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2020年辽宁诗歌扫描
来源:《2021辽宁文学诗歌卷》 | 作者:杨 晶  时间: 2021-10-27

  农历庚子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年度,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令人猝不及防,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写了人类历史的进程。而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上,诗歌并没有停滞,辽宁诗人们以饱满的热情寻求着连接时代精神和心灵需要的创新点与增长点,激发各自的生命激情和诗性智慧,贡献出丰硕的创作实绩。在这一年里,面对惊心动魄的疫情,辽宁诗人一方面以诗歌投入到疫情战斗中,见证时代的“伤痛”,以文学展现出深深的情怀和担当起对现实、历史及人性反思的责任,另一方面以诗歌的审美功能穿越时空,抵达对人类心灵隐秘和自我人生的多面探寻,同时,诗意“返乡”的自觉和对地方经验的呈现,探寻富饶而充满活力的文化根脉,找寻精神家园,辽宁诗人不断建构与丰富着“辽宁”的文学版图。

  作为诗歌大省、强省,强烈的现实关怀和淳朴厚重的美学风格是辽宁诗人的创作特色,对于所处时代和置身的日常生活体察与思考,使得辽宁诗歌构建起大气沉稳的格局与气象。2020年,辽宁诗歌接继着这极为宝贵的创作传统。2020年的诗歌现场首先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抗疫之战。文变染乎世情,如果说,诗歌与我们的生存境遇、社会现实是相对应的,那么,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诗歌以体裁优势,比其他文体更迅捷及时地对时代作出回应,以文学的方式投入到疫情战斗中,传达全民抗疫的行动与信念,表现出良知、道义、责任与深深的情怀。在这一年中,辽宁诗人发表了大量抗疫诗,书写对时代的感知。“文学辽宁”公众号设置“抗击疫情”主题专栏,率先发表大量诗歌作品,《诗潮》《海燕》《辽河》等杂志以及《辽宁日报》领衔的各市、地报纸等众多媒体随之纷纷推出“抗疫”专栏、专版,诗人们行动起来,与“抗疫”前沿相互应,以诗歌的形式见证时代。萨仁图娅、商国华、宁明、宋晓杰、东来、韩春燕、大连点点、孙甲仁、陈巨昌、翟营文、左岸等诗人都奉上了自己饱蘸深情之作,加入到这场特殊的“战疫”,老一辈诗人王向峰、胡世宗、高峰等也热情参与。韩春燕在诗歌《祈祷平安》中写道:“蛛丝和马迹在人类的近视眼里一天天长大╱突然降临的苦╱那些小小的病毒╱仿佛储存的爆竹被点燃╱将一个旧历年散成了遍地的落红”。诗人将病毒从蛛丝马迹到爆竹被点燃进行对举,昭示着人类此次遭遇的灾难,爆发与蔓延的过程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同时,也表现出诗人对时代之“痛”的见证与言说。辽宁诗人发表了大量诗作,书写对疫情下社会巨变的感知。“我的确没有听到绝望的哭声╱但我无法撒谎╱我真切看到了恐惧和无助╱看到了泪水满脸的泪水╱甚至看到了由泪水凝结成的冰状物”(孙甲仁《武汉的朋友你好吗》)。“是的,我不是逆行者╱我什么也不做就是最好的╱我戴口罩管住腿就是最好的╱我不聚会追追剧就是最好的╱我不抱怨不泼冷水就是最好的╱即使蹭点热度不鸡蛋里挑骨头就是好的”(大连点点《贡献》)。诗人们规避了情感的大肆渲染,用摄影机下的镜头式笔法,对疫情时期生活的点滴细节作真实的直接记录,从武汉到全国,从自己到身边的每一个普通人,这些形象向我们勾画出了疫情时代“灾难”性的社会面貌。

