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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弯
来源:2022年4期《芒种》 | 作者:刘国强  时间: 2022-04-02

​  中国版图东北最北部的“北大荒”,不仅盛产一望无际的雪原、宏阔的巨无霸原始森林,还有天地相衔、鲸吞无数个群狼部落的芦苇荡!

  我和我的亲人们,曾经在辽阔、辽远、浩浩荡荡、莽莽苍苍的大芦苇荡湿地里,数十年、几辈人与狼为邻、为伴、为师、为仇、为敌、为友——在这个“天然大音乐厅”,共同欣赏芦花模拟云霞飞光溢彩漫天漫地诡异而生动地绽放,苇叶苇杆们奏着舒缓悠扬的背景音乐,白天鹅激昂伴舞,野鸭群纵情伴唱——成千上万种鸟儿、成千上万个飞禽部落组成的亲友团、粉丝团前来助阵,以各自的绝技或千姿百态的欢歌形式,展现多类、多种、多声部的优美旋律和精彩舞姿,为我,为我们,为大自然,展示毫无功利色彩的庆典、义演……

  我面世时,我眼前的世界只有两样东西,蓝天和芦苇。蓝天像个倒扣着的童话般涂了透明淡蓝颜色的拱形大锅,锅下就是无边无际的芦苇。“锅沿儿”和芦苇像对各不服输相互叫劲的长跑选手,向前向前再向前,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边,渺茫了、模糊了、消失了……

  我像所有的孩子愿意探求新知、新奇一样,曾经问过我小姨,芦苇荡到底有多远?我小姨告诉我,“一直到天边”。“天边在哪?”“很远。”“多远?”“像天边那样远。”我不服气走不出我小姨的“怪圈儿”,但,偶尔横陈于芦苇荡中的尸体替我“服气了”。每年每年,都有人在芦苇荡里丧命。我小姨告诉我,“芦苇荡太大了。进来的人一旦迷了路,就完蛋了”。

  我不想“完蛋”,不再问从前的问题。我还别出心裁地说了人进入芦苇荡的危险不光迷路,还怕碰上狼。我小姨先是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儿突然少了温和。而后她迅速收回惊讶,果决地反驳了我,“不,孩子,狼是我们的朋友。”

  我把求援的目光递给我小姨夫,我小姨夫也赞同我小姨的话:“对,狼是我们的朋友”。

  我小姨还用苇棍儿在地上写了“狼”字,“古人对狼很好的。你看,狼字左边一个犬字右边是个良字,说明狼是良犬。”

  那年我才9岁,不知道我小姨是有名的二人转“红角”;不知道我小姨夫曾经是辽宁千山附近的土匪“二当家的”;也不知道他们双双逃到这里,还欠了两条人命;更不知道,我小姨夫到这里后,把猎枪和子弹都收起来,甘愿让自己现代化的围猎水平退回到原始状态,主要武器是石头和棍棒,还有那把自制的劣等弓箭。手痒了,太想打枪了,我小姨夫就走了好远好远,在辽阔的原野上打树枝、打石头。而这一切,主要是不想招惹狼。我更不知道,这样做,深层原因却是为了我。我小姨夫身为草匪,穿衣敞怀,提裤绾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说话粗门大嗓,过惯了无拘无束、无所顾及的生活,本不应该这样。但,这是我小姨对他的起码要求,也是唯一的要求。

  史书上没少记载“怒发冲冠为红颜”、“宁愿江山换美人”的事儿,我都半信半疑。但,从我小姨夫身上,我不仅找到了相信的“佐证”,还找到了爱情力量的上游——上好的美人就是把上好的雕刀,能把男人雕琢得更加完美甚至脱胎换骨。前提是,真的爱她。另一个前提是,要像快刀断枝一样把怦然心动、爱不释手、海誓山盟一类“枝枝蔓蔓”全砍掉,这些东西都是文人杜撰、想当然的把戏,太小儿科了!推心置腹、掏心掏肺、生死与共还靠点边儿,但,还远远不够。因为,爱是说不明道不白的一件事。世界上所有的“爱情兵法”都是欺人之谈。现成的模式怎么行?每对爱情都应该是没有任何附加的原创作品。难怪,遥远的千百年前和遥远的千百年后,都会有人慨叹:呜呼,爱太难!而真正走出具有“个体特色”的爱情之路,就难上加难了……

  类似于我小姨和我小姨夫这样的成功范例,谈不上绝版,也算是千里、万里挑一了。

  让一个视狼为敌、吃狼肉、戴狼皮帽子、穿狼皮衣服、铺狼皮褥子的草匪,放下猎枪跟狼交朋友,反差多大可想而知!

  然而,我小姨夫做到了!

  那时,方圆百里,就我们一户人家。我们的茅草屋,像个长在芦苇荡边的蘑菇。“蘑菇四周”有块光光的平地,那是我们的院子。我们的邻居,除了数十种动物、数百种鸟类外,最多的就是狼。离“蘑菇”半里地远,有个昂着头的小山,小山脖子探得长长的,如当代大型演出为方便跟观众互动而插进观众席的“T型台”,插进浩渺的芦苇荡……

  一天,我小姨一手拉着我的手,一手拉着我小姨夫的手,指着眼前的山定名为“小狼山”。指着芦苇荡中一片片映出云朵和白翅膀的水域,定名为“半月弯”。我小姨夫一向对曾经的二人转红角我小姨的美貌和才华钟情、崇拜有加,对前者毫无疑义。的确,远远望去,那个山头有成片的“汗毛孔”,每个汗毛孔里,都蜗居或曾经蜗居几只小狼崽……

  我小姨夫看了看沉在芦苇脚下的那汪水,看着鱼儿“嗖”地跳出水面,野鸭们迅速飞扑上去,厚厚的嘴唇短暂分离后轻轻地“咝”了一下,我小姨“噗哧”一下,笑了。我小姨两腮的一对小酒窝儿始终笑靥荡漾,从“象形”的角度讲了名字的由来后,我小姨夫居然再次“咝”了一下,还严肃地指出:“芦苇荡里的水塘多去了,怎么偏偏挑个半圆的?”

  我小姨并不着急回答我小姨夫,而是用笑眯眯的丹凤眼斜了我小姨夫一下,长睫毛忽闪忽闪,再次让酒窝双双荡漾,格格格笑一气,轻轻收了笑,右手上扬,慢慢伸出她在戏台上常用的妙曼兰花指,轻轻点了我小姨夫鼻尖儿一下,“宗龙,我们来这儿都好几年了,我知道芦苇里的水塘很多很多。像圆月一样的水塘也多去了。可我,还是喜欢‘半月弯’。我喜欢半月,甚至细细、瘦瘦的月芽儿。因为,月儿一旦圆了,亏瘦也就开始了。半月虽然不美,可它却给我希望,让我在美好的盼望中亲眼看着它一点点胖起来、圆起来、美起来……”

  空洞、单薄的美只能取悦一时。而富于内涵的美,才能为爱持久蓄能、充电。我小姨就这样以其内外兼修的美,以知恩、感恩、报恩,并试图冲淡、改变人性和狼性中的负面因子,以友善开幕更期待以友善落幕,在半月弯“与狼共舞”,创造一个和平宁静的生态世界。但,这一切,封杀、落幕于我舅舅们来之后……

  巴帝叼只野鸭回到家,猛然嗅到一股异常的气味。巴帝立刻丢下鸭尸钻进洞内,发现狼崽“大巴”不见了!二巴、三巴、四巴、五巴都在。巴帝暴怒了!在小狼山,在半月弯,不,在这方圆百里数百里之内,巴帝和妻子巴后称霸一方,用武力和威望争得了领袖的霸主地位。尽管狼群部落很多,各有各的领地和管辖范围,但,巴帝夫妇权高位重,近于当届“联合王国轮值主席”。

  巴帝钻出来一看,发现洞口有几撮灰白色的狼毛。它闻了闻便知晓狼毛的出处。

  巴帝几乎怒不可遏:豁嘴,你竟敢欺负到我的头上?!

  巴帝形体高大,浑身处处都是弹簧和腱子肉,每走一步,皮下的肌肉圆球一样成排地滚动,像成排子弹你追我赶、争相射出。它威猛、暴烈、武艺高强、英勇善战。杀败数十个势均力敌的强悍对手才夺得皇位自不必说,曾有过跟东北虎交战数十回合不分胜负、打败过一只大黑熊的雄伟业绩!每每在狼群中经过,它看哪只同类不顺眼,只要藐视地眯眯眼、嘟嘟唇或翘翘尾巴,被提示者立刻放低身腰,夹紧尾巴,主动讨好、示弱,百般恭敬、万分臣服地将关乎生命的咽喉露出来。

  只有刚刚从俄罗斯迁移或偷渡过来的“豁嘴”,见了巴帝仍旧摆出傲慢的架式。豁嘴仗着它以“新武器”——当地狼很陌生的西伯利亚狼的祖传招式,以武力征服了它的现任群首并取而代之。见了巴帝,它貌似客气的眼神里仍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杀气腾腾、盛气凌人、不可一世。那样子,如同上朝官员见了皇帝不跪不拜。不仅如此,豁嘴还频频向巴帝的妻子巴后飞眼、调情。巴后从不水性扬花。但考虑贵为皇后的身份和外交礼仪,不好翻脸,只能节制而礼貌的谢绝。不料,竟因此点燃了豁嘴荷尔蒙的烈烈欲火!有一次,豁嘴居然趁巴帝不在,突然将豁嘴凑近巴后的生殖器。这下巴后可火了,它猛地跳将起来,在空中突然掉头来个利剑般的冲刺,豁嘴左耳立刻碎成三条。巴帝闻讯而来,正要狠狠教训豁嘴,两个情敌凶猛地对视、剑拔弩张、即将弹射而起时,巴后却凌空飞起,稳稳横在丈夫和豁嘴之间……

  巴帝跟我小姨夫一样敢作敢当、彼具王者风范,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在话下。但,只服从于爱。而巴后,又跟我小姨特别相像,虽然武功不能跟丈夫和强悍的雄性相比,却有一颗柔弱、慈爱的心。我后来在资料上看过,说狼是最聪明的动物,36计样样通晓,除了“美人计”。要我说,美人计也应该在内。比如:巴帝停止了跟豁嘴的决斗,巴后看着豁嘴血淋淋的“条状左耳”,这位美丽的少妇还轻轻凑上唇,为它舔舔伤口——我不敢说能“一舔泯恩仇”、熄灭豁嘴第三者插足的欲火,至少,它阻止或延缓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格杀……

  巴帝像离弦的箭嗖地射下小狼山、射向远方。

  巴帝跑到一个山凹,隐约听到枪声。巴帝的时速太快,耳边呼呼生风,错以为是风折树断的声音。此刻,它心里只装着心爱的儿子,任何声音、即使是枪声,也不能扑灭它复仇的怒火!

  当巴帝来到30多公里外的豁嘴属地,亲眼目睹豁嘴正和十几个部下围成小圆圈儿看着躺在地上的儿子大巴。见儿子大巴双眼出血、前爪乱挠,痛苦地呜呜叫,巴帝立刻暴戾地跳起来,扑向豁嘴。豁嘴似乎早有准备,并不应战,灵巧而快捷地闪开。它躲过几次扑、咬、叼、厮后佯装败落,迅速逃遁。巴帝突然觉得反常,它没有看见群狼堵截败者的场面,也没有看到粉丝们围成圆圈向王者助阵、加油的声音,却突然遭到“一字阵”群狼的阻击!不管它怎么跳、拐、跃,数十、几十、数百的狼们始终以“一字阵”阻止它追击豁嘴。巴帝觉得奇怪、太奇怪了!狼王国里有着森严的阶级、官爵,我虽然不知道它们依循什么建制,却知道它们有着类似于人类部队军衔官职等级般的绝对服从。群狼行走、冲锋、队伍分分合合,都次序井然、纪律严明。我后来知道,在地球,除了人,狼是第二个群居并以制定、执行严明纪律而符合适者生存、优胜劣汰法则而壮大自己胜出它类的生物……那些犯了错或等级低下的狼,永远“靠边站”,围捕猎物时照样冲锋陷阵、拼死拼活,分食成果却排在最后,只能拣拾剩骨残渣……

  巴帝左奔右突,怎么也撕不开一道又一道的“一字阵”防线,几乎懵了——直至突然响起猛烈的枪声,群狼“轰”地散去,一颗子弹嗖地烫疼了巴帝的左腿……

  正在不远处山坡追撵野兔的我小姨夫听到枪声,拎了“枪型”的棍棒迅速赶了过来。狼们大多是我们的朋友。好几年了,它们见了我小姨夫就像见了亲人,不仅不躲避,还要上前闻闻我小姨夫身上的气味儿,有的,还可能扑上来,跟我小姨夫嬉闹一阵。巴帝巴后就更不用说了,回回见了都摇尾、舔、轻轻地咬裤腿、袖口、手指,甚至还摔上几跤。如果彼此时间充裕,它们“相见欢”的内容、程序更加繁杂、水涨船高。不嬉闹够是不行的。狼群的领袖这样,它们的部下也个个效仿、模拟。

  此时,不少狼见了我小姨夫愣了愣,盯着我小姨夫手中的假枪,慢慢地躲开或迅速跑开。这是怎么回事?我小姨夫想,这里是豁嘴的领地,不少狼不认识他。可他分明看到狼们向他呲牙、瞪眼、夹紧尾巴要进攻的神情和姿势!我小姨夫正纳闷呢,突然看到豁嘴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几声愤怒的嗥叫,四周的蒿草、树枝、芦苇不停地晃动,哗啦哗啦响。转眼间,上百只狼包围上来……

  我小姨夫毛发倒立,汗水立刻下来了。他知道,这些狼如果集体翻脸,他难逃一死。我小姨夫突然向芦苇荡跑去。芦苇荡前的那几只狼他认识,不至于致他于死地。果然,“友狼们”让开一条通道。我小姨夫知道,他怎么能跑过追赶的野狼呢?我小姨夫急中生智,目光瞄准了我小姨夫自己摞的大苇垛。啊,苇垛太高!我小姨夫急中生智,迅速爬上苇垛边的一棵树——豁嘴猜准了我小姨夫的用意,闪电般呼啸而来,一个凶猛地上窜,钳紧我小姨夫的一只鞋。关乎复仇、胜负和生死,两个不同生物的佼佼者以鞋为争夺目标凶猛地对峙、互不相让。众狼渐渐围上来,坐山观虎斗。谁都清楚,这将是一个毫无悬念很快见分晓的争夺,胜者无疑是豁嘴。关键时刻,我小姨夫的另一只脚突然踹了一下,豁嘴“咣”地墩坐在地,嘴里叼只空鞋。与此同时,我小姨夫迅速向上窜升半米,狠命向下、向上发力,胳膊粗的柳树弯弓般猛地向上弹射,嗖,跳上苇垛。狼们也会上树。但,借树弯弓、弹射的功夫差些,它们只能看着苇垛呜呜叫、望洋兴叹。

  可是,狼们并不走。群狼把苇垛团团围住。我小姨夫知道它们爬不上来,并不着急。我小姨夫百思不解的是,狼们为什么跟他翻脸?豁嘴向上看了看,突然掉头走开。我小姨夫悬吊着的心,立刻安宁多了。狼首撤退,狼兵很快就会散去。我小姨夫不解的是,剩下的狼或立或坐,并无丝毫撤退的迹象。片刻儿,我小姨夫看见豁嘴匆匆回来,同时还来了一对摞摞的狼。只见两只狼架在一起:一只身材高大魁梧的狼身上架着另一只梢小的狼,让第三只更小的狼再登上第二只狼的肩膀。以此为范本,豁嘴用眼神、嘴巴、尾巴指挥其它的狼模仿它们,居然在苇垛四周搭起了狼梯!最高处的狼叼扯头一捆草颇费力气。头一捆草一旦扯下后,就像系了“死结”的线团解开了线头,其后便迎刃而解!群狼们随即排成队,一只狼把苇草衔叼起来,放在另一处,后一只狼照样也把苇草衔叼起来放在另一处。每只狼都依次一口一口的衔叼、传递、井然有序。不一会儿,苇垛就形成好几个缺口。我小姨夫看出,除了少数几只认识他的狼外,群狼们都要忙着拆垛。显而易见,苇垛很快就会矮下去、矮下去……

  此前我小姨跟我小姨夫都曾几次因狼遇险,但这次,我小姨夫步入了绝境!

