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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的声音
 作者:张淑清  时间: 2021-04-20

  雪落的时候,故乡最先知道。坐在盆地里的村庄空前绝后的平静,这种静是雪带来的,瓦片被扑哧扑哧的雪花拥抱着,雪的声音纯净空灵,唯美而曼妙,世间没有哪一首曲子可以像雪落的一尘不染,雪一瓣一瓣落在民间,落在一棵胡杨树上,落在一座座山脉,落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大地越来越素白,一缕炊烟笔直的袅在半空,炊烟很轻也很远,它与房子成了村庄的高处。

  乌鸦绕着村庄的树木盘旋,将沙哑的歌声滴在动植物和人的胸口,在炕上做针线活的祖母说,又要有一个人走了,像流星似的陨落。祖母的话很灵验,不久村庄里那个叫琴的姑娘,用三尺白绫将自己的生命交付于一株古松,奔了奈何桥。那天的黄昏,厚雪覆盖的故乡,被一轮斜阳染成了血色,琴被镇里一个男人骗了,她无法承受这种欺哄,琴走得凛冽悲壮,身上穿着红艳艳的绸缎装,打扮成美丽的新娘。脸上安详的没有一丝愁怨,她像一阵风般走过故乡,走过一道道坡岗,走过一块块田园,走过亲情的栅栏,在尘世活了二十年,总该有一点声音,证实她来此一遭。请来唢呐队为其送行,请来木匠师傅凿了一口杨木棺材,爹娘哭不出一滴泪,他们把泪哭干了,琴像一粒谷子,被埋在地核里,第二年她的房子周围长出一片片五颜六色的菊花,旁边的刺槐树上住着喜鹊一家,在漫长空寂的岁月,琴和喜鹊还有花草心照不宣,抱团取暖。很多的人,像琴以非正常死亡的方式,无声的告别人世,活着的人很难听到他们的挣扎和呐喊。几年前读过作家孙惠芬老师的长篇《生死十日谈》,笔尖深入大地,掏出黑暗与血色的文学,那份铁骨铮铮的表达,才是滚动在大地及读者心窝窝的响雷,掷地有声,直击灵魂。文学的声音远远比交付于死亡的白绫,强劲有力,令人震撼。死有轻若鸿毛,有重于泰山。没有哪个人喜欢戴着花儿奔赴死亡之约,我挺倾慕故乡的琴们,连死都毫不畏惧,尘世还有什么攻克不下的?只是琴们走得没有声息,终究如上帝所言:尘归尘,土归土,我本洁来还洁去。

  在尘世,万物之初都是干净如一纸素柬,一块石头,一只罐,一顶苇席,一粒米,一条鱼,它们各有各的宿命,皆有不一样的声音。聆听一朵花开的声音,要在午后亦或月色似水的夜晚,花小心翼翼把自己慢慢打开,释放出体内的清香,让生命发挥到极致,轻轻柔柔的肢体语言,氤氲着唐诗宋词的碧水蓝天。一朵花有时在夜里盛绽,有时在彩霞满天时怒放,花开的声音,像一场绵绵细雨在心底漫步,男人女人和花何其相近?有的人惊艳一生,有的人低调一辈子,不管爱情友情亲情还是事业,我们均背着一个梦,渴望来一次说走就走的远行。花无百日红,月有阴晴圆缺,有一天,因为坦荡的今生,因为无悔走过的路,我们笑魇如花,依着村庄的这棵大树,安然凋零。

  在村庄,逼仄的小径,宽敞的院落,街头巷尾,木制的窗口上,随处可见那些美丽的花儿,它们是故乡的眼睛,通透豁达的活着,陪伴着村庄的一年四季,日月星辰,渐渐衰老的父辈与房舍。花开又花落,花落又花开,花儿给大地带来的香气,成了村庄的眼睛,花有声音,落也萧何开也萧何,贺知章有诗云:南陌青楼十二重,春风桃李为谁容?常常是花无意,人有声。花来花去,此时无声胜有声。

