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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条满山坡
 作者:张日新  时间: 2021-04-16

  小荆条沟村坐落在306国道旁,跨过去306国道,就是大凌河。村庄的前山叫鸡冠山。山做了村庄的靠椅,东西延长,不高不矮,夏天植被热热闹闹地生长,绿色如诗如画;秋天草木妖娆,层林尽染;冬天兽脊的山梁站成一线。小荆条沟从自然景观来看,既不闭塞,也不丢脸。

  村庄四组有一个马老三,脑瓜灵活,他看到鸡冠山上一片荆条林,夏天荆条花满坡开放,就想养起来了养蜜蜂。1982年的春天,马老三三箱蜜蜂放在了山脚下的水渠埂上,一群蜜蜂在那片荆条林子里热闹开了。护林员发现,就找马老三理论,说这是集体封山的荆条林子,荆条花也是集体的,荆条开花是给大伙看,给大伙闻香味,整一群蜂子上来,这山坡上荆条花就遭殃了,好好的鲜亮花朵,都叫蜂子糟蹋,不行,赶紧把蜂箱搬回家去,不然,就去上级告你……。护林员说了好多不在行的话。马老三整一句:你去上级告吧,正好连你在树林子的那点事,我一同说了,我进去,你也进去,咱俩做个伴,咋样?护林员没电了,右手的镰刀在头顶上使劲晃了晃,刹腰就溜了。

  鸡冠山下,马老三养蜜蜂,这是很稀奇的事。四组组长看到了,群众也看到了。人们以为马老三一辈子种不好地的主,养蜂子,也打不了腰。自留地是他自己的呢,每年都是草疯长之后,才看见地里稀稀拉拉的几棵苗,老婆指着他的鼻梁子叫骂,马老三嘿嘿地咧嘴笑着说:那点破地,种啥,啥不长,所以草才有这样的机会,这块地,啥能疯长就叫它长啥,也算我马老三对得起了。他老婆去找组长,说在集体会上整一整这个不会过日子的人,自己种地了,咋更不着调了呢?组长一瘸一拐的身子,扭动着,看着马老三老婆的脸蛋说:有一个办法。啥办法?马老三老婆问。组长说:你来我家,住一个晚上,问题就解决了。马老三老婆没明白组长说的意思,再次问:在你家住一个晚上,啥问题能解决啊?不行,要住,就住半年,我家房子漏雨,一根檩子都折了,这样吧,住你家西屋。你好好教导那个不着调的货。组长正准备往下解释,护林员突然到了跟前,报告组长,说乡长来检查河坝了,组长立马去迎接乡长。马老三老婆,到家一说,马老三立马行动,搬到组长家去住了。他跟老婆说:正好腾出工夫,修修破房子。嘴里还唱起来了,社会主义就是好!马老三钻了空子。组长心里的花花,没能实现。马老三的老婆,拐子惦心了一辈子,人家也没跟他情感整到一块去。马老三的蜂蜜倒是给他管够了。

  马老三住进组长家半年,土窝修好,搬了出来,蜜蜂又多了五箱,到了第二年的夏天,就达到了十六箱。立龙山七月十五的庙会,马老三的蜂蜜摆在了立龙山下306国道边上。这个时候,人们恍然大悟,马老三啊!才是真正过日子的好手。