  夕阳西下,橙红色的霞辉洒满大地。普照万物的光辉不偏不向,远方线状的河流、伟岸的山峦,近处的苇塘、树木、蒿草都涂上温暖而亮眼的桔红色,就连每只狼的脊背都勾了条金线。真美。而这些,很快就与我小姨夫告别,哦不——永别了!临近生命尽头,壮汉“二当家的”没有胆怯,没有绝望,没有后悔,只有遗憾。深深的遗憾。在爱情的高速路上,他跟我小姨正如胶似漆、如火如荼,突然来个“急刹车”、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戛然而止……

  眼见苇垛逐渐矮了、矮了,四周不少狼腰已弓成扑跃前的“n”字形,我小姨夫却放下棒子,挺直腰杆,扯扯衣衫,系紧风纪扣,目视远方那大大的“红烧饼”,情愿让自己的生命与太阳一起垂落……

  就在苇垛摇摇欲坠,前边的几只狼兴奋得手舞足蹈,我小姨夫行将被碎尸、吞入狼腹,巴帝和巴后飞驰而来!众狼见“轮值主席”双双驾到,纷纷让开一条通道。巴帝巴后如入无人之地,直奔豁嘴而去。巴帝巴后带来的群狼则一字排开,迅速变阵、呈现弧形。弧形又迅速收紧,对豁嘴的队伍形成包围之势……

  豁嘴被巴帝巴后左右夹击却毫无惧色,仍以低沉而孔武的外交辞令诉说来龙去脉、义正辞严。美少妇巴后见状横在丈夫和豁嘴中间,先是以唇吻吻丈夫,而后面向豁嘴低声细语,以带电的眼神、以性感的嘴唇、以我们翻译不明白但一定很有磁性的声音,再次熄灭了两个雄性王者一触即发的战争。

  豁嘴突然抬头,用下巴指向我小姨夫身边的木棍假枪。巴帝深谙其意,借着行将被拆倒苇垛豁口几下子就跳上苇垛,叼过假枪。豁嘴一下叼起木棍的一头,嘴咬爪踢,似在控诉木棍那无尽的罪恶。巴后抬起右爪,轻轻抚摸豁嘴的脖颈——豁嘴踌躇片刻儿,突然提起前爪,后腿如人而立一声长嗥,它的部下愣了愣,纷纷溃散……

  我小姨夫后来对我说,近几次所有的冲突,都因为突然响起的枪声和被扎瞎双眼的大巴。豁嘴起先没有跟巴帝对攻、众狼排成“一字阵”不再协助巴帝打豁嘴,也因于此。巴后最先闻到大儿子身上人的气味儿,叼起扎在儿子大巴眼里的一根铁钉再三向丈夫诉说、解释,才免除了丈夫跟豁嘴的误会。那么,枪声和铁钉哪里来?谁把大巴弄到豁嘴洞里嫁祸于人?

  巴帝的伤很轻,子弹贴左腿表皮擦过去。我小姨给它清洗了伤口,上上龙血丹根药粉。可怜大巴的双眼被铁钉扎瞎!我小姨心疼地流着泪,举起一根被鲜血染红的铁钉,“这……,这肯定是人干的!”

  看着血淋淋的铁钉,我小姨夫也震惊了,“谁这么做损哪!”

  “还会有谁?”我小姨肯定的口气。

  “老二?”我小姨夫豁然开朗。

  老二是我二舅。

  一年前,我二舅突然到来。我二舅的左手背在身后,头一句竟是:“我打前站,老大、老三随后就到!”

  我小姨惊愕一会儿,刚要阻止,我二舅咣地扔地上个布包,“看看吧,这就是我来的理由!”

  我小姨打开包裹,吓得“啊”地大叫一声。那是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我二舅说了因由:我小姨夫在“三当家的”婚礼场上劫下我小姨后,“三当家的”有“大当家的”做后盾,一直追杀未果,便砍了我二舅一只手“报个信”,如果找不回我小姨夫,再砍掉我三个舅舅的另外5只手。

  我小姨夫气得直跳脚,“他们合伙夺我所爱,我就硬挺吗?再说了,我抢回我的媳妇,也没伤着谁,他们为什么这样干?”我小姨夫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腾腾腾跑出去,抽出藏在草捆子里的猎枪,要回去报仇。我小姨阻止了我小姨夫后,捧着我二舅的手哭了好一阵。尔后,离我家三里地远的地方,长出了半月弯的第二朵“蘑菇”,那是我三个舅舅的家。若干年后那里长出了数十朵“蘑菇”,人称“大半月弯屯”,这是后话。

  房子“远点盖”完全是我二舅的主意。我二舅说我家离小狼山太近,睁开眼睛就看狼来狼往,太吓人。我大舅老实、没主意,听之任之。我大舅的另一个特点就是死要面子。只要关乎面子的事,吃多大亏都认。我三舅鬼点子倒不少,却不出头、贪小便宜,习惯“蔫捅”、背后做小动作。只有我二舅胆大、主意正,如果有高梯子,天都敢捅。这样,房址选择就由我二舅拍了板。其实,当时包括我小姨我小姨夫在内,谁也没想到,我二舅故意离我家远点儿,就是为了躲避我小姨我小姨夫的“警察眼”,方便做小动作。来之前,我二舅就有不少前科,吃喝嫖赌样样不拉。要不是欠了还不起的赌资、嫖资,追债的太多走投无路,他也不会逃到北大荒。我大舅我三舅跟我二舅的关系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我二舅欠债跑没影了,我大舅我三舅就成了追讨对象。来之前,在我二舅举拳、跺脚的强烈提议下,亲哥们、我的三个舅舅还荒唐地烧香磕头“拜把子”,建议来北大荒后重打鼓另开张,旧事不提(我三舅有前科),拧成一股绳、握成一个拳,一定闯出个“亮堂堂的天下”。为了这个“亮堂堂的天下”,我大舅“强拧瓜”般同意了拜把子。其实,我二舅鬼着呢。他这样做决不是摆花架子的形式主义,而是用这种方式跟我大舅三舅捆在一起、结成同盟、进退与共。

  拜毕,我二舅还投其所好,把我大舅推向前台,“大哥,咱哥仨在一块儿,累活难活呢我干,老三随着。主事呢,大哥说了算!”我大舅一听这样重视他,下嘴唇差点笑塌方,立刻赞同。我二舅还乘胜追击,“不过,出了麻烦有了难题,大哥可不兴打退堂鼓啊!”

  “不会!不会!”我大舅拍着胸脯子表态道,“大哥肯定有样儿!”

  我大舅果然“有样”。任凭我小姨我小姨夫说得天花乱坠、有理有据,钉子铁证和“除此数百里无人”的推理并用、双面夹击,都穿不透我大舅这个“挡箭牌”。

  “过不好”三个字在我大舅心里生根后,一直是对付我小姨的坚强后盾。当时我小姨要跟我的三个舅舅一块过,说没个女人三个男人“过不好”,我二舅统战能力特别强,一句“有我大哥掌舵,没问题”就打动、俘虏了极要面子的我大舅。我大舅为了捍卫这三个字更为了捍卫他的尊严和面子,走了太多弯路……

  闻知我大舅并没有出门、更无作案时间,我小姨夫想用“排除法”摘出我大舅、缩小调查范围。我二舅特有歪才、特会搅混水,硬说他跟我三舅只是遵照我大舅的指示办事,去“半月弯”苇塘南边拔谷地草了,还随手摘下在山岗树林向巴帝射击时粘在裤腿上的小刺针当“佐证”,我三舅也摘下自己裤腿上的刺针“打助攻”,我大舅突然喊了起来,以老大自居,狠狠训斥了我小姨和我小姨夫,责令他们“滚蛋”,一头倒在炕上,以后背朝前的方式下了无声的“逐客令”。

  我大舅心地很好,无意包庇弟弟。令我们深思的是,天下许多坏事都是在无意的状态下促成的。

  多年之后,谜底终于揭开:我二舅旧病复发,欠了他乡赌资后,为了投债权人“要最大的狼皮褥子”所好,偷了我小姨夫的猎枪,打上巴帝的主意。我二舅知道小狼山离我小姨家太近,难以下手,便以扎瞎巴帝大公子为诱饵“调虎离山”,再嫁祸巴帝的情敌豁嘴……

  我三舅贪图便宜,只为了个小小的狼皮“耳包”(冬天包耳的防寒物)便负责偷枪、送枪、放哨,最后两手空空很恼火,却有苦难言。我二舅还因他不提醒拔出大巴眼睛里的铁钉子留下作案证据而狠狠踢了我三舅四五脚,我三舅吓得缩脖端腔、面无血色、连连认错。我二舅一次酒后失言露底,我大舅听后气得暴跳如雷——碍于面子,也只能违心地跟两个弟弟守口如瓶、同舟共济。

  我小姨夫从草垛里抽出猎枪一看,发现涂抹的护枪羊油没了,心生疑虑。可为了不再引发我小姨伤心,他选择了“佯装不知”。

  一连好几天,我小姨一直守在瞎眼大巴身边。把它抱上炕,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它。热了扇风,冷了盖被。饿了,就喂它稀糊糊、野鸭蛋羹或小生肉块。见它疼得直叫,我小姨就给它吹萧、吹笛子、哼二人转小调。奇怪的是,大巴总是在听到我小姨的歌唱演奏时沉沉、香甜地睡一会儿。

  巴帝要率领狼群东奔西征,有时突然收到建立外交关系狼部落的友好“请柬”或紧急求援信息,本部落的事立刻放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义无反顾地搬师驰援、两肋插刀。在一次增援豁嘴的行动中,豁嘴居然一反常态,以亲近、友好的姿态向巴帝摇尾示礼,巴帝回想上次的误会,也很大度地向豁嘴回礼。其实,心计重重的豁嘴以化解前嫌的方式削减巴帝的警惕,心里仍在打着美少妇巴后的主意。在一次围捕到一只巨型马鹿之后,豁嘴居然请来巴帝,把巴帝推到“总领袖”位置头一个“尝鲜”,相当于人类的剪彩,让巴帝非常受用。这个里程碑式的友情礼仪,让巴帝丧失了对豁嘴的防范……

  巴后除了协助丈夫外,还要照顾四个孩子。三天后,巴后谢绝了我小姨的再三挽留,将瞎眼大巴接回了小狼山。

  一个血色黄昏,一只身材窈窕、细腰、媚眼的年轻红毛母狼不期而至。巴后一眼就认出这不是自己的部下,便友好地上前轻轻摆尾,以女主人的姿态欢迎这位时尚的小母狼。谁知,小母狼竟傲慢地置之不理,径直走到巴帝前,先是风情地弯腰、翘尾,而后伸出嫩唇轻轻触碰一下巴帝的嘴唇。巴帝难为情地看看身边的妻子,出于礼貌,没有拒绝。尔后,小母狼竟上演了只有情侣才惯用的做爱前奏,嫩唇抚爱了巴帝的腰腹后,又慢慢下滑、下滑,一直滑落在生殖器上“丝丝”吮吸……

  太肆无忌惮了!

  隔着丈夫,巴后突然高高跃起,直奔小母狼而去!当巴后跃升到最高点,巴帝猛地窜起,阻挡了妻子的进攻。这时远处传来豁嘴的呼唤,巴帝一惊,小母狼赶紧昂首、摆尾,并用一只前爪指向豁嘴呼唤的方向。巴帝、巴后立时明白了,这个没深没浅的小母狼,只是前来邀请巴帝的使者。巴后立刻以不计前嫌的王后风度,向小母狼摇尾示好,目送丈夫和使者双双离去。

  豁嘴早早迎候着巴帝,并让身边另外一头年轻漂亮的未婚母狼导引,宴请巴帝。巴帝从没见过这么丰盛的宴会,每隔数十米,都有一种美味儿:梅花鹿、狍子、獾子、白天鹅、锦鸡、獐子。每到一处,都会看到群狼们仪仗队般夹道欢迎,恭候巴帝剪彩、品尝第一口。只要巴帝吃了超过三口,漂亮母狼都友好地阻止它、导引它继续前行,品尝下一道美味……

  就在巴帝沉迷于美味时,红毛母狼从另一个洞口潜进了巴帝的家。见五个孩子正在争食两只野兔,红毛母狼嗷地叫着扑过来狼吞虎咽,吓得二巴、三巴、四巴、五巴连忙闪开。瞎眼大巴看不见,仍然寻味争食,红毛母狼“哐哧”一口,大巴一声惨叫,半个肩膀被吞、露出白森森肩胛骨……

  巴后叼了只野鸭回来,被家里传出的惨叫声揪紧了神经,慌忙进洞后目睹大公子浑身是血在地上抽搐,它嗷嗷叫着扑向红毛。红毛早有准备,窜洞逃跑。巴后冲出来追击,两个势均力敌的短跑高手扑下小狼山、扑向蒿草荒坡,又扑向一片白桦林。红毛在树隙中拐几个弯,突然掉转身,凶猛地扑向巴后。巴后躲闪不及,两只身体在空中狠狠相撞,又“腾”地狠狠跌落。红毛借着弹力跳开后,吐出红舌头、呲牙、瞪眼,尾巴夹紧腚沟,摆出一副拼死决斗的架式。

  少妇巴后虽然在哺乳期,但,曾经在这一带杀遍强手的雌性豪杰,怎能把眼前的无名鼠辈看在眼里?巴后呼啸而起,利齿格格响着射向白眼圈儿喉咙。红毛灵巧地躲过后,趁势撞酸了巴后鼻子,巴后就势一个反口,红毛肩胛的一块皮叼在口中。当巴后晃头甩开眼睛上的绒毛,红毛在树后一闪,不见了。巴后再次追击,却被四五只狼挡住去路。巴后疯了般左奔右突,以三只狼付出裂耳、断鼻、掉尾的代价,突出重围。

  几分钟后,巴后又见到红毛,没打几个回合,又被突然出现的四五只狼拦击。巴后再次冲破防线、追到红毛,与它展开了一声生死格斗。红毛再想败逃已经来不及了,巴后一跃堵住去路,四只利牙猛地刺入大腿,一口就掏出它的肌肉韧带连同血管。红毛绝望地回头时,巴后一口掏断它的喉咙,鲜血呼地喷涌、四射……

  巴后气极了,正要掏出红毛的心肝肺,又有五只高大的狼围了上来。巴后一眼就认出,这是豁嘴的部下。巴后不想恋战,它们却一个个上来攻击、挑衅。巴后几次都躲不开,再次被激怒,向它们狂猛地进攻。然而,这五只高大的雄性以逸待劳,只是挑逗、挑战,佯攻、躲闪,并不还击。这简直是莫大的污辱!巴后疯了般追了这个,再追那个,直累得这位连续作战的哺乳期母亲浑身虚脱、精疲力竭——豁嘴现身了。

  巴后突然明白过来,调走丈夫、抄家、截击、挑逗,这一切都是豁嘴精心设计的。豁嘴面露凶相,几下就把精疲力竭的扑倒在地,强奸了它……

  我小姨夫除了伺候庄稼干农活,抽空还提了棍棒和自制的弓箭打猎。为了确保、延续半月弯一带安宁和谐的大好局面,我小姨夫坚持“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决不伤害邻居禽鸟儿和视为救星、盟友的狼。

  多年来,每每路过小狼山,我小姨夫都要受到“盟友们”摇尾、递食物(野兔等)的友好礼遇。这里不光是巴帝巴后夫妇的王国,也是我小姨夫,哦,不,也包括我和我小姨的友好邻邦、情同手足。最近,情形在悄悄、悄悄地变化。我小姨夫再到小狼山,除了少数狼亲切依旧,大多数狼不理不睬甚至躲闪、掉头就走。我小姨不信。亲身试验后,果然感觉太多盟友的眼神、太多的狼洞都有看不见的冷风嗖嗖嗖扑面而来……

  咦?我们家院子里的鸟儿怎么也少了?

  数十年过去了,而今我闭上眼睛,我家院子里各种各样的鸟儿鸣叫、歌唱、飞翔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早上,鸟歌儿为我叫床,晚上,鸟歌儿催我入眠。夏天,我们迎接曙光的头一件事,就是打开窗子,听鸟儿歌唱,放鸟儿进来。我们和鸟儿,不,和所有的禽类都是一家人,谁也不伤害谁。最多时,我的身上落了36只同我亲近的鸟儿!我从屋里走到屋外,鸟儿们一个都不跑,只是站立位置差些的要在我身上不停地用翅膀平衡自己。我小姨说,“太美了,你简直就是一棵行走花儿!”

  我小姨让我记住院里院外的鸟儿的名称:白天鹅、黑嘴鸥、野鸭、鹭鸶、寿带、斑鸠、胜戴、锦鸡、白头翁、钓鱼郎、野鸽、阿兰、告天子、朝天柱,云雀、百灵、画眉、红蓝点颏、绣眼、各种鸫、鹟、黄雀、金翅雀等等,光常来我们家“光顾”的就超过百种!大芦苇荡怀里的半月弯就不用说了,那简直是个百鸟园,哦不,那简直就是千鸟园、万鸟园哟!

