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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土语也风雅
来源:2021年5期《芒种》 | 作者:胡海迪  时间: 2021-04-26

​​  讲一口普通话,是文明的标志——这观念是什么年代开始的?起码孔老夫子那时就有。《论语》记载,“子所雅言,《诗》、《书》、执礼。”——诵《诗经》、讲《尚书》、行礼如仪,凡是重大、严肃的事儿,孔子使用的都是“雅言”。“雅”就是“正”,暗含标准、权威的意思,孔夫子口中的“雅言”,是源自镐京的周代普通话。后来,一朝朝,一代代,普通话也不断变化——比如从东汉到西晋,以洛阳方言为标准的“河洛话”,从隋唐到两宋,搀杂北方语音的建康话,都曾经“普通”了数百年。电影《手机》俏皮地称今天的普通话是“胡语”,虽不是很精确,可也大体不差。元朝把京城定在大都,就是今天的北京,这地儿,自然成了新一代普通话的发源地。话说大都话与以前的官方语音很不一样,以前汉语的四声是平上去入,到这时就成了阴平、阳平、上声、去声,“短促急收藏”的入声字不见踪影,像打散的士卒,换了营盘,改了番号,易了主帅。元朝之后,明代、清代的北京话虽和今天的北京话有不少差别,但七百多年来,元代确定的“胡语”,其基本特点,没太大变化。

  普通话这事儿,不光中国有,外国也一样。美国电影《窈窕淑女》,讲的是一位操着伦敦腔的语言学家帮助满口土话的卖花女纠正发音,让她进入上流社会;苏联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一个住在莫斯科已有几年的外地姑娘,听女伴说“进音乐厅”,不禁满脸不屑,笑她老土,因为莫斯科人是说“上音乐厅”的。细想来,伦敦腔和莫斯科式表达哪里优越,也没什么特有说服力的道理。如果实在要找一个,只能说——这腔调言词是从首都、大城市来的,那里经济富裕、文化发达,地位就是高!

  “普通话”仨字儿,《辞海》有一长串解释,最终落脚的定义是“现代汉民族共同语”。我不禁想,“普通话”这个词不就是个缩略语嘛——普遍、通行的话!这种语言的存在,目的是让全国境内天南海北的人们沟通起来更方便。中国太大了,各个地方的语音、词汇都不同,如果没有一种大家都认可的语言方式,那还了得?所以,普通话有用,得学,这没问题。但是,只会普通话,只学普通话,鄙视自己的家乡话——尤其是那种与普通话有很大差别的家乡话,说明某些文明人的文明程度还不大够。君不见“子所雅言,《诗》、《书》、执礼”还另有一层意思:夫子在不吟诵“关关雎鸠”之类的场合,是不大说“雅言”的。他与弟子的日常对话,包括《论语》里大部分文字的“直播语音版”,是他家乡的鲁语。他老人家没有因为雅言就放弃了家乡话,而是自由转换,因时因事因人进行“双语教学”。

  话说回来,乡音哪能说改就改?贺知章离家多年,鬓毛已衰,老腔旧调还是无改——这事儿,每个会背几首唐诗的中国小学生都知道。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尼德兰的人文学者伊位兹谟,似乎一生只用拉丁语说话,只用拉丁文写作——那是当时全欧洲最风雅的普通话。但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在临终的昏迷中,他留给这世界的最后声音,是一句含混的尼德兰低地土语——家乡话啊家乡话,生命力就是这么强。

  时代不同了,隔绝、缓慢的古代时空,一去不返。广播、电视、网络、新媒体……这一百多年信息传播手段的进步,让普通话无远弗届,狂放地逐鹿于唇齿,问鼎于声带。而当它的使用者投掷鄙夷的炸弹于使用方言土语的人们,越来越唯我独尊,一个令人担忧的状况便悄然形成——新一代年轻人,对自己的方言越来越隔膜,有如无良暴发户躲避乡下穷亲戚。

  方言土语不能丢啊!日常生活中让同乡“两眼泪汪汪”的时刻,不是用方言垫的底儿吗?警察破案辨识原籍,战争中谍报通讯,方言土语是重要的方法。清初有一部话本小说《醒梦骈言》,作者署名菊畦子。这“菊畦子”是谁?伤人脑筋!因为小说内容很像《聊斋志异》,有人就认为“菊畦子”是蒲松龄的一个笔名儿。可有一位褚半农先生,不这么认为。他的论据是,书中诸如“牵头皮”、“板杀数”、“眉花眼笑”、“日晒月露”等等,都是吴语,山东爷叔蒲松龄弗为这么写!——瞧,方言还是破解学术难题的一条秘径。

  在我生活的这“疙瘩”——东北,方言土语也“老鼻子”了。说实话,多年来,我像许多同乡一样,对本地方言有一种自卑感。虽然我本人平翘舌还马马虎虎接近“标准”,也不会把“人”叫作“银”、“肉”说成“又”,但我时常觉得自己那张普通话甲级证书是用一场虚伪的表演骗来的。就算近年东北喜剧小品风靡于大江南北,为东北方言壮了声威,我们似乎理直气壮了些——我仍然觉得需要再理直气壮些。我学虽勤而不由其统,喜欢偶尔读点闲书,东碰西撞,渐渐发现——我们东北土语的文化含量,也贼高啊!

