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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迹
来源:2022年4期《芒种》 | 作者:万 胜  时间: 2022-05-18

​​  我在浑河坝东坡找到一枚生了绿锈的弹壳,马东说,咋样,我没骗你吧?他嘴唇黢紫,从那张胖乎乎的白脸上跳出来,老像是要逃跑。

  他说这以前是枪毙人的地方。他爸马保东是厂里的保卫科长,手里有枪。我问马东,你爸枪毙过人吗?马东眉毛一挑,说这还用问,我爸打枪老准了。于是我脑子里就有了一幅画面,马东他爸端着枪瞄准一颗犯人的脑袋,砰的一声,像西瓜一样爆掉。我浑身一激灵,漾出一股莫名的快感。那枚弹壳一直被我珍藏,一想到它曾经和某个倒霉蛋有过必然的联系,我内心里就会过电一样兴奋。若干年后,我举家搬出北窑,那枚弹壳就怎么都找不到了。马东告诉我,沾了人血的弹壳才会生绿锈。

  马东有一颗完整的子弹,像快用完的小铅笔头儿,金黄铮亮,一点绿锈也没有,这说明它还没爆过人头,所以更有威慑力。马东管它叫处女弹。我想摸一摸处女弹,马东说只许看不许摸。我赌气说没有枪你那子弹也白费。马东让我看子弹的后屁股,说你看见没,这叫底火,完整的,只要一根钉子我就能让它发射。我看我那枚空弹壳,后屁股的底火上有个小坑,撞针留下的。

  马东怕子弹被高年级学生抢去,不常带在身上,除非有特殊情况。那年我们听说苏屯劳动公园里的狼逃跑了,他就成天揣着子弹,身上一股铜腥味。

  那段时间,好像所有人都在寻找那只狼。

  我对那只狼原本没什么印象,在我的思想里,狼和狗没多大区别,课本里的狼很坏,很凶恶,我倒觉得狼没有狗可恶。狗我天天都见,说不定会从哪个街口突然冲出一来扑我,或者与我隔街对峙,挡住我的去路。狼反倒并不可怕,尤其是我们正在寻找的那只狼。我想起它是一只老狼,瘦一把骨头,毛皮斑驳像枯草,眼神呆滞暗,走路疲惫又慵懒,好像马上就要倒下去死掉。如果不是听说它逃跑了我几乎觉得它不存在。就这样一只狼,还需要用铁笼子关着吗?它连最完蛋的狗都掐不过,更别提伤人了。我倒是很替它担心,想吃狼肉的馋鬼肯定有的是,它在笼子里会更安全。

  就像我对那只狼的感觉一样,劳动公园又老又旧,所有铁的东西都生锈,所有的花草都打蔫,所有的树上都爬满毛毛虫。一座光秃秃的假山,一座刻满了脏话的凉亭,一个永远都不会喷出水来的喷水池,还有一个比生产队牲口圈大不了多少的动物园。动物园里的动物就别提了,两只睡不醒的酸脸猴子,一匹严重脱毛驼峰干瘪的傻骆驼,再有就是那只老狼了。说它是狼,我一直认为是动物管理员用一条极普通的老狗忽悠我们。因此,我们宁可用树叶去逗弄傻骆驼,被傻骆驼喷一头白沫子,或是去给酸脸猴子喂辣椒,被管理员问候亲妈,也不去看那只所谓的狼,把无聊的时光浪费在狼身上。我爸劳动公园里的狼逃跑了,我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公园里有狼吗?我妈说,在狼没逮着之前,不许你乱跑,天黑之前必须回家,听见没?

  我心想,苏屯就屁大点个地方,那只狼能躲到哪去呢?

  我和马东特意去了趟劳动公园,关狼的铁笼子果然空了。看着铁网上沾着的狼毛,我心生失落,怎么以前就没好好看看这只孤独的老狼呢,它很可能是受不了被冷落才逃跑的。

  动物管理员正在笼子里冲刷狼粪,大拇指掐住胶皮水管,使水流喷射更有力道。狼逃跑了,他应该有责任,却看不出丝毫的内疚,干活时鼻子里还哼着北国之春。

  狼咋跑的?马东问。

  滚王八犊子动物管理员说

  动物管理员不和善,像苏屯电影院巨大电影海报牌上的那个人,一身白色公安制服,端着手枪,那对大眼珠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在瞪你,让你无处躲藏,他仿佛在说,呔!你是特务。电影海报是用水粉画上去的,隔十天半月换一次,那对大眼珠子我始终忘不了。我爸妈把那只狼描述得特别凶恶,我下意识地把那对大眼珠子安在狼的身上。可我还是觉得它可怜。所有人都想抓到它,我倒希望它跑得越远越好,最好一溜烟儿跑到深山老林里去。可这不可能,从这往东是火车站,往南是我爸上班的工厂,往西是浑河,往北是一座人口密集的大城市。除此之外,全是一望无边的稻田地,隔不远就长出一簇蘑菇样的村落,根本没有深山,更没有老林。现在是秋天,收割田地把一切都坦白了,那只狼陷入了人类的重围,别无藏身之处。

  但是,一周过去了,那只老狼仍无影无踪。

  那天晚上马东他爸到我家来,和我爸说,万厂长咱们得重视啊,你说是不?我爸说,是得重视。马保东说,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刻就组织人马,把整个厂区宿舍管控起来。我爸说,那只狼能在我们这儿?马保东说不得不防啊,咱们厂区大死角多,万一流窜到我们这了呢。派出所已经下通知了,让所有人提高警惕,在这个节骨眼上,咱得把大家伙的心气调动起来呀。马保东有点亢奋。

  我爸情绪不高,工厂处在停产状态,工人们都闲着没事干,下一步会怎么样还不明确。工厂名存实亡,我爸这个厂长也就没了实际意义。他上任才三个月,前任厂长临走时满面春风,拍着他的手背说,老万呀,我把这副重担交给你,全厂三千多名职工,五千多家属啊,就仰仗你了。边说边眨巴他那双迎风流泪的眼睛。我爸特感动,从那天开始失眠,白天晚上抠脑浆子想扭转局面。根本没可能。工厂维持生产生活全靠国家贷款,生产出来的产品下了生产线就成滞销品,仓库货场堆成山,眼瞅着烂掉。生产成了例行公事,就像体操运动员的规定动作。不开工,拿不到银行贷款,活不下去,机器一转,钱就源源不断往无底洞里扔,欠贷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恶性循环。工厂就是个植物人,活不成又死不起。我妈不主张我爸接手这个烂摊子,但我爸自有打算。他想把这当成跳板,别管工厂什么样,厂长就是厂长,属于工业局挂号的国家干部,将来这里不行了,可以平调到别的厂继续当领导,前任不就是这么干的吗,金蝉脱壳。但我爸为人实在,重感情,别人给个草垫他就想下蛋。他说既然当了这个厂长,在位一天,就得真心为全厂职工忧虑一天,先职工忧而忧,后职工乐而乐。豫剧《七品芝麻官》他看多了,嘴头上老挂着牛得草说的那句话:当官不与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可对他来说只有忧,没有乐。