  我馋了,就上院子和房屋四周捡鸟蛋。我记着我小姨的话,一窝鸟蛋里只拿一枚,不许多拿。我从不上半月弯取鸟蛋。我小姨说,那些鸟儿没来我们家,就有没来的道理,我们不要打扰它们。“为什么不来呢?”“我们家地方小,住不下呀?”“我舅舅家地方大,怎么没有鸟呢?”

  我小姨愣了半天,没有说话。我小姨突然放下活儿,上我舅舅家去。我三舅见了我,赶紧拿出好吃的,还跟我玩“弹泥丸”。我听到我小姨跟我大舅说话声音突然高起来,怕我小姨吃亏,不想玩了。我三舅赶紧用糖块哄我。那是我头一次吃糖块儿。我三舅说只要我“谁也不告诉”,以后他还给我糖块。为了再吃糖块儿,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谁也不告诉”对我小姨锁定了一天一夜。我小姨虽然不知道我二舅打着我大舅的“保护伞”一直在走歪道、玩斜的,只听辘辘响不知道井在哪,也猜测出糖块“不是好道来的”,不让我再要。我当场就向我小姨下了保证。可一见到糖块,口水一流,我的保证立马失效——此后,我跟我大舅一样,间接地成了我二舅、我三舅的同谋……

  我小姨去了几次我舅舅家。我大舅挑头,以养猪、养狗、养鸡鸭“正经过日子”的名义,理直气壮地击退了我小姨“家里怎么没野鸟”的质问。唉,歪理一旦披上正义的外衣,正义就成了非正义的帮凶。

  月夜下,当一个黑影在草垛边一闪,埋在暗里的另一个黑影“嗖”地扑过去,两个黑影瞬间合二为一,“扑腾”一声,翻倒在地的人急忙求饶,“姐夫别别别、打,是我我、我呀!”

  我小姨夫一再厉声抠问,我三舅才招供:我二舅赌钱欠债,要上好的狼皮还债。几天前“大巴事件”也水落石出。我小姨夫气得不行,胆小的我三舅再三推拖责任,说他“可没干坏事,只负责偷枪还枪”。我小姨夫拎着我三舅的脖领子要他进屋,我三舅不是“二当家的”对手,便掏出“怕姐姐生气”、“再也不敢了”的挡箭牌,灰溜溜地走了。

  我小姨夫当然不知道,我二舅一边指使我三舅“盯着那两个人”,自己骑上快马跑出百里开外,或选择“迎风”(我小姨夫妇听不见)开枪,射杀皮毛上好的狼。我二舅鬼极了,不再打巴帝夫妻的主意。也决不在小狼山附近猎杀。半个冬天,我二舅居然打了几十只狼。隔段日子,这些狼只换成少许衣物、香皂一类,更多的,则用在数百里之外的窑姐、赌徒身上。我三舅爱小,得到一只狼耳包或几块糖果、一双鞋,也乐得屁颠屁颠的。我大舅被农活和饲养家畜缠住身子,以面上“有样儿”内里让我二舅“当枪使”、蒙在鼓里、被卖还帮人数钱的“假当家人”形象,乐呵呵地看家护院、指手划脚,并向我小姨我小姨夫开展以“老大自居”的强势外交。匪中过客“二当家的”我小姨夫实在看不下去,一次竟咆哮如雷地指责我大舅这个“空心大萝卜”太能装了,我小姨的杏眼一放电,我小姨夫立刻露珠遇艳阳一样,不攻自退。世界就是这么有趣儿,胜者不一定是强者。

  巴帝那天受到豁嘴的顶级款待,兴冲冲地回来后,却见妻子巴后浑身是伤、情绪低落、泪迹未干。视妻子胜于自己的巴帝只知道儿子大巴受伤、妻子杀死了红毛,却没有激起过多的愤怒。瞎儿子也不差再多块伤,妻子却杀死了豁嘴的妹妹红毛,两顶了。巴帝没想到妻子被豁嘴强奸,只以为妻子因为嫉妒年轻漂亮的红毛才生发这起情杀事件。如果“轮值主席”就此复仇、大开杀戒,必然失道寡助。唉,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巴后如果不是巴后,它一定会用各种表达方式告诉丈夫真相。但,如果因此而引起方圆数百里两个超级狼王国的战争,后果不堪想像。最放心不下的,是它的孩子们。贵为王妃,也太丢人。因此,巴后也采取了人类太多被强暴的妇女不报案、破了案都不承认一样,把泪水和羞辱吞进肚里。

  巴帝见妻子闷闷不乐,也像人类小夫妻吵架后首选“床上合好”一样,主动示爱。但,一向有求必应的巴后拒绝了它。这怎么可能?巴帝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非要性交。身心疲惫的巴后实在招架不住,只好任由丈夫摆布。可是,巴帝突然停下了。它闻到了妻子生羞处散发出陌生同类雄性的精液味儿!

  此后,任丈夫用尽折磨,巴后的眼前只闪现红毛迫害大儿子的情形。于是,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为了孩子能豁出一切一样,巴后在丈夫的刑讯逼供中甘愿付出浑身是伤、晕死过去的代价,也没有吐出肚子里秘密……

  好几天看不见巴帝和巴后,也惦记瞎眼大巴,我小姨带上两只野鸭去了小狼山。不料,刚到山下,两只放哨狼弓腰曲身、向我小姨呲牙。我小姨对狼哨兵指指自己的脸,“我,你们的好朋友,怎么?不认识我了?”一只哨兵收回了凶相,我小姨再次向前,另一个哨兵仍然面目狰狞、呲牙拦挡。我小姨喊了好几声“巴后”,巴后才从洞里钻出来,喝退了哨兵。见了我小姨,巴后一下子扑上来,抱着我小姨的腿泪眼晶莹……

  回家后,我小姨百思不得其解,便以开玩笑的方式把狼的“疏远账”记在我小姨夫头上,我小姨夫愣了愣,“背后干这种事就一回,以后,我再也没伤害过它们!”

  来半月弯不久,我小姨就向我小姨夫强力灌输了太多狼的优美故事,并以我的意外起死回生为例,让我小姨夫把猎枪丢进芦苇荡。我小姨夫太爱我小姨了,对爱妻言听计从。但这件事,刚从草匪“二当家的”华丽转身的我小姨夫实在不情愿。最后二人各退一步,以防“万一”为由把枪藏起来。

  我小姨夫性格豪放、刚烈、说哪办哪,他居然用木棍、石头击打野物的最原始的狩猎方式恪守承诺。哪怕被野鹿獐狍等拖得浑身散了架仍然徒劳,也决无半点悔意。只是,看到我和我小姨因缺乏营养而面色苍白他心如刀绞。我当时才出生十多个月,生命营养全靠野物供给。为了效率,我小姨夫几次偷偷枪击猎物再在野外肢解的伎俩被我小姨侦破后,他以刀插小臂呼呼流血的“红色誓言”自警,再也没有故伎重演。

  将决心进行到底也是因为狼。

  那年冬天,我小姨夫在山上追了好几个猎物仍一无所获,自己却像台烧干油料的机车一样“趴窝”了。他放下绳子和木棒、套索,刚刚拿出冻饼子,忽然发现一只狍子在不远处张望。我小姨夫呼地站起来,拼力追击它。雪深没腰。狍子几次陷进雪坑折腾半天才出来的情景,为我小姨夫的追击的充了电。机会果然来了,20米开外,那狍子陷进雪坑里挣扎半天,却一点点儿陷了进去……我小姨夫拼力向前,眼看就要“探囊取物”了,突然“嗵”地一声掉进了“雪翁子”!自由落体的时间好长好长,摔得双脚发麻。他向上一看,“雪井”足足有五米深!蓝天遥远而渺小,只是个拳头大的洞眼!我小姨夫左挠右爬,毫无进展。我小姨夫明白,他即将跟许多不熟地理误坠深雪坑的人一样,折腾一阵,会因缺氧窒息而死……

  绝望之际,一根绳子突然扔了下来!我小姨夫喜出望外,赶紧扯住这根救命绳奋力攀登。当我小姨夫的头升出“井口”,他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救命恩人”居然是一头狼!一头魁梧的大狼正弓着腰身,嘴里用力叼扯着我小姨夫刚才放在地上的绳子!噢,它太聪明了!为了固定绳子和借力,它居然把绳子当央在大腿粗的树上缠了四五圈儿,然后再狠命扯紧绳头——它,就是巴后的母亲。

  那时,巴后的父母几乎成为我们的家庭成员。除了忙捕食、照顾它们的孩子外,每隔几天,它或它都来我家看看。我小姨夫每有猎获,都把动物的内脏送给它们。我小姨更是钟爱有加,故意把啃过的骨头多留些肉。有一回,我小姨明明丢给巴后母亲十多块骨头,巴后还在窗外昂头讨要。怎么吃得这样快?我小姨出去一看,怪了,地上一块骨头都没有!我小姨太爱、太感激它了,索性把一个狍子腿送给它。后来我小姨发现了秘密,巴后母亲把事先埋存泥土里的骨头一块块扒出来,送给它的孩子……

  而今,我常常听人说狗太聪明了,就是不会说话的人。其实,狗只是狼的后代。我不再做过多解释,是因为我内心积聚了太多太多对狼的尊敬与愧疚……

  误坠“深雪井”的我小姨夫死里逃生后,对巴后的母亲感激涕零、顶礼膜拜,不,对所有的狼,都心怀崇敬。此后,便在半月弯一带开创了一个狼帮人,人帮狼,人狼和平共处、互利互惠,打造慈爱、生命平等、善良对接的水乳交融的和谐局面。

  那是一个诗意的世界。

  我小姨夫身拉装载过人高豆捆的小车,在坎坡前如诗人找不到韵角一样“憋”住了!红脸、弓腰、哼哧哼哧喘,也只能任由鞋打滑、车轮慢慢地静止、退缩。这时,车辕忽然轻了,车子向前一冲,越过了坎坷。原来,巴后父母率领的七只狼“坡前救主”、集体创作了这首传奇、浪漫的诗作!

  寒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雪原排除、封杀了所有异己色彩,以绝对独裁和绝对霸权统治了北国世界,天因雪原而辽阔,地因雪原而苍茫!

  回想半月弯千红万紫的色彩和万物生灵联袂狂欢、各显绝技的热闹情景,仿佛在梦中、在外星球,亦真亦幻。

  严寒步步紧逼。鸟飞绝。人踪灭。白白的小狼山上那一个个黑“麻点”狼洞,是这儿罕见的生命“诗眼”!诗眼很美,但,春节款款而来,仅有诗眼怎么行?于是,茫茫雪原上,我小姨夫赶着七只狼的雪橇在一望无际的雪海上破浪飞驰,填“年货词牌”,吟诵长诗丽句数百里——年年景相似,岁岁诗不同,一阙阙、一首首、一部部与日俱增,发表于广袤壮阔的雪野……

  七只狼七言诗般在雪原上跳跃、撒欢。出发时它们还是“黄色丽句”,诗性大发的呵气捉起“霜笔”,画啊画,黄而淡、而浅、而无,与雪野融为一体,像在浪涛里耍欢的白鳔子鱼,也是天地间最浪漫的组诗……

  在边贸小镇,太多人对“狼雪橇”频频摇头。我小姨夫也不计较。怀揣我小姨和我的期待,只要年货办得顺利,叫狗也无妨!

  诗意又何止于冬天?

  候鸟们回来了,我们家就成了最活跃的诗沙龙。诸子百家、千家,把世界各地最前沿的新诗潮都汇聚于此,各抒己见、各持锋芒、各显绝技。然而,我们家小院的新诗研讨会,只是一小部分先锋实验作品,半月弯芦苇荡才是大场面的“诵诗天堂”……

  咏春赞夏别秋,清丽婉约忧愁,百花齐放!

  多少个朝晖媚丽的清晨,我小姨被感染了,让《小放牛》、《回娘家》、《送情郎》曲乐从箫的管孔悠扬地传递出去。有时,我小姨夫一时兴起,则以嘹亮的唢呐声“高调加盟”!他们一出场,鸟儿们立刻“静音”,休止符般停顿了好一阵,伸脖、转头、扑打着翅膀寻声而觅,直到看到坐在窗台上的我小姨了,才兴奋地纵情欢歌!那样子,仿佛我小姨是领唱、指挥,它们是甘愿听令的合唱队员……

  间或,或许会出现粗野的“跳音”——那很可能是急着要加盟合唱团的乌鸦、白天鹅、梅花鹿或歌唱天赋太差的公狼们递交的申请报告……

  彼时,我小姨我小姨夫会相互对视一眼,而后双双开怀大笑。在他们看来,这不是“跳音”更不是捣乱,而是合唱团可资利用的新式打击乐或另类领唱。

  后来人为因素干扰了半月弯的和谐世界,我们与狼的友谊出现裂痕,抵防、猜疑、杀戮时有发生,我仍然在芦苇荡“鸟天堂”里疯玩、乐不思蜀。我小姨就伤感地叹口气,“早先可比现在好多啦!”“狼与人类为敌,责任不在狼啊!”

  我不知道狼与人类为敌起于何时。我却知道,狼与我小姨我小姨夫为敌,起于那个数百只狼围困我小姨我小姨夫,我仍香甜地在天棚上里睡觉的夜晚。

  夕阳收尽最后一缕晚霞,天地一片混沌。只有半月弯近处水塘反射的微弱光亮,才把这个墨黑墨黑的世界“漂白”了一点点儿。

  我小姨刚把我哄睡,正在擦箫,我小姨夫急慌慌地跑进来,二话不说,把我放在天棚上,扯起我小姨就向外跑,“小狼山好像出事了,看看去!”

  太快了!二人跑出去不远,只见正前方现出数十只绿眼睛。我小姨我小姨夫知道是狼群,便迎了上去。离狼群30米远左右,却听见一只狼凄厉而恐怖的一声长嗥,立时,群狼嗥叫起来!我小姨和我小姨夫懵了,在这儿住好几年了,从未见过这阵势。我小姨夫扯紧我小姨,“不好,赶紧向小狼山跑!”

  巴后的父母以及太多跟他们友好的狼,帮他们拉雪橇、推推车的狼,都在小狼山。

  可是,他们跑了没多远,小狼山上有太多绿眼睛闪闪烁烁,越来越近。蒿草哗啦啦响,从小狼山冲过来的群狼也愤怒、声嘶力竭地嗥叫一阵,断了他们的去路。我小姨夫才不怕呢,被狼救、与狼天天在一起,狼是他亲如手足的好朋友啊!可是,当我小姨夫再向前几步,狼们竟排开一字阵,个个如人而立,向他愤怒地咆哮……

  他们虽然不知道狼们何以翻脸,却知道狼们真的翻脸了!

  除了退回去,别无选择!

  可是,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四面八方数百、上千对绿光在黑夜里亮若群星,群星越聚越多、越来越亮、越来越近……

  眼前除了一个芦苇马架子,再无可躲之处!

  时值早秋,苇杆尚嫩、芦花劲放。我小姨夫割了些芦苇捆成捆、立码好,晾干了当柴烧。我小姨我小姨夫怀揣太多不解和恐怖,慌忙钻进了芦苇马架。我小姨夫一把搂过我小姨,让她躲在他身后,“别怕,有我呢!”我小姨夫说完,自己都觉得可笑。他知道,他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壮汉“二当家的”,在发怒的群狼面前,是那样的微不足道。趁狼群没扑上来前,我小姨夫把我小姨藏在苇捆里。我小姨吓得直哆嗦,还是从苇捆里钻出来,“要死死在一起,再说……”我小姨夫一把搂紧我小姨,什么也没说。是的,什么都不用说。他们非常清楚,凭狼的灵敏嗅觉,苇捆子怎么能藏个大活人?

