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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外卖学(节选)
来源:2021年10期《青年文学》 | 作者:黑 铁  时间: 2021-11-09

  一

  他是被窗外循环往复的喊声吵醒的,喊声来自一只电喇叭:电动车换钱,冰箱换钱,彩电换钱……。那是个外地口音的男声,每个结尾的“换钱”,都要略顿一下,然后分别重点强调“换”和“钱”。这种奇妙的节奏感辨识度很高,甚至是距离家十多公里外的工作室,他也听到过类似的录音,虽然是女声,但节奏一致。

  汤老师正讲着故事梗概,其他人一面认真地听,一面低头忙着记录,笔尖划过纸页,传出沙沙声。可他却听腻了千篇一律的起承转合和似曾相识的人物关系。他心不在焉,想着这一男与一女,会不会是同乡,抑或是夫妻。不,同乡更好一些。他们从异乡来到东北的这个城市,为了各自的家庭和孩子,不顾春天的大风,夏日的暴晒,秋季的晨霜,以及严冬特有的北风与雪,骑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将一张张角与元交付出去;再用若干废旧电器、成捆的硬纸箱以及被饮料瓶撑圆的麻袋把小车装满,换成更多些的元与角。在昏黄的灯光下,他或她把纸币逐一捋平,按面额摞在一起,以纸带捆扎,纸带上写好金额,装进某个在车上随手拽来的牛皮纸袋。等到每个月约定好的日子,他或她会提着鼓鼓囊囊的纸袋,到农业银行,填好单据,将钞票连同银行卡从玻璃墙下的小方孔递过去。墙后的职员拿过钞票,微微皱起眉头,解开一个个牛皮纸带,把钞票塞进点钞机,先是一次计数,再是一次复核,要是遇到疑似伪钞的提示音,还要单独验过两次。当全部钞票统计妥当,它们将化为一组四位数字,在某个偏远的乡镇储蓄所被兑付,变成二三十张百元大钞,被一双粗大或纤小但同样粗糙的手取走,变成柴米油盐,水电网费,乃至孩子的学费与装满了教科书练习册笔记本的书包,书包上会印着奥特曼或者芭比娃娃。但这并不是他们赚得的全部,他们会留下一些。在某个提前收工后的晚上,他和她换了衣服,像这座城市里的其他市民一样,走过一条飘满了烧烤味道的小街,或者一前一后,或者并肩而行。他们在一处烧烤摊前停步,坐进遮阳伞下的塑料椅里。服务员递来塑封的菜单,扔下一小碟赠送的花生毛豆,又去给邻桌送啤酒。用钢丝编成的提篓里,玻璃瓶上的冷气撞上傍晚尚显灼热的空气,迸落下许多细密的水滴。他看着啤酒,抿了抿嘴唇。她一边用手指捋着菜单卷起的边角,一边酝酿着要点的东西。她一样一样说给他听,他听着,先是微笑,后来有些急了,用乡音说点得太少了,不用为他省钱,然后豪气地叫来服务员,报起菜名,大多是她刚才说过的,但分量都加了倍,尤其是肉串。当然,他的外地口音会引起一些麻烦,服务员一面用圆珠笔在一摞草纸上龙飞凤舞,一面要跟他再三确认点的到底是什么。当所有的渴望都被记录在案,他会小声地跟她商量,要不要来两份烤腰子。忽然降低的音量,为这道菜添了些许暧昧。她并不表示同意,也不反对,只是会在桌下踢他的脚。当然还有啤酒,本地产的老雪花,度数不低。他点了一提篓,自己喝四瓶,她喝两瓶,其中或许有多半瓶需要他代劳,每次他都乐此不疲。他俩不需要大醉,微醺即可。有那么一点点醉意,会让这夏夜的晚餐更浪漫一些。当然,他与她不会说什么浪漫,但都心有灵犀,并且身体力行过。

  他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所以当听到有人喊徐鸣时,不免有些意外。他抬起头,见汤老师不知何时站在面前。他挣扎着从沙发上站起,摊在膝头的笔记本胡乱抓在手里,钢笔却掉在地上,发出脆响。他的心头不由得一紧,希望不是14K金的笔尖先着地。那是他买给自己的礼物,用这次驻组赚得的报酬。他想集中精神表示出敬意,可墙角垃圾袋里散发出的气味却让他不由得分神。那是带了些酸气的醇香。酸菜炖大骨头,配了老汤干豆腐和白米饭。中午他们在休会的间隙吃了外卖,口味亲切,量大管饱,所以他吃得很满足。