  同时,更多的诗人在诗歌中勾勒出一幅幅“抗疫”的图景。老作家王向峰在《光明日报》发表诗歌《为辽宁援鄂医疗队出征壮行》,被配乐谱曲,一时广为传播,感动了无数读者。他在诗中写道:“入列精英皆勇秀╱出征豪气更夺情╱凯旋可待归来日╱我为诸军把酒迎”。此外,陈巨昌《庚子年的中国——迎击新冠瘟疫的时刻》、萨仁图娅《一场所有人都不能缺席的战“疫”》、胡世宗《雪落无声》《援武汉的军队医护人员》、宁明《致敬英雄》、翟营文《那些高贵的灵魂闪着光芒》、商国华《加油,我们有万众一心的抗体》等众多诗歌在疫情时期都成为民众广为关注和传诵的作品。“你的呼吸牵动我被搅动的心跳╱你的脉搏与我生命节奏相关连着╱无论是在驰援的路上千里疾驰╱还是在病房抢救重患争分夺秒╱比起捍卫生命╱一切都无关紧要”(萨仁图娅《一场所有人都不能缺席的战“疫”》)。“一队队白衣天使来了╱白求恩 提灯女神钟南山╱正在扶起黄鹤楼低垂的翅膀╱江汉依旧向东南流去╱一个个最可爱的人来了╱哪里是疫区╱哪里就有怀揣宗旨的橄榄绿╱哪里有重症╱哪里就有没有硝烟的阻击”(商国华《加油,我们有万众一心的抗体》)。在封闭的防护服背面╱互相庄重地写上姓名╱不必细辨看不清的面容╱每个名字都是火焰般的生命╱交给了这场没有枪声的战争”(胡世宗《援武汉的军队医护人员》)。诗人们在短时间内写下众多抗疫诗歌,一首首诗篇如同置身于现场的“特写”,流露出时代的真情与悲壮。诗人笔下,在强大的灾难面前,人类是渺小与无力的,但同时驰援、参战的每一位战士又是最具奉献精神,最勇敢无畏的——虽然他们身为父亲、母亲,或者儿子、女儿,甚至是即将披上婚纱的新郎、新娘,亦或普普通通的众多社区志愿者,在脆弱的生命面前,他们冲锋在前。由诗歌串联的死亡与生存、脆弱与坚强、个人与家国的种种意象中,诗人们以浓挚的笔墨饱蘸深情,传达出对英雄的歌颂,对使命与责任感的赞美。

  “后疫情时代”,人们用诗歌展现生活秩序重建的美好图景,重新解读生活也重新思考人类的生存。2020年军旅诗人东来在《解放军报》等刊物上发表了《断桥上的弹孔》《风雅颂》《我听不得蝙蝠翅膀折断的声音》等多首广为关注的诗歌。《我听不得蝙蝠翅膀折断的声音》中诗人写道:“黑夜降临的悲情使者,已存活上亿年╱相比它,人类才是入侵者╱地球不仅仅是人类的家园╱它虽然丑陋,但╱也许它是通往光明的链条╱大自然需要平衡╱也许它在,暗夜才不致跌倒……放开蝙蝠的翅膀,让天地万物自然滑行”。当世界的一切重新恢复了正常运行,消逝的生命却再也无法复活,无法代替那些“沉默”的逝者发声。在这里,诗人用意象的隐喻传递出对于当下的感知,将弱小与强大、邪恶与正义等相悖的概念连接,以深邃、细腻的哲思表达出对人类生存与生命的深刻反思。宋晓杰在《武汉诗章》中写道:“第N天╱共同建造的诺亚方舟╱已稳稳地靠岸╱白昼彩虹,夜晚繁星╱鸟雀回归丛林,豺狼深入莽原╱如果愿意,猛虎与小兽╱也可以在橡树下,欢喜地聚拢╱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机灵鬼、小丑鱼、带毒的野花╱也可以摇头晃脑地快活╱被光抓走的人,被光照耀的人╱都在庆幸——╱世界还是它原初的样子,刚刚好”。在诗中,一方面将“诺亚方舟”“被光抓走的人”两个意象并置,以自己的方式见证这次人类史上巨大的灾难,用诗的言说铭记无法遗忘的痛苦与不幸,同时,对生活得以恢复,世界的一切再返运转规律感到庆幸与珍视。奥斯维辛的幸存者保罗·策兰在《不莱梅文学奖获奖致辞》中谈到:“诗歌不是没有时间性的,诚然,它要求成为永恒,它寻找,它穿过并把握时代……以其存在走向语言,寻找现实的伤口和现实的人。”显然,诗人们正是通过不断“寻找现实的伤口”,以自己的方式缝合生活和生活中的人,于灾难中攫取深刻的思考,而这一切,必须基于人生境遇上的个人经验与世界关系的密切关注。