  四周的蒿草哗哗响,响声渐渐近了、近了。他们知道,死期近在咫尺。我小姨突然提议,“反正也是死,不如我们高高兴兴地死!”我小姨夫正愣呢,我小姨的箫声已经响了起来!我小姨夫抽出别在腰间的唢呐,于是,他们背对背“妇唱夫随”,让《楼台会》、《江河水》、《窦娥冤》等悲伤的曲调飞出苇马架,飞进狼群,飞上小狼山……

  世上最魔幻的物质就是时间。它无声无形无味,让你抓不着看不见,却又不时不在、秉性特立、长短由之。我小姨和我小姨夫不知吹了多久,嘴麻了、嗓子冒烟了、身僵了、手指节都硬了,不知道天将何时、今昔何日、自己是谁,当一只狼头探了进来,我小姨身子一软,倒了下去。我小姨夫怒目圆瞪猛地举起唢呐——却又悄悄地放下,进来的是巴后的母亲。它的身后是巴后的父亲,以及,另五只跟我小姨夫在雪原上吟诵“年货诗作”的同伴……

  它们身上个个有伤。巴后母亲屁股、背脊的皮毛翻扬着,血迹淋淋。我小姨夫扑腾一下跪在它的面前,紧紧搂住它、脸贴脸、热泪双流……

  巴后的父母只是一个狼群的首领。它们怎样说服了众多狼首领才解救了这对人类夫妇,将是永世之谜。但,有一点无可质疑——它们是同类最优秀的外交官、人类最忠诚的朋友……

  我小姨醒来后,巴后父母带我小姨夫妇去了“T”型台般探进半月弯的小狼山,半山腰上,有两具人的白骨、三只中枪的狼尸和两杆猎枪……

  刀子拔出来了,伤口还在。伤口愈合了,记忆还在。两个猎人以断送性命的代价杀了三只狼后,狼们虽然在巴后母亲等强力斡旋、调停下,没有致我小姨夫妇于死地,但,却对我小姨我小姨夫及所有的人类,亮起了警示牌。

  此后,再也见不到七只狼的雪橇犁开雪野、驰骋天地间的壮观场面。巴后的父母一跟我小姨夫亲近,就有太多只狼聚过来,一起围攻它们的“叛徒”。以此抗议对人类的亲近。在一个个狼部落、狼王国,它们有比人类更加迅捷、敏感的团队合作精神,也有不亚于人类的“反间谍”习性。那个夜晚巴后母亲等虽然成功解救了我小姨夫妇,但,它们永远不忘猎人对它们同伴的血腥杀戮。巴后母亲和它们的团队,已经在同类中有了“前科”甚或“信用污点”记录。好长时间,在小狼山,在巴后的父母势力范围之内,只有少数狼跟我们亲近。

  我小姨跟我小姨夫为了缓和矛盾、重建和谐,想了太多办法。持续实行把猎物肉块挨个狼洞口放、用中草药救治伤狼、照顾小狼崽儿好长时间,渐渐减弱、消解了隔阂。巴后父母和另外五只“雪橇狼”一再化解同类们心存的矛盾和腹诽,终于冰释前嫌,纳新、扩大与人类友好的骨干力量,小狼山、半月弯一带又恢复了以往人狼共存共爱共荣的局面。

  狼们没有人类的文字或花样翻新的媒体,却仍以我们不知道的沟通和宣传方式,在同类中广泛传播了“与人友好”的信息——附近其它狼群,好像给巴后父母从前“与人友好事件”翻了案、评了反,不再攻击巴后夫妇率领的狼群亲近人类,见了我小姨、我小姨夫也以眼神温和、轻轻摆尾等友好的礼节相待。

  最令人感动的是,一天早晨,我们家门口居然摆放了太多只野鸭!怎么回事?最后一只送来野鸭的瘸腿狼进院时,我小姨突然热泪滚滚——这是只被她以中草药救助过的伤狼!此后我们家不时收到这样的礼物。我小姨和我小姨夫如同当今缺稀的具普世情怀、坚持原则的廉政者一样,不受贿也不私设小金库,而是把礼品送回小狼山“充公”。

  狼王国也如人类一样,免不了跨地、跨国婚姻,这些新娘新郎异地异国通婚后,也把与人类交善的情谊传播开来,善善相传、相依、共荣,一个生物界亲如一家的美好、美妙的生态氛围再次呈现于世……

  巴后和它的五个兄弟姐妹,就诞生于这样一个美好的和平时代。

  然而,弥合伤口那样的艰难,撕开伤口却只需一瞬!

  那个艳阳高照,半月弯鸟天堂庆典般一派欢歌、盛况空前的日子,太多狼家庭在享受天伦之乐,一片拥有30多人马队的阴霾悄然而至——突然,他们冲上小狼山,向毫无准备的狼平民展开了血腥屠杀!倾刻间,子弹、手榴弹声彼伏此起,刺刀、大片刀疯狂杀戮手无寸铁的肉体……

  我小姨夫赶紧掏出猎枪,向小狼山跑去。我小姨把6岁的我送上天棚,“孩子,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出来。”

  临近小狼山,我小姨夫一边朝天开枪,一边大喊大叫,阻止他们杀狼。领头的“连片胡子”知晓了原因,从马背上扔下个麻袋,指着里边的白骨说,“我的两个哥哥被它们祸祸了,我、我能不报仇?”我小姨夫再三说了前因后果,“连片胡子”火了,“你他妈混蛋,居然替狼说话?”话毕,“连片胡子”再次向狼群开枪。眼见几只小狼崽被击毙,我小姨夫火了,一枪击断了“连片胡子”的马腿,“连片胡子”一个倒栽葱跌落下来。此后,“连片胡子”一声令下,五六个人一齐扑了上来!曾经的草匪“二当家”我小姨夫真有两下子,左拳、右腿、上飞踢、下“盖帽”,刹那间对手“草捆子”般横七竖八倒地、嗷嗷叫……

  “连片胡子”也算个爷们,喝退部下,跟我小姨夫一对一交手。这是两个东北大汉势均力敌的较量,雷霆万均、摧枯拉朽、倒海翻江——数十回合不分上下。“连片胡子”急了,求胜心切、动作变形的瞬间被我小姨夫一记烈拳击落三颗门牙翻倒在地,旋即,数十只拳脚、枪托捣蒜锤般狂轰滥炸,我小姨夫晕死过去……

  风送浓烟钻进天棚,呛得我直咳嗽。我慢慢扶梯而下,看到半月弯火海奔腾,野禽乱飞乱叫,吓坏了,呼喊着我小姨向苇塘跑去。

  我小姨在苇塘边劝阻三个杀狼男人时,男人们立刻呆掉了——偏远的芦苇荡竟有如此绝色美人?

  一个矮胖子男人一下把我小姨扑倒,眼见我小姨的衣服被扒掉,“连片胡子”也杀气腾腾地过来了——我躲在苇棵子里吓得捂紧嘴、哆嗦,裆里的一股热流淋湿了裤子。

  “连片胡子”手起刀落,指着地上胖子的半条胳膊骂道,“混蛋!干这种损事,怎么对得住那条好汉?”

  “连片胡子”逃跑前,部下曾提醒捆在树上的我小姨夫妇,“连片胡子”骂道,“少他妈闲吃萝卜淡操心,有大火有狼群,还用我沾腥吗?!”“连片胡子”的马鞭“啪”地炸响,一队人马狂野疯逃……

  小狼山惨遭突然袭击,措手不及、阵容不整的巴后母亲和同伴们很快溃败、逃亡或躲进狼洞。远方的巴后父亲迅速组织多伙狼群,从不同方向驰援而来……

  “连片胡子”见状,更无心理会捆在同一棵大树上的我小姨、我小姨夫,向芦苇荡放把火,慌忙溃逃……

  一群又一群被烧疼的禽鸟们,慌乱地四处乱飞。密密麻麻的“火翅膀”、“火球子”惊叫着窜向天空,失控的流弹一样栽栽歪歪地胡乱飞翔、滑翔一段,个个都变成被烧光羽毛的“肉球子”后,忽然间垂直坠落,在地面上裂变成千上万个燃烧弹,此起彼伏,彼伏此起,悲剧接连上演。没死的“火鸟”们太疼了赶紧落下找水塘,水塘四周火大烟浓,刚落下的飞禽被惊飞、烧落,落下了再惊飞,如此往复,芦苇荡迅速衍生了千千万万个火源……

  胆小的禽鸟一头钻进苇隙,埋头避难。任火舌疯狂地舔光羽毛,在心惊肉跳的恐惧和疼痛中苦熬没有悬念的悲剧结局……

  獐狍野鹿兔子獭类貂类鼠类“炸营”后,只顾拼命地奔逃,从一片火海跑进另一片火海……

  眼见狼群忙乱地东奔西突,却总也逃不出大火的重重围剿。苇塘里吹出浓烈的焦毛和肉煳味儿,被粗绳子捆在小狼山树上的我小姨、我小姨夫急得乱蹦,却爱莫能助……

  大火包围过来,我用上了我姨夫教我的一招:蹲在水里,嘴叼根伸出水面的苇管呼吸。好几次,我都被浓烟呛得咳嗽起来,钻出来后被狂卷而来的大火剃了光头、烧了脸,为了活着,我还是坚持下来了……

  大火渐渐小了,地上像被泼了浓墨焦黑一片,不少被烧光羽毛的鸟类“肉团子”在地上蠕动、凄厉地叫着。水塘像一只只被割去眼毛、表皮的白内障病眼,空洞地望着青天,丑陋而恐怖。我怕极了。头、脸、手都火辣辣地疼。我拼命地喊着哭着,嗓子都哑了,因为逆风,我小姨他们根本听不见。我饿极了,抓起一只烧焦的野鸭就啃,刚吃几口,大风就把我的名字从小狼山方向送了过来……

  我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来到小狼山,因为山的遮挡,最先看到的不是我小姨跟我小姨夫,而是小狼山后要渡过河去的狼。如同人类战争一样,青壮年都应征入伍、阵亡、失踪,逃亡队伍只能由妇女儿童打主力。这些弱势群体不知道火会烧到哪儿,慌忙带领它们的孩子渡河而去。河面上出现让我震惊、永生难忘的场面:半大狼们一个叼着一个尾巴泅水,狼母亲叼着更小的狼。好几个狼母亲,居然撕开几只死马鹿的内脏,呼哧呼哧把胃吹大后再咬紧“胃脐带”,自制了世上独一无二的救生圈,带领它的孩子们游向对岸……

  我看到我小姨我小姨夫时,巴后母亲满嘴血淋淋的,正嘶咬捆绑在树上的绳子。我和巴后母亲通力合作,终于解开了绳扣。

  我舅舅们打乱了秩序,半月弯很快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我小姨我小姨夫仍然怀揣回馈报恩和重建人与狼和谐相处的理想社会尽其所能,我大舅一边打着“六畜兴旺”的算盘,一边充当我二舅的挡箭牌。巴帝因巴后“出轨”,另觅新欢。新欢竟是豁嘴的二妹妹!豁嘴的二妹妹白脖白胸白蹄,形体窈窕,尖嘴尖耳,有狐的妖媚,有鸟的俊俏,气质不俗。豁嘴真是豁上了,运用狼王特权请巴帝肥吃肥喝、让两个妹妹前赴后继为自己出轨打前站,只是为了再次占有五个孩子的美少妇巴后,这在生物情史上也不多见。

  豁嘴让二妹妹迷住了巴帝,自己则再次来到小狼山寻找占有巴后的机会。巴后已经吃了它的亏,不肯轻易上当。豁嘴怎么引诱,巴后就是闭门不出。

  有一次,巴后在洞中入口内训练几个孩子帮助瞎眼哥哥大巴,让大巴叼住弟弟或妹妹的尾巴行走。二巴三巴四巴五巴都太小,动作总是不协调,巴后就反复训练。不想,豁嘴再次动用特权,让部下在另一处掏开巴后的洞穴,抄后路,叼起一只狼崽就跑。巴后再次被引出洞外,一边追击强盗,一边引颈长啸,以此给丈夫巴帝传递信息。豁嘴心里暗喜,巴帝正跟自己漂亮、前卫的二妹妹缱绻缠绵,怎么会理会巴后呢?

  不料,巴帝闻知妻子向它拉了“孩子出事”的警报,巴帝一把推开怀中的新欢,箭一般射向小狼山。

  豁嘴鬼极了,把五巴丢在地上,小五巴嗷嗷叫,巴后却近不得前。豁嘴部署的伏兵从丛林里冲出来,先是在巴后与孩子间粗暴地竖道阻击墙,而后围追堵截紧紧缠着巴后。豁嘴得意地端坐一边观阵。巴后左突右冲累得力不能支,豁嘴才故伎重演、突然冲出来,一下扑倒巴后……

  就在豁嘴举着性器即将得逞时,巴帝突然冲上来,把豁嘴的卫兵们打得东倒西歪,直接杀向豁嘴。

  豁嘴惊回首,被巴帝突然现身吓得抖了一下。豁嘴自知理亏,武功也难抵巴帝。可它如人类不肯在美女跟前丢面子一样,更因挖空心思、费尽周折却功亏一篑而恼羞成怒!它收起直挺挺尚未恢复原状的性器,伸直前爪、毛发炸立,摆出与情敌巴帝进行一场生死格杀的架势!

  这是将对将的拼杀,不,这是帅对帅的巅峰对决!狼们都恪守约定俗成的规矩,豁嘴的部下和被巴后呼唤闻风而来的近卫军们都躲闪开,围成一个圈儿,尖叫、跳跃各为其主嗷嗷助阵。

  巴帝鬃毛倒立,耳朵后伏,先是牙齿格嗒一声咬紧,而后伴随一串惊天动地的咆哮,呼地窜起,四只长长的利齿掏向豁嘴的喉咙。豁嘴跳起应战的同时,进攻线路瞬间一歪,两个头骨“咣”地撞在一起!

  狼群顿时沸腾,吼起一阵狂暴的欢呼。

  巴帝果然技高一筹,巨大的力量撞击得二者眼冒金星时,巴帝的利齿一歪,梳齿般撕开了豁嘴的右耳。这下对称了,豁嘴的左耳已经被妻子巴后撕成条条。

  越境后“黑”在中国并靠实力夺取政权的豁嘴毕竟也是武林高手,曾经在俄罗斯旷达、寒冷的西伯利亚和中俄边境地区赫赫有名、称霸一方。它无疑是西伯利亚矮小种系狼的另类,居然长得高大威猛。豁嘴右耳的血都糊住右眼了,尾巴紧抠腚沟,牙齿发出金属相撞的脆响,目瞪欲炸,头几乎缩进肩胛,猛地呼啸而起,直奔巴帝脖颈。巴帝最善打防守反击,躲闪、拦截、进击同时进行,反守为攻。这一次,巴帝却失手了。竟在反击中被对方的尖齿打了个“S”形线路,左侧臀一块皮蓦地离开母体,顿时毛飞血涌。豁嘴叼着一块皮肉,喉结一滚“咕噜”吞咽下去。

  狼群再一次山呼海啸!

  豁嘴的得意还不到两秒钟,就被巴帝一套怪诞路数的狂猛进攻打得节节败退,“咔”地一声响,豁嘴的半截尾巴掉在地上。尾巴不是重要武器,但它有平衡、旗语、护腚、调情、沟通等多重功能,对于统帅和国君,半截秃尾巴丧失的不仅是肉体器物,更是尊严。况且,自己已经集丑豁嘴、烂条耳于一身。愤怒的豁嘴极力抑制最想叼起自己断尾的念头,为了保命,它还是猛然转身向一棵歪脖树跑去,巴帝咆哮着紧追不放。

  很少有人知道,不少野狼有会上树的本领。此时豁嘴就是要快速攀上树,然后居高临下猛扑下来,与巴帝决一死战。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它们谁都不知道,一只枪管正紧紧地瞄着它们。

  准确地说,那只枪管是瞄着枪主人垂涎已久的巴帝的。

  它们正在厮杀,枪管始终随着它们的身恣而跃动,怎么也瞄不准。

  现在两个斗士一前一后拉开距离,紧贴扳击的手指渐渐搂紧、搂紧……

  我二舅的子弹,把本来应有结局的格杀定格于未定续集的“半场休息”。

  本来我二舅的准星已经套住漂亮、魁梧的巴帝。可“一把手”我二舅枪法太差,勾动扳击时激动得肩膀一晃,准星里的巴帝就换成了豁嘴。就在豁嘴蹦出准星嗖地窜上树,巴帝紧紧跟上时,枪弹出膛——豁嘴的一个随身卫士应声倒地……

  “轰”——!群狼们惊鸟般炸开、四散而去……

  我小姨夫闻声赶来,没有看到躲在草丛里的我二舅,却发现了又瘦又小、屁股朝前、蹲缩在壕沟里的我三舅。我小姨夫老鹰捉小鸡那样一把提起我三舅,“说!谁放的枪?!”吊在空中的我三舅还吱吱唔唔抵赖,屁股挨了几脚后,立马招供。

  我小姨气呼呼地去了我舅舅家。然而,没等我小姨质问,我二舅却先发制人,“小妹,为了你,我一只左手都没了,难道你还要害我被人砍了右手?还要害我三弟说不上媳妇?”“你看看吧”,我二舅卷起裤子露出右大腿,“这些伤,都是‘大当家的’用火碳烫的!难道,你就不心疼你的亲哥?”我小姨被质问得直懵,我二舅这才连珠炮般地说,只要几十张上好的狼皮,最好有巴帝的皮,他就能保住右手,三弟也能说上媳妇的“来龙去脉”,并以假乱真地把要右手、要上好狼皮的账记在老仇家“大当家的”和三弟未来媳妇的彩礼上。

  我小姨如泣如诉地讲了巴帝、巴后以及巴后的父母两代狼的恩情,我大舅、我三舅呆愣了半天,无话可说。我二舅也无言以对。我小姨以为事情有了转机,继续游说狼跟人的关系,我二舅火了,左断肘“当当当”敲着桌子,“废话少说,你说,你跟狼近,还是跟你的哥哥近?”

