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从路边高高的杨树枝头飞出,一只、两只、三只……嬉戏着向林海深处飞去。我们驱车穿行在曲曲弯弯的村路上,左转右拐,上坡下岭,不一会儿,听到林海深处传来狗叫声。透过车窗,一幢灰白色的三间瓦房隐现前方。我猜测,那里一定是屈长友老人的林中小屋。果然,车在灰白色瓦房前停下来的时候,一位童颜鹤发、精神矍铄的老人从屋中走出,热情地迎上前来。镇干部告诉我,这位就是我们要见的八旬造林模范屈长友。
小屋和院落,被四周大片的松林和杨树林围在了当中。院落很大,地上散养着一百多只鸡鸭鹅。离地苗较近的北端,是露天牛圈,栅栏内的泥沼中,懒散着三十多头母牛和七八头公牛,有几头牛,慢慢抬起了头,好奇地望着院中的来客。三只家狗,分别把守着三处进院、出院的路口,见来了几位生客,在主人面前拼命地“表达”着忠诚,卖力地汪汪叫着。老人的大儿媳,正在院里忙家务,立即喝止了狗叫。院东侧,是一片玉米地。房后的自留地上,支着一架架芸豆秧,生长着一畦畦白菜萝卜、辣椒茄子、黄瓜西红柿等应季时蔬,一派蓬勃的田园景象。
老人带我们去看他的500亩林海。我发现,81岁的他走路略显艰难,以为他年迈步沉。睿智的老人立即打消了我的疑虑,他告诉我,半年前,他的脚踝不慎摔成骨折,虽然外表已痊愈,但还没有完全恢复。老人笑道,别看我胡须白白,头已光光,但我身子骨挺硬朗,没摔伤之前,我像个钻山兔似的,来回3公里的山路,每天都得走三四遍。现在腿脚虽然没好利落,但每天至少也要走上一两遍。他说,这茂密的林海是他的牵挂,8万多株松树和杨树,就像自己的孩子,不精心侍弄和看护,心里不踏实。只要每天看到它们在这里安然无恙地生长,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
在一片高大、笔直、寂静的松林里,老人停下脚步,他抚摸着身旁一棵粗壮的松树,拍了拍说,这棵头茬松已经37年了,它旁边的这片松树也都30多年了。老人满脸的自豪。顺着老人指去的地方,我看到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松海。这片松海,是老人用心血培育、浇灌、绘制的生命杰作。在这片昔日的风沙大地之上,滴下的不仅是老人及儿女们的汗水,还有艰辛的泪滴。在满眼喜人的浓绿中,贮藏着他们的酸甜苦辣。落座林中小屋,我们与盘腿坐在火炕上的老人及家人,进行了畅怀交谈。
一
1983年,分田到户的改革春风,呼啦吹进辽宁省康平县沙金台乡敖力营子村,那天,在村委会场院上,挤满面带喜悦,刚拿到土地承包书的村民们。个头不高、47岁的屈长友,好不容易挤到了工作桌前,却得知,好地已被分光,只剩下了500亩偏僻没人要的荒沙地。屈长友以前在附近的林场工作过,经常路过那片叫转山子的荒地,对那里的情况十分了解。这片荒沙地,紧靠内蒙古科尔沁沙地南缘,在全县22个沙漠风口中,风力最强悍、沙丘推进速度最快、损毁最惨烈、治理难度最大。
现实摆在面前,好地都被乡亲们抢先包完了,剩下的这片荒漠,是块沙厚石多的不毛之地,像只浑身长满疮疖和皮癣,被人遗弃的癞皮狗,没人喜欢没人要。包还是不包。要包,也只能试着种树,但未来的前景如何,屈长友心里着实没底,因而犹豫不决。一位在乡里工作的朋友对他说,这次是个机会,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错过了再想包,不一定能轮到你头上。再说,你在林场干过那么多年,懂树的栽培技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干不来,再把地转让出去也不迟。朋友还给他算了一笔经济账,如果种树松、杨树,再难活,一千棵中也能活三分之一,那么,上万株,十万株呢,不只经济收入,几十年后,当你看到自己亲手栽下的一棵棵幼苗,变成参天大树,看到荒漠在你的治理下,变成了绿洲,给子孙后代带来了福祉,你那时是什么心情?朋友的一番鼓励,使屈长友心中顿时燃起一团希望之火。激情顷刻间升华,屈长友当即做出惊人决定,承包500亩荒漠,种树。