  工厂停工停产,上头迟迟不给说法,工资已经拖欠两个月,我爸空有一腔热血,每天能做的只是跟上访的职工说小话陪笑脸,但没用,见不到钱,关系再好也得翻脸。停工后的工厂看似冷清平静,其实就是一口坐在火上的高压锅,弄不好就成炸弹,我爸就是那个节气阀,被气顶得乱蹦。

  人的事都没整明白,哪有心思管狼的事。所以,我爸对马保东只是哼哈应付,并不明确态度。这令马保东很不满意。老万,你是厂长,你得管事呀,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屎我爸说,这个茅坑我还真不想占,你有尿你来。我妈刚当上厂长夫人,气粗,再加上这些日子眼见自己丈夫被折磨得跟那头傻骆驼似的,心疼,便提枪上马杀出来,老马,你少在我们家老万面前装灯,你心里打的小九九以为别人不知道啊?我告诉你,现在不是搞运动的时候了……

  老爷们儿说话,老娘们儿懂个屁,别有的没的跟这瞎说,边儿呆着去。我爸一声吼,我妈立马没电,一拧身子,丢个白眼补袜子去了。

  马保东讪笑,行,老万,还有点老爷们儿样,老娘们儿就不能惯。

  晚上,躺被窝里,我爸给我妈道歉,说白天我说话有点重了哈,别往心里去,逢场作戏呢,你说话也太直,容易把火拱起来,现在得往下压火,我觉得道理你应该懂,你爸是村支书,你也算是干部子弟。

  我怎么不懂,我这不是心疼你吗,人家当厂长牛逼得像活祖宗,你瞅瞅你这个厂长当的,就是个三孙子。

  我爸叹口气,每个历史时期的历史任务都不一样,现在就是这么个时候,谁让咱赶上了呢,没招儿,等调令下来就好了,忍吧!

  我妈说,你大手爪子冰凉,别瞎摸,我说的也没错啊,他老马安的什么心你不也是晴天下大雪吗。

  啥意思?

  明明白白呗。

  嗯,挺形象,所以,咱得避着点嘛,不能给他煽风点火的机会。你身上热乎,给我焐一焐。

  那只狼逃跑一周之后,几件被认准了是狼干的坏事在街面上流传开。居民散养的鸡鸭鹅频繁丢失;有人半夜去公共厕所里撞见那只狼,被吓得大小便失禁;还有人报案,晾在外面的床单内裤半夜里全都被狼坏了。前两件事我能理解,一定狼太饿了才偷鸡摸鸭,居民圈养了鸡鸭鹅,它只能像狗一样到茅坑去吃屎。好好的一只狼,被人逼得狗都不如。至于狼为什么要搞破坏,我就弄不懂了,我只能认为它像人一样记仇,这在故事书里是成立的。后来这种事传得越来越多,好像一切找不到凶手的坏事都可以说是狼干的,也就习以为常。我觉得有这只狼的存在倒不都是坏事。那些鸡鸭鹅被圈养之后,街道上没有了粪便,鞋底就干净了。再有就是那些可恶的狗,家犬都被栓了起来,貌似狼的野狗被打狗队逮住装进麻袋,乱棍打死后卖给了狗肉馆,市面上安全多了。打狗队的三轮车像坦克一样,每天在苏屯的大街小巷突突突乱窜。只要一听到野狗的惨叫声,我和马东不管在干什么,都会立即跑去看热闹。车斗里有很多装野狗用的麻袋血迹斑斑,还有一只铁笼子,那是专给狼准备的。据说他们不能打死狼,因为狼是国家财产,抓住后得送回劳动公园。倒是马东一直梦想用他的处女弹干掉那只狼,为民除害。

  我虽然不聪明,但记忆力很好,所以这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马东却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

  凌晨四点半,杜小江家楼下停了一溜私家车,都是亲朋好友的。昨晚我已经来过一次,在灵前给杜父敬了香,行了礼,所以就不想再上去添乱,只等一会儿起灵,找辆车钻进去,跟着到殡仪馆做最后告别。杜小江是我在张士开发区当保安时的同事,她是为数不多的女保安之一,和我有过一段暧昧不清的感情。

  我站在马路牙子上,看着有人在忙前忙后往车上扎纸花,有个人走过来,递给我一朵小白花,我接了,别在左胸。大概扫一眼,目光所及的人我都不认识,天暗,更多的人辨认不清。我能做的只是瞄好一辆觉得不错的车,出发时一屁股坐进去,管他认识不认识呢。

  谁突然从身后捅我腰一下,挺疼,让我烦躁,心想是哪个犊子找骂呢。回头,那人的身后亮着两盏车灯,我逆光,只能看见他的轮廓,面部一团黑。我正要问是哪位,他先开口了,老万,你怎么也来了!我一下听出来,这人是马东。除了他之外,没人管我叫老万,也没人像他这样出手没轻没重。

  你呀,靠!手里什么玩意儿,怼人那么疼。

  马东亮亮手里的折叠车钥匙,像弹簧小刀一样弹开,说冷不,到我车里坐吧。

  那是一辆奥迪A6,很舒服。我说东子,你行啊,车不错。马东笑说,一般般吧。算起来我和马东有五年没见了,他家十年前搬离北窑后,我只见过他两次,都是在别人的葬礼上,没说两句他就走了,给我的感觉他不太想见人,大概是因为混得不太好,这次一反常态。

  老万,咱俩可有年头没见面了,你最近咋样,还在开发区当保安?我说早就不干了,现在代理了一个户外的牌子,做商场。马东说不错,这两年户外挺火,还在北窑住?我说搬出来五年了。马东说,搬出来就对了,那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

  的确如此,工厂倒闭后北窑也就破落了,年轻人陆续逃离,如今那里只剩下一群守旧的老职工和没能力走出来的人,日子陈旧落魄。在那里,时间被拖住,走得缓慢沉重,由此我想,时间这东西其实并不公平。

  多年未见,我对马东自然生长出一种陌生感,像堵墙隔在我和他中间,其实这种陌生感早已存在,就在劳动公园的狼出逃那一年,马东突然消失了,音信全无,半年后他再次出现在我眼前,那种陌生感就产生了。夏天,我们都穿着跨栏背心或光着膀子,他穿着格衬衫,领口扎得很紧,让人觉得他喘气都费劲,但他从不把扣子松开,哪怕是上体育课。还有一个特别明显的变化,他的嘴唇不再那么紫,安分了,他变得沉默寡言。这一点很像他的哥哥马保。我一直怀疑马东被他爸掉包了,或者他根本就是个像铁臂阿童木一样的机器人,我们的关系再没恢复到他失踪前的状态。

  车队先向西,兜了个大圈,然后向东。给逝者送行要往西走,而殡仪馆却在苏屯的东面。出发时一个陌生人坐进了车里,我和马东都不太自在,马东从后视镜里看一眼,想跟那个人说句话,但忍住了。我猜他是想让那个人换别的车坐。那个人坐在后面始终沉默着,可我们并不能把他当成空气,相反他无声的存在对我们产生了一种压抑,压在嗓子眼,不想说话。这种尴尬就像个无形的罩子。

  我忍不住问,你是小江的亲属?

