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巴音博罗:写作的风险和茫然
来源:《长城》 | 作者:  时间: 2021-11-24

​  一

  一九八九年的某天,在玩了一段摄影和硬笔书法之后我开始写诗,整个九十年代我几乎在所有的汉语刊物(包括海外)都发过作品。一时间名满天下,而我却厌烦起来,看到有人写小说拍了电影,更是心生羡慕,便准备转向写小说。当时我已是省作协签约作家了,当时的辽宁省作协主席刘兆林便找我谈话,意思是让我继续坚守诗歌阵地。因为他把我当作辽宁诗歌的领军人物了。他认为我应继续写诗,将来必成大器,但我偏偏在创作上是个喜新厌旧的家伙,并且对一切充满好奇和不服气。我报名参加了鲁迅文学院首届高研班,我已为写小说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了。

  二

  在北京,经过多半年的学习,我确实开阔了眼界,我开始探索小说写作上的方向,东北的风土人情与人文历史依然是我的优势,就这样我很快便写出一批类似我所崇敬的汪曾琪、钟阿城、史铁生风格的习作。有一篇写东北伐木和放排生活的小说《伐木人遥远的微笑》还获得了《北京文学》年度小说奖,但是后来,我突然觉得这类风格的东西并不是我想要追求的方向,中国文坛有一个汪曾琪就够了,而卡夫卡、卡尔维诺与贝克特才是我的最爱。就这样我又一次停下激流般写作的笔,开始漫无目标的阅读。

  三

  忽一日,在一个毫无印象的饭局上,我似乎不经意间说了儿时的梦想——当个画家,第二天,那饭局中的一个美院毕业的朋友就给我送来了油画颜料和笔,就这样我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美术创作。我似乎发了疯,短短三年时间我就画了二百多幅油画,我把这些习作拿给鲁迅美术学院院长、著名油画家韦尔申先生。他给了我充分的肯定,并指出不足。我回家后立刻将这些作品中的大部分毁掉了。我重新在木框上绷亚麻布,重整旗鼓另开张,就这样我又画了将近五年。2015年5月,一次偶然的挂职机会,我申请去了鲁迅美术学院,挂职油画系副主任。在鲁美的日日夜夜,我几乎完全沉浸在对中外美术大师绘画艺术的研究里了。我一个人住鲁美的专家公寓,因而有机缘一个人泡在系图书室里直到深夜。在那孤寂的日子里,杜尚、贾科梅蒂、奥尔巴赫、科索夫等等成了我的“心灵挚友”。这期间我终于画出了一批自己满意的作品。美国罗德岛设计学院的教授大卫•弗莱泽、天津美院原油画系主任孙建平、美国旧金山美术学院教授任敏以及鲁美的赵明老师,都为我写过评论文章。他们对我的艺术创作有了较高的赞誉和肯定,给我鼓舞很大。鲁美的院刊《美苑》杂志隆重推出我的十余幅作品,我还应邀到版画系、装潢服装系、油画系等进行艺术讲座。我讲的标题是《从诗歌的方向看美术》,我把德国表现主义大师基弗作品中关于保罗•策兰的诗歌进行了深入剖析,我的讲座受到了广大师生的热烈欢迎,反响很大。

  四

  经历这么多年,我忽然对文学和艺术有了更深刻的领会。人过五十之后,对生命也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彻悟。我似乎有了八大山人和石涛的心境,绘画也从早期的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到如今的原生艺术似的自由表达。而写作更是有了新突破新收获。我写了一大批荒诞性质的小说。我开始重读那本厚达1124页的贝克特的传记《盛名之累》,也读存在主义艺术大师贾科梅蒂的传记,我对《等待戈多》首演时舞台上那棵孤独的树很感兴趣。据说那是贾科梅蒂当年亲手为贝克特做的。因此我也理解了贾科梅蒂雕像中的那些杰作。比如《行走的人》的茫然。“她美得像一枚指针,直伸到天际。”(让•热内《贾科梅蒂的画室》)以及“贾科梅蒂雕琢的是空白:一张空白!”(让•热内《贾科梅蒂的画室》)

  五

  我试图开始写一部新小说,题目就叫《贝克特、贾科梅蒂与我》,在这部穿越时空的作品里,我们三个同时相遇于巴黎的一家艺术家酒店里,贝克特说他正在准备一部剧的道具,我帮助贾科梅蒂一块制作石膏树,然后我们一块等待那个名叫戈多的人。

  六

  不断地否定、抹去、重来……用绘画和雕塑来凝结死亡与孤独的永恒,这就是我心中的贾科梅蒂的真实肖像。而贝克特呢,他正把我带入了更广阔的茫然与怀疑中,“我要躲到长城背后,直到大浪淘尽为止”。对于这种欲哭无泪的苦闷与绝望,我更是感同身受。

  2019年,我开始写一些充满荒诞感的小说。我觉得我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可以当作素材,因为那些曾经真实的经历在逝去几十年后,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好像不是我经历的。而当下正在经历的生活,就更虚幻和浮升起来。

  七

  我变得越来越像贾科梅蒂笔下的人物以及经他那双巨匠之手捏雕的青铜人像了。甚至,我也像贝克特戏剧中的某个道具、某个背景或某个角色。我觉得《等待戈多》中的那棵石膏树即是我的真实化身,而那枚舞台中央悬挂的月亮,就更是我的一张苍凉的面容了。

  八

  1982年,贝克特对他的一位好友电影摄影家刘易斯说:“语言是一种自满形式。”而写作好比“用尘土来堆雪人,怎么堆也堆不起来”。1972年,他在写给美国导演艾伦•施耐德的信中,谈及自己的新剧本《不是我》中那高高悬挂在黑暗中喋喋不休的一张嘴时,他认为“嘴”是舞台上的载体,是形象的一部分,其余的就是易卜生的了。

  这使我在写作《另一个人》和《无法流泪的鱼》时,感到这些我真实经历的往事是如此虚幻,如同贝克特戏剧的一部分。我少年时代在辽东南的崇山大河边所经历的一切人与事,正呼啸着从贝克特和贾科梅蒂所塑造的画面深处轰然而来,又洞穿我的胸廓后射向远方,我早已成为内心空茫的人了。

  2021年11月16日鞍山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