  “这事我说了算!”我大舅见又要引燃战火,一拍胸脯子,“狼该打的就打!最近我的猪崽丢了好几个,肯定是狼干的!”见我小姨泪眼蒙蒙的,我大舅又缓和了口气,“不过呢,巴帝和巴后一家,就别动了。”

  此后,豁嘴和巴帝巴后一直对着干、打群架,也为我小姨塞了不少牙缝子。见巴帝巴后保护我舅家的猪和鸡鸭,豁嘴总是想办法来祸祸家畜。我三舅故意颠倒事实,说家畜都是小狼山的狼干的。小狼山的狼首领是巴帝巴后,这样说,责任不言自明。其实,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二舅为了还赌债而编造的。为我三舅娶媳妇倒是事实,但,那只是拉拢我三舅“跟他干”的一个“附属事件”。

  我二舅在边城赌场小镇巧遇老头领三个姑娘讨饭,为活命,老头哀求我二舅领走一个,“给口饭吃就行。”我二舅便对“小跟班”我三舅送个顺水人情,“三弟,我‘大出血’呀!牺牲了好几张大号狼皮,才为你换个媳妇。”我三舅的准老丈爷说三个姑娘任他挑。我三舅就挑个又瘦又矮还咳嗽的姑娘。几个人都愣,我三舅拉起瘦小干枯的姑娘就走。家人知道详情后刨根究底,我三舅指着姑娘的背影悄悄说,“我要她优点可多去了,这一呢,她胃小,吃得少,省粮。这二呢,她个小,穿衣裳省布。这三,嘿嘿,万一两口子打架,我、我也不吃亏呀!”结果,这姑娘有痨病(肺结核),过门半年就撒手人寰。

  芦苇荡被烧后,悲剧才刚刚开头。

  先是阴雨连绵,鸟兽们的尸体发酵、腐烂,腥臭味四处弥漫。尔后疫情接踵而至,病弱的动物鸟类一群群死亡。巴后父母勉强活下来,五个孩子死了三个。小狼山被双重灾难洗劫后,大多狼去穴空,冷寂而萧条。

  为了延缓、阻止疫情的蔓延,我小姨和我小姨夫跋涉到数百里外的边城弄消毒白灰。人力手推车“吱妞妞”响,不时有泥塘和坑坑包包阻碍,行走艰难。然而,那却是我第一次远行、第一次看到半月弯以外的风景。我坐在车上很快活,眼睛摄像机般不停地转动,特写广角长焦并用,对太多新鲜的东西说了无数个“要!”、“我要!”。

  我们刚走,巴后父母再遭劫难。

  “连片胡子”上次匆忙逃走,竟忘了带上他两个兄弟的尸骨。他带了几个兄弟在过火后墨黑墨黑的半月弯找了大半天,仍一无所获。就在他们心急如焚、沮丧懊恼时,发现了小狼山上巴后的父母和两个孩子。“连片胡子”喊了声“追!”,就率领三个弟兄冲了上去。

  巴后父亲知道洞穴太不安全了,督促妻子带两个孩子借助一条壕沟和茂盛蒿草的隐蔽,向另一座山上逃跑,巴后父亲自己则站在小狼山高昂着头颅,一声引颈长啸“吸引火力”,那英武、豪气的样子,似与“连片胡子”叫阵。

  “连片胡子”收起枪,向左右做了个“合围”的手势,“抓活的,割下它们的头,为我的兄弟祭祀!”

  然而,“连片胡子”等人气得差点七窍出血,就是追不到巴后父亲。巴后父亲为了迷惑对手给妻儿们逃跑赢得时间,时而向上跳跃,时而左右绕圈儿,时而跑“SUTZ”形线路,不离他们太近、太远,也决不逃下山。“连片胡子”终于被激怒了,喊了声“打死它!”,便提枪等在巴后父亲刚才常跑的地段瞄准、守株待兔。然而,“连片胡子”再次失算,巴后父亲躲在石头后面伸伸头、摆摆尾,吸引无数的子弹虚发后,它才转移阵地。

  “连片胡子”以为它被击毙了,跑过来一看,巴后父亲居然在没有遮挡的山坡上豁然现身。“连片胡子”一提枪,巴后父亲一头缩进洞中……

  “连片胡子”冷笑几声,“哼!这回我看你哪里逃跑!”

  当几个人围上来,“连片胡子”震惊了——巴后父亲拼力地自扒洞壁洞顶,洞穴轰然坍塌后埋葬了自己……

  身边的断臂矮个子说,“狼有灵性呀。”

  “有个屁灵性!”虽然“连片胡子”嘴硬,内心却仍萦绕于巴后父亲自杀的震撼。断臂矮个子忽然指着前边的山包说,“大哥,你看!”

  对面百余米远的山包上,惦记丈夫的巴后母亲正向这里翘首眺望。

  巴后母亲知道侵略者已经发现了它,立刻调转身逃跑。它身后,跟着两个孩子。

  “妈的,我们中了调虎离山计,”“连片胡子”骂了一句,挥了挥手,“母狼还带着两个狼崽儿,这回它们跑不掉了!”

  “连片胡子”几个人策马直奔对面的山根,火速向山坡追赶。光秃秃的山几乎没一点遮掩,只有西山坡半山腰有棵高大的歪身老柞树,是整山唯一的“障碍物”。这是棵孤树。在民间,如这样的孤树是有灵性的。独臂矮个子提醒“连片胡子”,“连片胡子”一句“灵性个屁”,独臂矮个子就哑了火。他们偶然发现孤树下有个黑乎乎的树洞穴,便俯身察看、棍捅,结果,洞内空空如也。

  “在那儿!”

  他们几乎同时发现了目标。

  小狼崽跑得太慢,这回它们真的跑不掉了。几个人甚至放慢了速度在目力范围内相互关照着向山上合围。登上山顶后,巴后母亲摆出束手就擒的架势,蹲坐在那里。奇怪的是,它身边的两个狼崽不见了!山包光秃秃的,一揽无余,它们怎么会没了呢?“连片胡子”一点点向它靠近,在离它10多米的距离时,它突然向左前方疯跑起来,“连片胡子”刚一举枪,巴后母亲一头撞在石块上……

  “连片胡子”再次看得目瞪口呆!独臂矮个指着不远处的狼尸体,“我去取来?”

  “取个屁!”“连片胡子”一甩袖子,“这对狼太了不起了,我们压根就不该招惹它们!”

  月夜下,“连片胡子”吃饱喝足了,觉得那两个狼崽没得太离奇,便点燃了火把,再次登上那个一揽无余的秃山。

  仔细绕了几圈,“连片胡子”的怀疑降落在一条壕沟里堆积的树叶乱草生上。“连片胡子”弯下腰,扒开树叶,发现两个狼崽果然藏匿于此……原来,狼母亲藏了它的孩子后,向相反的方向逃跑,甘愿以死换得孩子们的安全……

  “连片胡子”深深被巴后母亲的母爱而震撼!他慨叹一声,“扑腾”一下跪在狼崽前,“我的好兄弟,别怪大哥没替你们报仇,”“连片胡子”居然哽咽起来,“这里的狼太好了,比人义气、忠诚,兄弟,不是它们招惹了你们,而是你们招惹了它们呀!”

  第二天,“连片胡子”特意打一只驯鹿,割成若干个肉块,放在狼崽儿身边。

  “连片胡子”临行前,正逢我们回来。我小姨夫知道“连片胡子”是个行侠仗义的汉子,并没有抽出藏在车上的枪。“连片胡子”看见我小姨夫妇还活着,惊愣了一下,二话不说,单腿点地、双手抱拳,“大哥大嫂,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望海涵!”我小姨夫急忙扶起他,“不知者不怪,兄弟快起来,快起来!”

  “连片胡子”眼含热泪说了这件事,我小姨早已热泪滚滚。

  “对不起”,我小姨夫向“连片胡子”抱抱拳,“我要看看它们去!”

  我们三人来到小狼山对面光秃秃的山包,看见两个狼崽还好好的。它们认识我们,直往身上扑,摇尾、抓鞋、咬裤腿,还抓耳挠腮、尖声尖气地叫、哼叽。我们知道,它们在用我们听不懂、却能意会的语言,述说它们的苦难遭遇……

  “我们……”我小姨红着眼圈儿指着不远处的大石头,“要好好安葬它。”

  “把它们夫妻葬在一起吧,”我小姨夫说。

  可是,我们到大石头前只看到石头上干枯的血,并没有巴后母亲。我们四处找了又找,哪都没有。我小姨夫叹了口气,“一定是被同类吃掉了。”“吃掉了也应该有痕迹呀!”“如果狼夫妻同时来,很可能把它的尸首扯进洞穴”。

  抱着两只狼崽儿,我们急呼呼地赶往小狼山。临近巴后父母的洞穴,我们看见了巴后母亲。我小姨夫碰碰它的鼻孔,兴奋地大叫,“它还活着!”

  “它……”我小姨再次哽咽起来,“它在找自己的丈夫呀!”

  我小姨夫也红着眼圈儿,“一定!”

  奇怪的是,它们的洞穴完好无损,没有坍塌,也没有巴后父亲的尸体。我小姨夫从狼洞里钻出来,跪在洞穴口,“它临死前,一定想着它的妻子和孩子会活着回来,”我小姨夫用袖头擦了擦潮润的眼睛,“所以……,所以,它不能破坏自己的家。”

  巴帝跟豁嘴决斗虽然被我三舅搅局了,却实实在在认识到它误解了妻子。巴帝改邪归正、彻底跟豁嘴二妹妹断交,跟妻子重修旧好、恩恩爱爱,迎来婚姻的“第二春”。

  豁嘴招架不住巴帝、佯败上树未遂,被随从们认定为被巴帝打败、丢了面子。唇豁“豁唇”的不光彩史实又相继新增了两只“条状耳”、半截尾巴,俨然一副十足的小丑形象,与“狼王”的派头相差甚远。回去后,所有部下几乎都瞧不起它,对它的发号施令置若罔闻。它不知道,狼部落已经成功实施了政变。豁嘴如任何一个国王不甘在任期未满时交权一样,想要亡羊补牢,来个杀鸡给猴看,以“下马威”方式重唤雄风。豁嘴深谙擒贼擒王之道,决定从雄壮、一向对它言听计从的“白脑门”身上打开缺口。不料,“白脑门”呼地冲上来,对症下药、量身定作地打出一套凶狠的西伯利亚狼“祖传绝招”,差点致豁嘴于死地并夺过“狼王”宝座。

  豁嘴二妹居然凑到“白脑门”跟前主动亲嘴后,还把生殖器递过去——新狼王“白脑门”以当众与其性交的方式,公开了它的“王后”身份。豁嘴顿时明白,二妹早已变节并交出西伯利亚狼的格斗“家底”……

  排头变排尾,豁嘴在洞内闷了几天后,突然向小狼山奔去。它终于明白,那里是自己官运翻车的根由。

  豁嘴的主意打在瞎眼大巴和我大舅的家畜身上。见瞎眼被父母和弟弟妹妹们重点看护无机可乘,豁嘴就偷袭家畜……

  几只家畜殉职后,我大舅再也不听我小姨我小姨夫的话,公开支持我二舅向狼开火。“只要有钱可赚”,我大舅用手指比划了数钱的动作,“别说打狼,拔老虎牙都行!”

  在半月弯,人和狼们的品行都乱了。前者以我二舅为首,买了猎枪、聚集了一伙猎人,一切向钱看。后者以豁嘴为代表,专门偷袭家畜家禽。我小姨夫见我二舅这样,痛心疾首、愤怒至极,竟砸了我二舅的猎枪。好面子的我大舅“呼”地跳起来,“有我老大在,就没你撒野的份!”我大舅操起菜刀递上去,“来,有能耐你剁了我!”我小姨赶紧打圆场、说小话、赔不是,才勉强化解危机。

  此后,半月弯鱼龙混杂、喜忧参半。一方面,新迁户数增多,开荒、养殖、编筐窝篓、织布的都有,热闹替代了孤寂。另一方面,人员构成复杂,二流子三混子逃婚的逃难的躲避欠钱欠命的嘎子癞子五花八门,人际关系的乱套必然导致生活、生态的乱套。狼王国渐渐缩小甚至退到芦苇荡、大山深处,人的贪婪却大踏步地前进。在小狼山,只有巴帝巴后和少数它们的“铁杆”、孩子们,才跟我小姨我小姨夫荣辱与共、水乳交融,一直与人类保持着忠贞而真诚的友谊;少数狼跟豁嘴打得火热,成立了偷袭家畜团伙,搅得四邻不安;更多的狼则被人类弄得精神错乱、喜怒无常,时而跟豁嘴干坏事,时而跟巴帝夫妇做善事,即勾结豁嘴也抵抗豁嘴,跟巴帝巴后即亲近也疏远,后来我研究了实质和根由,不是它们错了,而是人类错了。人的“利益核心”污染了环境生态,也污染了生命生态和观念生态。迄今为止及从今而后,人类之所以赞美、夸大自己的文明,只是因为站在人类自身的利益立场——除了人,世间有无数亿计、亿亿计的植物和生物,如果它们都以各自的“视角”看世界,肯定是“反人类”的。但,它们完全被人类剥夺了“话语权”和“决策权”,它们只能任人宰割。原因只一个,目前在我们生存的星球,只有人——离妖最近……

  我小姨和我小姨夫痛苦了再痛苦,最后明白一个道理,只有训练巴帝巴后们保护人类、保护家畜家禽,才有可能缓解人狼对立的矛盾,重建人狼共存的和谐世界。巴帝巴后继承了先辈的优良传统,学啥像啥,站岗放哨盯紧豁嘴就不用说了,拉车、推车、为主人递东西,样样会。甚至技术含量很强的掰苞米、捕鱼的活也不在话下。不用说众狼干人的工作该有多么让人惊喜,就是巴帝巴后率领五个孩子共同推车、拉车的场面,也够壮观的了!巴帝巴后无愧于领袖的美誉,曾经多次组织如美国大片一样的壮阔场面,100多只狼一起钻进苞米地。只见苞米杆摇动,噼哩啪啦一阵响,苞米棒子被叼出来聚拢成堆。然后,数十辆“小狼车”成一字纵队运输苞米。

  为了维护大好局面和长治久安,将人狼合作进行到底,我小姨夫还实行了激励机制,用兽肉、鞭子奖励或惩罚它们。

  有一阵子,小狼山的“常住居民”渐渐增多。

  我小姨投其所好,让巴帝巴后重点为我大舅服务。巴帝的英武、睿智,巴后的细腻、灵活,让我大舅喜欢又震惊。巴帝是游泳和捕鱼高手,一次曾为我大舅捕了21条大马哈鱼。巴后眼睛盯着我大舅,非常懂得我大舅的心思,总是赶在我大舅动手前,递上他需要的农具、筐、桶、扁担等等。我大舅高兴坏了,“这些狼太好了,干脆,就认我干爹吧!”