  没回应。

  我扭过身子去看他。这家伙陷在黑暗里沉思,也许是睡着了。恰好外面的车灯扫过,他的脸亮了一下,迅即又被黑暗吞噬。那张一闪即逝的脸,似曾相识,也许是杜小江的某位长辈。

  马东说,杜小江这两年一直在我的公司里做事,真想不到你们还认识。她从没说自己还当过保安。当保安有什么可丢人的,你说是不?

  我没接茬。一上车,马东就告诉我,他如今经营着一家专门为企业做VI的公司,听上去挺高大上。我转过来问他,你说你的公司是做VI的,真的假的?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烦的就是美术课,用美术老师的话说,你画的人儿就是——怎么说什么来着?身体是方块儿,胳膊腿是线段儿,脑袋是圆圈儿。

  你记性还真好。马东不冷不淡地笑了一下。

  我记得你画得最好的是老丁头,还得一边背口诀一遍画,一个老丁头,借我俩球,我说三天还,三天没还,我说四天还,四天还没还……

  ……我割了三根韭菜,卖了三毛三。他接上我的话头,忽然一转说,我最不爱参加葬礼,可没办法,躲不了。你说哈,最开始我们参加的都是婚礼,然后是孩子满月酒,升学宴,现在参加的葬礼越来越多,啥时候是个头儿啊!

  我说,等别人参加咱的葬礼就算到头了。

  也是哈!

  我和马东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陌生感令我们彼此戒备,好像都在试探对方。

  你那买卖怎么样?他问我。

  还凑合,我组建了一个户外团,固定的成员五十来人,每周组织一次户外活动,走野线。

  不错啊。

  咳,就是为了卖货。你要是有兴趣可以跟着溜达溜达,挺有意思。

  你那个驴友团有名字吗,叫什么?

  野的狼。我把手机里的徽标翻出来给他看,这是我找人帮忙设计的。

  野的狼?听你这名字好像是要跟家养的狼区分开,狼不都是野生的吗,家养的那叫狗,我说的对吧?他扫了一眼手机,并不感兴趣。

  我说,动物园里的狼被圈养久了就没野性,跟狗差不多,就像我们小时候,劳动公园逃跑的那只狼,你还记得吧。

  话题由此引到小时候的共同经历上。很多事他都否认。他说劳动公园里从来就没有过一只狼。我俩一边回忆一边争论,一开始我没把争论当回事,小时候发生的事,记不记得又能怎么样呢。但这种漫不经心的争论,随着话题的深入,竟不知不觉变味了。马东突然很严肃地对我说,你闭嘴吧,别再胡说八道了。后来我反思,问题应该出在我提到了他哥马保。

  马保比马东大五岁。我和马东上初中时,马保已经进厂上班,在我爸的车间开叉车。马保脾气不好,闷葫芦,爱动手,两只手都有断掌纹,打架敢下死手。所谓咬人的狗不叫,叫的狗不咬人,他属于前者,趁人不防备,吭哧就一口,很多人吃过他的亏。他爸要不是保卫科长,他早被开除了。我爸对马保的评价很差,说马保这小子为人太狼,喂不熟,早晚摊大事儿。但我对马保很崇拜,他会画画,经常帮电影院画巨幅海报,瞪大眼珠子那幅就是他画的。电影院的人跟他很熟,电影他随便看。可惜电影院黄了,承包给个人开了舞厅,不然他很可能不会进工厂当叉车司机,而是在电影院里当画师。如果真是当了画师,他很可能就不用死了。

  马保有一本画册,里面全是裸体,马东偷出来让我看,以证明他哥不正经。我第一次看见女人裸体,心脏砰砰乱跳,血往上涌,过后脑子里总是想。我央求马东再把画册偷出来看,他苦着脸说画册丢了。其实是被班主任没收了。马保逼问他,他不敢撒谎,马保突然操起炉钩子对他脑袋就是一下,洞穿了马东的腮帮子,差一寸左眼就瞎了。然后,马保就去找了班主任吴老师。吴老师是女的,师范毕业刚上班没多久,年轻漂亮,满面桃红,没多废话就把画册还给了马保。马保拿回去,发现里面了,被撕了两页,又回去,当着很多老师的面质问吴老师为什么撕他的画册,就那么喜欢看裸体吗。这次吴老师火了,夺过画册撕了个稀烂。谁都没拦着,马保冷眼看着她,等她撕完了,说你要是个男的,今天你就得死我手,你给我等着。说完转身就走了。这件事过去很多天后,我在马东的书包里翻到两张画册的残页但已经晚了。

  一星期后,马保给吴老师送去一样东西,用大牛皮纸信封装着。马东偷着告诉我,那是他哥自制的画册,画的全是吴老师的裸体。这下可真是把事情闹大了,估计马保要倒大霉。可奇怪的是,这件事并没像我俩想象的那样——公安给臭流氓马保戴上手铐塞进吉普车,呜嗷呜嗷地押走。马东盼望着,盼望着,他盼望的事却一直没发生,他的腮帮子就一直疼。我则一直在幻想,吴老师的裸体会是什么样的,如果能看见那个画册就好了。吴老师的确很漂亮,打扮也新潮,像港台录像片里的女人,跟学校其他的女老师比,鹤立鸡群,格格不入。上她的课时,我的眼睛始终盯着她,表面上特别认真听讲,其实心里在想象她那橘色面包羽绒服里面的样子。我偶尔隔桌扫一眼马东,他比我还过分,满脸潮红,浑身僵硬,把自己挺得像根棍子。

  一天,马东满脸伤感又十分兴奋地对我说,老万,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你帮我拿拿主意。我说啥事?马东说,吴老师爱上我了,你说我接受不接受呢?我说花痴,你看画册走火入魔了。马东说真的,这些天吴老师对我特殊好,超出了师生的那种好,我能感受到她对我的爱,太强烈了,可我不敢接受,怕我爸嫌她岁数大,女大三抱金砖,她抱了两块金砖,你说我该咋办?爱情真是折磨人的东西!

  你要点儿脸吧!我说。

  据我观察,吴老师对马东的确稍微有点特殊,但那种好并不暧昧,更不色情。

  还没等马东拿定主意,吴老师就死了,凶手是他哥马保。

  不知道那天吴老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厂子里。马东说,一定是小洁为了我俩的爱情去找我爸摊牌。吴老师叫吴洁。她那天穿了一件乳白色的呢子大衣,红围脖,特别好看,整个人都毛嘟嘟的,穿过厂区,沿着仓库的墙根走,在铁锈色的砖墙上,像一束光,把人都看呆了。就在这时,马保开着的叉车从仓库里驶出来,速度很快,冲着美丽的吴老师就过去了,轰隆一声,一根叉子直接把吴老师怼进了墙里。

