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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步(节选)
来源:2021年4期《收获》 | 作者:班 宇  时间: 2021-08-06

​​  木木说,今天我在走廊里唱了首歌。我问,什么歌?木木闭上眼睛,没再说话,好像还轻轻吐了口气。在她面前,横着一块模糊的荧光屏,泛黯的塑料薄膜尚未揭去,上面鼓着不少气泡,像是里面那些企鹅、北极熊和独眼猫在水中各自的呼吸。没有声音。它们的嘴向前努着,短蹼状的前肢来回比划,不知到底在讲些什么,没过多久,便又坐着一艘墨绿色的灯笼鱼艇匆忙离去,像是要去办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留下一长串气泡。大大小小的圆圈,与海水一起,从屏幕里奋力向外涌来。

  很应景,木木正坐在一艘黄色的潜水艇里,毫无疑问,披头士专辑封面的造型,《黄色潜水艇》也是我最初会唱的几首英文歌之一,歌词简单,像童谣。很少有人知道,这首歌是保罗·麦卡特尼写的,鼓手林戈·斯塔尔演唱,跟列侬扯不上太大关系。我也是到了一定年龄才发现,他们乐队那些我喜欢的歌曲,基本上都不是列侬所作。但初听时不会想那么多,那阵子,我刚跟小林谈恋爱,她愿意听,我就循环播放,放着放着,她跟我说,以后要是结婚了,想把这张封面画在卧室的墙上,这样一来,每天就像睡在潜水艇里。我觉得有点俗。夜深人静,还要乘船去寻找神秘之海,十分颠簸,心力交瘁。我既没赞成,也不反对。当然,这个愿望最后也没能实现,装修把我们搞得心力交瘁,到了后期,基本是任人摆布,工程队的监理说什么样的吊顶好看,什么牌子的涂料合适,我们就起立鼓掌,完全服从。刚住进去时,家具很少,连窗帘都没有,室内空荡,说话都有回音,像在山洞里。夜间躺在床上,映着外面的光线,小林安慰自己说,还是白墙好,像一张画布,怎么想象都行,潜水艇里也应该有一面白墙。

  理发器电机振动的声音时大时小,好像在闹情绪,李可皱着眉,向后使劲甩了几下,这下可好,完全没了动静,她反复推动几次开关,跟我说,哥,没电了,得充一会儿。我说,不急。她抱怨道,不扛用呢,下午刚充的。又转过头去,跟木木说,你继续看动画片,等会儿小姑再给你剪,行不。木木睁开眼睛,跟她说,今天我在走廊里唱了首歌呢。

  商场里禁烟,我跟李可不敢远走,躲进休息间里偷着抽。休息间也是仓库,被杂物灌满,相当凌乱,地面上还有一摊没来得及收拾的碎发。我将一块巨大的红色凸形积木拖至门口,斜坐在上面,把烟点着,扭过身体盯紧外面的木木,她打了个哈欠,流出一小颗泪珠,似乎想去揉一揉眼睛,又伸不出手来,围布太长,只鼓出来两个拳头,上下蹿动,找不到出口,她看着乐,我也跟着乐。李可骑在一匹斑马身上,两腿蜷着,身体前后晃荡,问我说,哥,乐啥呢。我抖了抖烟灰,说,没事。李可说,哥,你的腰怎么样了。我说,不太好。李可说,医院怎么说的。我说,三四,四五,骶骨,三节突出,要么忍着,要么手术,别的都白扯。李可说,尽量别吧,听见手术俩字儿都害怕,现在什么症状啊。我说,走路或者站着时间一长,腰疼腿麻,必须得休息一会儿,间歇性跛行,有意思不,三十来岁,武功全废。李可说,那不至于,我有个朋友,家里祖传治疗腰脱,他爸是辽足的队医,我带你过去。我说,辽足都解散了,还队啥医,以后再说。李可说,小林最近怎么样啊?我说,我上哪知道去,应该挺好的。李可说,心真狠啊她。我说,不说这些,赶紧剪,完后我得带她回家做手工,后天万圣节,幼儿园有活动,一天天的,变着法折腾。

  八点半,理发结束,李可垂着手臂,与木木同时扭过身子,一齐望向我,眼神期盼,像在征求意见。一颗蘑菇头,也像锅盖,倒扣在脑袋顶上,跃跃欲试地准备接收一些地表之外的信号。不错,这也是披头士的同款。两人的脸上都是头发茬子,眼眶盈着一圈泪水。太困了,我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竖起大拇指,跟木木说,完美。木木说,南瓜。我说,什么?木木说,崔老师告诉我,明天我要演一个南瓜。我说,南瓜很可爱啊。木木说,不可爱。我说,那你想演什么?木木说,不可爱。我说,好的,不可爱。木木说,我什么都不想演。