  但,这个局面很快成过眼烟云。我二舅先以“打坏狼”或猎捕“远处的狼”的名义大开杀戒。其实,不少远处的狼只是走远的狼。再说,远处跟“坏”有什么关系?很快,小狼山的空洞穴日益增多。我小姨夫妇极力阻止,但没用。狼皮的价格日益走高。毋庸置疑,人的自私根须见了利益就发芽……

  擦洗伤口、热敷、上药,掰开嘴喂流食、肉末。我小姨夫妇精心伺候,上了不少治红伤的中草药,终于救活了巴后母亲。

  然而,芦苇荡的烧伤面积太大,虽然没有医疗机构鉴定烧伤级别,然而,春的脚步咚咚咚踩过,夏的手掌不断按摩,仍然不能起搏它跳动的心脏,仍然改变不了它焦黑焦黑的肤色。以往青草萋萋、鸟儿歌唱、野物穿梭往来的繁茂的景象仿若隔世——只有高空中的老鹰“黑钉冒”一样钉在天上,又仿佛白脸上的一颗走形的黑痦子。突然间,钉子脱落、黑痦子箭一般垂直而下,瞄向焦黑土地上一只蠕动的黑色爬行物,凌厉凶猛地俯冲下来,利爪“抓钩”迅速张开又闭合、夹紧、抠牢的时同,一个迅捷的“海底捞月”,“嗖”地把猎物提上高天!其实,老鹰大可不必如此大动干戈,那只黑兔已经瘦得皮包骨,要不是刚才几根裸露的树根诱惑了它,它几乎认可“安乐死”了……

  原来,老鹰只有在高空才能放大“镜头广角”,尽可能扩大搜索范围。

  连续数月的大旱,以往生机盎然的芦苇荡已然是一片死海。

  半月弯那么多的大水塘,相继成了小水塘后又迅疾紧步浅滩、干涸、皴裂后尘,继而成了大片大片的网状褶皱。褶皱再翘起,绽放着大朵大朵的泥花瓣……

  就连那片吞食了太多生命的“稀泥塘”,显然被干旱掠夺了许多,版图面积在逐步缩小。表皮也已呈现焦干的迹象。不知底细的动物陷进去后,像突然粘在蜘蛛网上赶紧挣脱。但,挣脱的结果是越陷越深……

  为了活命,我小姨夫妇的脚步丈量了附近数十平方公里的地方。附近能吃的树皮都扒光了。算上狼,我们一共6条生命。巴后母亲和它的两个孩子已经瘦得皮包骨。开始,巴后母亲偶尔还能捕到兔子、鼠一类的小动物,后来,它总是疲惫不堪地空手而归。狼基本上是肉食动物,食量很大,一次能吞吃十几公斤、相当于其体重五分之一重量的肉。夏季也偶尔吃点青草、嫩芽或浆果,但经常的食物是野兔、鼠类、河狸。.当找不到猎物时,也捕食蛇、禽鸟、蛙、鱼、昆虫等,几乎什么肉都吃。如果群体作战,比它们大数倍的巨无霸马鹿、驼鹿、驯鹿、野牛、麝牛等大型食草动物也常常成为它们的美餐。现在,什么都没了。一次,体力不支的巴后母亲独自发现一头马鹿,拼力与其搏斗,结果被马鹿的利角刺穿了肚皮,差点送命。现在,若大的芦苇荡,几乎很难看到活物。除了高空侦察的老鹰,就是几只着素装因找不到腐食物而“呱呱”惨叫的老鸹——半月弯,曾经的动物乐园、鸟儿天堂,现在什么都没了!

  现在,巴后母亲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仿佛骨头就要从皮毛下伸出来,那身骨架沉得下坠,要不是有松松垮垮的皮毛兜着,随时都能漏下来。它打着晃站起来,肋骨历历可数,肚皮和乳头皱巴巴地垂吊着。

  我小姨给两个狼崽喂菜粥,狼崽饿得嗷嗷叫、团团转,就是不吃。巴后母亲默默看着它的孩子,浊泪纵横……

  这天早上,我们起来后,突然发现巴后母亲跟它的孩子不见了。

  自巴后父亲自杀、巴后母亲和孩子死里逃生后,我们就一直住在一块儿、相依为命。院门口的那个草窝,就是它们临时的家。

  起初,我小姨夫妇还没当回事,以为它们只是出去走走。中午还没回来,我小姨急了,我们越过没有水的水塘,穿过没有芦苇的芦苇荡,盯着几乎没有狼的小狼山,远远地,就看见巴后母亲站在山顶后脚如人而立,直起上身,双前爪若掌合拢,对着苍天拜谒,一拜、二拜、三拜、四拜……

  我小姨早就跟我说过,每当月圆之时,狼王狼后有拜月的习俗。我要去看,我小姨总是推托“太晚了,遇上蛇怎么办?”。到了冬天,我小姨又会以“太冷”搪塞。后来我主意正了,非要看,任我小姨说什么,我都以“不怕”当阻击盾牌。我小姨却又有了搪塞我的升级版,“狼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打扰它,是不礼貌的。”总之,狼王狼后拜月,我只是“听说”而已。

  我指着巴后母亲虔诚朝拜的样子,大叫起来:“小姨,狼拜月了!拜月了!”

  我小姨姣美的脸上聚集了太多褶皱,眉宇间突然聚集个“川”字,若有所思,“不对呀,它怎么拜起太阳来了?”

  “不好,要出事!”我小姨慌忙扯了一下我小姨夫,“快!快上山!”

  拜毕,巴后母亲一声凄厉的仰天长啸,绝望、哀愁、悲伤、留恋开闸般汩汩奔泻!这声直达内心的吼啸穿透力太强了,它揪心扯魄、辛酸疼痛、撕心裂肺!

  而后,它弯下腰,万般柔情地贴贴两个孩子的脸,拱拱孩子的唇,像似低语、嘱咐什么。

  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巴后母亲一惊,猛地掉头就跑!

  它疯了、冲刺般跑了十几步远,一头撞在半人高的大石头上。我们上去时,它已经头骨碎裂,白花花的脑浆和鲜血四下飞溅……

  我们惊骇得目瞪口呆!

  我小姨双手捂脸,别过头,呜呜呜哭了好半天。我小姨夫轻轻、悄悄扯了我一把小姨,又轻轻、悄悄地扯了我一下,“走吧,孩子”。

  我指着眼前的一切,不动地方。我小姨蹲下来,用泪脸贴了贴我,轻声说,“好孩子,听话,啊?”

  后来我小姨告诉我,狼的伟大母爱甚至超过人类。在极度饥饿来临时,母亲为了让它的孩子活下去,常常用这种方式牺牲生命,让自己成为孩子的食物……

  “大半月弯屯”繁殖、生长起来的源头,是我的三个舅舅。哦,准确地说,是我二舅和三舅。我大舅一直以“大哥肯定有样儿”自居,聚精会神、尽心尽力地为两个弟弟操劳,终身未娶。我12岁时,这个屯子已经有31户人家。

  我三舅娶的那个又瘦又小的舅妈死后,很快又填了房。我三舅依旧认真贯彻厉行节约的原则,替补也是小个子、瘦身板。可她几年工夫,就生了三个孩子,我三舅家的粮袋满了空、空了再满、再空,我三舅就埋怨我三舅妈夹不住、太能生。我三舅妈不服气,说生孩子多了怎么怪我一个人?我三舅张开两手,“你没来前,我有孩子吗?”我三舅还打个比方,“我二嫂结婚都5年了,才生一个孩子,你可倒好,刹不住闸了,要管着点自己呀!”

  “你二哥整天不着家……你天天晚上都要‘干那事’,你、你怎么不管着点儿?”

  “我管有什么用呀,孩子又不是我生的。”

  米袋子经常空我三舅就经常埋怨我三舅妈。我三舅妈实在憋气又窝火,一怒之下吞了娘家陪送的金镏子驾鹤西去。

  我三舅趴在我三舅妈直挺挺的尸首上大哭二嚎。我大舅知道我三舅妈的死因,气坏了,真想狠狠揍我三舅一顿,可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戳穿。我大舅把怒气都用在腿上,“咣”地踹了我三舅一脚,“嚎什么嚎?早干什么啦?起来起来,抬走!”

  我三舅双手护住我三舅妈,“不能抬走啊,不能啊!”女人们见了,个个抹眼泪——唉,难得我三舅的一片真情哪!可听了下话,女人们个个气得嘴歪鼻斜——

  我三舅指着我三舅妈,“抬走了,她肚里的金镏子怎么办哪?”

  我二舅的情况更糟,媳妇孩子扔在家里不管,他欠下赌债后东躲西藏,时常晚上偷偷回来,狼吞虎咽填饱了肚子住一晚,天亮前再逃跑。后来债主住在家里守株待兔,我二舅晚上也不敢回来了。只有我大舅,腰杆挺得直直的,支撑着这个家。我小姨我小姨夫要“搭把手”,我大舅豪爽地挥挥手,“没你们什么事,下雹子有筐,下刀子顶锅,天塌了我托着!”只要债权人有我二舅的欠条,我大舅就履约赔偿。骡马牛驴猪,高粱谷子豆子家具农具,都共用一个名字——抵债物。只是,我大舅的“填坑”速度远远跟不上我二舅的“挖坑”速度。终于,“天要塌了”!这天,十来个人持刀抡棒,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我大舅的家实施最后一次通谍:摆在我大舅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还钱,要么点房子。

  我正跟几个孩子玩,吓得缩在角落,从捂脸的手指缝窥视这可怕的情景。

  我三舅吓得躲在炕柜里,因为柜缝里淌出来的尿泄了密,被少只胳膊的小个子债主揪出来,踢得鼻青脸肿、跪在地上哆嗦。我大舅见我三舅太窝囊了,也狠狠踹了他三弟一脚,“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拉,起来,别给我们家丢人现眼!”

  独臂矮个子见我大舅像条铁骨铮铮的汉子,藐视地瞧了瞧,歪着嘴挑衅,“如果你给老子跪下,欠债减半!”

  宁折不弯、死要面子的我大舅哪受这个?结果,我大舅被高高地吊在大树上,一只胳膊指挥人在树下摞了干柴,耀武扬威地向随从下令,“我大哥一到,立刻点火!”

  危急时刻,我连忙跑回家报信。

  我小姨夫和“连片胡子”几乎同时赶到。“连片胡子”见了我小姨夫一愣,两位好汉惺惺相惜地亲热一阵,立刻放了我大舅,旧债一笔勾销。

  此后,我大舅仍然遵循“大哥肯定有样儿!”的原则,独自挑起养活三弟、二弟媳和四个侄儿侄女的担子。我三舅只算小账、抠气,干起活来,他充其量算个“半拉子”。

  “细得屁眼子插不进一根猪毛”,我大舅骂他道,“挣不来钱,光勒裤腰带有什么用?”

  我大舅废除了我三舅对孩子们的“家规”,吃饭定量、分;没事儿多在炕上躺着“省粮”;哪怕离家二里地,有屎有尿也要跑回来上自家田里;光腚子才“省布”,即使有事穿了衣裳出门,没人时也要脱下来……

  我三舅非常赞赏我大舅对他的分工,“哄几个孩子好好玩,别出闪失!”

  我三舅当我们的“孩子王”还真称职,点子比我们几个孩蛋子多多了。套蜻蜓、网蝴蝶、憋坝捡鱼、烧蚂蚱、拣鸟蛋、掏喜鹊窝……

  一次,闻知我三舅妈的坟被狐狸盗洞掏空,尸体被“豁嘴”一伙吃了。我三舅在我三舅妈的白骨里翻来找去,也没找到金镏子,便领着我们找狼粪。我三舅坚信狼消化不了金镏子,一定会排出体外。可是,狼粪便里兽毛、羽毛、骨头都有,就是没有金镏子。我三舅找来找去,突然趴在一个狼洞洞口听到狼崽的叫声,兴奋了,“冬天嘎嘎冷,耳朵最容易冰坏。你们想不想要狼皮耳包?”“想啊。”“狼崽那么小,毛还没长齐呢!”“我们掏出它们后,再把它们养大,能做多少耳包哪!”

  这主意点燃了我们的兴奋!

  可是,怕狼崽咬,也怕大狼在洞里,谁敢掏?我三舅真有办法,把一大堆苇草在洞口点燃了,明火烧起来后又盖上湿草,顿时黑烟四起!我三舅又用草帽使劲煽,再用苇草把其它洞口堵死,很快就听到狼崽呛得拼命叫唤。听不到叫声时,我三舅进洞掏出5个呛昏的狼崽儿。回家后,我们把它们放进一个废弃的空菜窖里。

  “谁要是说出去,”我三舅猫腰抓起一块大石头,“我、我就砸他脑袋!”

  夜晚,成群的狼来屯里闹,尖厉的嚎叫声让人胆寒。我三舅吓得屋都不敢出,我大舅又不知道内情,觉得很奇怪。但,在“大半月弯屯”,人们是不伤害狼的。第二天,人们发现猪牛羊家畜被咬死好几头,更加奇怪。除了“豁嘴”,这么多年,狼从不伤害家畜。人们甚至记着狼的好,掰苞米、拉雪橇、推车、抓鱼……

  我大舅和屯里人惊奇地发现:这次群狼围攻屯子,“条耳”、“秃尾巴”豁嘴并没有参加。

  由于“豁嘴”的捣乱和我二舅等人对狼的伤害,狼们不再心齐,以亲、疏、远、仇不同的方式对待人类。但,巴帝巴后和它的5个孩子,一直是我们的“铁杆”。

  一连两个夜晚,群狼都来屯里闹,连豁嘴的妹夫、新狼王“白脑门”都来了。更加奇怪的是,“白脑门”带领数十只狼来后,只围屯子转了几圈,竟然没有祸害家畜就悄然退去。我大舅知道“狼就是不会说话的人”,觉得“这里边一定有问题”,赶紧找我小姨我小姨夫“想对策”。

  第三晚,狼们再来时,我小姨夫把巴帝巴后叫来要“借力打力”。我在前边说过,在这一带,巴帝巴后的威望相当于人类多国联盟的“轮值主席”。更加奇怪的是,巴帝巴后率队刚要向“白脑门”发起进攻,“白脑门”竟不计前嫌、友好地向巴帝巴后摇摇尾巴、歪歪头,以温和地声音示好。巴帝朝巴后递个眼神儿,示意妻子“见机行事”,自己则庄重威严地直奔“白脑门”。眼见“二帅对决”,人们都为单刀赴会的巴帝捏把汗。然而,巴帝只跟“白脑门”简单地沟通后,疾步跑回,并跟妻子一道率队撤退……

  怎么回事?

  连我小姨我小姨夫都惊愕不已!

  当年巴后母亲自杀后,巴后对抚养它的恩人亲极了,几乎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婚后,巴帝也跟妻子一样善待、厚交我小姨夫妇。

  翌日黄昏,小狼山出现另一个人类很难看到的奇观:巴帝打头,二巴三巴四巴五巴整齐列队随后,瞎眼大巴叼着母亲巴后的尾巴,缓缓前行。

  “它们要搬家?!”我小姨惊叫一声,急忙喊着巴后的名字。巴后回头看了看,丢下瞎眼儿子直奔我小姨而来。巴后轻轻咬咬我小姨的裤脚,又舔舔我小姨的手,蓦然回首,跑开了。跑了几步,它又返身回来,以同样的礼节亲了我小姨夫和我,猛地跑开、再也没回头。我们万分惆怅地注视着它们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金色的晚霞里……

  见我小姨我小姨夫眼睛都哭红了,我才说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狼们第二晚发现5个狼崽完好无损后,再来时只做一件事:向菜窖里扔野兔、野鸭等食物——但,此事深深伤害了巴帝和巴后……

  我小姨夫很快就发现,它们的新家安在小狼山前边——巴后母亲当年走投无路、在壕沟树叶里埋藏过巴后和弟弟的地方。它们因陋就简,把半山腰那棵歪斜的大柞树洞掏了掏,定居于此。我小姨夫妇一连去了三次,回回都送去鹿肉、野鸭、獾子,它们却一口不动。第四次再去时,已经“人去屋空”……

  每个链节协手相助、各尽其责,才是一个完整的链条。哪个链节脱落链条都会瘫痪。生物界如此,感情也是如此。我小姨夫妇感激巴后父母的恩泽,也把恩泽施于它的孩子。如果“单算”,巴后能活下来并成家立业,是欠我小姨夫妇人情的。它们依附于我小姨夫妇,才演绎了一幕幕深情、生动的“跨种族”精彩。

  事实远非如此。巴帝巴后全家失踪后,我小姨夫妇像丢了魂儿一样吃不好、睡不实,仿佛鸟断翅、水倒流、霞落地!我小姨夫妇这才发现,这些年来,不是它们依附着他们,而是他们依附了它们!他们和它们已经互为家庭成员,谁也离不开谁。哦,不!是他们离不开它们呀!

  一向傲慢、“有样”的我大舅,崇尚“冻死迎风站,饿死打饱嗝”、万事不求人。如果跟现今流行语接轨则是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但,闻知巴帝巴后一家出走,我大舅端不住架了,庄重、矜持、拔腰板的硬汉形象一扫而光,鞋都没来得及穿,光着脚丫子跑来,先是表情哭咧咧地千恩万谢,要我小姨夫一定找回它们,“只要它们回来了,让我干啥都行,”我大舅觉得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又补充道,“要我什么都行,让我咋地我咋地!以后,我就是你们的恩人,不不不,你们、你们就是我的恩人!”

  它们一走,剜疼了我大舅的肉,不,是剜走了我大舅的心!准确地说,巴帝巴后曾把我大舅行将被酷寒“剜”走的生命,又“送”了回来!

  前年冬天,零下50度的严寒向一切生命下了戒严令——万物皆霜天,让所有的静物植物都统一着霜衫雪袍装,让所有的生命都远离这个禁地!