  汤老师默不作声,打量着他,他低着头,猜测汤老师的眼神大概是阴冷的。他试图解释,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汤老师说,徐鸣,去了趟剧组,是不是觉得自己就行了?这个项目你不用跟了。小陈,带徐老师去财务那儿,把这个月的劳务费结了,我们这个小庙养不起大神。

  他惊慌失措,喊着,汤老师,我没这个意思,您听我解释。

  他真的喊出了声,声音从喉头腾起,未在口腔停留,便冲腾而出。他被那声音牵引着,挣出黑暗,周围霎时被光明充满。

  他环顾四周,一组米白色的衣柜,旁边是一扇打开的门,然后是刷着淡绿色涂料的墙,再然后是铝塑窗,宽大的窗台上铺着白色的石板,石板上是素色的亚麻靠垫,紧挨着玻璃,摆着一排矮小的花盆,花盆里种着更加矮小的植物,它们无论是红色或者绿色,都有着厚实的叶片,叶片向着同一圆心聚拢,宛如一个个花朵。他的手触到棉质的床单,用力,床垫只是略略下陷了一点,完全不同于剧组驻地酒店的床垫,那样弹性十足。他终于确定,自己是在家里,准确地说,是在卧室的床上。这张床他睡了将近十年,中间偶有间断,不过这次最长,足足有一个多月。他想,他大概要像刚去剧组时那样,适应一下家里已变得陌生的床。

  电动车换钱,冰箱换钱,彩电换钱……窗外传来单调的喊声。他犹豫着,是要接着睡一会儿,点外卖敷衍三餐,还是该马上起床,按照昨天定好的计划,过一个轻松的周末。

  他瞥了一眼床头柜上正在充电的手机,起身走向卫生间。打开屏幕翻看微信消息的想法一直在他心中涌动着,他想着,今天还有许多事要做,计划中的事件被他逐一罗列,一点点将心充满。于是他便可以假装那暂时被压制住的涌动,并不存在。

  二

  刷牙的时候他望着镜中的自己,黑眼圈并没有消散多少,下坠的眼袋更是表明,他并未从昼夜颠倒的驻组生活中恢复,况且他昨晚睡得也不好。他陷入到了死循环中,无法解脱,无论梦境以怎样的事件开始,终会以他被解雇做结。他甚至清楚地知道,自己深陷梦境,但却无法自拔。意识被汤老师阴冷的眼神所绑架,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没完没了。

  他在剧组的这一个月整体来说过得不错,虽然吃的是盒饭,因为驻地远在市郊,周围也鲜有外卖,但他还是很快适应了下来。毕竟剧组不是个讲求享受的地方。

  当他逐渐适应了剧组的盒饭,心也逐渐平静了下来。刚来的时候,他还因为暗暗流传的消息而惴惴不安,怕所谓的行业寒冬真的会呼啸而至,将自己裹挟其中。但剧组忙碌的气氛和一个接一个的大夜通告都在证明,这个行业依然红火,他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于是他打起精神,依照制片人、导演、各部门负责人,甚至几位主演的意见改了许多遍剧本。例如在看过外景地后,几个主要场景的戏都做了调整,以符合外景地的建筑格局,兼顾拍摄成本;例如取消了大量的马上动作戏,台词更加简洁,去掉了许多拗口的长句子;例如为了顾及某位主演的档期,把他的戏做了集中处理,在某个场景中删掉,又在某个场景中加强。

  在他临走前,导演还说以他的水准,做个驻组编剧绰绰有余,没必要给人做枪手,下次有机会一定会通知他。他礼貌地笑了笑,说了句期待。当然,他知道导演是在跟他客套,这事他也不会和汤老师提起。

  所以他实在想不出,汤老师有什么理由会解雇他。

  不过是给了一个星期的假而已,无须大惊小怪,他对自己说。尽管自从他进了工作室以来,很少这么闲过。

  他不想再受噩梦的影响,于是专心致志地刷着牙,然后吐出泡沫,白色中带着红色的线。牙龈出血了,又是个焦虑的症状,他开大了水龙头,于是红白相间的泡沫螺旋向下,消失不见。