屈长友与敖力营村这块土地有缘。1940年12月20日,屈长友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从他爷爷那辈算起,屈家在敖力营村,已繁衍了三代人。16岁那年,屈长友考入县林业学校,读林业学校的三年里,半工半读,毕业后,被分配到张家窑林场当工人,这期间,他学到了一些沙漠植树技术。1963年,林场改制,屈长友被“下放”回村务农,在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过去在林场里挣工资,现在在生产队挣工分,年景不好的时候,不但挣不到工分,年底一算,还得“倒挂”。欠下生产队口粮和工分只能在来年和下年再行计议。这种苦日子,与过去在林场时的生活相比,简直是人生两重天。当时村里流行一句民谚:背朝“黄土”脸朝天,挥汗如雨却白干。即便这样,日子还得熬,没别的出路,也只能这样熬下去,就这样,从1963年“下放”起,屈长友在生产队一干就是20年,直到改革的春风喜雨刮进他心田,他才看到了希望——好日子即将到来。
屈长友像捡了块“金元宝”,怀揣着土地承包合同,欢天喜地跑回家,本以为全家人会为之高兴,却不料遭到暴风雨般兜头泼来的“冷水”。老婆、孩子,没有一个不极力反对的。尤其是老伴胡淑凡,与屈长友同甘共苦20多年,习惯了坚守清贫,担心他把近几年养牛养羊攒下的薄家底折腾光,首先站出来反对:长友啊,咱好日子才过几天啊,折腾不起呀。你不是不知道,那地方寸草不生,别人把那当火坑,你却偏往火坑里跳。你种再多的树有啥用,树这东西,不到年头,政府不允许随便伐,猴年马月可卖,国家说了算。你知道哪辈子才能受益,不如像现在这样,养牛养羊,想啥时候卖,自己说了算,还年年进钱。可是,种树,有操不完的心,你哭的时候还在后头!
大儿子屈广德,还有屈长友的两个女儿,都不赞同父亲承包这片荒沙地,劝其退掉土地承包合同,踏踏实实一如既往养牛养羊、养鸡养鸭,安安稳稳过小富即安的日子。屈长友一听来了倔劲:荒地的沙子太坑人,我不能让它再这样刮下去,祸害得咱们天天吃沙子,挣不挣钱我不在乎,只要能为乡里乡亲和子孙后代造福就行。你们不干,我自己干。说完,脸一拉,一个人赶着毛驴车,装上锹镐,向5公里外的荒沙地奔去。屈广德和俩妹妹心疼老爹,也带上治沙工具跳上了驴车。老伴腿脚不好,撵不上驴车,索性在家做起了后勤保障工作。
二
屈长友跟村里签土地承包合同的消息,很快被传得沸沸扬扬。“他是吃错药了,还是疯了?谁不知道那里一年只刮两次风,一次就刮6个月,连豆鼠子都不去的地方,他也敢包。”乡亲们的话不无道理,这里西接阜新,北临内蒙古,常年飞扬着来自科尔沁沙漠的风沙。2020年9月,我曾到距“林海小屋”30公里处的风沙研究所采访,工作人员告诉我,这里的风很怪,不往天上飞,只贴地皮行。风起来就是八九级,以前经常是风沙大到十几米内看不到人。屈长友没造林治沙前,沙金乡的老老小小,吃尽了风沙的苦头,最常见的是,在风力的作用下,沙丘像白浪一样向前翻滚,经常有人被风沙卷倒在地。风沙给屈长友留下极深刻地印象:一到春天,风沙一刮起来,直往眼里糊、嘴里灌,有时一天下来,飞沙就堆到了山墙,沿着沙坡,不费劲就能爬到屋顶,在房上一骨碌就能滚到地上。
然而,绿洲不是靠想象描绘出来的,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说干就干,屈长友背水一战,卖掉家里的40多只羊、12头牛、两匹骡子、两匹马和一头驴,以及村里的住房,带着老伴来到5公里外的山上。再大的风沙也封不住屈长友造福子孙,改善生态环境的决心。山里没房住,他就和大儿子一起,利用一个土壕,搭了个地窨子。地窨子,是在地下挖个长方形土坑,再立起柱脚,架上高出地面的尖顶支架,覆盖兽皮、土或草而成的穴式房屋,又暗又潮,人钻进去就是火炕。随后,他又领着老伴和儿子儿媳、女儿女婿,一齐上阵,开始了战风沙、刨石坑、绿荒山的艰苦岁月。