  李可送我们到电梯口,转身回到店里,把自己塞进转椅,盯着动画片愣神儿,跟个没家的小孩儿似的。理发店开了半年多,生意一般,会员卡没办出去几张,前几天又跟我借了一万五,没说做什么,我也不问。知道得越少越省心。我妈一直不同意李可做买卖,不让我拿钱,我都是偷着给。为此,小林当初还很不高兴,每次吵架都提,没完没了。不过现在无所谓了,家里只有我和木木。我们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像歌里唱的,我们的生活如此美满,我们有着自己想要的一切,蓝色的天空,绿色的海洋,还有那艘黄色的潜水艇。听着浪漫,像一个童话。实际情况则难以描述,不过我正在一点点恢复秩序,让一切看起来尽量如常。在这一点上,木木比我做得更好些。

  房子是十年前的回迁楼,现在已是弃管小区,大门四敞,任意进出。一二层是门市,开了两间小超市,一家面馆,一个按摩院,棋牌室倒是有四五家,彻夜不休,这会儿基本上是满员状态,正在酣战。有人站在玻璃窗外围观。我们绕到楼后,走上台阶,经过一条隧道似的缓步台,约有百米,平坦而狭长,我跟木木打过几次赌,比谁先跑到单元门口:总是她赢。后来我发现她对此并无兴趣,对胜负也没,只是为了陪我而已,我也就没什么心情。缓步台的左侧如悬崖,下面是无声的幽暗,另一侧是住户们的北窗,拉着厚厚的帘布,或用无数的废纸箱堆积遮挡。我时常幻想,里面住着一只等待解救的松鼠,而那些箱子是它的武器,举过头顶便能进攻,也可以作为防御,躲在里面过冬。我把这个想法跟木木讲过。木木说,不对,有一次见到了那个人,踩在箱子上,穿着厚厚的爪子拖鞋,是个女的,不过长得确实挺像松鼠,也许是花栗鼠吧,我感觉。她说,但是,我也想要一双那样的拖鞋。

  太平洋上有一座不知名的岛屿,又长又窄,植物稀少,没有居民。这里不是任何一片陆地的支脉,而是直接从海底升起来的,像大海的一截脊骨。它的北面是温水,南面是冷水,走不多久,就能体会到两个不同的季节,一边是不歇的骤雨,一边是充沛的日光。山岩排成纵列,陡峭而锋利。1932年,一艘澳大利亚的科考船发现了这座小岛,刚一登陆,便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到处都是船只的残骸,龙骨折成数截,柚木甲板被侵蚀风化,偶见细小的白骨,被风一吹,如在抽搐。总而言之,误入了一座孤零零的墓场。更可怖的是,这座岛屿自己还会说话,船员在岸边能听见有声音从内部传出来,一阵急促而空洞的声响,之后是另一阵,音阶无法分辨,但又极富韵律。有几个水手认为,这座岛是宇宙的窃听器,能听到天体之间的对话。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类似的说法总会在他们之间流传。夜晚安宁,待到次日,这种声响演变成为巨大的噪音,铺天盖地,他们被迫醒了过来,放眼一看,舱外是数万只企鹅,密密麻麻,形成一道黑白相间的旷野,朝着海岸线不断涌来,将他们的船只团团围住,来回掀动。没人知道它们竟是这样危险,并且如此有力。企鹅的面色阴沉,振着前肢,伸开脖子,长喙一开一合,喉咙里发出叹气似的哀叫,要将不速之客驱逐出境。有位科学家准备仔细观察记录,刚一下船,便被叼住裤脚,几只企鹅甚至跳到了半空,好像会飞一样,不断啄咬着他的衣衫,直至撕烂。科学家大喊大叫,带着满身的伤口,狼狈地逃了回去。

  听到这里,木木笑出声来,问我,他是怎么逃的。我龇起牙,一边扬着脑袋,一边夸张地挥动胳膊,高抬双腿,向前奔跑几步,然后蹲在地上,捂紧心脏,张大了嘴使劲呼吸。木木也学着我的样子,仿佛身后有企鹅追赶,小声尖叫着,来到我的身边。风将一部分变黄的树叶吹落在地,如遗失的海星。我拾起一片,抬头递给木木。她举着叶梗,挡住自己的脸,说了几句听不懂的怪话,便又扑在我的身上,大口地喘着气。我回望过去,数盏吸顶灯的倒影映在窗里,悬于上方,模糊的反光积聚着,照出大面积的灰白色的雾,在夜晚里蔓延。空气很差。秋天总是这样,好在就要结束了,然后是冬天,木木出生的季节,像世纪一样漫长,无尽无休,骤然消逝。小林离开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有了一个女儿,一个女儿,每一个时刻里,她都在为我反复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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