  关于马保的杀人动机,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大家普遍认可的(包括公安),吴老师因为画册的事得罪了马保,马保出于报复心理凭想象画了吴老师的裸体画(有画册为证),吴老师受了这种奇耻大辱当然不会轻易放过马保,就到厂子去找马保问罪,结果,马保害怕,或者说是恼羞成怒,就用叉车把吴老师插死了。根据马保的做人风格和平时表现,这种推断绝对合情合理。而且,马保曾扬言要弄死吴老师,就是那句:你要是男的,今天就得死我手,你给我等着。尽管吴老师不是男的,但还是没逃脱马保的毒手,足见马保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另一种说法是马保自己交代的,他说他和吴老师之间不但没有仇恨,相反还非常好,几乎到了谈恋爱的程度,吴老师喜欢他画画的才华,这种爱慕之情的源头就是那本画册。她到厂子不是来问罪的,而是要主动给他做画模。当时他是想跟她开个玩笑,开叉车吓唬她一下,他光顾着兴奋,没留意地上冻了一层冰,该刹车的时候打滑了,没刹住。警察后来去看现场,地面上根本没有冰所以这种说法不成立。

  吴老师死后一段时间,马东只要一上英语课就哭。老师在上面讲,他在底下抽抽嗒嗒。吴老师是教英语的。

  我和马东都没留意那个人是什么时候下车的。我们是殡仪馆今天迎来的第一拨顾客,随后,又陆续进入三伙送葬的车队,停车场几乎塞满了。我们站在告别厅门外等着里面安排告别仪式。又一伙送葬队伍开进来,纷纷下车,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披麻戴孝,手里捧着一个中年男人的遗像,像是个没有知觉的人,被大人领去选骨灰盒。

  马东说,我这就往回走,不等了。

  我说告别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你没看一拨接一拨地往里进吗,现在不走,一会车就堵里头出不去了。你走不走?他的胸前已经没了小白花。

  我犹豫了一下,跟他往车那走,我怕回去时坐陌生人的车会很尴尬。反正心意也尽到了,没必要非得面面俱到。

  车就要拐出大门时,早上坐我们车来的那个人站在大门口,冲我们招手,马东没搭理他,一脚油冲过去。但我看他的样子,似乎不是想拦车,而是在作别。我突然想到,那个人很像杜小江的父亲,该不是孪生兄弟吧?!那人喊,车上的纸花还没摘。马东说,不对啊,我记得我摘下去了。赶紧靠边停车,下去察看,根本没有纸花。回头找那个人,不见了。

  几天后杜小江来找我,我对她讲了这件离奇的事。她说,我爸就哥儿一个,他不爱吱声,但对人特实诚,我估计他是特意送送你们。我说你别吓唬我,我胆小。杜小江说这种事你信就有,不信就没有,反正我信,出殡那天晚上,我在厨房灶台上筛了一层面粉,扣上簸箩,第二天早上真有脚印。杜小江很郑重其事地坐在我对面,手里捧着个笔记本,像记者采访。说说你的想法和要求吧。她说。

  那天从殡仪馆回来,临分手时马东提了一嘴,老万,你那个徽标太一般了,改天我让小杜给你设计一个。没想到这家伙还真办事。

  顺嘴一说的事,何必搞得这么认真。我说。

  杜小江说商家无戏言。

  我说,扯,我也是做买卖的,无奸不商。你们给设计一个logo得不少钱吧?

  看讲,不过我们马总说了,给你干这个活免费,也就是说,我白干,没业绩。你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野的狼。

  我看着她,心思有点乱。

  苏屯发生了一件大事,说那只狼把一个一岁多的孩子吃了。孩子的爸妈都是工人,孩子由奶奶带着,奶奶爱打麻将,把孩子放学步车里,自己跟三个老太太在屋里打麻将,没留意孩子自己走到了外面。孩子在外面哭,奶奶打牌太投入,没管。孩子哭两声就不哭了,等奶奶想起孩子,出去看,发现孩子已经被吃得只剩一颗小脑袋。另一种说法是奶奶出去时,亲眼看见那只狼正在啃孩子,当场昏厥。

  所有人都惊恐了,也都被激怒了。

  这次马保东来找我爸,不是商量,而是通知。万厂长,我已经召集了人马,你要是愿意,也跟着一起来,派出所说了,为了保障人民生命和财产安全,不管是谁,遇到那只狼可以当场击毙,我们不能干等着,必须行动起来。他裤腰带上挂着牛皮枪套,故意露在衣服外面,很威风。

  我爸说,咱家你嫂子包山东大包子呢,你在这吃啊?

  老马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我妈有点害怕了,问我爸,老马不会搞出点别的事来吧?他手里可有枪,老马这个人,说不定能干出啥事来,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说话办事别得罪人,你非不听,那阵公安局来调查马保的事,你就应该当老好人,可你倒好,说了那么多人家孩子不好的话,人家能不恨你?

  我爸眉头一皱,火了,我说瞎话了吗?我不应该如实反映情况吗?马保那小子是什么人性你不知道?就是流氓败类,就得严惩。他有枪怎么的,我就不相信他马保东还敢造反!

  我妈赶紧去捂他的嘴,活祖宗,你可嘴下留德吧。话音刚落,我家后窗户“哗啦”一声脆响,半块砖头破窗而入,玻璃碎了一炕。

  我们厂子规模不大,只给保卫科配了一把手枪两只半自动步枪,两只半自动步枪一直锁在保险柜里,轻易不让动。但对于工厂来说,搞几件有杀伤力的武器太容易了。马保东以保卫科为班底,加上民兵,组织了一支十五人的猎狼队,给每名猎狼队队员配备了一根齐眉铁棍,用整根的无缝钢管套裁的,耍起来呜呜响。我想这下那只狼可要完蛋了。

  狼吃孩子只是传闻,我没亲眼见,就算那是真的,也不会是那只狼干的,我很想去跟马东他爸证实一下,可我不敢,我怕他用大眼珠子瞪我,呔!你是特务。

  其实,那只狼就躲在我家的仓房里。

  职工宿舍周边有很多工厂的空地,都被职工家属割据了,开垦成菜地,盖上猪圈和仓房。仓房里堆放的全是废物,但我喜欢仓房,我把我家的仓房当成是我的小家,常到仓房里去体验独立生活的乐趣。我曾要求搬到仓房里去住,爸妈不允许。那天我又去仓房过我的小日子,开门锁时听见里面有动静,我以为是耗子,但我突然有预感,那不是耗子,耗子弄出的响动不会那么粗重。我悄悄靠近山墙的小窗户,往里偷窥,小窗户敞着,里面黑暗,有两只发着微光的东西漂浮在昏暗中,好像两颗反光的玻璃球,还能听见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我头皮一麻,脊背发冷。

  那只狼一定是从小窗户钻进去的。仓房里的地面比外面深了有半米多,小窗户又高,它从外面跳上窗户已经很难,要想从里面跳上窗户就几乎不可能了,那只东躲西藏的狼误入我的仓房,相当于落入了陷阱。

  我回家拿来剩菜剩饭,每天从小窗口扔进去喂它。我和那只狼隔着小窗户相处了好多天,但我始终未见它的真容,我不敢进去,它毕竟是只狼,我从小就知道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我想等人们淡忘了,我就把它放出去,让它走自己的路,谁承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狼吃小孩的传闻。

  狼很聪明,我说,如果你走夜路,它会从背后偷袭你,把身子立起来,两条前爪往你肩膀上一搭,你以为有人跟你开玩笑,一回头,它一口咬断你的气管,我爸说遇到这种情况千万别回头,两只手抓住狼的两只前爪,用力往前拉,头使劲往后顶,正顶在狼的咽喉上,这样断气的就不是你了,而是狼。

  真的啊!?

