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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轻时的朋友(节选)
来源:2021年4期《钟山》  | 作者:班 宇  时间: 2021-08-30

​​  主教学楼是苏联人设计的,沿街而落,坐北朝南,总共三层,左右以中轴对称,近似涅瓦河畔的冬宫,一把灵匕铡入大地的腹中,孕育着圣母、圣徒与圣子。始建于一九五一年,盖了两年半,中途停工一段时间,许与国际形势有关。外墙斑驳,经年涂改,标语被拆成了笔画,如同折线,向上延至无尽。外墙黄绿相交,一度长满了爬山虎,不知何人所植,密布覆盖,像远古异兽的鳞片,彼此挤压倾轧,渗出汁液,楼体沉静,隐匿在其中,也像虫族的暗室巢穴,一张一弛,缓慢地呼吸着,吐出瘴气与毒液。后因植物长势凶猛,遮光过度,壁虎栖息繁衍,墙体开裂,瓦面岌岌可危,不得不一次次地请人修整,校方对此甚为头疼。一九九七年,两位外地口音的男性拜访后勤处,带来了五箱苹果,两桶十斤装白酒,以及一种自己调配的药水,呈油状,颜色接近止咳糖浆,如被夕阳煅烧过,装在玻璃器皿里,据说功效显著,目前尚处保密阶段,正在申请科研专利,只需随意喷洒在叶片上,过不了几天,便可自行掉落,且不再生长,绝无后顾之忧。校长亲自督阵实验,后勤主任献出办公室里的一盆君子兰,遵照嘱咐,先以茶水稀释药水,缓慢倾入搅动,又加入半箱消过氯气的自来水,一并灌入喷壶,轻轻按压,射出水雾,均匀洒落在宽厚油绿的叶片上面。校长极为满意,很享受这一过程。当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赵本山与绑着头巾的范伟联手出演小品《红高粱模特队》,里面有句台词,形容时装模特的登台亮相也如在给作物撒药:收腹是勒紧小肚,提臀是要把药箱卡住,斜视是要看清果树,这边加压,那边喷雾。为此,校长召开了一次誓师大会,动员全校教职员工亲自上阵,为学生们做好表率,齐心协力,共同铲除反动祸患。实验很成功,没过多久,那盆君子兰的叶片尽数枯亡,向内萎成一朵,如被抽去了筋脉与血液,但仍保持着一种小小的绽放形状,似可团入掌心。校长命人拍下一张照片,储存记录,以供后来者借鉴参照。二〇〇四年,校史馆重新开放,我们班级被派去清扫卫生,灰尘铺天盖地,滚滚袭来,大小物件凌乱散落,没有历史,全是破烂。邱桐后来跟我说,她见到了当年的这张照片,装在一个旧文件袋里,保存完好。我不太信,问她说,真有?她说,骗你干啥。我问,到底长啥样?她说,就跟冬天里你的鸡巴篮子似的,缩缩着。我说,我跟你没法唠。她说,不是你非得问的么,我还犹豫着要不要揣回来,给你留个纪念,后来想了想,好像也不大吉利。

