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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芬:我为什么会写一部童书?
来源:中国出版传媒商报 | 作者:江玉婷  时间: 2021-11-16

《多年蚁后》孙惠芬著/接力出版社2021年7月版/35.00元

  来北京开研讨会的前一晚,孙惠芬收拾行李,想带两件厚外套。丈夫提醒她,外套要薄一点。“万一人家批评你,你满头是汗,多不好。”于是,孙惠芬把薄外套塞进了行李箱。她不是畏惧批评,只是缺乏自信。“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永远在写作那一刻自信。”同时,她也承认,一旦作品写完,“把门打开”以后,不自信的心理就开始浮现。

  这位以“歇马山庄”作为地标的成人文学作家,曾以《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斩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60岁这一年,孙惠芬推出了新作《多年蚁后》,这是她首部儿童文学作品。为什么要写一部童书?在孙惠芬的叙述中,这个故事是偶然来的——在准备下一部长篇时,意外插入的一笔。然而,一旦把时间线拉长,会得出相反的结论。

  以另一种方式重回生命

  多年以后,面对记者手边的《多年蚁后》,孙惠芬回想起确信自己能成为作家的那个遥远的下午。1997年,她正在写《歇马山庄》,写到20万字的时候,她突然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一刻——作为一名作家,自己能“站起来了”。那时,她正好参加全国青年作家会,在会上认识了出版人白冰。当时白冰在作家出版社,孙惠芬讲起自己正在写一部长篇。他说:“好好好,写完拿给我看。”书写完了,白冰也调走了,《歇马山庄》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几年前,也是在一次会上,孙惠芬再次遇到白冰。这时白冰已经是接力出版社总编辑,他对孙惠芬说:“你写了那么多年,能不能给孩子写点东西?”孙惠芬从没想过写童书,她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我不一定能写得了,得看看有没有感觉。”后来,白冰给孙惠芬寄了一箱子童书。拆开纸箱,孙惠芬挨个打开看,一本也看不进去。“我的生命里就没有(童书)”,她无法进入童书,找不到自己和童书的联系。眼看书被闲置,她把书分了出去。

  另一样与她无关的是自然。孙惠芬生在辽宁庄河青堆子镇山咀小队,门外是旷野,辽远而可怖。蚂蚁会猛地从地表涌出,草丛会窜出蜥蜴,夜风在林间呼号,直到把冬天屋顶上的苫草卷走,那时屋子就像丢了房顶,只剩空荡的四壁。一年里,只有秋天的声响使人心安,风刮起的麦浪声,会唤醒大人嘴角的笑。孙惠芬恐惧自然,她以为自己会一直如此。

  转变以一种无法预料的方式出现。2019年,孙惠芬的爱人做了一次手术,小病大治,做完手术伤口老不见好,在家休养了小半年。当年年末,新冠肺炎疫情出现,又是一段长达半年的居家隔离。解封后,孙惠芬从未如此渴望走出家门。为了给下一部长篇收集素材,他们驱车驶向故乡最北部的山沟,试图重新回到人与人的关系中。然而,计划落空了——乡民惧怕他们,就像惧怕一切外来者那样。他们走出了家门,却未走出隔离的境地。

  他们只得驶向更远处。蹚小河时,不知名的物体滑过脚背,孙惠芬惊得大叫。“你喊什么?这么大的人,你怕什么?”一位老人厉声呵斥了她。孙惠芬的脸开始发红,尊严像是从脸上脱落的冰雕面具,砸在地面摔碎。“是啊,怕什么呢?”她问自己。老人告诉她,看着你的恐惧,你就会战胜恐惧。他讲了一个故事:很久以前,当老人还是小孩时,他被狼撵过。意识到再跑会没命,他突然站住,瞪着狼看,向狼扑去,结果狼被吓跑了。后来,孙惠芬如法炮制,在山林间盯着蚂蚁、毛毛虫看。当她闭眼时,眼前仿佛有一条蛇爬动,冰凉的触感从脚腕出现,蛇尾掠过背脊,想象中的蛇存在,但恐惧消失了。

  老人在山中独居,一日只吃两顿饭,每天只做一件事——在河里搬石头、清理河道。他们还是邻居,夫妻二人常去听故事,老人讲山的历史、乡民的故事,讲陀思妥耶夫斯基,讲黄瓜须子如何引到白菜里……在瓜地里,老人指着西瓜说:“你们城里人傲慢,就像这西瓜籽,以为自己是中心,不知道西瓜里还有籽,不知道西瓜外面还有西瓜。”这个“西瓜籽”的比喻,扎进了孙惠芬心里。和丈夫断断续续听了3个月故事,她也没想好写什么。

