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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
来源:2022年3期《十月》 | 作者:班 宇  时间: 2022-06-28

  防鲨网距离岸边四百多米,游上一个来回,至少燃烧掉五百卡路里,约等于一份咖喱饭,一包方便面,或者一袋薯条加个汉堡,这些是我估出来的。有个软件,能记录每日摄入与消耗的热量,但我手机里的空间很紧张,装不下了。六月份到现在,每周我都会游上几圈,也没瘦,反倒黑了不少,搽了防晒也不管用,数值什么都证明不了,无论多么精密的科学,一旦落到我的头上,就会变成误差,这没办法。就像防鲨网也不能阻拦真正的鲨鱼,在水里时,我经常想着,到底有没有一条勇敢的鲨鱼,抖着背鳍和尾鳍,向着那些坏橙子似的浮标,从深处威武驶来,以锋利的牙齿撕咬聚乙烯网,突破严守的防线,来跟我相会。比较理想的状况是,我骑在它的身上,乘风破浪,出海远航,要是实在没看上我,把我吃了也不是不行,最好几口解决掉,没太大痛苦,只留下一片殷红的水面。也可能没那么明显,无非是一小瓶墨水倒入海里,潮来潮往,很快就消散了。

  海水浴场的更衣室不分男女,被泡沫板隔作不规则的小间,连绵起伏,如课本上的一道道舒缓的等压线,有的地方仅一人宽窄,也很奇妙,身在其中,并不那么压抑,偶尔还有开阔、自在的感觉,能听到海浪起伏的声音,冲刷着陆地,一种无比纯净的嘈杂。带着咸味的风从脚底下钻过来,吹得人心颤,像是上着夜班的妈妈忽然跑回家里,裹着一身的凉意,把手伸进被窝,抚摸着我的肋部。还有那些小小的沙砾,蚂蚁似的,顺着小腿一路往上爬,走走停停,阳光之下,闪烁如同鳞片,刺着发烫的身体。海浪是鲸的叹息,人是鱼变的,以及,有些金子总埋在沙里,这是小时候妈妈讲给我的道理,也像在说我。每次换好衣服后,我都会在里面坐上一会儿,听听别人说话的声音,外面放着的流行歌曲,有时坐着就很想哭,不知道为什么。我平时不是这样的,我在家里从来都很平静。

  小雨以前跟我讲过,循着海边的音乐走去,就能看见那些出游的快艇。斜倚在沙滩上,横七竖八,如一群搁浅的大鱼,旁边立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十块钱一圈,等你上了船,装死的鱼就又活了过来,流弹一般,在海水里飞行,转了一圈又一圈,不受控制,总之,没个百十块钱回不来,看着潇洒,掀风鼓浪,驰骋于天际,谁坐上谁倒霉。开到大海中央,马达一停,船身晃得特别厉害,这时,他就跟你讲起价钱,谈不拢的话,也不为难,随便找个地方把你卸在岸上,自己看着办。小雨说他读高中时,有次在船上吵了几句,硬是没给钱,对方也不发火,马达声一响,谁的话也听不到,船越开越远。小雨环顾四周,只有汪洋一片,便很害怕,心脏一直悬着,身体向内萎缩,呼吸急促,默念着逃脱术的口诀。临近一段陌生的海岸,如蒙启示,来不及多想,他一下子跳入水中,头也不回地游了过去。快艇立于海中,来回摆荡,像是一位追击数日的疲惫枪手,夕阳之下,竭力控制着颤抖的双臂,企图瞄准猎物。他扑腾了半天,来到岸上,举目荒凉,不知身在何处,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公交站,耷拉着脑袋,跟人要了一块钱,这才上了车。乘客很多,一个空位也没有,小雨光着脚,只穿一条泳裤,扶着栏杆站了一路,窗外吹来的风使他的皮肤变红,起皱,一阵阵发紧。他打着哆嗦,牙齿乱颤,头都不敢抬起来,听着那些报过的站名,一站又一站,总也到不了,如遭凌迟。这么一想,还是鲨鱼好,没什么心机,要么远走高飞,要么就地完蛋,至少有个痛快话儿。

  从更衣室往北边走,约二十分钟,绕过半月湾,有那么一小片海滩是我承包下来的,出手比较阔绰,至少我单方面是这么认为的。这里比较荒僻,背后是断崖,长不了树,常年潮湿,阴郁滑腻,仿佛被涂过一层闪着黑光的清漆。坡上杂草葱茏,狭长的叶片呈锯齿形,一团一团,紧密不透风。岸边没有细沙,遍布粗糙的碎石,大大小小,竖起尖利的棱角,很不好走。海浪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生于暴风的肩头,面目狰狞,奔涌至此,如猛抽过来的一记耳光,令人心惊。交界之处凝聚着无数白色的泡沫,相互依偎着、吞吐着,不离不散,炽烈的光射过来,显出变幻不定的颜色。我总想着,如果有一天我见到了上帝,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请不要再往大海里倒洗衣粉了。

  没什么景色可言,也就很少有人来,我在这里游了好几天,感觉不赖,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用在乎。有一次,游累了回到岸边,我躺在防潮垫上,眯着眼睛晒太阳,还悄悄拉下了肩带,不过也就一小会儿。我的这身泳衣还是上高中时妈妈拿回来的,那会儿每年夏天都会搞个泳装节,从外地请来模特,让她们穿着泳装走台步,电视里从早到晚持续转播,壮观极了,三千个模特同时穿着比基尼在海边亮相,列成优美的弧形,如大海轻捷的翅膀,不只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还破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当场颁发金字证书。我们都很激动,期末考试时,好几个同学的作文写的都是这个事情。

