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天，走进辽东大山皱褶里的故乡，杨柳摇翠，古韵悠悠，烂漫春光在舌尖上徜徉，饶有情趣和厚味，让人品咂不尽······

一

　　年夜饭，除夕接神的鞭炮，十五的灯笼，二月二的猪头，一一闪过后，用不了多久，厚厚的积雪渐而消融，向阳沟壑的山坡不时有潺缓的水汩汩流出。

　　大地开始泛绿了。我们这些山里娃，拎起小筐走向草芽子刚刚露土的南山岗，在融融的春光里，一张张如木耳状的“地漾皮”随我们的小手装进篮子里，这是第一份春天的礼物，软软的，鲜鲜的，嫩嫩的，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清香。妈妈用它做汤拌菜，与上年晾的干菜，诸如葫芦条、蕨菜、苋菜、豆角等为伍，再加之以刚冒青的鸡腿葱蘸着自酿的大酱吃得满口香。主食往往是大饼子，馇子粥，高粱米饭。说到大饼子，它的质地可大有区别，有带皮的，有扒皮的，有水面和干面的之分，当然经发酵的水面做的是上佳的。粘火勺可是我们最喜欢吃的，粘粘的，软软的，小豆馅和粘米的融合经过一冻一化上锅蒸透后，口感特好，而又抗饿。常规的菜系当然是酸菜、土豆、白菜和萝卜了。浸透猪肉和血肠汤汁的酸菜粉条是最令人回味的。豆腐泡和萝卜丝加上河鱼或线麻籽油，也是童年久食不厌的大锅菜。

　　随着春雷的一声爆响，大地化透了，南飞的燕子也陆续的北归回来了。大地里的小根菜、曲麻菜、婆婆丁一夜间便冒出了地面，于是田野里便有了我们这些孩子的身影，家乡的饭桌上多了一丛丛的水活鲜嫩，让庄户人用舌尖最先感受春天的味道。紧接着山坡上的猫骨朵花的紫色花瓣和黄黄的花蕊便绽放开来，它像是个领头的春燕，后面跟着老牛筋、猫爪子、辣椒秧、大耳朵毛、明明菜、蕨菜等便相继蹿起来。我们这些孩子们放了学便吆五喝六的上了山，一阵忙活，爹爹编的杏条筐便被装得满满的。当然，采野菜也是有很多说道的，哪个山坡，哪个沟壑有哪种野菜，我们各人都心中有数，好像各有各的领地似的。采野菜过程中，不时也有蛇从眼前和手下滑过，让人不由得一激灵。据说，冬眠刚出洞的蛇毒性更大。也有的伙伴不怕，如凤君、长珍等，他们敢去抓。因此，我总爱与他们结伴。

　　野菜下山的季节，也是庄稼院开始拉柴、备耕的当口。每天入口清苦，但余味鲜香的各种野菜给他们的舌尖送去了时令的召唤和生活的滋味。

　　紧接着榆树钱绿了厚了，槐花也在一场春雨后白花花的挂满了枝头，常见到大人孩子们在晨光里撸着榆钱和槐花，他们的笑声如枝上的花一样的舒展和灿烂。榆树钱和槐花做成的饼子和饽饽，香甜清爽，既可口又消火解毒，别有一番滋味。

二

　　当山野菜上树了，即过了食用期，大河畔，小河边湿地里的水芹菜一片片地挺括起来，像是在给庄户人打山菜的接力。散发着特殊香气的水芹菜吸引着人们去采撷。还有一种长在河边的“流蒿”，虽清苦，但爽口解毒，化痰、清肠。记得那时，家家常用水灵灵的水芹菜包馅做菜。尤其是用它包馅别有风味。妈妈也常在那个季节用山上巴掌般大的一种柞树叶子，也叫“胡勃乐叶”来包馅，俗称吃“勃乐叶”饽饽。里面除水芹菜外，放入豆腐干、粉条、海米等。每当揭锅出屉时看到绿色的柞树叶，扁扁的如一艘艘小船，扒开皮，发光的高粱面皮上印着柞树的叶脉筋络，似一件件工艺品，即好看又好吃。是啊，清新鲜香的“勃乐叶”饽饽是大自然的美妙馈赠，是天道人意的结合，充满了生命的能量和无尽的天趣。