  2020年,辽宁诗人在创作众多疫情时代的见证与激励之诗外,在巨大的时代感召和强烈的现实关怀下,更是创作出大量诗作关涉现实的不同侧面。随着时代的变化,尤其是精神世界的巨大变化,现代境遇与都市乡愁、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现实层面与精神世界等等,都有诗人给予关注、书写。响应到乡村工作的号召,2020年3月林雪正式开始阜新市阜蒙县白音昌营子村驻村工作,成为“诗人镇长”,之后她创作了《时光机》《命运是一个有温度的把手》《在小鸟的叫声里金子出现》《在夏坝听歌》《犁桦镇诗笔记》《又见布谷》等大量诗歌。作为一个获得过鲁迅文学奖、《诗刊》全国十佳青年女诗人奖的成熟诗人,林雪在葆有自己原有风格的基础上,2020年的创作有了可贵的新变与收获。她的诗开始更多地带有现实的体温,关注当下,试图以诗歌把握时代的脉搏,敏锐地感知着这个急遽变化的外部世界。“它来自于平静的╱生活一样的乌云╱絮语一样播洒于此╱它书写生长之诗╱╱当它匆忙洒在我的领口╱停在我的袖子╱她对我这个异乡人多么眷顾╱╱看她就像是街角折叠的景色╱展开,再收起╱那让一切为之倾慕的美╱╱它又滴落在我的手里╱也许不是。我已经握住一个故乡╱或是它一个时光╱一种故事。我多想再留住它一会儿╱让它认出我,并赠我荣耀”(《雨啊》)。诗人藉无边的想象与贴近土地的深沉的爱,笔下不仅有远山、树木、炊烟、云影,还有季风、春雨、乌云和雷电,不仅写村庄、老街,还写小镇、城市、疾次而过的高铁,在平静的生活中捕捉细微的人生经验与日常经历,探寻生活的起源与生命、存在的状态。“把季风和春雨都种到地里╱把乌云和雷电也种进去╱把玉米、刺柏和黄芪种进去╱把坏秉性、轻易就点燃的愤怒╱一起种到地里╱种下去的还有过去的小心眼╱和大懒散╱旧日的贫穷经他的手╱长出过窘迫╱如今都是寓言和故事”(《种植》);“电影总是偏爱火车╱犁铧镇的现实也是╱车窗把圆形山体切换到矩形天空╱在一个快速闪回中╱我与坡地上牧羊女的身影重叠╱如不假以岁月沉淀╱我俩又如何互相认出╱彼此致意”(《偏爱火车》);“说起回乡,你不说你是否曾浑身伤痕╱只如蒙感召,踉跄起身╱你大声说:大地就是这样╱一只杯子╱村庄、树木、炊烟、云影╱都是杯子╱你需握住自己╱命运的一个有体温的把手╱赶它们在日落前和你一起回来”(《茶人》)。应该说,林雪是一个纯粹的抒情诗人,不以激情和情绪取胜,但我们发现,实际上她也精于叙事。真正的抒情,也可能是一场宁静的叙事之旅。即使立足于现实的书写,在写实与虚构之间、现实与梦境之间,诗人仍在叙事中充满了诗意,即使稍作停顿,也不会刻意修饰,遵循内心的诗歌定律,始终自由行之,笔随心走,沉静、温润、深沉,这种朴素的愿望遭遇理想主义的表达,便呈现出真挚的抒情格调。

  作为有悠久历史的工业大省,工业题材一向是是辽宁诗人瞩目的领域,这是对一个时代命题的探寻与思考,是辽宁诗歌创作的重要收获之一。曾获得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提名奖等多个诗歌奖项的邵悦,她的创作总是紧密贴近当下火热的现实生活,2020年诗人仍将目光聚焦在她所熟悉与热爱的领域,在《诗刊》等刊物上发表了《为祖国燃出一小块红红火火》《每一块煤,都含有灯火通明的祖国》等一系列诗歌。诗中诗人以煤自比:“而后。我成了一块煤炭╱来自黑暗深重的地心╱在玄武岩层层叠加的圆圈内╱在株罗石长长的隧道里╱积压了我太多的红,和火╱储藏了我太多的热,和光”。紧紧围绕“煤”这个核心意象,诗人回环往复,从侏罗纪世纪到大工业时代,纵横几千年历史:“我由内到外坚硬的黑色里╱全都是等待燃烧的真情╱祖国,我的母亲╱你最懂我的内心是怎样的温暖╱最知我的情怀是怎样的火热╱你能清楚地看到,我那些╱隐约燃起来的信念,和信仰╱你,把我立成顶门立户的长子╱把我视为喂养大机器的工业粮食╱把我当作奠定复兴之路的太阳石”(《为祖国燃出一小块红红火火》);“我自带火种,自带宝藏╱每一块劈啪作响的我╱都含有灯火通明的祖国”(《每一块煤,都含有灯火通明的祖国》)。长歌吟咏之处,既有共和国长子曾经岁月的回顾,更有炽热的家国情怀的表达,暗藏了一颗悠悠的赤子之心,对投身新时代的“信念”“信仰”,真挚的期盼之情喷薄而出。巴音博罗的长篇叙事抒情诗《北方的海》、组诗《那闪耀于炼钢厂中的海》《在大河拐弯处》等诗歌作品则更多地往踯躅往返今夕之间,在关乎一代人的命运书写里拓展了精神视野。诗人紧紧围绕炼钢厂层层展开,串联起“空虚”“黑暗”与“沉寂”,意象的组接与意义的传达建立起多重对话:“黑暗中,总有一样东西独自活着╱而钢铁厂的心跳,隐隐有力╱那是海与大地的心跳,长河般的脉动╱使这世人蒙羞”(《午夜时分的炼钢厂》);“我要把太阳挂在钢铁厂的墙壁上╱我对这世界一无所知,只能把语言献给天空”“铁青色的波涛,是盲者才能看见的╱最美的容颜╱铁青色的高原,成为这世上最大的深渊”(《铁青色的海》);“年轻时我曾想用一张报纸包裹住钢铁厂╱现在,我不得不用夜色╱我不得不放弃月亮的骨头,星粒的玻璃碴╱我不得不沿着血管一路狂奔╱以余生喂养心头的另一只野兽”(《在钢铁厂面前读一本书》)。作家以坚硬的“钢铁”标识着自己的良知与品格,展现对一代人命运的理解,充满感伤的同时也有深深的反思与希翼,简洁、凝重的文字作为对一个时代命题的凝视与回应,在传递中给人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对于时代与生活的深度介入,构成2020年度辽宁诗歌的一个鲜明面貌,面对突然降临的灾难及急遽变动的世事,诗人们试图用诗歌把握时代的脉搏。同时,对于诗歌来说,辽宁诗人们仍立足于向内挖掘,在不断的博弈中努力靠近诗的本体。诗的力量源于诗人的真实感受与心灵创造的对接,对此辽宁诗人是有着文学传统的,他们沉潜于将日常生活和现实经验转换为诗歌中的“精神现实”,低调的写作姿态,专注于诗歌的韧性,为2020年的辽宁诗歌增添了更内在的风景。