  在故乡,一草一木,一水一田有自己的名字,比如土地,我熟悉的就有南夹沟,曹营子、北大坡、西沙岗…土地的名字和这里人的一样,有着分量不一的声音。旱灾涝荒,挤不出一粒米时,土地疼痛,人也身不由己。人与土地相互皈依,归于命运的一只篮子里,等着光阴一页一页走去,风雨来时,再渡彼此。在大地上那些站立着的植物和建筑,瓦砾和湖泊都活出了佛性。只要身体和目光挨到它们,浮躁的内心顿然一片澄清安宁。

  鸟鸣的声音在我心底沉淀已久,在老房子居住时,鸟儿会在窗口叫醒熟睡的我,陪我迎接一个又一个黎明。鸟儿一叫,山水也苏醒了,鸡鸭鹅狗相继醒来,你追我赶在温柔的霞光里嘻戏。铁锨,犁铧,架子上的葡萄,南瓜,也都欣欣然舒展腰身,享受曼妙的时光。盘子,碗,烟火不紧不慢地按部就班,一池的水被风揉起一朵朵涟漪,禾苗张开小嘴,贪婪地咂巴着露珠,它们约好了似的,静悄悄地生长着呼吸着,最爱徜徉在绿色的原野上,听着鸟儿的唱腔,想着心事,躺在沙滩仰望着蓝瓦瓦的天,心咚咚—咚很有节奏的跳。摘一枝狗尾草含在唇齿间,嚼出绿油油的汁液。那份悠然自得的意境,天高地远,云淡风轻。

  来自村庄的声音,全是大自然一勺一勺从上苍的瓦罐里舀出来的琼浆玉液,不掺有俗世的尘埃,清脆悦耳,品一口如嫩竹笋,入心入魂。故乡再苍老,一辈辈坚守在这里的人也不肯离开,他们小心翼翼的守着故园老宅和土地,即使一捧忠骨埋于地下,化作春泥也护着村庄。老了的故乡,活着一些同样老迈的人,阳光很暖的日子,偎在一堵墙下晒太阳,晒一晒发霉的心情,很多时候,能清晰辨别发自老人身体内的声音,悲怆甚至哀婉,无声地忧伤,一波一波划过这山这水这白云苍狗,最终形成一片淡淡的浮云,宁谧地消失。他们是大地上另一种土生土长的植物,习惯将疼痛盛在一袋烟锅里,一杆火就打发了。我看到晚年的三爷,搬一只小板凳坐在地垄上,沉默不语的拔草,那些草并不妨碍庄稼成熟,三爷却不管不顾坚持拔草,他拔一棵草,放在一边,和草低低地说着话,我发现三爷亦如老态龙钟的故乡,发出的声音低沉荒凉,分明听到三爷还有故乡与死亡搏斗的声音,我无法阻止村庄和人们的老去,远走高飞,唯有用单薄的文字,喊一声,你们别老去,别走,我没有爱够。

  有一天我把村庄的原生态声音弄丢了,在鸟笼里,我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鸟儿,被一个无形的手牵着,在底层觅食,十天半月的听不到麻雀,喜鹊来窗前啾叽,我的世界聋哑了,跌落在盛大的铁轨上,被火车;高铁列车,公交车,汽车等一次次碾压揉搓,我向往鸟的自由坦荡,飞来飞去。文章里失去了青草土地鸟鸣的味道,仿佛咀嚼着一块木头,寡淡失真。

  我是属于故乡的,多少次我又在逆流而上,希望抓着一段乡音的稻草,返回村庄。且深刻意识到,离开生养我的土壤,所有繁华皆是萎靡地落幕。

  我发出的声音,只有在村庄的大地上,会独树一帜,不同凡响,不管是做事,做人,亦或作文,

  白居易写过:六月初七日,江头蝉始鸣。石楠深叶里,薄暮两三声。我想,这幸福的声音是村庄独有的,我爱故我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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