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加盟儿童文学的成人文学作家多了起来,当这些作家进入儿童文学领域时,无论是体裁、题材,还是主题、艺术风格,此前的文学积累都会或多或少地带到他们的儿童文学的创作中,比如杨起军的动物小说,叶广芩的老北京小说,裘山山的藏区小说等等。现在,我们又看到了鲍尔吉原野的儿童长篇小说,同样与作家此前的文学有着非常明显的延续性和相当高的审美相似度。
鲍尔吉原野是成就很高的蒙古族作家,他的大量作品都是以西部风情为创作题材的。《乌兰牧骑的孩子》这部长篇小说也可以看作是儿童文学中的“边地写作”,作品以六十年代内蒙乌兰牧骑生活为背景,描写了几位少年去往牧区的经历。这几年,儿童文学中的边地写作渐成气候,在传统儿童文学的城乡两极写作上大大地拓展了写作半径与题材空间,给儿童文学带来了无穷的活力。而且,这不仅仅是题材上的拓展,更有文化观念上的变革。边地写作告诉孩子们,中国是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家,在自然地理上,从北方的林海雪原到南方的热带丛林,从东部的蔚蓝海洋到西部的崇山峻岭、茫茫戈壁与无边草原,每一寸土地不仅仅有着不同的自然风光,葳蕤繁茂的植被森林,鸢飞鱼跃的动物世界,更有生活在这些不同地域的、创造了丰富多样的灿烂文明的、勤劳勇敢的各族人民。对孩子们来说,我们不仅要了解世界,了解现代化,同时也要了解历史,了解行进在现代化征途上、为美好生活辛勤劳作的人们。不仅要学习现代科技,知道二次元、元宇宙,也要知道那些未被揭秘的灵异,头顶的星空和人们心中的神灵。这不仅仅是知识,更是文化,是我们应该守护的文化的多样性,是我们文学应该与孩子们一起经营的健康的、多样性的、可持续发展的文化生态。所以,儿童文学中的边地写作不是一味地展示陌生的世界,更不是去猎奇,而是让孩子们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别样的生活方式,还有那些值得我们思考的对自然、对世界、对生命的不一样的理解。对内地的小读者们来说,翻开《乌兰牧骑的孩子》,就走进了大草原,这儿不仅有我们常见的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草原,如天上朵朵白云般的蒙古包,更有牧民们的生活方式,这儿的人们举手便是舞,开口便能歌,只要想听,随时都会带来神奇的故事和先民的史诗。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是有生命的,赛罕汗乌拉山住着神鸟乌音嘎,桑布的马能召来同伴吓退狼群,金桃会与一只喜鹊交上朋友,被人救下的狐狸懂得感恩报答……真的可以请小说中的民间艺人哈日衣罕、白银花村村长仁钦、猎人萨白、乌兰牧骑画家桑布来给我们上文化课。萨白说蒙古族人敬仰火神,要用干净的东西引火燃烧,只有干净的东西燃烧之后产生的热量才是“纯真”的,才会给人温暖,带来能量;萨白还说,动物们有动物的智慧,人的智慧并不是最好的智慧;萨白还说,小孩子不能碰枪碰刀,这是规矩,用蒙古语说就是“幺司”,小孩子应该多碰和平的东西……说得多好啊!如果不是浸透了蒙古文化,如何能写得这么真实入骨?如果没有现代性的文化与生态理念,又如何能将这将这些遥远的思想焕发出智慧的光芒?