  应该说,诗歌的“社会功能”和“内在功能”“个人功能”是需要同时抵达的,但是在今天,诗人如何写作、如何保持写作的有效性、思想难度和精神深度是每个人面临的困境,也是诗歌发展的时代诉求和内在命题。每一个时代都需要新的创造者、发现者和反思者的出现,诗人正是担负整合时代命题和人类境遇的特殊人群。面对诗歌的“重”与“轻”及诗人的自我定位,辽宁诗人们普遍注重人生之诗的书写,认真去理解生活、想象生活以及再造生活,并在诗歌世界中过滤、提升和转化,于静水深流中努力让自己的写作走得更深更远,并都形成了自己的美学风格。更重要的是,这种沉潜的精神在很多诗人那里已成为一种自觉,这正是他们持守诗歌精神的保证,“坚守”在这个时代是最为难能可贵的品质。

  人生之诗的重要前提是需要生活经验的积累与重构,在这方面李轻松的诗越发显得澄明。2020年李轻松写下《那些羊》《一个幽灵》《早晚祷告》《刃上白莲》《搓麻的人》《那时……》《一本书,两座城》等诗,代表了她的水准和高度。她不仅仅是在处理表征的词语问题,更是在思考人生困惑和灵魂难题,句中点点滴滴起起伏伏的诉说,都对应着世界的沉窒与变化,一首《那些羊》很能代表她的风格。“那些羊角张开,黑的崖,白的羊╱一颗嫩草捧着粉红的嘴唇╱河西的羊站在山崖上,那么高!╱它只吃发芽的草,和清晨的露珠”,“那些羊眼神温柔,有棉田,也有星空╱一只羊的九十九座悬崖╱有隐隐作泣的石头╱一河风涌的浪╱为此,我打消了对大美,始终都持有的一种怀疑”。我们初读诗歌,或许会以为这是诗人观察生活的写照,可她显然不满足于此,而是为之找到了美的揭示,这种由自然延伸出的演绎,无意于思想的升华,诗人是在生活当中发现了我们精神上的惯性,传达出自己敏锐的个体感知。她将关于美的感受以及对于生存意义的思考凝聚在词语中,理解着生命的流转变换,用诗歌写出内心充沛的情感。在另外几首同样是为人生的写作中,李轻松听命于内心对诗的召唤,所有的见闻、回忆和感触在诗中都变得奇幻、鲜活与通透。在《一个幽灵》中诗人写道:“一个幽灵,穿过三生来到这里╱只需一刻他已完成了对死者的访问╱对生者的审视,他用的是间离法╱而我的幕间词用的是绝句╱有着烟花与烟雨的交织”。这是诗人穿越时空,置身人生天地间的独白,有怅惘、困惑,也有顿悟,诗人克制着倾诉的愿望,在回眸的审视中,接续的是判断的难题,最终以神秘、多变的表达作了内在的平衡。

