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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建新:这些文物,是辽西文化与黄河文化一脉相承的证据
来源:当代微信公众号 | 作者:周建新  时间: 2022-08-22

此时,他站在香炉山上的崖壁前,在强烈的阳光下,一幅接一幅地瞅着山崖上的远古岩画。那些用赭石深深刻进岩石里的画,历经千年风霜雨雪,依然清晰可辨,栩栩如生。岩画上的四角麋鹿身姿昂扬,鸟儿展翅欲飞,群鹿聚集嬉闹。

这些文物,承载着民族文化的基因,与仰韶文化对比着研究,将会有石破天惊的考古发现,这是辽西文化与黄河文化一脉相承的证据。

若是炮弹落到崖壁上,这些岩画就毁了……

多好的河山啊,可惜正在被日本人日夜蚕食,守护住它们,需要的是比高粱还红的鲜血。


周建新最新长篇小说《香炉山》
《锦西卫》姊妹篇

首发《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3期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7月版




每个民族的文化,都有不可言说的基因密码
    有香炉山在,民族的根脉就不会丢,
这就是天意!



香炉山,既是义勇军队伍据守的阵地,也是一座文物宝库。这里有真实的历史歌哭,也有牵肠挂肚,也有悲悯柔情。这里的战争不仅限于枪炮,还有文化。这里的英雄不仅限于战士,还有家乡父老、各色人物。随着东北抗日联军的组建与壮大,凝聚着“越是艰险越向前”的抗联精神,这群慷慨赴国难的人们,带着东北大地的苍茫与厚重,铸就了一部民族史诗。

此部作品接续周建新长篇小说《锦西卫》的历史脉络,全面书写经历十四年抗战的东北大地,同时,《香炉山》更侧重抗日时期人民对文物的捍卫和中华文化的传承,在主题出版中独树一帜。小说入选2021年度辽宁省文艺、出版精品创作生产扶持项目。



这是抗战题材非常重要的作品,用一种向历史致敬的态度,书写了惨烈的、史诗性的抗战场景,用作品支撑了十四年抗战这个历史认识,还原了历史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它的现实意义和时代意义都是非常重要的。

——吴义勤评周建新系列作品


一章  风筝

第二章  霍乱
第三章  奔赴热河
第四章  不熄的火焰
第五章  找红军
第六章  锄奸
第七章  光复



香炉山(节选)
文 | 周建新

半个月眼看着过去了,马上就是二月二龙抬头了,张天一虽然经常和大家套近乎,却没结交到一个红军朋友,大家看他的眼光都是怀疑。他虽然游荡在红军的海洋里,甚至和红军背靠背,彼此都能听到心跳,却彼此间格格不入,无法与他们心连心。找红军找得近在咫尺了,却依然远在天涯,谁是第二个郑心斋,谁能拯救九师,他只能瞅着秃手指,抓不住他们的心。

蹲监狱的半个月,不能说张天一一无所获,他断断续续地听说,满洲省委的总部被日本人端了,有人被抓,有人逃走,他所期盼的赵尚志,把同志当叛徒,擅自枪毙,被开除了,下落不明,唯一活跃的,只剩下磐石游击队。

出狱那天,张天一决定,去吉林,到磐石,找红军。走出监狱时,天不再冷酷无情,太阳也越照越高,张天一的身后跟着个尾巴,那孩子也被释放了,跟着他一步不离。此时,他才知道,孩子没有大名,大家都叫他小耳朵。小耳朵的耳朵确实很小,而且薄如蝉翼,太阳光照射过来,红通通的,血管看得清清楚楚。

拖着一身僧袍的张天一,自然要回极乐寺,怎么急着找红军,也得和恩师王瑞华道别。一路上,小耳朵喋喋不休地讲自己的身世,张天一只记住了小耳朵是孤儿,靠讨饭活着,差一点儿饿死,红军救了他,他也就成了最小的红军。