  两位外地男性是跟后勤主任一起被抓起来的。那时,人们醒悟过来,他们几个长得有几分相似,特别是嘴部肌肉,讲话时总爱往右侧轻咬一下,似要将那些窜出来的句子再吞回去。他们是兄弟三人,另外两位在老家的化工厂上班,老大当库管,身体不好,有糖尿病,老三是司机,闷头闷脑,不善言辞,有过婚史,媳妇被打跑,留了一个四岁的孩子,患有小儿麻痹。厂子周转不灵,拖欠工资一年有余,厂长说,要钱的话,那是一分也没有,要我的命,那也是一分不值,东西都摆在这里,谁有办法销出去,那算谁有能耐,谁有能耐,谁就能走进新时代,谁的心情就豪迈。所以,不光是为了生计,也想要活得豪迈一点,老大和老三承接军令,运出一车浓硫酸,往西再往西,直接奔了过来,在郊区租了间平房,套上起毛的西装,揣着介绍信,四处苦心推销,几个月过去,持续碰壁,毫无成果,俩人成天脸对着脸,闷头抽旱烟,互相看不顺眼。跑到学校里向老二求助,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有此下策。后来东窗事发,也不是因为这些爬山虎,事实上,那次修整的效果不错,可谓历年最佳,叶脉迅速枯死,争先恐后地掉落下来,折绕成枯林,盘踞在地,如蜕掉的一层死皮,或化疗后脱落的大把头发。只是清理起来有些麻烦,需三五人一起,抱在胸前,连拖带拽地移出校门,情态近似那幅世界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事故起因是储存车罐的泄露,开始是一点一点向外渗,随后窟窿渐大,锈蚀严重,无法判定是否人为。平房不远处就是大片的农田,种着一株株玉米,已进入蜡熟期,籽粒由绿转黄,形态饱满,长得很密,还有一道民用沟渠,罐儿车就停在旁边,当日无风,平静流淌着的黑水里突然向外鼓出白气,升成一道十几米的烟柱,笔直射向天空,味道刺鼻,无人敢去接近。上报之后,拉来好几卡车的建筑材料,大家戴着口罩,抄起家里的脸盆,盛着石灰往上面铺,又盖了几层厚厚的沙土,如在埋棺,即便如此,白雾还从地底往外面钻,黏滞在空气里,许久不散。农田肯定是废了,被冲毁的也不仅是庄稼、水渠,还有那间平房的狗窝和地洞,他们兄弟养的杂种狼狗早就不知跑去何处,而在灌满黑色液体的地洞里,意外发现了一具尸体,腐蚀严重,似被镂空,身体蜷在一处,看着像小孩儿或者一位佝偻的老者,地洞外边是两把铁锹和一副尿黄色的橡胶手套。没人知道死掉的是谁。

  我问邱桐,这事儿你咋这么清楚?她说,废话,后勤主任是我爸,剩下的那两位,一个是我大爷,一个是我老叔,都实在亲戚,你可别给我说出去啊。我说,原来你家的基因这么出色。她说,是,你看着办。我说,我现在有点想去退房,还来得及吗?邱桐说,怕了?我兜上裤子,说道,也不能这么讲。邱桐伸手过来,扒拉了两下,说,你看,又往回缩,真随你啊,啥也不是。我说,内心多少泛起一点波澜。邱桐说,咋还拽上词儿了,这会儿又显你是语文课代表了。我说,我谁也代表不了。邱桐从床上窜出来,搂紧我的腰部,半天不放,空气静默。我咳嗽了两声。她说道,要不,我给你嗦嘞两口?我说,那委屈你了。邱桐听后,一脚将我踹开,说道,怎么也不要个脸,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我一边骑着车,一边在心里愤愤不平,我没以为自己是谁,你也不要以为自己是谁,我啥也不是,你也不是个啥。邱桐横跨在后座上,两手乱晃,也不搂我,她的腿偏长,脚掌要保持着上抬的状态,才不至于拖到地面,我骑得飞快,故意往沟里引,她一声不吭,像是在赌气。付完房费,我兜里还剩二十五块钱,她一分也没有,避风塘十八元一位,时间不限,枣茶随便喝,没了自己续,还能吃瓜子,下跳棋,看过期的彩图杂志。我进去后,在角落里找了个座儿,越想越不是滋味,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没过几分钟,邱桐跟着一大帮外校的混子进来,勾肩搭背,有说有笑,不知道怎么聊上的,她就是有这个本事。落座后,还陪着打了几把扑克,扫视一周,才回到我这边。我没理她。邱桐自斟自饮,一口气喝了半壶水,问我,最近肖旭跟你说我啥没?我说,没。我问她,孔晓乐跟你说我啥没?她说,说了。我说,啥。她说,说看你好像一个根号二,遥哪出溜儿。我说,啥意思。她说,身高,一点四一四。我说,你有病啊邱桐。她说,别自卑么,你看你这个人,又不是我说的啊,我就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你很高大,特别威猛,身体灵活,动作矫健,烫个头就能去演《灌篮高手》,登梯暴扣,你看我说的行不。