  诗歌总是试图超越现实经验,使人直面内心,通过诗意的书写让自我得以超越有限性的规约,以挣脱外部世界的束缚求得心灵无限延伸,达到对人类精神层面的观照。在辽宁诗坛上,隋英军、柳沄、麦城、其木格、微雨含烟、林栀子、剑语、颜梅玖、苏笑嫣等都是具有浓厚自我觉醒气息的诗人。隋英军的《我要变得很小》《废墟之美》《子夜》《救赎》等组诗内敛而深沉,无不指向精神的深渊,那是他观察、体验、感悟与探索的结晶。诗人的写作更多归于凝视自我与周遭世界,在他开启的宇宙里,在深夜的幽居中面对辽阔的黑暗,星星、秋虫、流水,到一鸟、一鱼、一僧都静静流入诗人的笔下。“山中皆杂树╱月光,掠过树梢的叶子╱一叶落,如老僧╱一山石, 如金殿╱我要挖一塘╱水净塘深生芙蓉”(《题友人山居》);“走在雪地上,没有听到鸟叫声╱它不应该消失,那么明亮”(《丢失了鸟声》);“翻书的人,提着星光的人╱都隐匿了火焰╱火点燃了火,这些孤单的雨滴╱终将走到穷途╱且一滴不剩”(《子夜》)。诗人显然迷醉于夜晚的“孤独”,他凭借无声的默祷剖视自己,在诗意的朗照下,沉思于对心灵的深刻关切,竭力触碰到一个更为接近的“内心的天堂”。语言既是其创造的中介,也指向最终的美学实践,在其他诗人笔下,我们可以看到:“外婆坐在天堂里的一条长椅上╱等我来取她为我熨好的一个外表╱她不知道这个外表╱穿在我的身上还合不合身╱但她知道╱穿上它不会露怯”(麦城《平安夜》)。“她把孤独放大,向晚秋抽出手╱仪式感落下破碎……那场还在路上的雪╱早已在额上,生根”(其木格《这个夜晚有点冷》)。“落日锈腐蚀的事物,我们可以忽略不计╱比如玲珑塔、松树、烟火人间╱它们深藏一柄剑的形骸,终将成就剑的意志╱若有少年割霜雪为袍,持剑迎风而立,╱剑与少年未曾想余生竟然会同锈迹密不可分”(剑语《生锈的剑》)。面对人类的“异化”,诗人们不仅有凝视本身所带来的情绪抒发、悲悯之心和道义追问,更延伸到与自然、与时代、与人生的交集,并以隐忍的“激情”写下悲喜与淡定。