只想早点到极乐寺,张天一脚下如飞,只是囫囵着听。走到寺门口时,突然发现,木刻楞岗楼没了,站岗的日本兵也撤了,极乐寺成了真正的极乐世界,香客纷至沓来,满院香火缭绕。走过天王殿、大雄宝殿、三圣殿,转过藏经殿、观音殿,到了西北端几间雅致避官寮,里瞅外找,不见王瑞华的踪影,也不见日本和尚的去向,问了几个和尚,都摇头,问到最后,才有个和尚淡淡地告诉他,王居士去了南满,便匆匆走开,不再多说。

寺不留贪嗔痴,和尚进了监狱,就是大污点,这些都是王瑞华赐给他的,寺里的和尚谁都知道,新来的觉远和尚,好吃懒做,不诵佛经,破了佛门的戒,出了狱,谁也不许收留。所以,张天一回到寺里,遇到的都是冷眼,连顿斋饭都没人施舍。

和尚身份,伪装罢了,张天一并不计较,像水滴一样沉在水里才好呢,暴露出真实的自己,那才可怕呢。他憎恨的是道里模范监狱,假模范罢了,藏着太多的污垢,好在给它立牌坊的“满洲国”,本身就是假的,伪满罢了,他时刻都想推翻。入狱时,张天一背着的包袱满满的,钱财物应有尽有,出去时,瘪得只剩下了证件。妻子陈小娴有远见,棉僧袍里见缝插针地缝了些大洋,塞了些满洲票子,他才不至于挨饿。

街头一家俄式西餐馆,小耳朵一块接一块地撕扯着黑列巴,整个柜台都被他吃光了,眼看着一条小瘦龙撑成了大肚海马,看得白俄侍者直眉瞪眼。吃饱喝足了,小耳朵仿佛猜透了张天一的心思,说,带你去磐石,找游击队,好不?

正愁没人带路呢,张天一点头答应,坐上了哈尔滨去“新京”的火车。一路上,小耳朵接着讲他的身世,讲他怎样流落街头,怎样混成了丐帮的小头目,直至讲到他如何上山,当上了磐石游击队的通信员。这些,张天一倒是听进去了,也明白了红军是为穷人打天下,他最关心的是什么叫穷人的苏维埃。小耳朵睁大眼睛瞅张天一,显然,他也懵懂着呢。

张天一退而求其次,他觉得,自己的命运现在牵在小乞丐的手中了,有必要问清楚,小耳朵是怎么被抓进监狱的。

小耳朵露出了沮丧的表情,他说,他大意了,他经常从磐石的大山里出来,跑铁路,递情报,给满洲省委送《红军消息》的刻印蜡纸,这一次,蜡纸藏得浅,被警察搜身,翻出来了,尽管他再三狡辩,捡回去给灶膛引火,警察不信,还是把他关进来了,幸亏在哈尔滨流浪的孩子们都承认这个透明的小耳朵是乞丐,否则他会真的暴露了身份,把牢底坐穿了。

张天一看得出,小耳朵是个机灵鬼。

从“新京”转道吉林,一路向南,跋涉进了崇山峻岭的漫天雪野里。尽管天依然冷,却不再砭人肌骨,雪不再洁白,表层化了,冻成坚硬的壳,可以结实地行走,不必在雪窝子里挪动脚步。张天一听得到,雪的下边,已经有了潺潺的流水声,春天的气息在下面涌动。这时节,若是在老家锦西,大地已经冰雪消融,园田开始打起了畦子。

然而,他的家园全被日本人占领,自己家的耕地,一寸也不许他耕耘。这么一想,张天一加快了脚步,恨不得立刻见到红军。不知不觉,两个人走得浑身是汗。

雪野里爬山过岭,小耳朵有窍门,爬上山梁后,他掰下山钉子刺,划开桦树皮,扯下几块树皮,用牙齿咬断附近的几根细藤,将树皮绑成两个雪橇,又折下四根松树枝,当成雪杖。他吩咐张天一学着自己的样子,坐进雪橇,找准树缝,顺坡溜下去,一直滑到对面的半山梁,省却了在雪地跋涉的力气。

连走带滑,一路挺开心,不知不觉过了晌午,饥饿感袭来,小耳朵突然扒开一道雪墙,里边露出了一个山洞,洞里有干柴,有火石,有铁锅、铁勺,旮旯处还有个封口的瓦罐,旁边还有个舂米的石臼、石棒。小耳朵娴熟地把雪装进铁锅,生起了火,从瓦罐里抓出了几把高粱,铺在石臼里,拿起舂米的石棒,舂出了能供两个人吃的高粱米。