  杜小江很快就带来了她设计的三套方案,说实话都不太令我满意。这不怪她,我心里有东西说不出来,就给不了她明确的设计方向,她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设计。从她的设计上来看,她对狼的理解还只是停留在科普知识上,食肉动物,凶残狡猾,讲团队精神,这都太表面了。而我对狼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只能意会,就好像你让一个饱经沧桑的人讲述他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事,他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声叹息。这样表达似乎也不太准确,我那点沧桑根本就不值一提。

  我淡淡地说,都挺好的。

  杜小江把设计图关掉,合上笔记本电脑说,不满意没关系,我消化一下你给我讲的故事,重来。

  杜小江看上去文静瘦弱,其实性格特别倔强,甚至到愚蠢的程度。无论什么事,你要说她不行,她就非跟你较劲。我最喜欢她这一点,也最怕她这一点。对她这种人最适合用激将法,当保安那阵我没少利用她这个弱点,得心应手,后来我良心发现,觉得这样做太卑鄙,也怕她有一天明白过来跟我找后账。我离开保安公司的时候,她对我说,我跟你一起走吧。我知道她一直把我当男朋友,虽然没挑明,但形式上只差睡在一起了。有几次只要我愿意,都能既成事实,理智告诉我自己,如果不想娶她,千万别睡她,她可不是你轻易就能甩包的女人。最后我开玩笑似地说,离开我你就活不起是吧?此后她再没主动搭理过我。后来我越来越觉得她身上那股倔强很可爱,反复回忆中发现她其实早看透了我的伎俩,她不戳破,心甘情愿被我利用,我就越来越觉得,我离开她,其实是我亏了,因此,这几年一直没跟她断了联系。她很快就处了男朋友,很快就结了婚,只要和我提起她的生活,都表现得很幸福和满足,她常开玩笑似的对我说,你看,我离开你活得更好。这一度让我失落伤感,甚至忿怒。后来老同事跟我透露,她闪婚闪离,和前夫打过生死仗,如今孤身一人。我能感觉到,我们俩之间的那种东西还在,有时候她的眼神和语气会不经意透露出来一些来。她现在还会表现出幸福和满足,但我却不敢再往那上聊。我现在生活稳定婚姻太平,我给不了她幸福和满足,对我来说,她仍是危险的。

  她突然问我,马东这个人怎么样?

  我说你给他打工这么长时间,你不了解吗?

  她想了想说,我想听听你对他的看法。

  我怎么说呢,从小我和他关系最好,成天形影不离,后来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我觉得他换了个人,不再是他了。

  马东他爸的猎狼队把整个北窑和厂区都控制了,不但安排了固定哨,还有流动哨。动不动就放两枪震慑一下,把空气搅得很紧张。我听马东说,他爸正准备带人挨家挨户搜查仓房。我想我必须赶紧想办法,但一个人不行,马东跟我最好,我只能找他帮忙。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但说完马上就后悔了,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让我担心的那种兴奋。好在我留了一手,只说我知道狼藏在哪,并没告诉他具体地点。我让他对天发誓,不能对任何人讲,特别是他爸。

  我真没看错他,第二天早上,我吃完饭上学,刚走出胡同口,马东他爸就带着几个人拦住了我,瞪着大眼珠子问我,狼在哪?我说我不知道狼在哪。马东躲在他爸的身后,红着脸低头,不好意思看我。马东他爸就像电影海报上那个人——呔,你是特务。我被吓哭了。我爸妈听见我的哭声,跑出来,问怎么回事。马保东说你这宝贝儿子知道狼在哪,不告诉我。我爸说老马,你弄一大帮子人都没找到,他一个小孩子能找到吗。马保东把马东从身后扯出来问,东子你给我说实话,他怎么跟你说的。马东的脸更红了,嘴唇紫得更厉害,指着我,他亲口告诉我他知道狼藏哪了,还让我帮着把狼救出去。马保东对我爸说,万厂长,你听见了吧,你这宝贝儿子跟人民群众做对呢。我爸说老马,小孩子说话你也当真?马保东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说,这年头就他妈小孩子才说真话,大人都满嘴喷粪。他这句话把我妈惹恼了,我妈抢前一步说姓马的我告诉你,你别以为腰里别着把破枪就拿自己当山大王了,你吓唬小孩子有啥能耐,有种你冲我来。我妈挺着胸脯,一把将我揽到身后去。我爸用胳膊拦住我妈,得得得,你带孩子回家去吧啊,别在这添乱了,小孩子不懂事胡说八道,你也不懂事吗。我妈拉着我要走,马保东一大步跨上来,扯住我的胳膊,你不能走,把话说清楚再走。我哭着说马东就爱撒谎,我真不知道狼在哪。马东在后面突然喊,我没撒谎,他就是说了,他把狼藏起来了,他还说小孩不是狼吃的,狼一直跟他在一起。我又气又怕,脑瓜子一冲动,回头对马东大叫,你发过誓,说出去就死全家,你说话不算数,你死全家!话刚出口,我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大嘴巴子,顿时一阵疼痛和眩晕,马保东下手真够狠的,那一巴掌差点没把我扇背过气去。对了,你喝不喝水?我给你倒杯水吧。我对杜小江说。

  我不渴,你继续。

  我起身去饮水机上给她接了一杯水。我自己也接一杯,一饮而尽。

  事发太突然,大家都没反应过来,包括我爸妈,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何况是孩子。醒过腔来,我爸妈都激了,冲上去要跟马保东动手,没想到,马保东竟然一把拔出了腰里的手枪,把枪口顶在了我的脑袋上。那一刻,我看见马保东整个脸都扭曲了,眼珠子通红,像发怒的狼,他的身体在发抖,像运转到极限马上就会轰然报废的发动机,那种可怕的力量通过手枪传导到了我的头上,我的整个身子也跟着抖,我真怕他在崩溃的瞬间给我来个爆头。马保东说,妈了个逼,想让我死全家,我先让你们死全家!我相信,如果他用枪顶着的不是我的脑袋,而是我爸妈的脑袋,结果不会这样,我爸妈也都是有骨气的人,激劲上来照样视死如归,但他们为了保护我选择了屈服,给马保东跪下了。我也相信,如果我爸妈不那样做,被激怒的马保东真的会扣动扳机,他可不管他用枪顶着的是谁。过后我爸说马保东他们家人都有精神病,咱们不跟精神病一般见识。

  后来呢?你告诉他们了?