  按照计划,今天他该早早起来,去趟早市,先买点玉米,带着叶子与须子的那种,三个应该足够了。清水煮熟之后,早餐吃两个。然后是土豆和茄子,两个不大不小的土豆,一个半绿的圆茄子,一棵小葱。土豆和茄子也煮熟,土豆剥了皮,扔进碗里,一双筷子插进去,左右一分,再插进去,前后一分,如是再三,土豆就被分成若干小块,因为煮得软烂,所以并不需要十分用力。分好的土豆块还冒着热气,特有的清香弥漫其间,金黄色的土豆块上,有细小的颗粒反射着晶莹的光。然后是茄子,凉水冲过,茄子梗掰去,茄子手撕成条,加了鸡蛋酱和葱段,与土豆块拌在一起,再加早晨剩下的玉米,就是午餐。晚餐嘛,他要买半斤肉馅,半斤洋葱,一斤馄饨皮。洋葱切丁,肉馅里加料酒、盐、酱油、鸡精,洋葱丁和肉馅加蛋清搅在一起,用馄饨皮包了。留下三分之一下到开水里,余者用保鲜袋分装两份,冻在冰箱里。等水开了之后,兑入凉水,再开,再兑,等再开的时候,即可连汤带馄饨捞进大碗里,加了香菜段、紫菜、虾皮和几滴香油。吃完一碗,还有一碗。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慢慢小酌,直到心满意足,在电视机前沉沉睡去。当然,在为三餐忙碌的间隙,他还会安排点其他事情,例如读读漫画书,重拾XBOX上某个游戏的进度,追追美剧,甚至找出塞在书架旁的吉他,试着弹一曲《孤星泪》。总之,都是他在过去一个月想做的小事。

  妻子这个周末原本要留下陪他,但他让她回到娘家,周一再回来,各自过个自由的周末,一如往常。他不想让妻子看出他的低落,更不想做解释,因为在他看来,当一种想法可以被清晰准确地描述出来,那距离成为事实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不愿让自己陷入到胡思乱想和恐慌当中,于是打算自己做饭,不再去点外卖。

  如今厂区和市区一样,常能看到外卖员骑着电动车呼啸而过,车后驮着蓝色或者黄色的保温箱。厂区出现外卖时,他还很兴奋,在享受促销券累加后近乎免费价格的同时,也享受着足不出户便能享用美食的便利。他终于实现了他一直以来不劳而获的梦想。

  但随着烧钱大战硝烟散尽,外卖逐渐恢复到正常价格,他也将点外卖的次数缩减为每周几次,大多是在周末妻子不在时。他这么做倒不全是因为价格,而是因为厌烦。

  软件上展示的美食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色泽诱人,不断刺激着食欲。但只要将配送时间限制在三十分钟以内,它们便会通通消失,所剩者不过寥寥十数种,而且他几乎都点过。只点过一次的,他绝无再光顾第二次的雅量。而点过很多次的,他已失去了再点一次的兴趣。那些消失不见,激发他无限欲望的,多在市区,配送费昂贵,还要等五十分钟以上。他恍然发现,虽然如今科学昌明,互联网经济蓬勃,可有些事却从未改变。从一九三六年建厂以来,厂区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孤悬北郊,自成一体。市区有的,它自然也有,无论好坏,终归是有的。于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安于现状,觉得只有厂里人才是值得信任的,只有厂区才是安全的。至于沿着大路向南很久才能抵达的市区,则是充满了欺诈与诡计的所在。

  也许正是因为厂里人的安于现状,才会让厂区的外卖品种如此寒碜。在挑挑拣拣中,他渐渐有了许多经验,例如厂区的外卖也有南北之别。

  北部是老厂区的疆域,这片区域中的外卖,多是些随处可见的小吃,例如姥姥家卷饼、张姐老式麻辣烫或者王家烤串,名字土气,口味粗糙,卖相惨不忍睹,但分量往往超标。装在塑料袋里沉甸甸的一坨,好似一车间出产的钢坯毛料。南部好一点,和厂区接壤的新楼盘如雨后的稗草疯长着,很多新业主也随之迁入。他们从市区来,不像父辈,勤俭持家,买菜做饭,任人间烟火气从厨房蔓延到客厅,乃至卧室。他们是外卖的忠实拥趸,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由于他们订单的滋养,使得周边开始有外卖生长起来。从南美肥牛盖浇饭到欧陆风情拿破仑,从韩式炸鸡到日式寿司,虽然品种有限,但比之北部的灰头土脸,南部的外卖还是让他获得了愉悦与满足。