  在人生之诗的潮流中,还潜隐着一批值得敬畏的冒险实验者,他们愿意凝视,耽于沉思甚至幻想,执着于复杂的哲思空间,也注重形式的探索,这种带有先锋性的写作在近些年的辽宁诗坛越来越形成一定的影响力。李皓、张笃德、刘川、王爱民、高凤超、明辉、姜庆乙等诗人在本年度佳作连连。2020年,对于诗人李皓来说是一个丰收年。从年初开始,相继在《诗刊》《诗歌月刊》《星星》等刊物发表了多首组诗,他的书写庞杂、但不繁琐,在回忆过往与切入现实之间穿梭,充满了浓郁个人风格。李皓的先锋性体现于从日常的观察与经验里体悟世界的本质,并将这样的体悟转化为主体的反思与自我的救赎,最终都通往思想的高度。像《重新定义一些美德和美学》《本来的雪》《风一半,雨一半》《李皓的诗》等,一方面在表达中映现场景,另一方面又在诗中设置了内在的阐释性。不具有日常的和谐温馨,而是不断向下用力的风景。“一棵绿叶尚未落尽的树╱在十二月的东北╱被一场冬雨叫醒╱那些睡眼惺忪的绿叶子╱已经或者正在被芭蕉认领”(《本来的雪》);“本来的雪,被春雨混淆╱落英总是驻颜有术╱你的缄默和我的注释一衣带水╱命运在年终岁尾╱再次分野╱雨不过是╱美德的一种存在形式╱而醒来,才是一场雪的╱觉悟”“平分秋色或者黄金分割╱怎么看都是一种美学╱而让一支柳笛从故乡的河边╱一刀切下来╱它只是把我切到了南岸╱风雨都不在我这一边╱我的笛声无法与一群夜猫抗衡”(《重新定义春分》)。这些诗都取材于朴素的日常,切入点平平凡凡,但所有的语词都指向思想的渊薮,这些思想又多集中在迂回、选择的困惑里,带有隐隐的沉重,最后内化在自我的对抗里。另一位诗人张笃德也是沉于思索,在自己一贯坚持和耐心书写中具有了走向复杂世界的可能。组诗《一个人的合唱》代表了他的个性与追求,多达二十首诗的体量,在一场试图还原现场的书写中,建构了诗人坚守的堡垒。“一个人的合唱孤傲高拔╱发乎于心底的狂飙止乎于天地都被感动╱冷峻悲壮大气凛然╱这样的壮举只属于爱恨分明的人”。2020年让我们记住的诗歌有很多:“我在空里╱写下空╱雪从空中╱空空下来╱谷空如木鱼╱小火炉╱空着等一杯酒╱赞人于无形╱你是最后一片归来的雪花╱脚印╱比心空╱松开的拳头╱一封信的结尾╱空更空”(王爱民《空》)。“他说树知道疼╱伐倒的树没死,滴浆╱一直那么疼地活着╱潮湿的柴燃烧时喘白气╱会哭,会炸响╱冒出的烟黑╱自然老死的树才幸运╱走时没声儿,火会笑╱燃尽的灰也白╱升起的烟,淡蓝淡蓝的”(高凤超《他说树知道疼》)。“洗好了。把袜子挂在风口——当然用夹子。把一双袜子挂在风口——当然用一个夹子夹住。可是,我看到,一对翅膀,在飞飞飞飞飞飞……第二天,穿上袜子上班,回头我又看了一眼: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的袜子已飞过。人世间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的袜子已在浩浩猛风中,飞过了一个长宵”(刘川《坚持的孤鸟》)。“每一天都在等,远方的钟声╱细碎的金黄,缓慢跌落的声音╱等种子,缓慢地成为一座教堂╱成为我的小尘世╱╱远处的灯火,过街天桥、麻雀╱慢了下来,他们也在等╱这花白的小诗,呼吸和喝酒的人╱浩瀚的星空,终将会被我的热泪填满”(侯明辉《慢下来》)。可以看到,诗人们普遍追求并保持着隐秘的现代意识,它常常是在生活的常态中由一种对抗性来完成。辽宁诗人的先锋性,不仅仅体现在丰富的想象与修辞的实验性上,他们更注重言说的力量,在书写中渗透进对人生的探求,达到“精神高度”。诗人们正是通过重构主体经验,将所见所闻从熟识经验中抽离出来,让其陌生化,建构了一个有别于现实世界的想象性空间,如此荒诞又如此日常,面对外部世界的无常变换与现实生活的琐碎荒诞,诗人们凝聚起关于人生境遇、命运起伏以及存在意义的哲理性反思,也呈现出自我的多面性面貌,借由诗歌实现精神的自我疗救。

  约瑟夫·布罗茨基说“诗歌是对人类记忆的表达”,奥克塔维奥·帕斯认为“我们都是时间”,“时间”和“记忆”既与个体生命和存在境遇相联系,又关乎现实、时代以及历史。乡土气息、家园情结与对故土大地的深挚情感,是辽宁诗学风格的地域性呈现。每一位辽宁诗人的笔下,都有着对家乡这片辽阔大地之上的历史文化、地方风物的关切与热爱,是其诗作的重要主题。渴盼着诗意“返乡”以探求精神家园,凭借对文化之根的追寻确立自我在广袤时空中的位置。

