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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吹散东北上空的云雾
来源:2022年7期《小说选刊》 | 作者:刘诗宇  时间: 2022-06-16

​​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

  只要看到那些年东北下岗的事,我的心就软下来。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后来不仅是下岗,但凡和那片黑土地相关、由盛转衰的事,都让我的心软下来。

  无数心软的人,撑起了东北叙事的天空。与东北有关的感伤蔓延着,风起云涌,漫山遍野。

  于是无论“东北文艺复兴”还是“新东北作家群”,其代表作都是伤痕叙事,感伤与缅怀成为共同的底色。这种美学特质是迷人的,它必须在一个繁华时代落幕之后方能浮现;毫无疑问它也是难以长久的,感伤和怨天尤人只有一线之隔。

  所以尽管经典文学作品往往具有“挽歌气质”,但对于东北文学创作来说,当务之急却是振兴。请注意,文学振兴和经济层面的振兴分不开,但也不完全是一回事,后者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数据说话,前者则不同,它也许是静悄悄的。

  东北文学如何才算振兴?且容我用《小说选刊》这期精选的五篇作品说话。

  一、绝处驶来鸡车子

  看过无数有名或无名的东北叙事,这个场景我们一定熟悉:下岗工人聚在一起长吁短叹,一江春水还需酒菜助势,于是鸡架和啤酒登场;醉意蒙眬之际,记忆和痛苦之门暂时关闭,眼神得以对焦在当下的事物。酒,可以叫老雪,老式的雪花啤酒,或是一场苍老的没有尽头的大雪,鸡架,你的名字又是什么呢?

  “鸡车子”——据老藤考证,这个有趣的名字由一位下岗工会主席发明。与命名相关的,是让我们眼前一亮的后续故事。工会主席虽已下岗,但上门“维权”的工人兄弟仍络绎不绝,工会主席不仅用老雪和鸡架软化了工人们玉石俱焚的怒火,更用此帮下岗工人找到了新的生路。食堂下岗的师傅,就去卖鸡架,煎炒熏炸烀炖酱烤拌……餐车上由同样下岗的文化干事写上三个隶书大字——“鸡车子”。

  无论是取鸡架餐车之意,还是从鸡架上纵横交错的骨架、稀薄的皮和肉间看到了蹉跎半生的钢筋铁骨与车床机械,“鸡车子”都十分生动。而更重要的是这个后缀“子”,有了它,无论是对鸡架还是未来的生活,东北好汉都拿出一股“手拿把掐”的气势。东北人喜欢在任何爱或恨的事物后面缀“子”,金镏子,脸巴子,二愣子,瘪犊子,这个金箍般的“子”字帮东北大哥大姐们认识、拿捏着这个世界。

  说起工会主席,我不由想起另一篇著名的“后工人叙事”——曹征路的《那儿》。主人公也是下岗的工会主席,也是想为工人办好事,却落得里外不是人,在空气锤下惨烈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若《那儿》的世界里也有鸡车子和老雪,事情会不会有所改观呢?老藤的《鸡架之城》从小小的鸡架入手,却留给我们关于当代文学、当代现实的深刻思考。叹口气,就着喷香、便宜又不占肚子的贴骨肉醉一场,然后收拾旧山河,再朝天阙。东北人能喝、会吃,且都是量大价廉,谁能说这里面没有一种坚韧的生存哲学与终极的人文关怀呢?

  老藤在小说里,借工人、诗人、知识分子之口,说鸡车子是朦胧诗、爱情或人本身,这里我冒昧再加一句——读老藤的小说也像尝鸡车子,慢慢读、细细品,别急于一口气,因为这里不仅有我们印象里的东北,还有我们印象之外的中国。

  二、人情似纸张张薄

  十岁那年,我有幸在筒子楼——我们那叫“综合楼”——度过一个夏天。三层小楼,四十户人,共用的厕所和厨房,楼道没有声控灯,每个奇数台阶上都是狗屎……拜这段经历所赐,我至今保持着越级上楼梯的习惯。

  然而我无比怀念那段日子。人与人的距离拉近了,一种很温暖、舒适的光晕,伴随着缭绕的炊烟、街坊聊天的声音,笼罩着那段回忆。现代人最怕深入骨髓的孤独,疯狂刷抖音聊微信也无济于事,而在筒子楼里你永远不会孤独。

  但夏鲁平《遥远的筒子楼》告诉我,这或许是一种“选择性记忆”。小说表面上写筒子楼邻里之间的鸡毛蒜皮、温情脉脉,平淡得仿佛一篇叙事散文而不是小说。但在关键处,作者藏了足以颠覆一切的转折。幼小的孩子以为,曾经亲密的父辈们突然疏远,一定是因为某些小小不言的事卡在了人情的软肋上,只要说开了,他们就会重新变成好朋友。毕竟筒子楼里,他们可是吃喝拉撒都在一起的人呀,世上还有比这更近的距离吗?然而人心之隔足以跨过万水千山,亲情友情最好别在升官发财的裉节上拦路。中年时父亲被最亲密的朋友窃取劳动成果,暮年时父亲绕道探望,或借探望之名行问罪之实,已经声名显赫的老友避而不见,躲在大衣柜数个小时,大汗淋漓,近乎窒息。

  只要牵扯上名和利,事情的性质就全都变了,那些看似微小、朴实的温暖也全都变了。筒子楼据说是苏联专家喜欢造的一种楼型,地下常留密室。小说结尾地上的被夷平,地下的重见天日,幽深的人心、复杂的人情也钻出潘多拉魔盒,跨过地图上的东北,直奔向时间和空间的尽头。