  我现在根本想不起来,为何那时每天要跟邱桐待在一起,虽是同桌,但不至于课余时间也往一起凑。有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是她爸,只要她一叫唤,我就像接到了某种指令,立即奔去查看情况,解决问题。得知她爸进去之后,我就不怎么敢往这方面想了。我知道,邱桐不喜欢我,她喜欢能在晚会上说相声的,懂点儿杂技曲艺,爱好很独特。当然,我也不喜欢她。我谁也不喜欢。非得挑一个的话,可能比较倾心于孔晓乐,梳个五号头,长得干干净净,不多说话,据说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从小就读过不少世界名著,比我可强多了,我就看过几本作文选,不属于一个系统的。有一次,老师让孔晓乐朗读自己的作文,什么题目忘了,反正里面引了一句米兰·昆德拉,当时我心尖儿一颤,如茧破壳,迎向光明新世界,既有酸楚又有甜蜜。原因是前一天在网吧里听过首歌,里面唱道,你终将认识一个女友,在她面前,你不小心掉出一本米兰·昆德拉。我是没掉,但孔晓乐掉落在我的面前,轻轻地,翩然而至。我觉得这就是命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邱桐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不论轻还是重,都没什么不能承受的,你不受着呢么,我也在受着,她妈跟她说过,人生无非就是三个字儿:活受罪。我说,这是一个词儿,习惯俗语,不是三个字,你语文真的太差了。邱桐说,不对,得先分开来看,活,人嘛,无论你我,都在活着;受,意思就是承受,忍受,自作自受,反正都不好受;罪,出生之前就有,活着也有,像钟乳石一样倒悬在洞穴里,一点一点生长,世界也就是一个溶洞,喀斯特地貌,我们坐着小船从此经过,你看,我的比喻是不是还行,所以,连在一起,不是活着就要受罪,而是得去感受我们的罪,这样才算活着。我说,你跟我在这儿排列组合呢?她说,你就说有没有道理吧,受不受教育。我说,不受。邱桐说,那你觉悟不够。我说,我也没罪。邱桐说,像你能说了算似的。我说,你妈说了算,行不。

  我猜我是我们班里唯一见过邱桐她妈的人,高中三年,她妈连一次家长会都没来过,这导致我有时觉得邱桐是个孤儿,无依无靠,进而又多出几分莫名的怜爱。后来有一次,我骑车送她回家,她妈在街边喊住我们,穿一身淡黄色的睡衣,裤脚儿飞边子,看着脏兮兮的,手里掐着烟卷,我跟她妈问好,她妈连忙热情地点头回应,东一句西一句,嘘寒问暖,表现出来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谄媚之态,邱桐的脸沉在一旁,半天不讲话。那一刻,我几乎确认了自己就是她爸,也即这个女人的前夫,离异之后,负责照应女儿,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将女儿抚养长大。在这些年里,她一定做过许多对不起我的事情,那些虚假的笑声意味着无可弥补的愧疚。而我到底会不会原谅她呢?确实想不清楚,有点超纲。她妈长得跟邱桐一点也不像,个子矮,小脸盘儿,妆化得很浓,眼睛滴溜儿乱转,看着发贼。我问邱桐,你妈平时是干啥的?她说,做买卖的。我就不再往下问了。那些年里,如果谈起一个人的职业,不管是做买卖,还是炒股票,或者干工程,其实都是在说,没有工作,靠打麻将为生。我当时不太理解这一点,月有阴晴,赌有胜负,再怎么厉害的高手,也要讲一点运气,无法一直赢下去,更不可能每天都往家里拿钱,负担日常开销。后来等到我彻夜打牌时,才反应过来,打麻将也不是为了赢,而是一种构建自我认同的方式,以最小的单位对外部世界进行一次抗诉,也就是说,必须要维持着一种根本性的运动,投入自身拥有的时间与意义:四个人团结紧张地结成一桌,那便是精神上的守望与互助,而打出去的每一张牌,又都是一次次的独立行动。