  一天早晨,孙惠芬从睡梦中醒来,发现眼前有一只大蚂蚁。她走到卫生间,蚂蚁就在洗手台上,她走到餐厅,蚂蚁就跟到餐厅,她闭上眼睛,蚂蚁还在眼前。一只巨大的蚂蚁在眼前挥之不去。孙惠芬想,这大概是一种预示,让自己写点什么。“写什么呢?”她想。3个月的下乡生活在眼前浮现,山林、西瓜、蚂蚁……如果一个活透了的老人要告诉孩子世界的真相,他会说什么?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从心底升起,迅速升腾、炸裂。她告诉自己:我要开始了。

  写作常常是被推着走的

  那段时间,孙惠芬正在构思小说,三哥打来了电话。他怀疑外孙子病了,孩子的眼神直勾勾的,一遍遍地问:“姥爷你高不高兴,你高不高兴?”那一刻,孙惠芬意识到,自己要写的孩子结实地出现了。“这是件真事,要我编这个(情节),我编不出来。”她问过孩子,你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大人以为,他会答父母离异。结果他说:“奶奶上楼拿不动菜,我又没力气帮她。”一个内心敏感的孩子,过早地展现出慈悲的力量。

  《多年蚁后》里的童童,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每当想起妈妈,他会躺在床上流泪,抱着小夹被嗅个不停——早先,这里有妈妈的味道,是妈妈的奶水;妈妈走了,又变成奶奶的檀香味,奶奶用檀香皂洗衣服。一只老蚁后转述了老爷爷的话:“你看看这些西瓜籽,它们一个是一个,它们都以为自己是孤独的,可它们哪个不是在妈妈怀里?”童童从床上跳起来,他明白了“世界就是大西瓜!我和妈妈都在西瓜里!”

  写到这里,孙惠芬把自己代入蚂蚁的视角。“当你是一只蚂蚁,你看西瓜多大,西瓜太大了,它就是地球,就是宇宙。”老人在瓜地里的比喻进入了故事,意义发生了变化——西瓜籽不再代表傲慢,而是一个个孤独的个体。西瓜籽会和另一粒西瓜籽分离,但当夏天来临,它们被埋在大地里,与河流、山川、草地、庄稼一体。童童一下子告别了童年,当世界是一个大西瓜,他和妈妈就一直在一起,因为万物同在。

  采访中,孙惠芬讲述了一个真实的生活碎片如何编织进故事。事实上,在更早之前“西瓜”这一喻体就和她产生过联系。2009年孙惠芬在中篇小说《致无尽关系》里用“西瓜”比喻一个人巨大而隐秘的生命历程。“一个人的背后,有着如此无限的、让你无法想象的内容,一个人的生命背景,你一旦走进去,就是打开一个切口,就像一只西瓜打开切口。”

  家里的电脑只用来写稿、查资料。不写的时候,孙惠芬是一个纯粹的“家庭妇女”——这个词她脱口而说出。每日待在家里,除了打扫卫生,就是围着灶台打转,要么就是逛服装店。她离网络世界很远,家里的电视不常开,没看过《吐槽大会》,更不知道“谐音梗”。书名《多年蚁后》就像五线谱,也是偶然来的。一天,婆婆在家里看电视剧《小娘惹》,女主角说了一连串台词,讲多年以后,两人会如何如何。孙惠芬那天没写稿,电视里传出不断的人声,她满脑子都是“蚁后”,这时“多年蚁后”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多年蚁后”第一次遇见老爷爷,是在她逃跑的路上。那时候,她刚做了妈妈,生了一堆孩子。熬过了冬天,蚁后造了个“假我”,“真我”逃出了洞口,奔向妈妈在的樱桃树。老爷爷一遍遍地说:“你的家不在这里。”蚁后蹬腿发泄:“我想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生我?既然生了我,又为什么不要我?”后来,她又逃跑了两次,哪怕第三次“还不等爬到洞口,她又开始生育”。蚁后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有生不完的孩子。

  写成人文学时,孙惠芬常常思考女性的困境。她用一个女性的视角、一个母亲的视角,追问蚂蚁的生存规律:她一下子生200多个孩子,有没有一刻想逃走?她想逃走,能不能逃走?逃不出去,她还会怎样?在《致无尽关系》里,孙惠芬写到了自己:一天早上醒来,看着丈夫和儿子,她陷入了困惑。“我想,这两个人在干什么呢?这两个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婚后,女性就像一株苗连根拔起,栽到另一片土壤。适应了,就没有委屈。从不适应到适应,这中间经历了什么?孙惠芬关心这些。

  故事最后,童童种下了蚁后留下的海棠树种。最初,孙惠芬设计的是,童童一个人偷偷种树。后来,她一想不行,现在孩子的所有举动都受到大人监督,不存在偷偷种。于是结尾改成了:在大人的注视下,童童和幼儿园的孩子们种下了种子。“我有一个总体的感受,一旦人物活了,写作常常是被推着走的,不受作者控制。”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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