　　当然，水芹菜还有多种吃法，按现代人的说法，药食同疗，水芹菜和流蒿等大山和河畔的花花草草，即是美味食品，同时也在不知不觉中调理着人们的身体和情志，从中感受到每棵树每株花草的温馨和神圣，也是人与自然相生相伴互助共存的见证。

　　那时，对于缺粮的广大农户来说，野菜下山，榆槐吐翠，就是底气，就是春天的希望，就是生命的蓬勃······

　　清明一过，做完祭祀，紧接着杏花粉了，梨花白了。一年之计在于春，人们操起了犁耙，挥起了镢头，在潇潇的春雨和布谷声中开始了破土犁田，育苗点种······这时，又走进端午节，俗称五月节了，人们熬困，农活也是重的，每逢此时，家家户户便滚起了豆面卷子，俗称“驴打滚”。其做法，就是用大黄米磨面后经发酵蒸熟后做成卷子，然后再滚蘸炒熟压成粉状的豆面。那种糯软和豆香是极醇厚而又别具风味的，很适合开春人们的劳动强度和体力需要。

　　从五月节开始，沟沿山坡门前屋后的窝瓜也都相继开花了。清晨，掐上一把水灵灵金黄的花朵，用它做汤加上木耳黄花菜，其味道是极鲜美的。烂漫春光中，鸡鸭鹅也开裆下蛋了，庄户人是指望它们的，一个是零花钱，一个是补营养，此外，也是人情礼往的需要。这样看来，它们不论是餐桌上还是在心灵里都是有分量的。酸汤子也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它也是入春庄户人家离不开的主食。这种经发酵而挤成条状在滚水里煮成的面食美味可口，酸中带甜，口感爽快，再配以酱缸咸菜和各种山菜，大葱蘸酱或菜豆腐会让你吃个肚儿圆的。这种面食在春天里做起来方便，吃着可口，特别是又能败春火养胃口。

　　回味起这些农家饭菜，一生咀嚼都是余香满口的。由此让人记起春天的田野，炕上的饭桌，还有那群像老爹那样终年勤勤恳恳具有天性般耐力的老一辈乡亲们，和那些像泪眼沧桑的妈妈一样老老少少的女人们。她们从炕上忙到田里忙到山上忙到锅台，用灵巧的双手不但缝衣做鞋，更要安排制做着各种可口的美食，她们的智慧，她们的意志，她们如水的性情，她们对生活的希望和爱，也淋漓尽致地体现在她们采撷的食材和做功上了。

三

　　春天里，挖蛤蟆和吃蛤蟆也是极有趣的。挖蛤蟆，也就是青蛙还没出土，大地刚刚酥软，还没开犁前，这时的青蛙已及早拱到了接近地表的当口，在静候天气转暖便钻出地面。爹掌握好这个时机，带我们找好“窝子”，即有蛤蟆的地方。很奇妙，也许是一个壕沟的中间，也许是地头的一块沙地，说不准；蛤蟆有时也露出洞状的痕迹，需要有经验的人去细心观察。爹有时用锹，几下子就能挖出一个如拳头般大小肉鼓鼓的蛤蟆，最让人喜欢的当然是“母抱”，即雌性的。个大、籽多、油厚、味美。相对应的是“公狗”，往往公狗要多一些。随着我们一声声的惊叫，几十只蛤蟆到手了。我们挥锹掘土也累得满头大汗，但丰盈的收获让我们越挖越来劲。从土里挖出来的青蛙也是很好玩的，它们憨憨的，眼睛有的还没有睁开，没来得及拱出土便被人们俘获了，看上去，怪可怜的！爹说，这时的蛤蟆还没有吃青，肚子里是干净的，人吃不犯病，还有营养。按照爹爹指点的“窝子”，有时放学了我们再去那里打扫战场，也是很有收获的。那时没有保护的概念，也多得很。挖蛤蟆抓河鱼在我们家乡，多少年来司空见惯，相沿成习，对于春天熬困的村民来说这些都是垂手可得的美味。我们这些小伙伴把挖得的蛤蟆用串穿起来，少则，用火烧放在炭火上烤，香味飘逸，油嫩酥脆，尤其是“母抱”吃起来更是油乎乎的，真是奇香无比，妙不可言。如果挖的数量多，与萝卜豆腐再加上线麻籽油炖在一起，伴着玉米饼子，吃起来更是别有风味，是春天里的美味佳肴。有时把它们洗干净与小河鱼晾成干，然后用油炸了，是妈妈给我们上学带饭盒最便捷最美味的食品。由此想起来，我们这些山里娃如春天里大山上一棵棵挺括的小柞树和大地里一茬茬的庄稼一样，壮实而又坚韧，真的得益于这些丰腴的山菜野果和大自然给予的美味食材。它不但在那贫匮的日子里给我们以丰富的营养，更给我们以舌尖上春天的向往和金色的希望。这些来自锦山绣水中的一道道绿色食品，是我一生中走南闯北遍尝天下美食中最鲜美最饶有兴味最品咂不尽的“食物链”。