  他的心中渐渐形成一张外卖地图,对厂区及周边三十分钟配送圈的外卖,他都了然于胸。在这张地图上,南部星罗棋布的店铺,他一直细心收藏着。这些外卖他很少光顾,因为可口,所以不忍多点,怕吃到腻烦。那是他的宝藏。

  曾几何时,在他写完了某一集剧本的最后一个字后,会在外卖地图上选择一个宝藏款,下单,满怀期待,意气风发。他一度想,等到攒够了钱,搬到市区去,将外卖地图的范围不断延伸,甚至去写一本叫《点外卖学》的书。

  不过,他的地图一直限于北郊的一隅,并未见扩大,而且现在他对外卖地图也麻木了。因为外卖带上了厂区的味道,甚至包括那些曾经的宝藏款,不知是不是为厂里人服务太久了,于是它们也逐渐蜕变,和光同尘。那是什么味道,他说不太清,但只要打开盒盖,那味道经过鼻腔,舌尖的味蕾就会自动做出反应;还是那个味,一点没变。他上学的时候尝过,在学校门口。他刚工作的时候尝过,在车站。如今他依旧摆脱不了,在外卖软件上。

  一想到几十年不变的老味道借尸还魂,他就觉得腻烦,他现在只想亲自下厨,尝试着重拾他因为点外卖而荒废的厨艺。

  从前他每餐都可以炒上三四个小菜,色香味俱佳,无论是妻子还是他自己,都是满意的。可如今他连一碗蛋炒饭都炒不好,不是把米饭炒成了黏腻的饭团,就是炒焦了蛋或葱花,鲜香被焦煳味代替。他想,该从简单的开始,重新找回自己的水准。

  还有一点,他不愿承认,但却无法否认,那就是他想尽快回归到正常。至于什么才是正常,他却没有做过分析与研究,他只是单纯地凭借感觉去判断。判断的结果,简而言之,现在他周遭的一切都不对。

  例如,他从剧组回来的那天下午,遇上了赵燕。

  三

  其实他与赵燕的交集乏善可陈。尽管他们都是厂里的子弟,在同一所职工医院出生,在同一家托儿所里长大,又一起上了子弟小学、子弟中学,但私下里说的话却不超过三句。

  他俩并无仇怨,但他们的父辈并不是。他爸和赵叔同一个车间,一个在工段,一个在质检,平时因为成品合不合格没少吵吵。于是二人一见面就激头酸脸。工人阶级有觉悟,以厂为家,副作用是他们也以家为厂。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在生活与工作中纠缠,牵扯不清。他爸跟赵叔的恩怨,就如同在这个偌大厂区中所发生的一切一样,逐渐被放大,然后凝固,沉积,和厂房、机器、宿舍区一同成为这里的一部分。

  于是他和赵燕,便也自然而然地形同陌路。

  高中毕业,他去市里上了大专,赵燕去职工大学上了电大。厂里启动改革,大批附属的大集体,以及学校医院电影院职工浴池等等都被剥离出去,归了社会。在减员增效的口号下,他爸和赵叔被一刀切,内退回家,拿着基本工资自谋生路。于是两位吵了大半辈子架的大厂工人,忽然成了患难知己。

  再后来,他毕业了,暂时没找到工作,在一个商场里的电玩城打工。她毕业了,在赵叔开的旱冰场看场子。他爸每天从市里的古玩市场里收摊回来,照旧要背着一大包铜钱与证章去旱冰场,走进租轮滑鞋的简易板房,找守在那里的赵叔唠唠,再整点小酒。只是这几年两个人日子过得还行,戾气少了很多,不再大骂厂里的领导,而是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儿女的婚事上。

  他记得那次去旱冰场接他爸,遇到赵燕,差点没认出来。赵燕一改上学时的齐耳短发,两侧和后面剃得很短,耳廓以上却郁郁葱葱,头发在发胶和染发剂的双重作用下骄傲地挺立着,仿佛是一片火红的高粱。他爸和赵叔还在板房里吆五喝六,他有些无聊地倚着栏杆看人滑旱冰,于是赵燕半推销半叙旧地教他滑。赵燕拉着他的手,在场边遛了两圈,用她那沙哑的嗓子夸他平衡感不错,是个滑旱冰的材料。他感觉赵燕的手指纤细而柔软,被裹挟在自己手心沁出的汗水中,渐渐变得滑腻,他有一声无一声地哦着,没注意赵燕已经把话题从滑旱冰转到了办卡上。