  那段时间,妈妈身体不好,就不上班了,在家门口的裁缝店里帮忙,我从别人家的信筒里偷了一份晚报,带回家给她看,泳装设计大赛面向全市征集作品,画几张示意图,辅以简单的文字说明,入围就有三百块钱可以拿,头等奖则是五千元。我很心动,怂恿妈妈报名参赛,她有点犹豫,总觉得选不上,大半辈子了,什么好事儿也没轮到过她,其次,她也不会游泳,没有灵感,像一条记性很差的鱼,忘掉了鳃的用途。我一直央求着,跟她说,这次有希望,我想好了两个不错的名字,一个叫自游自在,胸前印一只矫健的小海豚,线条流畅,尾巴甩到后面,像是跟游泳的人抱在一起,另一个叫水精灵,天蓝色的弹性布料,与大海的颜色一致,荷叶袖边,后背与腰侧做成网格,裙摆下垂,游起来时,一舒一张,缓缓地散落着。我写作业,妈妈陪着我熬夜画图,总是画不好,模特小人儿的双腿看着太过柔软,青蛙一样蜷曲,脚掌如蹼,很不协调,改来改去,截止日期到了,我写好说明,将那两张擦得薄薄的草纸塞在信封里寄了出去。之后几天,我一直盯着电视,等待公布结果,当时也有预感,可能不会是我们,但还抱着一点点的期待。果不其然,第一名给了个学美术的男孩儿,眼神狡猾,留着半长的头发,说话的声音有点哑,发言却很得体,还感谢了这片海滩,“我睡着的时候,它像一只摇篮,使我身心和睦”。我很羡慕,又不太服气,他的设计一点儿也不好看,不过是扯了一截绷带裹在身上,模特穿起来像是打了败仗的伤员,走得一瘸一拐,并不十分和睦。

  那天下午我很伤心,哭了好长时间,不是因为没得奖,而是觉得这个世界只是我和妈妈组成的,没有其他人,我们就活在两个人的世界里,谁也听不见我们的话,如在海底,孤独长达两万里。第二天,妈妈晚上回来时,带了两套泳衣,装在发黏的绿塑料袋里,说是主办方寄过来的,类似于参与奖,精神可嘉,以资鼓励。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看也没看,放在衣柜里,一次都没穿过。结婚前,我收拾衣物,发现了这两套泳衣,可能是放得有点久,散发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我上身试了试,没想到,尺码很对,款式也不过时。我跑到客厅,走了两个来回,展示给妈妈看,问她我穿着漂不漂亮,记不记得这件衣服,以及那次落选的设计大赛。妈妈躺在床上不说话。

  一个叫彭彭,一个叫丁满,我为今天的两位不速之客分别起了名字。他们来得比我早,提前占据了这片海滩,看起来有八九岁,实际可能不超过七岁,海边的孩子总比同龄人长得快一些。彭彭穿着一条松垮的蓝裤衩,神情专注,挑拣着片状的石头,聚成一小堆,再大叫一声,用力投向海里,可惜一个水漂儿也没打出来过,在空中划过一道低低的弧线后,石头隐没无踪,我总觉得他要把自己也扔进海里。丁满在一边看着他,双手叉腰,嘴里念念有词,宛若教练,时不时地,他的手会伸向后背轻抓几下,好像身上刚爬过了一只小螃蟹。铺垫子时,他们发现了我,也许是有点难为情,两人停了下来,转而走向岸边那块最大的礁石,很像是一块铁,或者焊在海底的黑色宝塔。两人比着赛,没用几步,便站在了塔顶,海风吹过来,他们艰难地保持着平衡,丁满很紧张,不太敢起身,彭彭的裤衩掉了一半,眼看着褪到膝盖。实在是有点危险,我不太放心。

  我踮起脚来,朝着他们高喊:嘿,下来啊,你们俩。他们俯视着我,似乎有点犹豫。我摆起手势,大声叫道:回来,太高啦,快回来啊。两人挠挠脑袋,蹲了下来,一点一点向下蹭,提醒着对方可以落脚的地方,几分钟过后,才安稳着地。我松了口气。有时就是这样,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只在高处看了看风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来时的那条路就消失不见了。

  丁满向我跑了过来,彭彭跟在后面,腿有点软,两个人气喘吁吁,分不清身上是海水还是汗水。他们来到近处,瞪圆眼睛,低头看着我,像在观察一团晒干的海藻。我望着他们,想起自己什么零食也没有,有些过意不去。丁满没说话,彭彭把脑袋探了过来,问我,你刚才说什么?我说,没什么啊。彭彭说,你不是在跟我们说话吗?我说,是啊,不是。他有点迷糊,抬高了嗓门问我,到底是,还是不是?我说,不是,是。彭彭更晕了,无计可施,皱着眉头看丁满,我乐得不行。丁满扭过身体,跟彭彭说,你别理她。彭彭跟我说,我以为你找我有事儿呢。丁满捅了他一下,说道,别跟她说话了。我说,不要生气嘛,我请你们吃雪糕,不知道推车卖雪糕的什么时候过来。彭彭说,我可以帮你看看他走到哪儿了。我说,好啊,我们一人一根。彭彭说,我想吃个枣味儿的。我说,那我吃个奶油的。丁满说,我不吃,你怎么还理她。

  彭彭和丁满并肩前行,踏上寻找雪糕的旅程,比画着说了一路,越走越远,这片海滩又归我了。我在心底欢呼了一声,掀去浴巾,慢慢走入海里,阳光不错,和缓的波浪将我稳稳托住,可只游了一个来回,就没什么兴致了,转头回望,身后的水痕迅速愈合在一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无人从此经过,大海不曾止息。我回到岸边,等了很长时间,直至太阳落在水面上,他们也没有回来。

  ……

  (2022年7期《小说选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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