内没施过化肥。

  这么苛刻,哪里是在找地,简直是在找金子,除非回到50年前。金苗公司来人考察时,我们心不在焉地接待他们,武书记也不积极,觉得这是个瓢尾巴上的事情。全村只有贾不足家的地没打过药,没施过化肥,我们很随便地领了过去。谁想到他们却像发现了新大陆,高低要签下合同,全面托管。

  贾不足因祸得福。

  才四十几亩地,值得他们投资?后来我才知道,薛书记和他们达成意向时,公司曾派人暗访过,相中的不是贾不足的地,而是荒弃的膨润土矿采空区,那里能回填出二百多亩耕地。虽说是生地,但最大的优点是没污染过农药,没施过化肥,就像一张白纸,画上什么就是什么。

  公司敢投入生地,还非五龙台村不可,最根本的原因是地理位置与气候。只有生长在老哈河和大凌河分水岭斜坡上的谷子,年度积温、昼夜温差最好,含糖量最高,钾的吸收最丰富,这样的小米最有营养。更重要的是,混有膨润土的耕地,根系发达,易于硒的吸收,公司化验过,村里打出的小米,含硒量没有低于0.4的。

  有证据表明,富硒食物,防癌抗癌效果最好。

  自然,公司也相中了村里的牛羊。我们这个村,三面环山,面积达二十多平方公里,快有平原的一个乡大了。五百多户散进山坳,只看得到山,见不到多少人家。村偏僻得无人问津,出门就是山,每家门外的牛羊粪都堆积如山,满村子飘散着热烘烘的臭味儿。

  然而,物极必反,往日臭不可闻的粪堆堆现在却成了香饽饽。不是饲料养大、满山啃草的牛羊产生的粪肥,而是纯而又纯的农家肥。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宝贝却在山沟处。

  他们计算过,全村的牛羊粪足以把二百多亩的生地铺上一尺厚的粪肥,再人工配比些复合肥,种过两茬,地就熟了。发现贾不足的地是意外惊喜,何况,两片地相距不远,易于管理。

  耕地托管是新模式,公司既不改变承包属性,也不占有最终收获,等于给土地找了家托儿所,从种到收,农户啥事都不用管,公司全包了,唯一的事情就是秋后按收成领钱。

  啥都不管,薛书记不同意,公司起码要管一个人,把贾不足录为农业工人。当然,薛书记毫不掩饰贾不足的“劣迹斑斑”,就像城里占了农民的地必须安置人员一样,除非不用贾不足的四十几亩地。

  贾不足的地,是他们肯在我们村投资的“王炸”。谷子生长的最佳地在辽西以西的老哈河与大凌河分水岭的老哈河一侧,他们在此范围寻找数百里,唯有贾不足的地是没有一丝有害成分的好地。

  他们的谷子,是种给大都市里的高端消费群体,人家的小米每天要配着海参吃。谷子地的土壤分析报告,人家要派第三方全程核实;谷子的生长过程,人家要在视频里全程监控;谷子的运输、加工,由专人负责。煮出的小米粥如果闻不到米香,喝不出黏稠,肠胃感觉不到熨帖,没有降低“三高”和提升免疫力的功效,金苗公司会被砸牌子的。

  当然,这样的谷子,天价到什么程度,属于商业秘密,除了金苗公司的老总,别人不能问津。

  协商的过程中,如何让贾不足尽职尽责成了争论的焦点。薛书记灵机一动,既然是金苗,金贵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谷子的生长环境、环保要求肯定苛刻。他提出,谷子地最大的问题,是膨润土矿的粉尘染污,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这个问题被所有人忽视了,原因在于膨润土确实无害,困难时期,村里人曾当成观音土充饥。可是,客户却不管这个,粉尘污染怎能不算污染?否则,环保部门也不能紧抓不放。

  答案水到渠成,贾不足和矿主针尖对麦芒了,让他管这件事儿,不给钱都有积极性。

  于是,金苗公司妥协,贾不足成了我们镇第一个农业工人,他的四十亩地,连手都不用伸,光出眼睛盯屏幕,一年就是八万块。

  别说贾不足一事无成,告状告得他懂得了电脑技术,一教就会,一点就通。从谷子地旋耕打垄开始,摄像头就对准了四面八方。不等种子下地,只要看到膨润土矿起尘土,他立刻将视频下载,传给环保督察。

  谷雨前后,辽西风沙骤起,这时爆破矿山或者起运矿石,准被贾不足逮个正着。环保督察下来,不去别的矿山,专门盯上我们村的矿,警告、罚款、勒令整改。尽管每一次督察下来,薛书记都被折腾一番,但总比被贾不足折腾强。防止返贫是道硬杠,一味地给钱只能纵容懒惰,一味地“绥靖”只能纵容恶。这是拴住他的最好办法,乡镇里的事情,有时就得歪打正着。

  一石二鸟,一举两得。多年难以解决的膨润土矿环保问题,一下子找准了切入点。

  矿主拉着三箱香肠,来监控室求贾不足。贾不足断然拒绝,别说三箱香肠,三车香肠都收买不动他,他的一举一动是公司加客户双重监控,这个饭碗太金贵了,他不想丢。他给矿主举个例子,监控是自动抓拍,就像公安局局长驾车违章被拍了,除了认罚,别无选择。

  清明到谷雨,我们忙着护林防火,天不亮就开始奔波,似乎把贾不足忘了。等忙完了,感觉到夏天急着要来,一连热了好几天,骤然间,树木一片葱绿,原野里开始欣欣向荣了。

  月底这一天,温度突然降下十几度,车里不再热得像桑拿,天气预报说要下一场雨,小到中雨。我驾车从村里回镇,路过矿山时,看到拉矿的大卡车盖上了苫布,往日装得满满登登的膨润土矿被遮得严严实实。高高的尾矿山上人影绰绰,他们正在栽沙棘树、种荆条苗。停下车,我仔细辨认,感觉到那个指手画脚的人正是矿主。

  贾不足的监管效果明显。

  【作者简介:周建新,满族,一级作家,1963年冬月生于辽宁兴城。著有长篇小说《大户人家》《血色预言》《老滩》《王的背影》《锦西卫》《香炉山》、中短篇小说集《分裂的村庄》《平安稻谷》等十余部。在《当代》《十月》等期刊发表中短小说百余篇。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多次入选年度文学选本。现为辽宁省作家协会派驻乡村振兴驻村第一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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