在沙漠上种树,谈何容易?首先遇到的困难就是没有水源的问题。沙地里找不到水源,屈长友只好套上牛车,装上两口大水缸,回村取水,循环往复,将水一缸缸运到山上,一坚持就是两三年。水运得再勤,也供不上浇树,全家人的食用水就更成了问题。那时,屈长友除了盼下雨,就是盼下大雪。冬天,雪停日出,雪融结冰。屈长友和大儿子顾不上路滑,一步一趔趄,赶着牛车去附近洼地刨冰、采雪,然后运回地窨子,一锅一盆地溶化,用来洗衣做饭。在山里维持了三四年,屈长友意识到,山里没井没水,这样下去,树难活,人也难熬下去,必须打上一两口井才行。
雇人打井需要一笔开销,之前,屈长友已把所有的钱都投了进去,眼下兜里分文皆无。为省钱,他带领全家人,在白花花的沙子上向深挖,没到半米,就露出了坚硬的大石头。挪个窝,还是石头,一连换了几处,都没躲开石头。看来,这片荒沙下面,铺着的是一片石海,想要打井,只能用钎子一点点凿,用镐头一点点刨。全家人忙乎一天,也掘不进10公分。一口七八米深的蓄水井,屈家人用了多半年时间。蓄水井终于冒出了地下水,但水流却不尽如人意,每天的出水量,如果浇树苗,就不够洗衣服做饭用。
水井打成了,树苗却开始吃紧,屈长友培育的树苗,已经满足不了自己需要。他得知黑龙江、吉林的树苗耐寒,就北上去购买。树苗拉回来后,他又在村里出东家进西家,挨门挨户作揖求工,请乡亲和亲戚帮工栽树。家里没细粮供帮工吃午餐,屈长友就把仅有的值钱物,一头毛驴卖了,换来大米白面,让老伴翻着样给大伙做。屈长友不在一旁指手划脚,不管脏活累活,和大伙一块干。那些天,老伴管后勤,做饭送饭,总是及时把香喷喷的热乎饭菜送到山上。为抢时间,在亲戚朋友、邻里乡亲帮助下,开展了“大会战”。大伙起早贪黑,挖坑、栽树、培土、按实、浇水,一棵树要经过10几道工序方可完成,还没算今后的常年管护。连续奋战20多天,植杨树180亩、2万余株,埋柳树20亩、3000多株,还有沙棘、苕条30多亩。
三
“大会战”后,许多零星的“战斗”仍在持续。晨曦中、晚霞下、细雨中、月光下,乡亲们看到,屈长友带着老伴和两个儿子、两个姑娘、两个女婿,不停闲地在山林里忙碌。野草在锄头下丧气,干旱在水桶前低头,顽强战胜了石头的坚硬,辛劳谱写着旷世的奏鸣曲。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许是屈家人的作为让苍天感动,一场春风喜雨,把一棵棵树苗润绿,让杨树抽出嫩芽,使柳枝翩跹起舞,给沙棘、苕条添了一抹绿意。荒滩出现奇迹,大地呈现诗意,牛羊也看到了“希冀”。
在牛羊的眼里,这片昔日的不毛之地,如今泛起了新绿,莫不是上苍在眷顾我们这些吃不到嫩草的牲畜。远远近近的牛群、羊群望见这片从它们梦中闪现的嫩绿,不安分的心,蠢蠢欲动。它们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蹄踏暄腾的沙地,毫不顾忌、义无反顾地,向一棵棵鲜嫩的树苗坦然奔去。一天,幼林中涌来40多只羊,它们一个个张开贪婪的嘴巴,肆无忌惮、风卷残云般偷袭着幼苗,一次就吞掉了2000多棵娇嫩的杨树苗。没过几天,林地又溜进了几头牛,又祸祸了上千棵幼苗。
树苗遭毁,损失惨重,索赔吧,乡里相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屈长友心里犯了难。恰在此时,羊的主人,登门赔不是:老哥损失这么大,都让我赔,真的赔不起,不行给你牵只羊来吧。话说到这份上,屈长友怎么好意思要人家的羊。他想起小的时候,父母曾教诲他:吃亏是福,钱是人挣的,靠发横财富不了。算了,算了,以后看紧你的羊,顺便也帮我照看照看林子,这事不就结了。羊的主人高高兴兴离去,此后,全力以赴履行着份外职责。牛的主人见屈长友如此宽容,也默默地帮着看护起林地。