  是,马东他爸召集了所有队员包围了仓房,可是里面除了我扔进去的剩饭,都发霉了,根本没有狼,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跑掉的。

  也许那只是你的幻觉呢,仓房里根本就没有狼。杜小江说。

  就算是幻觉,我的幻觉也不会错,后来我真见到了那只狼,它熟悉我的气味,看见我不但不攻击,还对我表示出信任和依赖。

  我说话的时候,杜小江一直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让我很不自在。

  并非我过度敏感,我的确觉得杜小江和马东的关系不太正常,当然一个老板和女下属发生什么事都正常。我不知道马东现在的婚姻状况如何,也许像杜小江一样离了吧。就算这样,我也觉得他俩不般配,说不清为什么。但是他俩身上有共性,都有一种令我不安的东西。

  杜小江起身到门口接了个电话,是马东打来了,因为她称对方为马总。那是一个很长的电话。

  我翻开她的笔记本电脑,在桌面上找到她的设计文件,重新打开,一张正面的狼头对着我,目光阴冷凶狠。在她的心目中狼应该是强大的凶悍的冷血的,标配是粗粝的岩石松涛和刺骨的北风烟雪,再就是孤星冷月,总之令人不寒而栗。这是一种想当然的理想化概念,在我心中,这却是最不真实的一种。但我又说不清我对狼的感受,一想到狼,我心底总会泛起那些散碎的记忆,像寺庙中的莲花池底层层叠叠的硬币被水漾出的虚幻感,又像破碎的镜面,每个碎片里似乎都有狼的影子,但就是无法把它们拼凑起来,呈现出一个完整的具象。

  工人们三个月领不到工资,生活陷入窘困,但日子还得过,一家老小等着吃饭,有的人试着做起了小买卖或去打零工,但这毕竟是少数,工人当惯了,如圈养的鸡鸭,思维受限,观念难改,大部分人还是把活路寄托在工厂上。工厂里的东西哪一样弄出去不都是钱吗,总比堆在那里烂掉好,工厂是公家的,工人也是公家的,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这道理鼓励着大家做贼。我爸明知道大家都在偷,只要不太过分,就只当没看见,总得给大家一点活路吧。这样一来,大家都忙着偷,而且做贼心虚,都不太好意思找我爸闹了,我爸倒也轻松了不少。可马保东不干了,保卫厂子是他保卫科的职责,他又找上门来质问我爸,现在厂里内盗成风,你管不管?我爸说,有这事?我咋没听说呢。自从上次发生冲突之后,我爸对马保东的态度就没那么客气了。再说,你是保卫科长,这事你问得着我吗?你不是有枪吗,能耐那么大,谁偷东西你就枪毙谁呀。马保东用力一拍腰里的手枪说,行,你是厂长,我听你的。扭头气冲冲往外走。我爸赶紧喊,老马,你可别冲动啊,我可没让你胡来。

  马保东的猎狼队变成了猎贼队,成天神出鬼没抓小偷,谁敢不服管轻者大巴掌脸,重者铁棒子炖肉,才几天就抓了十几个盗窃犯,抄了二十几户人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职工,一点情面没留。我爸愁得脸像松狮一样,晚上睡不着觉跟我妈叨咕,老马这么折腾肯定要出事啊。我妈说,他就不是好作,你是厂长,你就不能向上头反映反映?我爸说,没法说,人家打击盗窃是正事。我妈说明摆着他就是在跟大伙过不去。我爸叹口气,哎,这家伙怨气太重!

  那边内盗风刚扑下去,这边就有人找我爸来闹事了,一大堆人在厂办门口示威,要求发工资,不发工资就不走。我爸被堵在办公楼里不敢出去,好话都说尽了,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报警更不行,会进一步激化矛盾。保卫科办公室在走廊斜对面,走廊回音大,我爸老是隐隐约约听到马保东在办公室里唱歌,开门出去,又没声了。在走廊里碰面,马保东面带微笑,说万厂长,你看下面,民愤挺大呀!用我护送你回家不?我有枪,谁敢乱来我就枪毙谁。我爸返身回屋,摔上门。马保东的歌声又出现了。

  我爸不敢回家,怕工人们到家里闹。他在办公室住的那几天,都是我给他送被褥送饭。我在厂办见过马东几次,他去找他爸,这爷俩一进办公室就把门关死,好像在密谋什么事。在走廊里碰见,我瞪他,他装作没看见。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先听到他爸在办公室里骂人,砸东西,我站在走廊偷听。他哭着从办公室里出来,一边抽搭一边走,路过我,停了一下,似乎有话要对我说,两片紫嘴唇抖了抖,憋住了。之后他就失踪了,半年之后才又见到他。

  也是在那天,我从我爸的嘴里得到了一个消息,马保判了,死刑,没缓。

  马保对他弟马东不好,但对我很好,我也喜欢画画。马保背着画夹出去写生,我常跟着,也学着画。他常去的地方是厂区西南角那座废弃的6号厂房,工厂效益好的那几年,这里曾被当成临时电影院,隔三差五就放一场电影,我印象最深的《无腿先生》《超人》《大水》,都是外国片。厂房外的荒草一人多高,被他硬踩出一条小路,在里面穿行,有种神秘感。厂房举架很高,墙壁有上下两行玻璃窗,下面一行的玻璃基本上都碎了,上面的太高,石头不容易够到,得以保全,但玻璃太脏,透进来的阳光也脏兮兮的。窗檐下有很多马蜂窝,房檐上有很多燕子窝,蜘蛛网到处都是。这地方空旷沉寂,时光都不流动了,完全是一个被遗弃的世界,如果我自己来,会很害怕。马保把这里当成他的画室,他专门画那些颓废的东西,废车床、糟木头、碎砖烂瓦,破胶鞋,所有东西上都蒙着厚厚的灰尘,我纳闷,这些破东烂西有什么好画的,但我不敢问。仓库中有一个大铁案子,上面固定着一把台钳,它是这里唯一还算好用的东西。他找来一大块破棉布,抖一抖灰尘四起,铺铁案上,再摆上那些破东烂西,各种组合,做写生的静物。上午九点,正好一束阳光从破窗射进来,打在静物上,特别生动,仿佛那些死物在缓缓复苏,又好像是活物在慢慢死去。同一组静物经常要画上几天,每天只能画半个小时,因为阳光是移动的,投影会随着时间发生变化。半个小时过去,马保就会停下来教我画,他让我不要去考虑投影的立体效果,先把轮廓找准,我拿笔的姿势也不对,不能像写字那样竖着拿笔,而是横着,悬臂抖腕。他画画用碳条,笔触粗粝厚重,特别适合表现那种被遗弃的仓惶感,这让我很羡慕。厂房西山墙刷了层白灰,它曾是电影的银幕,如今白墙蒙着一层灰,不知道谁用红漆在上面写了一句大大的骂人话,把愤怒留在了上面,血淋淋鲜活,仿佛昨天刚写上去的。马保在那面巨大的白墙下放了一个破木箱,铺上那块棉布,让我脱光衣服坐在上面当模特,我一坐上去就咳嗽,被腾起的灰尘呛的。之后他就会给我一些小东西,比如两根碳条,一张素描纸什么的,我在木箱子上换过各种姿势,越来越自然。我和马保都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他被抓走,我估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枪毙,到那时候这个秘密就成为我自己的了。一想到这些,我就有点兴奋,这里可比我家的仓房大多了,如果仓房是家的话,这里则是一座宫殿。他们恶意闯入我的“小家”后,我就再也不喜欢那里了。