四

　　“春争时，夏争日”。用不了几天，地便种完了。二十四节气中所说的农事活动和时令，对我们辽东山区说来是有差距的。老人们说，那里面所说的是指山海关一带。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信奉它，敬若神明。

　　在这个时节，大部分人家都要做一次豆腐，呼亲唤友，喝一次豆腐脑，吃几碗水豆腐，送点豆腐块，都是极惬意极有味道的，也是开春种地的一次小结。

　　季节的闹钟，时令的魅惑，礼祭自然，听懂天籁，似乎是庄严和神圣的。记住了时令，因地制宜，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节令不过是天时的一个符号而已。细细想来，也是对的，有些事情本来就是模糊的，犹如天上的云，山中的雾，更如缤纷的社会，苍茫的人生。这些，又有谁能说得清呢？但所种下的田，栽下的苗，所食用的每道食物确是天定的命数，每一顿入口的饭菜确是生存的渴望和岁时的风物，它似乎有一种庄严的仪式感。乡下的生活看起来是单调的，深入其中你就会感到绝不是那回事。耕种的人，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用舌尖体会的每一种食品每一种味觉都有时间差，每一个寻常的日子都有不同点，正如我们一见面问的第一句话往往是“吃了么”一样。由此看来，吃是多么庄严神圣和一生一日的仪式啊！每个时令的每一道菜或主食的出现都不是偶然的，是天道人意的融合，这种仪式感在平实中透露着庄重，本来平淡无趣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芳香四溢的了。大自然和土地为伴的生活绝不是简单的生存，人们采集、捡拾、挖掘这些集天地间灵气，日月之精华，有着纯净品质的食物，让它们穿越四季，在艰难困苦中感受丰饶、多彩、美味、亲情，健康和活力······

　　有位著名作家说，节气不仅有色彩，也是有味道的。是啊，从舌尖上感受故乡苦后回甘的味道，蕴含着悠远的岁时风物的天赐机缘和奇妙的感受与体悟。

　　我在人生的深秋，伫立在故乡的土地上，用舌尖和心灵再一次体味和品咂童年春天的味道。

　　我敬畏的故乡山水有了新的变化，变得让人有些惊愕了。铁矿的任性开采，指山为粮的垦植，牧羊人的放纵，都令人忧虑。但一排排琉璃瓦的新居和各式进进出出的机动车却又让你惊叹不已。这就是故乡的春天，这就是故乡春天所展示给你的惊诧和梦幻般的感觉。

　　守规矩的节气还是那样宽容敦厚坦坦荡荡，无情的风月把更多的东西保留下来，同时也把一些珍贵的东西付之东流了。特别是那些在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耕耘的父老乡亲悠然间竟变成了一块块石碑和馒头状的土丘，望上一眼苍凉和悲壮会涌上心头；他们的每幅面孔都会让你生出一种敬畏和感叹······

　　在后辈人殷勤招待的餐桌上，我的舌尖又一次品咂到故乡春天的味道，似乎他们对绿色产品有更敏锐的青睐，如野菜、大饼子、水豆腐、酸汤子、笨鸡等，但有的却悄然消失了，如蛤蟆、小河鱼、水芹菜、勃乐叶饼子等，这也是归咎于人意和天道的一种必然吧。

　　我在这个缤纷的世上已经活了六十多年，因袭着父辈的禀赋，磕磕绊绊，起伏跌宕，激情拼搏，本能的活着，与普通、凡俗、任性、吃亏相伴，但“人间正道”最终归于本分充实和淡定。

　　二十四个节气中带立字的多，如一年的四季。立，也就是一种法力，不过这是大自然的法力，是亘古不变的天意所为。“四季归春，万象更新”，在我的印象中童年春天的时令连着农事也连着农家的食物，用舌尖感受的春天，似乎是与归根寻梦和沉沉的乡愁心交融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