牛羊的不断偷袭,把林地糟蹋得千疮百孔,必须抓紧补种。屈长友想到,樟子松苦涩,牛羊都不愿碰,长成后防风固沙的效果也最好。很快,他从黑龙江运回两万多株订购的松苗,又带领全家人开展了新一轮的植树会战。先用锹挖、镐刨、手抠,推平了9座沙包,然后又清开一片平坦沙地的表层细沙,用钎镐掘出深埋的岩石,刨除半米深的坑。再靠车拉、肩挑、手拎,从几公里的山外运来好土填坑栽树,不漏掉一个闲置的树坑。随之,管护、更新补种,成了后来连年不断的日常工作。
小树长到第四年,一场龙卷风袭来,肆虐的风沙对这片山林进行了疯狂侵害,100多亩已长到一米高的小松树,被风沙连根拔掉,紧接着又出现了百年不遇的连天暴雨。看着洼塘里的松树全部涝死,四年的心血白白浪费,屈长友的心一阵酸溜溜,眼角淌出了泪水。当年承包这片土地时,屈长友有两条路可选择,一条路是搞畜牧业,养牛、养羊,另一条路是种树。“养牛羊,年年进钱……种树,有操不完的心,你哭的时候还在后头!”老伴的话又响彻耳畔。屈长友瘫坐在沙堆上,痛苦地沉思着:难道自己真的不该种树?但事已至此,一旦停下,则将半途而废。屈长友站起身来,抖落身上的沙土,跺了跺脚:再大的困难,只要抗住,挺一挺,都能过去。
四
与屈长友老伴胡淑凡交谈,我深深感到,昔日的山林生活,不仅让她饱受了风沙之苦,而且过得都是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日子。回忆起桩桩往事,她仍心有余悸。一天夜里,地窨子外,狂吠的狗叫声把正熟睡的两位老人惊醒,老两口一骨碌爬起来,不时听到院子里栅栏内老牛的惨叫声。屈长友推开门缝往外一看,夜色充满恐怖,情景惨不忍睹,七八只恶狼,一个个两眼放着贪婪的绿光,正在围攻一只牛犊。两位老人吓得心惊肉跳,你瞅瞅我,我瞧瞧你,大气不敢出,一动不敢动,硬是靠到天亮,才胆战心惊地拎着烧火棍,轻手轻脚出去“望风”。这群野狼倒知趣,见天已大亮,早已扔下半张支离破碎的牛皮,溜之大吉。
“那些年,我们不仅天天要防狼,还要提防蛇。树一天天长起来后,草也时不时往外冒,一不留神,脚下就可能蹚到一条比镐把长的蛇。”胡淑凡回忆,有一年夏天,她正在炕上做针线活,房梁上啪嗒一声掉下一团软塌塌、凉飕飕的东西,正落在她的脚踝上。老人伸手一摸,一条拇指粗的草蛇展开蛇身,旁若无人地向阴凉的屋角爬去,吓得老人心里突突半天。一经遭蛇“咬”,天天怕井绳。很长一段时间,老人一个人不敢呆在屋里,去房前屋后提水摘菜,手里不是拎着根烧火棍,就是牵条狗在身边,弄得狗都觉得她的举动不可思议。
对于屈长友一家人来说,更难的是他们的生活处境。2000年夏天,地窨子连遭几场大暴雨,塌了。地窨子实在住不了,屈长友就带领全家人,勒紧裤腰带,在地窨子附近建起了两间简陋的小房,小房支撑没几年,也要倒塌。2005年,屈长友借力政府补助的1万元钱,扒掉简易房,盖起三间灰白瓷砖罩面的砖瓦房,正是我们踏访的、被当地人称为“林中小屋”的这三间灰白瓦房。孤独的瓦房建在了山里,离村子5公里远,没电,屈家人就烧煤油灯、点蜡烛过活;没电,屈家人吃了晚饭就都早早倒下休息,一熬就是20多年。直到2015年县林业局的同志下来调研,刚到任不久的女书记李雨光,把屈家的难处放在了心上,千方百计,想了好多办法,协调附近的风力发电公司,在一公里外,单独为屈家安装了变压器,把电线扯进了“林中小屋”。通电那天,屈长友特别高兴,特意把县里一位企业家几年前赠他的液晶电视挂在了墙上,兴奋地看了一宿电视节目。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2012年冬天,屈长友的大儿子屈广德,在给牛铡草时,不小心将左手卷进飞速旋转的铡刀里,一只手当场被绞碎,为了保命,不得不做截止手术,最终只剩下右臂。2020年9月15日,我到“林中小屋”采访时,这位昔日与父亲一同战风沙,将荒沙滩变成茫茫绿海的功臣,伸出健全的右手,苦笑着告诉我,失去了左臂,我跟废人一样,力气活一样也干不了了,父母年龄也大了,这些活计都压给了我媳妇。这位断臂的东北大汉看了一眼身旁的老婆,心疼地说道。我们已经感到,他媳妇是个朴实、勤劳的女人,自打我们站到“小屋”前,屈广德的媳妇就屋里屋外不停地忙这忙那。