  首先,对于故乡生活记忆和个人生存经验的日常性描写,是辽宁诗人常常在诗歌里反复出现的,借以传达出心系故土的深厚感情感。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诗人们在书写乡土时,让“土”的传统经验转化成了大地的沉思,从普泛的抒情转向关注人、关注外在世界环境的变化,注重与乡土的对话性,辽宁诗人的这种转向与全国的诗歌创作保持着相同的美学维度。对故乡充满虔诚之意的于成大在2020年收获丰盛,先后发表组诗《对秋天深信不疑》《每一个害羞的人都加深了枫林的红》《田屯村》等诗歌。诗人回到自己的故乡,不管他返回的是真实的故乡,还是想象中虚构的故乡,其实都是对故乡一草一木灵感的投射。一次次的追问,完成对故乡的一次次心灵探访。他在诗中写道:“在春天,我听见枯木深处的汁液╱我看见石头内部的火焰,以及╱我内心一只欢快的小虫子╱╱在春天,花朵无法控制自己的芬芳╱大海无法控制自己的蔚蓝╱我无法让春风和幸福停下来”(《在春天》);“老家越来越旧了╱比旧衣服更旧 更像是旧衣服上的╱一块补丁……一些人仍活在村里 暗淡卑微╱另一些人则移居到草木下╱熄灭了灯火╱╱村庄与坟地之间╱坐落着辽阔的生死╱╱这一刻,夕照犹如班驳的铁锈╱撒落在这个古老的村落上╱使老家看起来更像是一块被锈迹追撵的铁”(《在南山上俯瞰老家》);“异乡黄昏的窗口更适于眺望╱一轮卡在远山间的血色落日╱多像故乡红红火火的灶火╱盘桓于群峰间的夕晖╱则再一次被乡愁描摹成炊烟╱╱一缕浅蓝色的情感萦绕于心╱那是柴草味味儿、松脂味儿、木香味儿╱秸杆味儿的故乡”(《炊烟是一缕浅蓝色的乡愁》)。出身乡土的诗人王文军有着丰富的乡村生活经验,2020年延续“乡土”写作的同时,视阈更加开阔。他的笔下不断有对故乡与童年的回望,童年的记忆就是故乡的历史,他以遥远记忆中的田野作物、农事活动、骨肉亲情,展示北方乡村的自然风貌与生活,“我躺在白桦树下╱白桦树长在山坡上╱山坡长在草原上╱草原上有草就足够了╱还长着成群的牛羊……此刻,一个困扰多年的╱疑团,豁然解开╱什么也不说,就这么躺着╱盖着树荫,沐着风╱我不知道这就是幸福╱甚至也不知晓╱你安静的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安静的发呆”(《在白桦树下发呆》);“山坡上剩余的燥热╱在蚂蚱的蹦跳中渐渐冷却╱风也开始凉下来╱舔着锃亮的镰刀╱╱父亲一直忙于收割喜悦╱飘过的白云替他擦了把汗╱其实,这喜悦一定叩响了深藏他心底的酸楚╱谷子收完之后╱山坡将再次孤独、空荡”(《找到回乡的路——山坡上的谷子熟了》);“多少年后,如果╱还有乡亲们在我的身前身后╱这样趟水过河,还有╱安静的种子埋进我的眼睛,多好”(《找到回乡的路——趟水过河》)。王文军的诗让人看到的是人生之诗的真实与自然,他记录下遭逢的瞬间,这些定格的内心风景涵盖了一个诗人返乡的灵魂之旅。出现在文字中的故乡面貌是多重的,有苦难、贫瘠、瘦骨嶙峋的一面,也有温情与慈爱的一面。在自然的永恒中,诗人悟得了生命的真谛,他与河流相遇,与白桦相遇,都是想象中的还乡,在与故土风物的遭遇中,精神得以“还乡”。

  其次,将目光聚焦于故土辽河流域的历史记忆与地理风貌,也是辽宁诗歌的重要内容,这些内容建构起了独具特色的以辽宁为中心的“文化北国”,表现出对故土的爱、眷恋与认同。在2020年度的诗歌中,我们读到了神秘的萨满文化、赫哲人的“伊玛堪”、清太祖的赫图阿拉城……几千年文明的历史积淀,既为诗人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丰盛的资源与灵感,也让他们在感受到现实的阻碍时以获得心灵的慰藉。贺颖2020年在《诗刊》《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的组诗《鸿蒙:致轩辕》《致昆仑》等作品,向我们呈现出更深远的追寻。“群山穿过我的骨髓,我看见三千因果╱在群星中怒放……请作我虚构的宝剑、烈酒、锦瑟与琴弦╱降温的黄昏╱火热的腰身╱在轩辕谷昆仑山星群下再我想你,像一个危险的魂灵╱想念失散的肉身”(《鸿蒙:致轩辕》);“以生哺育死╱以死献祭生╱昆仑山星群下╱雪花追悔╱白鹿徘徊╱我是突然造访的、美梦╱成真的一场场醉酒……欢爱还给酒醉的昆仑山╱雪峰之巅╱彻悟还给命中的神话,此后万年╱在你怀中曰夜闭关”。可以看到,这是一次新的尝试,诗人的诗越来越趋于古意,从现实到历史的寻访中,诗人的一次次追问,如同在故乡的一次次心灵回访,她努力在更大的传统中化解具体可感的历史形象。她邀宝剑、烈酒,对话锦瑟与琴弦,一路走来,以诗的方式与历史对话,其中我们看到了凝重的历史与诗人的情怀。