  我的第一种发现,是语音方面的。在我们这里,有些掌握不好普通话的人,把“节”读作“姐”,把“得劲儿”读作“逮劲儿”,把“革”、“阁”读作“葛”……不得不承认,我少年时代很鄙视这种发音,但是,当后来接触到一点儿古代诗歌音律,我发现大爷大妈们实际上掌握平仄的能力比只说普通话的人强得多。举个例子说,杜甫律诗有句“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如果把“蝶”读成东北土语“铁”(仄),在音律上便与“蜓”字(平)构成仄平相对的关系。这种发音,是不是能让杜甫本人认可,不好说,但起码要比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读音更合乎律诗在音韵上的要求。古代没有录音机,很多发音已经很难确考,宋朝人就搞不懂《诗经》很多篇章为何读来不押韵,于是乱猜一气,而瑞典汉学家高本汉在中国音韵学做出开天辟地的贡献,其重要手段是参考各地的方言,这么说来,我用家乡土气的语音玩一玩DIY式的“古音拟测”游戏,哪怕粗浅鲁莽,在方法上也不是十分荒谬。就拿贴对联来说,遇到两联末一字在普通话里都读平声,要想不把上下联贴反,土语发音就有点用处。比如,平安二字值千金”与和顺满门添百福”这两句,“金”和“福”按普通话是一个阴平、一个阳平,都是平声,难分上联下联。可按东北土音,“福”读作“斧”,起码知道“福”在古音中是个仄声(东北人发不出入声字,这么发音,也将就了)。大多数对联末字都是上仄下平,于是,添百福”那幅就可以贴在门右边啦!——必须说明的是,按土语发音来确定古音,是一种很悬的招术,准确率肯定不是百分百,它只能说是一种聊胜于无的方法。文史科目考试时遇到类似题目可以不妨一用,说不定能绝地逢生懵来几分!

  第二种发现是词汇方面的——敢情东北土语的小窝棚里有不少落魄王孙、隐身大侠!就举几个例子吧。比如有个“擗”字。“我昨天‘擗’了苞米”,也就是把玉米从原来生长的玉米秆上分离下来,“文化人儿”一般会用“掰”字小心地避开它,仿佛“擗”是个地雷,踩上去能粉身碎骨。但是,这个土气蔫巴的“擗”字,来头真不小,说出来吓人一跳——他老人家居然出身《楚辞》。在《湘夫人》里,屈原恍惚间变成一个多情的召魂者,思慕、徘徊,满怀热诚,盼望女神的降临。他为她建造了一座覆盖着荷叶的水中小屋,还用香草、紫贝、花椒、白芷等等进行精装修。装修工作的高潮部分,是屈原“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这句有些难懂,有好几个生僻字,简单说就是把藤蔓丛生的薜荔结在一起,作成帷帐,然后“擗”下蕙草,覆在帷帐顶上……“擗”字出现了。是屈原擗的,是楚国最高雅的人物擗的!是为了圣洁的女神湘夫人擗的!他擗这迎神的装饰物,跟东北农村老汉擗苞米的动作是一样的——都是又掰又扯又拽的。呀,“擗”字,原来不俗啊!

  还有“苶”和“矼”,也是东北方言中“深藏身与名”的隐士。“你怎么发苶?”“这人怎么苶呵呵的?”——“苶”字,形容无精打采、目光呆滞、反应迟钝。“他俩关系矼矼的。”“这事办得矼矼的!”——“矼矼”,发音有时类似“刚刚”,有时是“刚刚”往上挑一下,成为阳平。说这个词儿的时候,要在胸腔、喉咙那儿使狠劲儿,鼻子的肌肉最好向眼睛方向集结一下儿,像马上就要咬人一口。它的意思很复杂,根据情境可以有多种解释,但基本意思是结实、坚固。“发苶”和“矼矼”,一个消极,一个亢奋,地位却都不高,常常混迹于街头巷尾,很少被人隆重推出。可是,谁会想到,这对语言中的难兄难弟,曾经的住所,是一所堂皇的公馆。这公馆的名字叫《庄子》,更嘚瑟一点,公馆入口处可以挂一块大匾,上书四个大字——“南华真经”。话说庄子在《齐物论》的厅堂里慨叹人生劳碌疲惫、可悲可伤:“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在《人间世》的会客厅里,他警告想去游说昏庸君主的理想主义者:“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你德行淳厚,信用笃实,但没有与君主交往过;你名声在外,与世无争,但没有让君主了解你。后面还说,这时用重仁义、守礼法去劝导他们,等着倒霉吧!……这个“苶然疲役”,这个“德厚信矼”,形容没精打采和坚实笃定,两千多年来,以强大的基因,在今天的东北土语里活蹦乱跳、生机勃勃。