  马保被判刑后,我一个人来到6号厂房,把马保坐过的那把破藤椅搬到仓房空旷的中央,对着那面白墙坐下来,一动不动。阳光透过残破肮脏的窗户照进来,被我搅起的灰尘在光线中飞舞,太静,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失灵了,一切像是定格的电影胶片。那面白墙突然浮现了一些画面,先是模糊,越来越清晰,超人挥着手臂在空中急速飞行;无腿先生掀开轮椅扶手露出两杆长枪,喷着火焰;一辆小轿车坠入悬崖,爆炸起火。都是默片。接着我又看见了我,赤身裸体坐在那里,咳嗽,不停地咳嗽。马保说,人体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东西。我还体会不到他说的完美是什么,但我赤身裸体暴露在他面前时,会产生一种冲动,导致我的下体不自觉地肿胀挺立,要冲破一切的感觉,我感到羞愧。马保说你别动,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那是雄性之美,你应该感到骄傲。碳条在素描纸上摩擦,沙沙的声音。我耳朵的听觉功能又回来了,但那不是臆想中的碳条,而是脚步声,我看见那只狼从墙角走了出来。我吓得整个身子都僵住了,想动动不了,想喊,嗓子眼被心跳堵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眼看着那只狼靠近我,围着我转了两圈,它依旧瘦弱,呼吸急促而粗重,好像随时会倒下去。它用身体蹭我的腿,狼毛很硬,有点像皮鞋刷子。它的耳朵直立着,突然脖子挺起来,身体紧绷,如临大敌,朝着白墙跑起来,越跑越快,一头撞上去,消失了。这太不可思议了,难道这就是它总是能躲过追捕的原因?我起身走到白墙前,仔细观察,没有一点痕迹。这时,我身后响起细微但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那是生锈的螺杆在螺丝扣里旋转的声音。我回头,看见马东正用力扭动台钳的扳手,那颗子弹被他夹到台钳上。我问,你在干什么?马东笑说,你不要乱动。被夹住的子弹冲着我。他左手拿着一根钉子,钉尖顶着子弹的底火,右手拿着一把锤子,照着钉子狠敲了下去,这期间他一直在微笑。

  野狼谷没有狼,听当地人说十年前还看见过狼,现在绝迹了。

  两顶帐篷、绳子、透明胶带、折叠刀、睡袋、帐篷灯、炉气罐等等,打好背包,只等他俩来。九点钟,他俩到了,这次马东开了一辆霸道,说是跟朋友借的。杜小江在车上没下来,从后视镜里看着我把备品都装进车里。后备箱里已经被食物塞得很满,大部分对登山来说都是累赘,我得把它们合理安排一下,否则我带的东西装不进去,整理时居然在里面发现了一把砍刀。

  到野狼谷,要开四个小时的车,高速两个半,然后是崎岖的山路。马东开车,杜小江坐副驾驶,他俩挺兴奋,把车载音乐放得很响,流行歌曲串烧,鼓点在我脑子里狠敲,令我烦躁,但我不好扫他们的兴,只能忍着,像个局外人坐在后面。

  天气预报说今明两天有小雨,这种天气不适合登山,我没提醒他们,这条野线对我来说轻车熟路,无非会增加一点难度。看来他们只顾着兴奋了,并未关注天气变化。窗外,很阴沉

  还有多远?下了高速,马东大声问我,已经是第三遍了。音乐声太大,像是在我们中间架起了一堵厚墙,我陷入思绪,没听见。他把音乐关掉,突然的安静,墙轰然倒掉中间似乎又出现了真空。啊?你说什么?

  他问你还有多远。杜小江说。

  我欠身探头看前方,过了这个镇子,前面有个小桥,顺道直走,走到山根底下就到了。

  望山跑死马。马东嘟囔了一句。这个季节山里有什么好玩的?他问我。

  五花山,好看,但稍晚了点。你不就想感受一下爬山的辛苦吗?

  我主要是陪小杜体验生活寻找创作灵感。马东瞟了一眼杜小江,眼神暧昧。

  杜小江保持沉默,盯着远处的山。没有了嘈杂的音乐,气氛凝滞压抑。我重新躺回原来的姿势,把目光送到车窗外,山色沉重。我预感到这是一次不愉快的出游。我看出来了,他俩各怀心事。

  山底下有个小村子,其中有一户人家是我的一个点儿,我带团来都是在他家休整,寄存东西和车辆,上山之前和下山之后的饭都在这吃,偶尔也过夜。老两口的儿女都移居了城里,大院套平时很空荡,他们特别希望我能经常带人来。

  我们的车一进院子,老两口就迎出了门。老头笑呵呵对我说,前两天儿子打电话来要接我到城里去猫冬,我没去,就觉着你能来。老伴说,是呢,是呢,你要是再晚来两天,兴许我们就走了。开启后备箱盖,老两口不用我说话,就往屋里搬东西,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搬到最后看见了砍刀,老头说,咋还带这东西?我说我这朋友惜命,以为山里有狼呢。老头笑了笑。

  中午在老两口家吃了一顿简单的农家饭,下午两点,出发进山。今晚得在山里过夜了。

  我走在头里,杜小江在中间,马东手持砍刀断后,边走边挥砍无辜的植物。前三十分钟的山路相对平缓,经过一大片松林,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松枝,灌木稀疏,不缠脚,空气中全是松油的香味,令人心情愉悦。走到宽阔处,马东追上来和我并肩,说我看这片松林是宿营的好地方。

  我说刚进山,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他故意拖缓我的脚步,我俩和杜小江拉开了一些距离。他望着杜小江的背影,小声说,老万,你得帮我个忙。

  什么?

  我喜欢小杜,今晚准备把她拿下。

  我心里一颤,抬眼去看杜小江瘦弱的后背。她走得很从容,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俩已经心照不宣的事情。你这又何必呢,我说,在市内开个房不是更方便。

  你不懂,小杜跟别的女人不一样。马东笑了,有点淫邪。

  你让我怎么帮你?我讪笑。

  需要你在的时候你就在,不需要你在的时候你就躲开,看我眼色,见机行事。

  我说,你最好别用刀乱砍,容易伤着自己。

  一只蝴蝶落在杜小江的肩膀上,我突然感觉她身上散发出一种令我不舒服,甚至引起我忿怒的气息。她走路的姿势也变得有点扭捏作态,好像在故意勾引人。

  穿过松林,山路崎岖起来,林深草密,似有似无的一条小路,蜿蜒着把我们引向更深处。我在前面领路,他俩跟在后面。马东像保镖,对杜小江尽显殷勤,但他笨拙得可笑。我知道,前面不远有一座小山丘,翻过去就真正进入了野狼谷,那里虽然比不得原始森林,但对于不熟悉地形又没有野外生存经验的人来说也是非常恐怖的。据说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有一对情侣在谷里失踪,至今生死不明。如果我在野狼谷把他们甩掉,他们就会迷失在里面。

  我常走的那条路线,最初被我做了标记,后来走熟了,就不再用标记引路,每次我都对我的队员们说,进入野狼谷你们必须要跟紧我,一旦跟丢,你就再也走不出去,只能在谷里当野人了,手机在这里一点信号都接受不到。

  小山丘海拔大约四百米,顶上有几块大岩石可以歇脚,也可以辨认一下方向。马东问我,离宿营地还有多远?