  与中原绵延几千年的农耕文明不同,北方是农耕与游牧文明杂融地区,因此,辽宁诗人与其他省份极为不同的一个方面,就是除了对农耕文明的崇尚外,还葆有对游牧文明的深情,对自身民族的身份认同,具有族群意识,如娜仁琪琪格、其木格等的蒙古族身份、苏兰朵、巴音博罗、隋文军等人的满族身份,众多诗人在作品中都有鲜明的体现,2020年他们佳作连连。娜仁琪琪格是其中一个典型的代表,在以往诗作中,她鲜明地表达了对自己蒙古族身份的认同。2020年,组诗《在母语的暖流中跌宕起伏》中我们可以读到:“两座神性的山脉,它们是如此默契╱它们彼此相守╱坚硬、伟岸的身躯,绵亘出坚韧、细密╱柔软、慈悲。雪线上融化的水,化作涓涓细流╱潜入苍茫大地,滋养万物生灵”,“艾斯力金草原上空的星星都在╱凝神倾听 银河淸澈╱清凉 白净的光 忍不住垂落下来╱低低地亲吻 拥抱╱草原的泥土万物”,诗歌犹如一曲自由、舒展、高亢的蒙古长调,在娜仁琪琪格的眼中,辽阔的草原上从一丛红柳、骆驼草、梭梭树,到成群的牛、马、羊,无一不承载着她的爱恋,她对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草原浓得化不开的缠绵与爱恋已深入骨髓,草原与诗人在精神与心灵上已融合为一体,作为生命的底色成为创作的诗性源头。

  除此之外,对以辽宁为中心的国自然、风的书写也是2020年歌创作引人注目的一大景观。李见心组诗《万物蓝》、袁东瑛组诗《袁东瑛的诗》、哑地组诗《岁月深处》、孙担担组诗《民谣》《记忆与遗忘》等作品为我们描绘出壮美的辽宁大地上广阔的原野、起伏的山峦、蜿蜒的河流无边的草原洁白的雪,展现出北国的壮丽景象,连接起雄浑、厚重的文化之脉。在诗中他们写道:“一想到那仙境般的地方有你住着╱我便放心╱似乎这样美和美景才不会被浪费╱你替一棵树叫出了鸟鸣╱你替一朵云流出了星泪,替迷途的蒲公英╱找到了回家的路╱╱一想到那又清又远的城市有你住着╱就好像我也在住着╱就好像我异乡的灵魂也找到了今世的故乡”(李见心《故乡》)“爱五月,两岸的桃花╱也爱九月的蜜桃,成熟的甜味╱爱苍茫的白雪,翠鸟教空了的峡谷╱它有孤独且苍茫的沉重╱谁都带不走的定力”(袁东瑛《水中的石头》)“一个白银时代╱挽起裤管╱露出膝下的白霜╱钟声和蝉鸣╱以及背影和落叶╱再次慌乱╱一条金毛犬╱帮我寻回梦中的童年╱深秋和初冬肩并着肩╱就像我和自己”(哑地《霜降之诗》);“我的左手边╱田野是去年的,有一些苍老╱也有一些苍老的星体╱落在田野里,这些小石头╱曾是星星”(孙担担《在不远处》)。当诗人们以自己的写作印证海德格尔“诗人的天职就是还乡”时,我们从诸多诗句中能深深地感受到诗人以自己的生命在体察、呼应着北国的雪雨风霜,一草一木。在通往诗的路途上,能倾听到草的悲伤,能关注到花的强颜欢笑,也能发现山的沉默,诗人们的“还乡”书写映照出修辞美学的创造,它们早已超越了地理自然的属性,包蕴着深刻的思想与精神内容,最终抵达生命感知中迷人的美。无疑,这种书写对于过去朴素的乡土诗的改进,具有一定意义的启蒙作用。如何挖掘现代乡土与诗的对话,生活永远是最重要的中介。

  此外,杨明山等人的古诗词创作也取得了较好的成绩,但不在此论述范围内,不再加以展开。

  辽宁诗歌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的位置不容忽视,在每一个时期都留下了其鲜明的印迹,这和新时期以来形成的良好的诗歌传统有关,也和老中青三代诗人们的努力分不开。纵观2020年辽宁诗歌,可以发现,即便在“非常之年”,辽宁诗歌仍然呈现出极强的生命力和异彩纷呈的面貌。辽宁诗歌已经具备一种独立的诗学品格,以其不断展现的影响力显示出繁荣发展的局面。不同代群、年龄的诗人以他们的创作实践,在新作中继续探索着各具特色的诗歌美学,表现出对个体诗学的自觉追求。最为重要的是,诗人们的生命激情和诗歌的精神气场依然旺盛,尽管代际不同,但以诗歌当作心灵的通行证,无论是对时代问题的思考,还是对地方经验的呈现,以及面向日常生活的写作,都是一种信念支撑着他们走过这一场丰饶的诗歌之旅,坚守着诗歌的精神殿堂。对2021年的辽宁诗歌我们满怀期待,相信文学辽军会奉上更多佳作与惊喜,诗人们已经在路上。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