祸不单行。就在大儿子屈广德,做完截臂手术一个月后的下午,71岁的胡淑凡,蹒蹒蹒跚踩着院内的嘎吱积雪,去房后的厕所解手,由于雪后路滑,老人身体失衡,一跤摔在地上,送到医院一拍片,胯骨骨折。让老人疼痛难忍的是,她之前患有严重的骨质疏松症,同时还伴有其他疾病,使用不了麻醉剂,因此无法上台手术,只好回到家,吃点接骨片,瘫在火炕上静养。
五
时光被荒漠的葱郁所铭记,湮没的只是屈长友及家人,37年里在荒漠上流下的汗水,滴下的眼泪。2020年国庆节前夕,黄昏时分,我站在林海深处,弥望苍翠的劲松、挺拔的白杨,看到的是,昔日白沙漫天遍地、荒沙满目、不见边际的沙漠变成了苍茫绿洲,心中油然对这位育林老人升起一股敬意。
我查到一份资料,近年全世界几乎每分钟就有11顷土地沙漠化。2019年,中国通过实施京津风沙源治理、石化沙漠治理、三北防护林、退耕还林等重点工程,启动沙化土地封禁保护区和公园建设,荒漠和沙化面积已连续3个监测期实现“双缩减”;岩溶地区石漠化土地总面积,年均减少38.6万公顷,年均缩减率为3.45%。但尽管如此,每年荒漠化土地仍然在以2424平方公里的速度扩展,全国荒漠化土地总面积为153.3万平方公里,占国土总面积的15.9%,超过全国耕地面积的总和。
土地沙漠化,造成生态环境的破坏,使人们的健康受到严重威胁。屈长友用清贫的生活,半生艰辛努力,换来了沙退林进,从种下第一棵树到今天,早年的树苗,已长成参天大树。在500亩白茫茫的荒沙野丘上,8万多株杨树、松树、榆树、柳树和沙棘,像一道绿色屏障,横在自北的而来风沙口前,挡住了来自科尔沁沙漠狂躁凶猛的风沙,奇迹般创造了一个绿色神话。
种下一颗树,就种下了一片希望;保护一棵树,就保护了一块土壤;管理好一片林,就管住了风沙的狂傲。林海茫茫,波浪起伏,涛声惬意,悦耳空灵。林海的呈现,诱惑着万物生灵。这里,有美丽的花朵,有快乐的精灵,有动物的身影。春天,雨润花开,树木抖落身上的泥沙,阳光下,百草吹香,百卉千葩,蝴蝶纷飞,鸟兽欢颜。喜鹊、黄鹂、翠鸟、麻雀、山鸽、野鸡,穿飞林海,天天欢喜鸣唱;野兔、松鼠司空见惯,狼、野猪、狍子、狐狸,偶尔现身。清新的空气,贮满林海,每天都散发出丰富的负氧离子,给千家万户带来福祉,当地村民称赞说,屈长友给我们打造了一个天然氧吧。
“种树10年,强过种田”,这转子山在商人的眼里,是“绿色银行”。2005年以来,有几位商人觊觎这500亩林海,先后出价100万元、160万元、200万元,想买下这片绿洲。但屈长友却直言拒绝,给我1000万元也不卖,除非国家需要这片林地,如果国家让我交公,我二话不说。屈长友告诉我,商人们垂涎这片林海,是想把所有的树砍了卖掉,在这里种草养牛,如果养上50头母牛,每年生40头小牛,每头以1万元的价格卖掉,就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这账,我比他们会算,但这种事坚决不能做,只要我在,这片林子必须在。他经常告诫子女:商人就是伤害别人的人,我死后你们谁也不许败家,咱们一撒手,这里的树马上就会砍光,又得变成几十年前的老样子,代代相传是美德,也是我们屈家人的本分。
火源不能进山,盗伐不能入林,山火、盗伐,是老人当下最重要的防范工作。夕阳西下,我们与老人握别,天空呈现火焰般的色彩,鲜艳的余晖精彩绝伦,生动而辉煌。我们看到,屈长友穿上巡山的外套,戴上他不舍丢弃的黑色礼帽,拿上手电筒,迎着昳丽的晚霞,踏着坚实的脚步,在不平的山路上踽踽前行。晚霞中,老人坚毅的背影,显得那么高大伟岸,他那挺拔的身躯,渐渐地融入了茫茫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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