  腊八那天,寒冷再次增兵,先雪后风,封杀了半月弯。

  早上起来,因为结霜太厚,整个窗子白茫茫的。忽然推不开门了,才知道大雪埋了房子。几个人喊着号子把门掮开一道缝,冷不防,风手抓起一把把雪末子劈头盖脑地扬在脸上、领口里,人们“妈呀妈呀”叫着被击退。几次“拉锯战”,人们终于出了屋。家家户户都七手八脚在厚雪没人的院里挑开一条“战壕路”,要接通出行的脉管。雪太大了,只见空中扬起一朵朵散花的雪,却见不到挑壕的人。

  站在高处远眺,漫天漫地的白!在劲风的弹奏下,所有景色都是温婉浪漫的“五线谱”曲线,柔而美。殊不知,大雪也是个搞平衡、弄虚作假的高手,报喜不报忧,以貌似浪漫而唯美的方式掩盖了种种危险……

  严寒紧逼,封杀“简报”不断公示——

  水井边有几个男人在“咣咣咣”钎冰。井口的冰太厚,缩细了眼,水桶已经下不去了。

  院子里的雪清除后,家家都有人大呼小叫,“大地冻开口子啦!”

  水缸冻裂了,里边鼓起了大冰包。做饭前,整个屯子响起一片“咔咔咔”的声音——菜刀在水缸里破冰。

  耳朵冻伤、手脚冻裂、瘦小的家畜家禽冻死东伤的,家家都有。

  挂满银色树挂子的树下突然出现不少黑点儿,近了一看,居然是冻死的麻雀!这些按部就班生活的麻雀,本来可以在屋檐下的窝里暧暧身子、睡个懒觉的,可它们也拘泥于条条框框、盛行八股文,居然在树上召开例行的、空洞的持续多年多代的“晨会”时,不幸殉职。天空的鸟儿凄惨地哀叫、失控地飞行,突然一头扎下来,加盟、扩大了“黑点儿”队伍……

  我喜欢在雪地上撒粮食喂鸡。白白的雪上,撒上通红通红的高粱,或金黄金黄的苞米粒,非常漂亮。可太冷了,除了少数几个寻找母鸡的红冠子大公鸡,多数鸡们躲在架里不出来。偶尔出来一只母鸡,大公鸡便栽愣着身子、一只翅膀着地,咯咯咯叫着扑向母鸡……

  我最爱往雪地上尿尿。憋口气,一挺肚子,增援自由落体运动,就能把洁白的雪打个直上直下的竖井,特有成就感!可那天,我缩脖佝腰冻得直哆嗦坚持掏出作案工具,井没打成,竟然逆向“长”出个冰橛子!

  女人孩子们大都不敢出门,男人们不到万不得已,也躲在家里猫冬。躺在炕上,肉皮都快烫熟了,脑袋却冻得生疼。人人睡觉都要戴帽子、围围巾。问题是,眼见要过大年了,灶坑的吞咽食量大增——蒸豆包、烙黏火勺、烀肉、煮骨头、亲戚走动,都要增加灶坑的“食量”。我们家家都有个大火盆,能取暖,更能烤冻饽饽、烧地瓜土豆。高寒里,我们仍旧过着低碳生活。但,火盆里的碳火哪里来?我们半月弯盛产芦苇,可它对于灶坑、火盆来说相当于饿汉“喝稀粥”一样,太不顶事。一捆苇草填进灶坑,招架不了几分钟就败阵、踪影皆无,还排泄太多的灰。毫无疑问,木劈柴才是它们顶饿的干粮,才是能摧城拔寨的主力选手。我大舅家木柴好几垛呢,只是,都堆放在十数公里外的地方。

  我二舅早就蒸发、生死未卜。我三舅只能跟我们孩子蛋子打成一片,运输木劈柴的事,非我大舅莫属。

  天太冷,大家都不让他去。我小姨夫知道我大舅要面子,捎话说先上他家弄点劈柴回来,就算借的。我大舅扔下句“一大家人过日子,怎么指望旁人?”然后麻利地把靰拉鞋塞满了草,打上腿绑,戴上狗皮帽子,抓起鞭子就走。

  一匹骡子一头驴拉雪橇,也不算软的。牲口们嫌冷,缰绳打开后,它们向后坐,拉得我大舅直打“滑吃溜”、差点摔倒。我大舅火了,让鞭子跟它们频繁对话,骡子这才“咴儿咴儿”叫、打几个响鼻,驴子也以嚎叫抗议几声,很不情愿地上路了。

  刚走不远,却看见巴帝巴后跟了上来。我大舅知道,一定是我小姨派来的。我大舅感觉不太舒服。怎么这样轻看我?我大舅要把它们撵回去,鞭子已经高高地举起来,却在空中一拐弯,落在驴的身上。巴后巴帝太好了!掰苞米、递家什、抓鱼等,帮了他太多的忙。再说,我大舅还叫过它们“儿子”哩!

  巴帝跳上去,叼起绳子,示意它也可以拉雪橇,我大舅感动地摸摸它的头,“好儿子,不用,不用的。”

  巴帝巴后似乎听懂了,不再固执己见,一前一后跟着雪橇前行。还好,风吹走了部分浮雪,雪橇在坚硬的雪壳子上呼呼呼滑行,飞快。巴帝忽然疯跑起来,原来,它发现个狐狸洞。洞口太窄,它钻不进去,回头看看妻子巴后,巴后向它叫了几声,巴帝立刻中止了假公济私,迅速跟了上来。

  风雪可堪高手瓦工,雪橇刚刚过去,就抹平了所有印迹。

  寒冷向他们出击了组合拳。霜打前锋,我大舅的胡子、眉目、帽子,骡子、驴以及巴帝巴后的皮毛,一律被染白;风打中锋,呜呜呜鸣叫,像似出示黄牌警告;后位则是无声无味无形的隐形家伙,同时丢出千万把小刀和针尖,连拉再刺、无孔不入——狠狠打击这5个闯进生命禁区的生物。好在我大舅领衔的“硬汉团队”不但没有后退,几个小时后,他们已经拉着劈柴返回。雪还在下。原路没有任何痕迹,他们只能再次破荒前进。巴帝刚刚过去,突然“咕咚”一声,雪橇掉进五六米深的雪坑里……

  我大舅的左腿被压在劈柴下,怎么也扯出不来。骡子和驴已经四脚朝天!

  绳套捆着,身体又别、挤在一块石头边,任它们乱滚乱翻、白气四射,也无法挣脱。

  巴帝和巴后跳下去,急得团团转。

  巴帝巴后突然厮咬绳子,啃开绳扣后,再一块块抽出劈柴,叼在一边。半个多小时,雪橇轻了,我大舅才爬了出来。脱险后,我大舅看着巴帝巴后乐得合不拢嘴,“儿子,女婿,你们救我一命呀!”

  然而,半个小时后,我大舅又遭受二次打击。飞驰的雪橇突然“咣”地撞在隐藏在积雪里的大石头上,雪橇瞬间解体——破断的横梁、立柱四下飞散,劈柴翻落,我大舅在高空中坠落时胯骨被暗石拦截,站不起来了……

  时值黄昏,寒冷猎鹰扑食般凶猛进攻。若不尽快离开,不出两个小时,我大舅必死无疑。

  巴帝巴后见状,突然在我大舅身边拼力挖了起来!它们的头、身子、尾巴渐渐被雪洞吞了,再出来,再吞,如是数十次,完全以建造狼洞的设计精心施工,把多余的雪掏出来,很快,五六米长、带转弯(转弯即安全又背风)的雪洞完成了。然后它们叼着我大舅的肩膀,协助我大舅爬进洞内……

  而后,巴后守在我大舅身边,巴帝叼起我大舅的鞭子,向大半月屯飞奔而去……

  巴帝巴后离开小狼山后,类似于人类的逃亡国王,至少也是擅自离职。没有以往的前呼后拥,也少了一呼百应的特权。但,这一家7口,也算个精锐的小分队。尽管5个孩子战斗技能还相差很远,但有两位超级大腕领衔、培训,同类们不敢小瞧这支队伍。但,纠纷和战争还是时有发生。

  新狼王“白脑门”强行收编了小狼山巴帝巴后的旧部后,这对曾经在这一带称王称霸的伉俪也无可厚非。自己拱手相让,怪不得人家。可是,“白脑门”欺人太甚,在一次共同合围、收获了几只驯鹿后,故意不让巴帝巴后分享劳动成果。巴帝刚要发火,巴后横在它们跟前,看了看现任狼王皇后、原情敌“豁嘴”二妹,又瞄一眼溜边儿的条耳、秃尾的豁嘴,亲昵地唇吻丈夫,示意不跟这些乌合之众一般见识。“白脑门”当年亲眼目睹自己的现任妻子被巴帝夺了贞操,不,现任部下也大多心知肚明,现在看了巴帝它格外不舒服,便故意找茬。

  眼见战火就要被巴后扑灭,“白脑门”依仗自己人多势众,竟当着巴帝的面冷不防拱一下巴后的生殖器!巴帝怒不可遏,掉头已经太慢,巴帝尾巴军刀出鞘般猛地一个大力“横抽”——这可是艺高胆大之举,一般来说,决斗前这军刀只护阳物或夹腚助力,这个闪击令“白脑门”措不及防。

  在“白脑门”瞳孔充血、眼冒金星时,巴帝突然以凌厉的大刀剜心、虎扑、蛇飞接连凶悍出击,“哐哧”一口嘶开挑衅者的脑皮,败阵的“白脑门”一声凄厉的嗥叫,众狼砂砬般飞扬过来,关键时刻,要不是巴帝巴后的几个旧部“拉偏架”,这对夫妇很难突出重围……

  仇,结深了。

  好几年了,我几乎天天住在舅舅家。“念私塾”只是走过场或最能引起重视的借口,跟我三舅“混”、挂羊头卖狗肉,才让我乐此不疲。“小抠”我三舅在大人堆里近于“人渣”,在我眼中,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起码也类似于“准英雄”。尤其芦苇荡青春期一来,我们的“天堂日子”也随之到来!我三舅总能找到“割靰拉草”、拣柴火、轰乌鸦(防乌鸦吃高粱)的理由,向我们挤挤眼,我们5个孩子就“嗷”地一声叫,跟他去劳动。其实,我们总是以“劳动的名义”花样翻新地玩。玩法几十种都不止。但,我们最喜欢的还是跟“吃”字挂钩的东西。比如烧鸟蛋、烧鱼、烧野鸭子等。半月弯的野鸭子太多了,我三舅告诉我的品种就有粉嘴潜水鸭、青头潜水鸭、白眼潜水鸭、红头潜水鸭、琵嘴鸭、斑嘴鸭、赤颈鸭、绿头鸭、绿头红尾鸭、针尾鸭、赤麻鸭好多种哟!

  我最爱吃三舅的烧野鸭了。把野鸭用黏糊糊的黄泥包严,烧好后一摔,毛全掉了,鸭身焦煳成深红色、油汪汪的,香气四射!我三舅拿出事先备好的盐面子,一人分一块儿,我的天,太香了!我对此唯一的不满就是:总也吃不够……

  一天午后,我三舅又以“割靰拉草”的名义领我们进了芦苇荡。

  为了省衣裳,我们一律遵循我三舅的最高指示,一出屯子,就脱了衣服。那时我们不知道“裸奔”一词,我们只知道践行、光着身子向芦苇荡飞跑……

  我们兴奋得脱兔般又蹦又跳、耍欢儿!哗啦哗啦拨着高于我们几倍的苇草,疯闹、捉迷藏。一群群天鹅、翠鸟、野鸭惊叫着飞起来……

  突然间,我发现伙伴们没了!

  我赶紧喊、跑,但,风吹苇海哗啦啦响,我的喊声是那样的微不足道!我在转向中东跑西找,结果可想而知。我很害怕。我想我会成为又一个迷失方向的“死倒”。这时,我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我乐坏了,一定是伙伴们找我来了!我在兴奋中蹲下,寄希望从苇叶稀疏的根部看到伙伴。这一看,我吓得张大嘴巴、毛发倒立!离我十多步远的地方,有只大狼正坐在水塘里!

  懂事时起,我小姨我小姨夫就没少跟我说,狼是我们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前者对,后者就不对了,起码是不准确的。就算我小姨夫妇被狼救过、我大舅被狼救过,我没有呀?可我没义正辞严地指出或反驳,而是很绅士地保留了个人意见。后来我二舅打狼,狼们火了,就出现过多次狼攻击人类或家畜的先例。“豁嘴”就不用说了,这个原狼王落配为等级最低的“狼乞丐”后,有段时间,专门欺负弱小的家畜……

  狼坐在水里时,我也坐在水里了。不同的是,它将有顿美餐,我将无奈而绝望地告别这个世界!

  突然,我发现个奇怪的情景:狼并没有扑向我,而是慢慢地下沉、下沉,水面上,只露出它的两个鼻孔!

  我不敢跑,也不敢喊(喊也没用),求生欲指使我折个粗苇管含在水里,也慢慢地下沉、下沉。我在透明的水里观察着它,它却一动不动。天哪,难道它再等我出来?

  几只小鱼在我腚沟游来游去,轻轻地撞我,很痒。一只线蚂蟥(又名肉钻子)叮在我的屁股上,我却不敢动。比起狼的胃口,线蚂蟥实在不算什么。我知道线蚂蟥揪是揪不掉的。一揪长若皮筋。硬揪,哪怕抻断了,它的嘴还在肉里。唯一的办法就是狠狠地“拍打”——现在,我敢动吗?

  此刻,夕阳西下,苇叶、苇花一片橙红,就连我眼前的水,也涂了片片红霞。我知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的血,也会涂红一片水塘。

  它在水里,水在我的泪里。

  我的左腿蹲麻了,我换腿的时悄悄露出一只耳朵,也想借机听听四外的情况,万一伙伴们来了,我将大呼“救命!”

  这时,天空中忽然传来野鸭“呱呱”的叫声,转眼间,翅膀飞腾、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成百上千只被晚霞勾了“金边”的野鸭子,铺天盖地地直扑水塘……

  只听前方“哗啦——”一声响,一座大浪冲天而起!刹那间,亮眼的浪花落下时,晚霞荡漾的水面上,大狼一口叼了两只野鸭,悠闲地凫水而去……

  我惊呆了!

  好半天,我才明白过来,觉得屁股蛋钻心地疼。我“啪啪啪”拍掉线蚂蟥,跟随“向导”大狼朝岸边游去……

  一只雌驯鹿“嗖”地从树林里穿出来,我小姨赶紧搭弓上箭。

  我小姨夫判断,雌鹿后头一定跟着雄鹿。

  果然,当雄鹿再次现身于雌鹿的逃跑线路,我小姨夫的箭头伴随雄鹿跳跃的波峰浪谷上下左右而移动,雄鹿正置“峰高”时,我小姨夫突然松开右手指,箭镞呼啸而去,“扑!”地一声,正中咽喉,雄鹿一个“倒撅”栽倒在地、屁股朝前。

  我小姨夫兴奋地前去收获成果。不料,兴奋的还不止我小姨夫。与我小姨夫同时向雄鹿靠近的,还有狼。

  我小姨夫在离雄鹿十几步远的地方戛然而停。

  我小姨夫一向对它们心怀敬意、永记狼恩。知晓这对驯鹿是狼们追捕的,自己不想也不该“摘桃子”。可是,就在我小姨夫要离开时,发现情势紧张。前方十多只狼向他围过来。我小姨夫回头一看,还有4只狼“抄后路”……

  “头狼”居然是“白脑门”!

  狼是不会说话的人。我小姨夫清楚,仅凭他与我小姨长久跟巴帝巴后一家亲密无间的交往,就足以引起“白脑门”的仇视了。

  “无论如何我不能伤害它们!”我小姨夫迅速登上一个两人多高的陡石砬子前,还这样告诫自己。但,有我二舅捕狼、我三舅掏狼崽的前科,狼与人的友善和谐已成美好的记忆。

  “白脑门”坐镇指挥,朝我小姨夫咆哮一声,群狼纷纷跳跃、攀崖进攻。我小姨夫不想伤害它们只用棒子捅。后来狼们进攻猛烈,我小姨夫腿肚子肉、一根脚趾被撕裂,我小姨夫火了,回归当年“二当家”的威猛,操棒狠命一击,靠近的狼就被打翻在地。见我小姨夫“来真的”了,狼们更凶——很快,他和它们进入恶性循环……

  石砬子下虽然有十多只狼晕死或抽搐,但更多的狼前赴后继,战斗进入白热化。狼越打越多。我小姨夫的裤腿早已成了披散的条状野草,两只鞋都没了,赤着一双血淋淋的脚左挡右拦……

  眼见要招架不住了,巴帝巴后呼啸而来……

  巴帝巴后离家出走后,也十分想念我们。好几个早晨,我小姨起来后,发现院内放着野兔或野鸭,就猜测是它们所为。我大舅也亲眼眼看见过,巴帝把已经跳进猪圈的“豁嘴”撵走。但,谁也没想到,巴帝巴后像人类轮流值班一样,护卫着它们的朋友。我小姨夫经常野外狩猎,无疑列为“一号”警卫对象。

  今年春天,一头肩膀插支箭的马鹿惊惶失措地逃向江面,接连扑腾扑腾滑倒怎么也站不起来,它索性不动了。脚踏防滑铁链的我小姨夫乐坏了,快速奔了过去。不料,在靠近大马鹿的同时,脚下的冰咔咔裂碎,我小姨夫急忙去抓马鹿大角、马鹿“呼”地跃起窜向岸边时,我小姨夫“咚”地落入江中!