  我小时候,常跟胡同一群小孩儿满世界疯跑。记得一个胖嘟嘟、长我一岁的小哥儿,名叫刘峰,他常说一个“高”字。比如:我把这个水牛儿“高”在瓶子里。于是,他的小脏手就捏住那黑色带甲昆虫的两条长长触角,放到他的宝贝瓶子里。“高”,是个土气的常用语,跟它有一声之转亲戚关系的“搁”,要比它洋气得多。“放”“塞”,就更加顾盼自雄了。今天,有点儿档次的人要是公然说把某物“高”进某处,简直就是自贬身价、自取其辱、自绝于高雅的知识界。这个“高”字,不光很底层,性格还很孤僻——一百个说“高”字的人,有九十九个不知道它该怎么写,就好比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一辈子只被街坊们用外号称呼,而不会让人想到他还有正式的名字。但世上多亏有一种既喜欢读书又喜欢胡思乱想的好事者,比如我。我无意中找到了它的正式名字——比它的粗糙外号复杂得多,简直就是复杂得可怕。它写作——。长相这么麻烦,是它后来潦倒的重要原因。如今有几人知道,它的出身极为高贵!它来自《诗经》。来自《诗经》一个最古老的部分——《周颂》。来自《周颂》中最为古老的祭歌《时迈》。想象一下——在周代庄重威严的钟鼓伴奏下,它曾在孔子无限崇拜的伟人周公的唇吻间发出悠长的声响——“载戢干戈,载弓矢”。这是世界上最早的和平宣言之一,表明周天子把武器收藏起来,不会用武力来治理天下。这个“”字,本义是收藏弓箭、衣甲的一种套子,在这里,变成一个动词,就是把弓放在里面收起来。细想来,多年前,把一只可怜的黑色小昆虫收进玻璃瓶子的那一瞬间,刘峰小朋友竟因为一个动词与三千年前那位圣人产生了神秘的联系。如果时光倒流,是不是应该把一副暗含惊异的表情安放在他的小胖脸上?

  啊呀!方言土语其实很风雅啊!甚至更风雅!它们好比用特别的语音、词汇建造起来的博物馆,收藏着来自悠远岁月的珍贵古董。东北话如此,其他地方的方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很多南方方言中有典型的入声字,闽南话接近雅言,广州话源于唐韵。某些偏远乡村识字不多的老人,竟能用古代经史子集中最古雅、最生僻的词汇,无比奢侈地谈论张家长、李家短和柴米油盐酱醋茶。山西的应县和山阴县,“你”不叫“你”,叫“尔”。给岳飞定罪时说的“莫须有”,还残存在浙江偏远地区,它的发音是含混快速的“木须育”,而且表情和腔调要带着蛮横、傲慢,对天王老子也不屑一顾。想想看,如果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地方互称“尔”,我们会认为古人都是在装腔作势;如果只能从书本上读“莫须有”,就永远无法想象秦桧当时霸道的表情。中国的古代文化,不应当只存在于古文字编成的密码本里。要让它可感、可亲,保存珍惜重视方言,便是一条可靠的途径。沿着这条小路,可以抵达逝去时光里的深邃幽微,可以不时与“熟悉的陌生人”邂逅相遇。

  方言在最不起眼、最让人忽视、最可能被遗忘的角落里,顽强生存。它们或许是某地的“原住民”,或许是漂泊了很久、辗转了很远才落地生根的“外来客”。但不管怎样,那土气声音的源头,是我们一代又一代的祖先。在方言伴随下,他们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在方言伴随下,他们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挣扎于困惑迷惘;在方言伴随下,他们他乡遇故知,度过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在方言伴随下,他们因为我们的第一声啼哭而由衷欣喜——即使他们的声音让长大后的我们觉得难听、土气,也无可选择地成为我们最初听到的人类之声。不管是什么腔调,这最初的人声,说的无非是“吃奶没”、“别饿着”、“别凉着”、“尿了吗”、“给妈妈笑一个”、“爸爸就是喜欢你的小臭脚丫”……

  方言土语,有一万个理由,让我们不去忘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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