  之后他就时常去旱冰场,他爸不在的时候也去,为的是那张并不便宜的会员卡,他是对自己这么说的。

  和赵燕处对象,忽然在某一天成了他家的核心话题。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爸,不断催促着。他一向不太敢违拗他爸的意志,从小就是。但当他终于鼓足勇气,想试探性地聊聊这事,却被赵燕抽的薄荷烟呛得够呛,几次开口,最后只能是欲言又止。

  他和赵燕的事,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拖着。他的业余生活渐渐向市区倾斜,他在报社找了个校对的工作,和几个年纪相近的同事玩在一起,关系处得不错,尤其是排娱乐版的小吴。他想跟他爸说说小吴的事,却总也开不了口。不过事情忽然有了转机,他妈作为油漆工,享受提前退休的待遇,先熬到了正式退休,每月能拿到一笔不菲的退休金,在老同事的怂恿下,她和他爸决定在辽阳城郊的温泉小镇买房,然后去享受潇洒的退休生活。当然,他爸也邀了赵叔同去,但赵叔却舍不下旱冰场。于是两位老友在喝了一场大酒之后,又在KTV里吼了半宿老歌,才依依分别。

  他终于松了口气,但并未如释重负。他觉得在和小吴开始之前,终究要和赵燕说清楚。在酝酿了将近一周后,他终于去了趟旱冰场。赵燕正坐在木头长凳上,叼着烟,望着里边一对一对踩着旱冰鞋滑行的中学生们。

  市区的旱冰场他去过一次,赵叔听说滑旱冰挺流行,就去考察考察,顺便带了他和赵燕长长见识。那旱冰场在室内,棚顶的几个球灯,向下甩出各种颜色名为镭射的光。挂在四壁的巨型音箱发射着强劲的声波,轰击着人们的鼓膜、胸腔以及心脏。他透过各色光柱向上仰望,看见光柱中的灰尘也迎合着嗨曲的节奏。光影晃动间,旱冰场里红色或者黄色甚至绿色的头挤在一起,数量令人叹为观止。他听见赵叔念叨起,“空气在颤抖,仿佛大地在燃烧”。

  于是赵叔也开了个旱冰场,不过却是露天的。

  白墙蓝瓦的简易板房旁是一片用水泥溜平的地面,他爸和赵叔抹的。外边是一圈水泥矮墙,墙上是红色的铁栅栏,栅栏上满是圆形或者方形的孔洞。这是厂里出料后的边角料,赵叔给一车间的工段长塞了两瓶汾酒,拖来一大捆,逐一用细铁丝绑在钢管上。钢管也是废料,四车间的,那边负责质检的是赵叔的徒弟。油漆是他妈在七车间帮着弄的,也是他妈帮着刷上的。铁栅栏里有几个木头长凳,也刷着红漆,那是子弟中学淘汰的。栅栏门口的长凳旁立着两个木制音箱,上面缠着若干层透明胶带。音箱嘶吼着野人迪士高,偶有跑调,显得荒腔走板。长凳上的老式组合音响皮带松弛,磁头蒙尘,时不时还会绞住磁带,已是垂垂老矣,大限将至。不过它倒是和里面的磁带相得益彰,它们年龄相仿,境遇也近似。

  栅栏外,三三两两地围着不少背着书包的中学生,指着里面滑旱冰的窃窃私语,或者高声起哄;于是里面一对一对的顾客个个面红耳赤,大声辩驳。

  在这里,既无刺激,也无隐私,一切都暴露在朗朗乾坤下,被其他人一览无余,和在厂区里发生的一切一样。

  他站在铁栅栏外,盯着她的背影很久,才鼓起勇气,说之前他爸和赵叔可能是有误会,说他跟她其实也就是一般朋友,说她要找他这样连滑旱冰都学不会的人当对象太丢人了。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她将烟头摔在地上,起身说,变成市里人,牛逼了。她下了场,伴随着野人迪士高“no no,no no no nono”的音浪一圈圈地呼啸而过,颧骨高高扬起,旁若无人。

  他看着赵燕,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该庆幸。他想让自己难过一点,体验一把类似失恋的感觉,但却发现,心里满载的都是释然。

  那时的他,对改变满心期待,如今的他,却对改变畏之如虎。

  因为有些改变,总是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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