  我小姨夫拼命抓住冰块向上爬,不料春天的冰太脆了,抓哪块哪块坍塌!转眼间,咔咔咔冰裂声响成一片——命悬一线时,大马鹿居然掉转头向回跑,它屁股鲜血淋淋。巴帝在后面追撵着它!大马鹿在犹豫中踩踏了冰面,我小姨夫一下抱住了它的大角……

  我小姨夫上岸后,巴帝不告而辞——它的身影已在原野上缩成个黑点儿。

  这一次,巴帝没能不告而辞。

  因它吸引了群狼的火力,凌厉、威猛、顽强地阻击,我小姨夫才得以攀爬上那棵高高的大柞树。但,巴帝却成了一团血肉瘫在那里……

  它的皮毛被一片片撕碎,左腿生生被咬断了一截,露出白森森的骨茬子。鲜血泼红全身,也泼红周围的草地。但,它没有死。后来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情景:瘸狼在先,一只瞎狼衔着它的尾巴前行——这就是原狼王巴帝和它的长子大巴。

  我迷路芦苇荡惊而无险,对狼的好感更深了。

  尽管我三舅时常还提起“狼耳包”怎么怎么好,我却不以为然。我甚至抓了我三舅掏狼崽后引来群狼大闹大半月弯屯的“小尾巴”,劝阻我二舅“别惹狼”。但,我还是阻止不了我三舅。我在前边说过,我三舅的鬼点子太多了,在我眼里起码也是个“准英雄”。最重要的是,我三舅还抓了“豁嘴”的“小尾巴”,以豁嘴祸祸家畜的例子,证明“狼是人的敌人”。我虽然不服气,却又说不过我三舅,我们只好在“求同存异”中继续合作。

  我三舅为了掩人耳目,经常打着“劳动”的旗号一箭双雕“干私活”(为我们创造关于“吃”的种种福利),我大舅高兴,我们也欢欣鼓舞。比如,向劳动工地送水,就是个假公济私、很得人心的事,这由头方便我们“暗箱操作”……

  一次我用瓶子打上来水后,敞口瓶嘴没盖,就解下我的红腰带系在瓶口上。这红腰带是我小姨送我的生日礼物,要不是为了途中吃到我三舅的“烧毛豆”,我怎么舍得用它哟!我路过猪圈时,见我三舅领几个孩子脑袋顶脑袋、屁股朝外围成一圈儿正吃烧毛豆呢!我急了,赶紧过去抢。我刚扔进嘴几个滚烫滚烫的豆粒儿,渴极了的豁嘴突然闪身出来,尖嘴儿伸进敞口瓶里“咕噜咕噜”喝水了。我三舅操起棒子跑过去,豁嘴急坏了,嘴儿却套进瓶口拿不出来!我三舅一棒抡过去,瓶子“咔嚓”一下碎了,豁嘴嘴上套着瓶口拖着红带子逃掉了……

  我惋惜我的红腰带,我三舅惋惜他的瓶子,我俩相同又不同的情绪极度对立,我们吵了起来。我小姨听了后,也很惋惜。她惋惜豁嘴太大意,套了瓶口走了,要是张不开嘴饿死了可怎么办?

  我说了豁嘴的种种坏处,我小姨表态道,“狼跟人的争端,多数是人挑起的。狼学坏了,多数是人逼的。”

  不久,我小姨的话兑现了。豁嘴再次偷袭小猪时被追击后匆忙在木篱笆上跳跨栏时,缠在它脖子上的红腰带一下挂在篱笆上了!

  “吊死了!吊死了!”我三舅哈哈大笑着提了刀过来,要扒它的皮。我怕把红腰带弄脏了,抢先过去一刀割断了红吊带,豁嘴扑腾一下落地后又快速起来,嗖地一下,逃跑了——原来,它在装死!

  几天后,我们再次狭路相逢。我三舅让我把刚弄的野鸭藏起来,“你大舅一走,就烧了吃。”凡乎与吃有关的事,我跟我三舅不仅没有求同存异,还一拍即合。我拎了野鸭就钻了苞米地。哪知道,看好这个隐蔽场所的除了我,还有狼。

  我赶紧掉头出来,却被另一只狼堵住了去路!前后夹击,这可怎么办?两只狼都盯着我,当然,也盯着我手里的鸭子……

  只听耳后“呼”地一声响,我“妈呀”一声惨叫,闭上了眼睛。

  可是,我身上哪也没疼。我睁眼一看,只见条耳、秃尾巴豁嘴东挡西堵,拦截了它的两个同伴。然后它回头看了看我,和同伴们向小狼山方向跑去……

  过后我多次琢磨,连前科累累的豁嘴都知恩图报,世上还有“坏狼”吗?

  失踪三年的我二舅回来后,我们家即高兴又担心。高兴我三舅总算戒了赌和嫖,要跟我二舅妈一心一意过日子。担心的是,他弄了好几把上好的“快枪”,要发“狼财”!我们全家无不与他意见相悖。我二舅以“少只手”对付我小姨,以“发得快”对付我大舅,以小恩小惠付我三舅。最后,只有我三舅被“提成”吸引——“提多少?”“一个狼崽儿提一块钱。”“什么时候给?”“掏了狼崽就给。”“现把现撂?”“一把一利落。”

  怕走露风声,我二舅只跟图便宜的我三舅横向联合、紧密型。其实,我二舅忘了,我三舅胆小,被我小姨夫发现端倪后,一顿虚张声势的审问,就从我三舅嘴里掏了老底:某大老板要训练护院兼侦破警犬,花大价钱买狼崽……

  此刻,特别要面子的我大舅已经趋于务实了。虽然不时有豁嘴一类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流浪狼偷袭家畜,也改变不了我大舅对狼们的一往情深。我们全家大团圆喝酒的时候,我二舅还在坚持己见,我大舅“哗啦啦”推翻了桌了,指着饭菜和二弟媳、侄儿说,“怎么?我替你养着老婆孩子,难道就是让你回来卷我的面子?”

  大家急忙劝我大舅,怕他气坏了身体。特要面子,硬要身受苦、不让脸受屈的我大舅当时已经病入膏肓、骨瘦如柴、干不了力气活。推翻了饭桌后,我大舅几乎累不行了,靠在墙上“捯气”,出气多、回气少。我二舅这才承诺“改变计划”。但,我们不知道,我二舅只是以这个承诺稳住我们,而后把他的小算盘转入地下……

  我大舅身体一直很棒,突然在一次扛苞米袋子时喉腔一热吐了几口鲜血,脑袋一晕,就昏迷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脸上温湿润热——守候身边的瘸腿巴帝舔醒了他。而后巴帝和瞎眼大巴一直跟在我大舅身边,几乎形影不离。巴后带着另4个孩子,时而回来看看我们,时而回到山上。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瞎眼大巴撵野鸭子被江水卷走后,老态龙钟、已不适合在一线劳作的大青骡子补位、替代了瞎眼大巴——从此,在大半月弯屯,人们常常看到我大舅拄着拐棍,跟这两个牲畜于闻鸡起舞或夕阳西下时在屯里转来转去……

  人们时常为这样的画面而感动:早晨,大青骡子站在我三舅窗前,“咴儿咴儿”唤床,不时还用前蹄子刨地。巴帝则跳上窗台,轻轻低低地呻唤;晚上,它们再次等候在窗前,见我大舅出了屋,大青骡摇尾,巴帝连忙把拐棍叼起、递上……

  冬天,我大舅知道自己要不行了,便把我们叫到跟前,“我不行了,要走了。我这辈子虽说没儿没女,可也是侄儿侄女满堂。我没什么记挂的事。我死了,你们把我放在爬犁上,要大青骡子拉上我,走到哪它不走了,就把我埋在哪。”

  过了小狼山,大青骡就不动了。它总是回头看我大舅。巴帝忧伤留恋的目光也围着我大舅转。我小姨夫不断吆喝它走,它也不情愿。我小姨夫狠狠心使劲抽它几下,它才慢腾腾地向前走。到了东甸子它就再也不肯走了——我们一下就惊住了,这就是我大舅最常来的地方!虽然大雪覆盖,仍然看出我的三个舅舅刚来时,我大舅领大家创业时留下的“地窨子”……

  恰在此时,我大舅的嘴角浅笑一下,安祥地走了。

  我们难过极了,在哭泣声中跪下,给我大舅烧纸。冬天的原野一派枯干,风吹纸飞几只火翅膀点燃了周围的蒿草,“呼啦啦嘣哧哧”一阵响,火苗迅速窜起一人多高!已经烧到大青骡了,大青骡却一动不动!我三舅喊它它不理,我小姨夫用力推它,它仍然不肯不动。我们七手八脚扑灭了大火,它的肚皮、侧身、尾巴全烧光了,几乎成了一匹秃马。回家的路上,巴帝突然悲伤地嗥叫几声,掉头向回跑。大青骡见了也狂躁不安起来,四蹄刨地、试图挣脱缰绳,我小姨夫紧紧扯着缰绳不放,大青骡被激怒了,“咴儿咴儿”叫着竖起前蹄、如人而立,我小姨夫一松手,它拉着空爬犁向巴帝追去……

  晚上,我们没有给大门上栓。怕大青骡和巴帝回来进不了院。

  它们再也没有回来。

  三天后,我们给大舅圆坟时,看见大青骡和巴帝静静地趴在大舅的坟边守候着。看见我们,它们以各自的方式向我们打了招呼,然后一前一后,绕着大舅的坟头转圈儿,转了一圈又一圈……

  我三舅不解地说,“这两个畜牲可能疯了,别理它们。”

  我们给大舅烧“三周年”时,看见我大舅坟头有两堆早已风化的白骨,那是大青骡和巴帝的残骸。

  我小姨拿起一块白骨看了半天,止不住热泪滚滚。我小姨示意我们在我大舅的坟边挖个坑,“就让它们合葬在一起,永远做个伴儿吧!”

  离开我大舅的坟茔,我小姨领我来到另一个坟茔。

  “小姨,也不是清明节……”我愣着看我小姨。

  我小姨跪在地上磕头,我也紧挨我小姨跪下,给我母亲磕头。这一天,我才知道,坟里埋的根本不是我母亲,而是一只狼——巴后母亲。

  原来,我母亲生下我11个月,就跟被仇家追杀的我父亲逃往北大荒。他们在穿越芦苇荡时遭遇大片沼泽陷塘,先是马,而后是我父亲身陷泥泽、举上来的胳膊渐渐短了、短了,直到消失。我母亲在稀泥没腰时,刚刚把我放在身边的一堆靰拉草上,稀泥就吞没了她……

  哺乳期的巴后母亲见此情景,叼起我就走——此后一个多月,我就是巴后母亲的孩子之一……

  1981年,我在西丰县电影院看前苏联影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眼见风华正茂的苏联美女士兵一个个在沼泽稀泥里挣扎——她们只剩下绝望的呼叫,稀泥无情地吞了她们的腿、腰、胸、脖颈、头,还有一只手在空中狠狠地抓挠一下,也须臾而逝!那只手,就挠在我的心上!那是我妈妈的手啊!我竟突然失控,呜呜呜哭个不停。周围的观众都惊诧地看我……

  后来我多次观看这部影片,一到此处就双手捂了脸——我特别想看这里,又不敢看,我的心,被高高地悬吊着……

  20109月,我在意大利罗马的卡皮托利丘拜谒了一尊母狼塑像。

  游客们大多拍照,我却虔诚地朝拜。没人嘲笑我朝拜,却对我泪痕滚滚而惊异。我理解他们。我不怪他们。就像我理解和不怪太多怪我而不理解我的人一样。

  此前,我向导游小姐询问了墓碑内容,还买了相关资料。

  相传,古希腊人攻破特洛伊城后,特洛伊人准备异地重建一座特洛伊城。他们的后裔历经千辛万苦、长期漂泊,在意大利定居下来,建立了古代的阿尔巴龙格城。该城王者努米托尔的外孙罗慕洛和烈姆这对孪生兄弟一出生就受到篡位的叔祖父的残酷迫害,被残忍地抛入台伯河。但,他俩大难不死,被水流冲到岸边。一只哺乳期母狼听到孩子的哭声,就来到河边,用狼奶喂活了他们。后来一位牧人偶然间发现了他们,把他们带回家养育成人。当兄弟俩得知自己出生的秘密后,怒杀了叔祖父,为外祖父夺回了王位。为了纪念和报恩,他俩决定在母狼喂奶救活他们的地方建立一座新城。此后,约在公元前754年建成了罗马城。为了感谢和纪念拯救罗马城奠基人性命的母狼,人们在卡皮托利丘上的神庙里立了一座母狼纪念碑,母狼因此就成了罗马的城徽。公元15世纪,又在母狼身下塑了两尊正在吃奶的孩子的青铜像。神话说,斯拉夫民族的两个大力士瓦利果拉和维尔维杜布也是母狼和母熊养大的。母狼还奶大了波斯帝国的创始人基拉、德国民间英雄季特里赫等等。古人相信,被野兽特别是被狼喂养大的小孩尤其健壮、勇敢坚韧、力大无比。在神话和传说里,他们或者是民族始祖,或者是民族英雄,或者是壮士,决不是等闲之辈。

  背着我们,我二舅用一窝狼崽儿成功地换了10块大洋。

  当我大舅把一块大洋送给我三舅那个黄昏,我三舅立刻眉开眼笑,表示还要“合作”。天黑后,我三舅却哆嗦着把大洋还给我二舅,“我再也不干了!”此后无论我二舅怎么抠问,我三舅只说这句话。我三舅不敢实话实说:巴后带领二巴三巴四巴五巴突然下山,一下围住我三舅,我三舅吓得灵魂出窍、捂紧脸,蹲在地上……

  巴后夺下我三舅的大洋后,并没有伤害他。而是扯起我三舅的裤腿,一直扯到那个废弃的菜窖口,巴后一松口,“当”地一声,大洋掉进了菜窖——我三舅一下明白了,那是当年他领我们掏狼洞后存放狼崽的地方……

  我三舅“扑腾”一声给巴后跪下,“我不干了!我再也不干了!”

  没有我三舅参与,我二舅照样发财。

  在第三窝狼崽儿又被我二舅成功交易后的那个黄昏,数千只狼从不同方向呼啸而来,迅速包围了大半月弯屯。

  狼们很有秩序,多数狼围在屯外、围而不攻。如星空坠落,屯子四周,到处绿光闪闪。毫无疑义,它们以百万雄师般的外围“震慑”确保“尖刀班”的精准打击。家家户户闭了门,人人都在恐怖和绝望中等待着即将发生、无可抗拒的祸事……

  “白脑门”一声长啸,率少数精干力量迅速扑向我二舅家。沦落到底层的前狼王条耳、秃尾、豁嘴也好像官复原职,紧跟其后。

  我们急坏了,我二舅一家三口都在屋里!

  我小姨夫闻迅赶来后,提了箭急得团团转,“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再说,群狼阵营如此强大,他怎么管得了呢?

  巴后率二巴三巴四巴五巴飞快跑来,像儿女们亲近长辈一样周到地“服务”:叼箭、叼棒、叼裤腿,把我小姨夫团团围住,阻止他前去解救我二舅——我小姨夫这才恍然大悟,“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一个多小时后,“白脑门”率数十只部下“嗖嗖嗖”炮弹般从我二舅家的门和窗子弹射出来,包围屯子的众狼群随后散去——我们赶紧向我二舅家跑。我小姨边跑边哭,“谁做孽惩罚谁,也不该株灭九族呀!”

  结果超出我们的想象:我二舅只剩一堆干干净净的白骨,我二舅妈和孩子完好无损……

  多少年过去了,当年的半月弯还在,只是,那片天地相衔、生机勃勃的芦苇荡湿地没了!那些敢爱敢恨、知恩图报的狼们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城市残土囤积地。”

  人所共知,湿地是地球的肾。

  半月弯之肾被压了死穴。

  面对荒凉、凄婉的景象,有关部门对此有着美好的“远景规划”——这里将成为若干座假山和又一个城市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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