在我的阅读视野与阅读感受中,鲍尔吉原野是以散文见长的,夸张一点说,散文已经成为他观察世界、读解生活的方式,成为他的文学话语方式。新时期文学曾有小说散文化的艺术创新,而对鲍尔吉原野来说,如果他的创作也有小说散文化的现象,那么,这种散文化对他来说就是自然而然的。《乌兰牧骑的孩子》可以说是小说,它有完整的叙述,有起伏变化、节点不同的故事单元,有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从开头到结尾,形成了圆满自足的闭环叙事。但我们也可以说它是一篇大散文,是几个蒙古小朋友的假日奇遇。它没有集中的矛盾冲突,没有前后贯穿的中心情节。孩子们从旗所在地罕乌拉镇到遥远的白银花村,跟随乌兰牧骑的演出只不过是叙事的线索,这段时间孩子们所经历的人与事,那些奇异的现象,从未见过的动植物,那些让他们难忘的亲情、友谊,以及那些有惊无险的生活插曲,特别是在浓烈的民间与地方文化氛围中他们对自然、历史、生命等等的认识、体验和感悟才是作品的重点,也是作品独特的精神内核。我以为这样的作品对引领孩子们的阅读是有意义的。不能一味地强调儿童小说的故事性,更不能将离奇、惊险作为儿童文学不能或缺的叙事元素。而应该让孩子们体会到文学从容平和的一面,这不仅仅是个文学问题,更是我们对生活的理解,是一种生活态度。生活不全是由大风大浪组成的,它更多的是和风细雨,是日落月升,用作品中桑布诗一般的话说:“真实的生活一切都是安静的,风亲切地抚摸每一根草……云彩从天空飘过,陪伴河流的波浪。大地上,马群在奔跑,马群在休息,马群在吃草……我们走进生活里,就像走进前面这条河,虽然它只有膝盖那么深……”生活的本质与形态其实就是这样,它是散文的。从这个角度说,阅读《乌兰牧骑的孩子》这样的作品,是对孩子们的阅读教育,文学教育,也是一种生命教育与生活教育。
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说,《乌兰牧骑的孩子》是一本美丽之书,鲍尔吉原野是一位唯美主义的作家。这几年,我一直在关注成人文学作家们的儿童文学创作,如果他们的加盟给了儿童文学带来了什么新的元素的话,我以为重视文学性是其中比较重要的一点,而最能体现这一点的就是语言。不是说儿童文学作家们不重视审美,不重视作品的语言,而是说在儿童文学的审美上,在儿童文学的语言上成人作家和儿童文学作家们可能有不同的理解。比如,我们是不是太看低儿童的语言认知了?是不是太强作品表达的儿童化了?是不是在句式、语汇、修辞上禁忌太多,担心孩子们阅读理解上的困难?在我看来,儿童阅读本来就不是一种平行阅读,而是一种提升性的阅读,成长性阅读,启蒙性阅读,因而也是有难度的阅读。从审美上说,我们应该给孩子们美的语言,让他们从阅读的一开始就知道语言的美好。阅读文学书籍,不仅要从中找故事,获得经验,还要体会这些故事与经验是怎么表达、如何呈现的。同样的故事,可能是以平淡的语言甚至是不好的语言讲述出来的,而我们要读的是那些用优美的语言讲述出来的。要让孩子从小养成高雅纯正的审美趣味,只有这样,我们的语言审美素养才会提高,才会有美的语言创造,我们的民族语言水平才会得到发展。《乌兰牧骑的孩子》是一本美丽的书,是一本用美的语言写成的书,是一本需要慢慢读才能读出美、读出味道的书。我看到的虽然是用汉语版本,但是,它显然吸取了蒙语的审美元素,体现了一种如诗、如歌、如画的唯美风格。全书就像是一部音乐作品,抒情、柔美、温情、祥和。想象、夸张、比喻、通感、排比,多种修辞手法,以及民间传说、民歌和诗歌意象如珍珠一样镶嵌在作品中,琳琅满目,俯拾即是。书中不乏许多可以独立成篇的华彩篇章,如孩子们初到白银花村夜晚看星星,第一次见到如潮般的马群,林间松鸡的舞蹈等等都如同散文诗一样。作品这样写波斯菊:“波斯菊摇晃着,它的花朵甚至会低到地面上,空气中有手抓不到的透明的风。”它这样写猎人萨白的狗:“黄狗苏勒跟在他们后面,好像忘记了它是一只狗,变成了儿童。”它这样描写村长仁钦的歌声:“他的歌声像一条河流,曲曲弯弯,像天上的云彩,层层叠叠。每个音里都有说不出的情感,像好多心事想说却说不出来,只好唱。他的歌还像草原上的草浪,后面的草追赶着前面的草。”至于那些值得反复推敲琢磨让人回味再三的字句就不胜枚举了。千万不能因为儿童文学是写给儿童看的就降低了审美的高度,更不能因此而在语言上有一丝的马虎。因为儿童文学在审美和语言上降维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误会,要知道,在儿童学家与人类学家看来,孩子们是天生的艺术家,用作品中人物宁布的话说:“孩子们都是幻想家。”关键是,我们的语言能不能把孩子心中眼里的世界表现出来,把他们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审美幻想用我们的语言表达出来。
鲍尔吉原野谈到《乌兰牧骑的孩子》的创作时说道:“在我心里,草原、蒙古、童年、母语、大自然、乌兰牧骑是同义词,词义共同指向辽阔、诚实、纯朴、信仰、美好。”他以这本书写出了这些词,以诗意的描写、可爱的人物与醇厚的韵味诠释了这些词的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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