喝着热得烫嘴的高粱米粥时,小耳朵告诉张天一,这叫密营,长白山里到处都是,打起仗来,用不着背粮食背弹药满山跑,想用了,到密营里取。说着,小耳朵从石缝里找出两把腰刀,还有两颗手榴弹。

张天一心里为之一震,密营,小孩藏猫猫都能想出的好点子,他怎么就没想到呢?这办法真好,从香炉山到清风岭,设置若干个密营,他和义父一同照管,既能藏兵又能分散隐藏物资,香炉山也好,清风岭也罢,谁遇到难处,都可以躲,再难也不会家底掏空,队伍散尽。看样子,红军里真是有人才。

时令过了惊蛰,天长了,可山影重叠,沟里的白天依然短暂,天是蓝的,山头上阳光照射到的是白雪,山影里的却是灰雪了,密营的上方,一道青烟从雪缝中钻出,袅袅地飘舞。张天一忽然想起,煮完饭,没去把灶膛里的火熄灭,他瞅着那缕青烟,总有一种狼烟的感觉,尽管已经走出很远了,他还想折回密营,用雪掩埋住余烬。

小耳朵说,你太多疑了,山里是红军的天下,害怕个啥?

尽管小耳朵是个孩子,那也是山里的主人,张天一不再坚持,就这样寂寞地走下去。远远地看着那缕烟,渐渐地消失下去,张天一心里还是有一种惴惴不安,耳朵便警惕地竖起,他总能感觉到一种微弱的马蹄声如影随形,猛地甩回头,仔细地观望,却什么也没发现,阳光明亮地跳荡在雪面上,像是在嘲笑他。

继续往大山的深处走,张天一灵敏的耳朵,总能感觉到有微弱的窸窸窣窣声,不过,这一次,张天一却发现,有野鸡在三里外急促地飞,“嘎嘎”的惊叫声回旋在整个山谷。

张天一瞅了一眼小耳朵,想再次提醒,后边有人跟踪,小耳朵却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儿,你多心了。张天一吼了一声,你那个小耳朵,就是摆设,不拢音,能听到啥?

两个人这才加快了脚步,转过一道山弯,是僻静的山坳,一道雪墙面前,雪的硬壳突然消失,张天一陷进了雪地里,小耳朵沿着雪壳的边上走,却不伸手拉张天一。越挣扎,张天一陷得越深,他心想,完了,老妈预言得不准,被这小耳朵算计了。

突然间,旁边的雪墙倒了,把小耳朵也砸进了雪坑里,没等他俩醒悟过来,七八个人扑上来,将他们按倒。

小耳朵扭过他的细脖子,瞅着拿匣子枪的头儿哀求道,铁队长,我啥也没说,啥也没做,千万不要杀我。

那个被小耳朵叫成铁队长的人,铁青着脸,低声说,你把满洲省委都出卖了,还想做啥?内线早就告诉我们了,一顿大米饭就让你当叛徒了,还把日本人引进了咱们的密营,我代表组织,宣判你死刑。说着,有人压住小耳朵的胳膊和腿,蒙住了小耳朵的脸,铁队长一双铁一般的大手掐住了小耳朵细细的脖子。

张天一挣扎着说,他只是个孩子,就不能原谅他一回?

铁队长让人用雪团塞住张天一的嘴,到了密营,没有孩子,也没有和尚,只有革命军人,必须执行铁的纪律。

小耳朵的腿抽搐着,脸上只挣扎出一只耳朵,张天一看到,那只透明的耳朵不再透明,变得青紫瘀黑。

张天一闭上眼睛,他没想到,对自己人,红军比义勇军还狠。

趴在雪地上,张天一听着雪壳传递过来的声音,吐出嘴里的雪,告诉铁队长,跟踪来的人,有一人骑着马,其余的脚步散乱,不会超过二十人,离他们只剩下几百米了,转过弯就到。铁队长疑问道,你不是和尚?张天一坦率回答,我是辽西抗日义勇军第九师参谋长。