  我指着茫茫野狼谷,在那儿,你看见了吗,那面缓坡,林木稀疏,晚上能看见满天的星星,但估计今晚看不见了,阴天。

  马东说,可不近啊!那还不赶紧走,天不早了。

  我瞟了一眼杜小江,她原本正看我,那一瞬赶紧把目光错开了。一股风经过她吹向我,夹带着一种香味儿。她没有用香水的习惯,我怀疑她这是在故意取悦马东。我心底突然冒出一句话,妈的,谁都不值得可怜。

  那只狼始终没被找到。工厂终于有了说法,职工分批买断工龄,下岗再就业,多的几万,少的几千,从此与工厂恩断义绝。这件事占去了人们全部的心思,没人再关心狼的生死。起初人们还抱有一丝幻想,下岗一批,减轻负担,工厂就能轻装上阵,起死回生,又能过上从前的日子,因此谁都不愿意成为被工厂踢出去的那个人。事实证明,这的确令人难以接受,第一批被下岗的人,有的愤怒砸东西,有的抱着工厂大门哭抽过去,有的表面无所谓,回家倒炕上一病不起,甚至有的喝敌敌畏寻死。开全场职工大会之前马保东跟我爸表态,说这么整可能会有闹事的,万厂长你放心,我组织好人马,谁敢闹事看我怎么收拾他,保管都消停的。在此之前工厂里的枪都被分局收缴上去了,马保东空着两只手,威风锐减,对我爸也恭敬了很多。他一门心事维持会场秩序,随时准备弹压闹事之徒,没想到宣读第一批下岗名单时第一个念到的就是他。他面带微笑黯然离场,十几分钟后,他老婆冲进会场哭着大喊,救救我们家老马吧!

  马保东脑出血,幸亏抢救及时,命保住了,但丧失了行动和语言能力,只能用那俩大眼珠子表达愤怒和不甘。

  马东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留了一年级。我几乎每天都能看见他用只破轮椅推着他爸在街上走。出北窑有一段土路,雨后泥泞不堪,他就倒过来拖着轮椅走,样子有点滑稽。走到大道上,捡根木棍,先抠鞋上的泥,再抠车轮,然后沿着大道,朝着工厂相反的方向走,他爸不吭声,他就一直朝前走,只等他爸“哦哦”两声,他再调头往回走。常常天黑透了才回家。

  马东以前喜欢凑热闹,现在独来独往,谁都不搭理。我听别的同学私下里传,他消失的那段时间是去做换心手术了,他自己的心天生就有缺陷,不换活不长,正好他哥马保被枪毙,就把健康的心留给了他。我不太相信,心哪是说换就换的呢,但是我又觉得马东的样子实在可疑。我特别想把他的衣服解开,看看胸脯上有没有疤痕,但一直没能如愿。后来,我为了证明这个传闻的真伪,特意查了医学资料,还咨询了当医生的朋友。心脏的确是可以移植的,人类早在1967年就成功完成了第一例心脏移植手术。

  你得承认,对于这个世界,我们了解的太少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过不去的坎。我觉得这是马东心里的一个坎儿,否则他不会一再否认我说的那些事。对了,你见过他胸口上的伤疤吗?

  你什么意思?杜小江冷了脸。

  我讪笑,我说着玩儿呢。

  你长心了吗?杜小江缓了脸色,好像是在跟我开玩笑,又像是很认真的。采访我的那天,她趁我不在屋,从角落里翻出一个军绿色的画夹,弄了一手灰。画夹里面藏着的几幅素描被她翻了出来,其中一张是被撕碎后又用透明胶带粘合的。

  这画的是你?她问我。

  是,我光着身子坐在一只铺了破布的木箱子上,表情紧张羞涩,还有点兴奋。我爸发现了这张画后,极度愤怒,它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马保被枪毙后不久,我梦见了一次马保,他穿着一件又沉又旧的军大衣,里面赤条条的什么也没穿,站在我床前,嘴里哈着冷气,不停地说,我该死,我真该死!

  马保心里的坎会不会在被子弹爆头的那一刻灰飞烟灭呢,我不知道,如果他真的把心留给了马东,会不会把心里的一切也都留给了马东?

  杜小江把素描放回到画夹里,随手一摸,问我,这是什么?

  子弹?!我几乎把它忘了。

  杜小江捏着子弹仔细端详,马东说他小时候也有过一颗子弹,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丢了,他哭得很惨,他哥被枪毙他都没那么哭过。

  我觉得自己的脸红热发胀,努力抑制住内心的紧张说,没丢,他忘了,他想用那颗子弹射我。我给杜小江看子弹屁股后的底火说,他就用一根钉子顶在底火上,然后用锤子一砸。

  真的吗?然后呢?

  你到百度上查一下就知道了,没有枪管,子弹根本就发射不出去,只能把弹壳炸开。

  天渐渐黑了。我们达到了那块理想的宿营地,开始扎帐篷。马东兴致高昂,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杜小江则坐在远处的一根树墩上休息,看着我们为她搭建爱巢。固定好最后一根钉桩,我对马东说,我给你俩弄点野味去,等着啊。

  马东冲我挤了下眼睛,大声说,好好,你去吧,弄点好吃的回来,弄不到就别回来了。

  杜小江起身说,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我没回头,不想看她,我说你不给别人当尾巴就不高兴是吧。我能想象她赌气又坐下的样子。

  我在林中兜了一个小圈,然后摸到正路上,一路往回走,虽然天色已黑,但我确认我会顺利原路返回的,这条路我太熟悉了。

  气温越来越低,夜雾开始弥漫,扑在身上,结成水珠,好的是我的户外服隔潮性能非常棒,不好的是我走时因为心情复杂,忘了带上手电筒,天光暗弱,道路难辨,拖慢了我的脚步。

  走着走着,感觉冰凉细小的东西扑到脸上,顷刻又消失了。天光也好像亮了许多,是雪,下雪了。这可真是老天帮忙,我可以借着雪光看路。一抬头,眼前的密林突然不见了,一片开阔。

  那是一片湖面,我从未见过的湖,被大雪覆盖,白白一片,平坦得像一张宣纸,湖的四周被黑黝黝的森林包围着。我站在湖边,愣了许久,心说,糟了,我迷路了!

  雪很黏,踩上去咯吱作响,抬起时鞋底上便粘了一层被踩实的雪,再踩,又粘起一层,鞋底越来越厚,越来越沉。我向湖中心走去,我想那里更开阔,也许我能看见小山丘,只要找到它,我就能确定方向。风卷着雪,铺天盖地,越发猛烈,对我推推搡搡,走离岸边仅有十米之遥,都很艰难,环顾四周,绵绵山影越来越淡,仿佛要溶解在雪幕里。唯有一座离我最近的山,从背景中挣脱出来,像是突然从地面上崛起的,推向我,它的轮廓具体而清晰,通体银灰,半山腰上有两处执拗的光点,我意识到那是两顶帐篷的亮光,像极了一双狼的眼睛。

  (2022年3期《中篇小说选刊》转载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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