  邱桐家住的房子很旧,楼前有一座残破的环形花坛,内外两层,无人打理,里面没花,也不长草,全是碎玻璃和沙砾,蚂蚁爬来爬去。她上楼后,我总在花坛边上坐一会儿,再骑车回去,精神恍惚。邱桐说,我有时候在楼上看你一眼,就待在那边,也不知道想啥,装他妈深沉。我说,不是,我本来就深沉。邱桐说,我不知道你?我说,咱俩这事儿,你到底怎么想的。邱桐说,其实我那天一进房间,就后悔了。我说,我也是。邱桐说,咱俩真不至于的。我说,我也这么觉得。她说,后来万幸,没成,我还挺感激,不然现在算咋回事,对吧,我就想试一试,俩人儿抱在一起,到底是啥感觉。我说,你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之前好几宿没睡着。邱桐说,本来也什么都没发生,别往心里去。我说,那行,但我还有一个问题。邱桐说,你问。我说,你这跟我是第几次?之前是谁呢?总共有几个?我都认识吗?邱桐说,这都几个问题了。我说,能不能跟我说一说。邱桐说,这些你就别管了,跟你关系不大,我妈还老跟我说一句话,你也记住,她说,别操没有用的心。

  高中期间,我对自己没有任何期许,无论是感情还是学业,好或者坏,都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不过,我有着一条自己的原则,时至今日,也是如此:我始终避免着自己成为一个灰溜溜的人。很难去描述这样的人到底如何,但我确实见过不少次。比如校史馆对外开放当日,毕业多年的校友回来参观,学校为此特意重做一块大理石牌匾,黑底金漆,嵌入墙内,校名那几个字是郭沫若当年题写的,被一位教职工私自存留下来,当作至宝,传给后辈,只是一张泛黄发脆的纸条,不过一拃长,那天展示时,那位后辈小心地站在旁边,像一位没怎么得到过上场机会的守门员,举手投足,生硬异常,精神高度紧张,生怕损坏或被盗去,结束后,饭也没吃,屁滚尿流地带回家里,摩挲着入梦,从此再未出现。以及,我那位离家出走的同学,留下一句话,说要骑着自行车去外地,找一幢最高的楼,从上面跳下来,以示对教育制度的抗议,两天之后,安安稳稳地回到教室,背起手来继续听课,没人关心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有一天他自己也会明白,即便跳了下去,我们所能给予的也不过是鄙夷罢了。我们比制度本身还要残忍得多。再比如,我跟邱桐出去开房的那天夜里,我回到家后,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我妈在厨房里骂我爸,原因是她刚翻过我的口袋,知道我这一天花掉多少钱。她说,这就是你的儿子,我没白天没黑夜,快要卖血供他了,他拿着钱出去跟女的花,真随了根儿,以后这孩子我不管了,你自己管。我爸说,随了谁?我给谁花?我妈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爸说,我他妈怕你知道?我妈说,不是有孩子的份儿上,我能跟你过?我爸说,你爱过不过。我妈又开始翻他的兜,钥匙声撞在一起,稀里哗啦地乱响,然后她问,你的钱呢?我爸说,没了,花了。我妈说,花哪去了,不说明白,今天咱俩没完,我的话放这儿了。我爸说,逛窑子吃豆腐渣,该省的省,该花的花,就他妈花,操你妈的,我现在出去接着花。

  然后是关门的声音,总有一个人要离开。不是用力摔响,而是轻轻地,那么轻,锁舌弹出来又悄悄扣紧,合拢不动,怕把这个夜晚吵醒。我又想起孔晓乐的作文,这也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梦,也不想分辨。走出去的人们,总归是灰溜溜的,像那位揣着纸条的后辈,或者离家出走的同学,再或者我爸和我,惴惴不安,一无所有,灰溜溜地走在前面。人越是不想成为什么,就越会变成什么,如同一个诅咒,你所惧怕的事物总会来临,跑是跑不掉的。别操没有用的心。

  ……

  (2021年9期《小说选刊》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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