毫无疑问,敌强我弱,枪声一响,后边有可能还有援兵。雪地如此之乱,再藏进密营躲避,已经不可能了,那样的话,等于让敌人瓮中捉鳖。铁队长没工夫核实张天一的身份,将他捆着丢在一旁,马上启动狩猎陷阱的开关,迅速占领有利地形,进入战斗状态。

和张天一的判断一模一样,“讨伐队”很快出现了,约有二十人,走在最前的几个毫无防备地滑入了陷阱,剩下的立刻找到掩体,双方的遭遇战就这样打响了。铁队长的红军虽然占据地形优势,可是“讨伐队”有挺机枪,打得他们抬不起头来,敌人越逼越近。

双方打得正胶着,“讨伐队”的机枪突然哑了,射手中弹身亡,骑马的指挥官也倒在了血泊中。张天一最担心是“讨伐队”有援兵,没想到,两个红军的援兵却神兵天降,双手匣子枪,枪法准得弹无虚发。铁队长这边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机枪一停,立刻反击。遭到前后夹击,日本指挥官又阵亡了,“讨伐队”顿时大乱,剩下的“满洲国”兵不顾几名日本兵阻拦,急忙逃命,有的连枪都不要了。

“讨伐队”溃逃后,增援上来的两个人,急匆匆地赶过来,给张天一松绑,一口一个地叫着,姑爷受惊了。张天一满脸狐疑,离老家两千来里呢,这么老远,哪儿来的姑爷?若不是他俩操着满嘴辽西话,他真以为叫错了。

铁队长更是错愕,磐石游击队不过三四百人,能够双手打枪的,寥寥无几,他不可能不认识,面前这两个陌生人,敏捷的身手,没个十年八年的工夫,练不成。

两个人这才向张天一道明,是少东家派来暗中保护的,发现小耳朵领着“讨伐队”进山,一直在跟踪,直至双方交火,他俩来个黄雀在后。张天一心里泛起了春潮,哪怕远在天边,陈小娴也没忘丈夫的安危,这是用命来爱他的女人。

铁队长忙过来寒暄,感谢张天一的救命之恩。张天一反过来感谢红军,他是来找指路明灯来了,于是,话题自然引到了郑心斋,郑心斋生前最大的愿望是,让九师投奔红军。铁队长的脸阴沉下来,他自然知道郑心斋,满洲省委里屈指可数的人物,谁人不晓?只是叹惜不该为不可救药的东北军飞蛾扑火。

张天一纠正道,是抗日义勇军,他是九师不死的魂。

铁队长拧着眉头说,知道是灵魂,还不懂得保护,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我们党千挑万选出来的帮助你们的,他的牺牲,是我们民族的损失。张天一说,你以为我愿意他死吗?打死他的是日本侵略者,那是我们共同的敌人。铁队长自知话说得有些过头,不过,刺激一下也好,起码验证了对方的身份,打消了接纳这个新人的顾虑。缓和了一下情绪,铁队长告诉张天一,红军已经改了名称,叫东北人民抗日联军,联合所有的抗日力量,消灭日寇,总指挥叫杨靖宇,他们这个小队叫特务队,也就是山下老百姓所说的“打狗队”,职责就是锄奸,不管内奸外奸,一律清除。

听到“清除”二字,张天一的眼光移到了地上躺着的小耳朵,不管小耳朵出卖过谁,起码没出卖过自己,至死还认为他就是和尚。不管怎么说,没有小耳朵,他见不到铁队长,找不到红军,还是让孩子入土为安吧,但愿下辈子有爹妈疼,不讨饭,更别当叛徒。

以石为棺,以雪为墓,两个伙计帮助张天一埋葬了小耳朵。

铁队长要往山里转移,两个伙计不肯随同上山,临分手时,悄悄告诉张天一,吉林街上最大的那家皮货店,是少东家的,遇到难事儿,到那里找他俩。



作者简介:周建新,满族,1963年生,著有长篇小说《大户人家》《血色预言》《老滩》《王的背影》《锦西卫》等十余部,中短篇小说集《分裂的村庄》《平安稻谷》等。曾在《当代》《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年度小说选本,曾获全国“骏马奖”。现供职于辽宁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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