  于是在阿成的《农民进城》里,看到三亲六眷像藤牵着葡萄,络绎扎根在B市的医药行业时,我不知他们之间是否只有单纯的帮助与感恩之心。志强在“老泰山”的扶持下变成B市商业巨鳄后,于后者寿宴上突然磕了三个响头,场面气十足地说“不是亲爹胜似亲爹”时,我也不知志强的心里有没有翅膀硬了的刚愎,老泰山心里有无麦秀黍离的悲戚。

  三、最难忘却低眉时

  辽宁沈阳有一处五爱市场,曾被自己人骄傲地称为“宇宙中心”,那时整个东北亚经济圈的流转型轻工产品,都要在这里转上一遭。但你千万不要以为这里是山雨欲来、纸醉金迷的东方华尔街。此地最有权势的黑势力(当然现在已经覆灭了),也无非是垄断“倒骑驴”(一种三轮车)拉货的生意。而那些东北亚经济繁荣的重要推手们,不过是每天声嘶力竭、用媚笑与叫骂争取小生意的劳碌命。

  某种程度上,杨知寒笔下的徐英就是其中之一,只不过她的“宇宙中心”叫百花园。她可以扭着细腰,目不转睛对着路过的男人笑,对方躲开她的目光,脚却迈向她的方向。对于女人,尤其是拐角处那个体重一百五十斤的同行,她可以提前半年不做美甲,在脑海中蓄满招式,一言不发地扑上去。你以为她是做什么的?她不过是个卖皮包首饰的小贩,为了生活鼓起勇气,绞尽脑汁。这样的女人并不罕见,却在杨知寒的《百花杀》里被写得摇曳生姿,让人心醉神迷。

  徐英看似坚强,但她的人生“一败涂地”。下班后推开门,昨天还和自己彻夜喝酒的男友,今天已不辞而别。他消失得那么彻底,仿佛故意不给徐英任何翻盘的机会。冤家同行顾秀华也是如此,刚赢了打架又赢了生意,偏巧相依为命的儿子高考又一鸣惊人,老娘清仓甩卖陪儿子南下念书去了,留给徐英的又是无尽的寂寞和颓丧。徐英的失败是发自内心的,是一种漫无止境的过程,而不是一个痛快的结果。

  杨知寒的小说妙在当行本色,尤其塑造小人物时。她的文字没有“翻译腔”或“文青气”,骨子里的短促、激烈、幽默通向一切东北语言艺术。徐英的多愁与善感,和她的小贩身份毫无违和之感,顾秀华那种人到中年的皮实和麻木,亦写得相当出彩。作者不消费苦难也不盲目乐观,小说结尾顾秀华回到百花园继续和徐英“相爱相杀”,后者重燃斗志与热情,代价则是前者被状元儿子遗忘。

  许多经典的文学篇目,都伴随着充满矛盾和张力的叙事空间,但也有人喜欢从寂寞的地方寻找契机,班宇《漫长的季节》就是如此。

  作者化身为一名女子来到海边,无尽的潮汐、刺目的阳光、寂寞的夜晚,她与绝症卧床的母亲彷徨于静止的时间中。这是季节之漫长的由来,但最动人的场景还在此之外。女子有名无实的丈夫,每天晚上抱着篮球外出,彻夜不归。直到女子尾随才发现,丈夫以运动的由头彻夜静止——篮球不过是为了垫在屁股下面,为他的思想提供一点点弹性。这个男人心中怀有巨大的悲戚与孤寂,他就静默地坐在篮球场中间,任由整个世界呼啸而过,这个瞬间就像是王家卫墨镜之下,最经典的抽帧镜头一般。

  四、结语

  还记得美味的鸡车子吗?似乎越说到后面,东北味越淡了,但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东北文艺的振兴,从来都有两种方式:一是东北题材创作的美学风格风靡天下,人尽皆知;二是从东北出发的写作者,真正走向了中国与世界。无论《野狼DISCO》还是在回忆和虚构中无数次凋敝的“铁西”,一定程度上都属于前者。但其实“东北风格”从来就不是问题——这么丰富、魔幻、有趣的东北,没有自己的风格才怪了,这是赵本山甚至更早一代东北人就已经明确了的事情。

  于是对于今天的东北文艺振兴来说,标志性的幽默、犀利、豪爽、浪漫,以及无伤大雅的粗粝、滑稽、装疯卖傻,从来都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就如上述的五篇作品。老藤的《鸡架之城》从小吃入手,写着写着已经变成了对今日文人城市生活的呈现,以及对爱情、自由等问题的讨论;阿成的《农民进城》看似平淡,实则是近几十年二、三线城市史的注脚;夏鲁平《遥远的筒子楼》用相当克制的笔触写出了人情的复杂;班宇《漫长的季节》在平淡中寻找疏离,用文字营造氛围和影像;杨知寒的《百花杀》用女人数月间的琐事,写出了普通人的乐与愁、小人物的趣与悲。这么说或许多少难逃文学批评惯有的夸大之嫌,但我宁愿相信这是一种趋势。

  若说这些小说有什么共通之处,我想也许并不在于作家们的东北籍带来的东北味,而在于他们的作品都以小见大,由针鼻儿大小的一笔一画蔓延到整个生活中去。由此,我也愿意相信东北文学正在“以小见大”,直到有一天风吹劲草,云雾散尽,你就会发现目力所及,皆是东北。


  刘诗宇,1990年生于辽宁沈阳,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助理研究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特聘签约作家。发表文学研究与批评文章七十余篇,评论集《边界内外的凝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笔记》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20年卷。小说《阿梅的故事》于2015年获台湾师范大学“红楼现代文学奖”小说组首奖,电影剧本《一顶军帽》《夜市》分别入选第八、九届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扶持青年优秀电影剧作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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