  满山慢坡的荆条林,只有马老三会这么利用。两年过去,十几家都养起蜜蜂来。马老三养蜜蜂,人家明白咋养,懂得蜜蜂习性,别人养,就是撞大运。李旺发从马老三那块买去两箱蜜蜂,放在院子里,不到一天蜜蜂就都飞走了,又回到马老三这来。马老三告诉李旺发,说他没有养蜂的命,这个财路走不通。李旺发不信,又买三箱放在院子里,结果三天之后,蜜蜂都死在蜂箱里了。李旺发坐在蜂箱上狼哭鬼嚎,吓得马老三抱着两罐蜂蜜,白白送给了他。还有几家,都跟李旺发差不多。这个问题出来之后,马老三就跟大伙说:我养蜂有道,你们不行,就算我教给你们方法,没有耐心,也白费。有一个活计,编筐编篓,大伙可干,护林员手艺好,就叫他来当领头的。马老三说完这话,大伙没动静。蜜蜂人们热闹了之后,都不养了,出去打工。日子也就是从出去干活开始,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村子里出现的第一辆三轮,是李旺发倒烟挣钱买来的,刘老五的二层小楼,是在外做瓦工五年积攒了钱,在一个春天盖起来的,还有四组几十户人家,不到十年的光景,家家院子翻了新,土房子全变成了水泥盖板的北京平。这些变化,护林员说,都与马老三在前面折腾有关。大伙不编筐编篓,马老三自己干了,养蜂的同时,他承包了那片山坡,荆条林归他所有了,等到人们看到荆条是来钱的道时,什么都晚了。四组有个李福来,没有娶上老婆,快到五十了,一个外村的寡妇,他相中了,叫马老三去给说媒,马老三看看李福来的院子乱七八糟,两间土房,窗户都散花了,屋里除了爹妈给他留下的破杨木柜,还有一片玻璃镜子,啥也没有了。马老三对李福来说:小队的时候,你在女人堆里人缘不错,都没混出样来,嘴巴倒是很溜,喜歌念了好几年,这回歇菜了吧?大伙都过自己日子了,没人搭理你了,看看这院子,你这个狗窝,相中人家寡妇,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先过好日子吧!我在给你保媒。李福来瞪大眼睛,瞅着马老三鼓捣蜂箱,没吱声,转身,走了。三天之后,他从县城回来,兜子里掏出一千块钱,甩在马老三眼前,大声表态:马老三,我这就整理院子,弄好了,你去说媒啊!随后,李福来抓起那摞钱,在手掌上颠了颠,抽出两张来,啪,掴在马老三手心上,咧开大嘴,胡茬煽乎,笑着说:自食其力挣的钱,这个给你,算是跑腿费用,事成之后,前山坡的那凳地给你。

  马老三面对李福来弄来的一千块,有点糊涂。多少年了,李福来都不好好过日子,东家借,西家找,干活到哪家,就吃在哪家。组长教育过,可是他却说,看在过去对四组妇女好的份上,这些女人,也舍不得叫他饿着,吃省心的,干省心的,人这辈子就不亏。

  马老三面对李福来满是胡茬的黑脸,问:哪来的钱?是不是……?李福来回答:一不是抢的,二不是偷的,更不是哪个相好给的,是自食其力弄来的。李福来撸起左胳膊袖子,看看,从这挣来的。马老三明白了,李福来是去县城献血了。献一次血,就拿回来一千块!

  十几天的工服,李福来修理好了院子,土房子上面的杂草薅下去,盖上了一大块绿色的塑料。李旺发吵吵,说李福来房顶盖的绿色塑料,是一顶绿帽子。李福来请马老三来看,马老三也说磕碜。李福来问咋办,马老三说:去我家搬几袋水泥吧!盖车库剩下的,看在你真想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送给你。

  过了一年,李福来老婆娶来了,还带来了两个丫头。李福来开始给马老三干活,他说那凳子地给马老三,人家没要。李福来卖给了村书记。李福来帮助马老三经管蜂箱,看管山坡的荆条林子。马老三办了编织厂,聘请护林员教大伙编小筐,小篓。编织厂出了名,小筐小篓卖到大城市。日子真是好了。李福来的两个丫头,虽然不是他亲生的,可是他都给抚养成人,二丫头还读了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了。

  村里建起了小广场,晚上人们出来扭秧歌。一天晚上,李福来老婆扭秧歌回家,走到一个路口拐角处,村里的一个醉鬼骑着摩托车,给他老婆撞上了,他老婆当场死了。两个女儿回来,就在准备葬礼的时候,书记问李福来,跟寡妇过了十多年,登记没?李福来说,啥叫登记,睡觉不就行吗?书记说:睡觉和登记不是一回事,睡觉,两个人都愿意,那叫同居,但不合法;登记,两个人睡在一起,合法。李福来半天没吱声。护林员说,那他的老婆就没法埋在鸡冠山的山坡了,她不属于我们村里的人,就不能占这儿的山坡。李福来的大丫头站出来说:醉鬼给赔多少钱?书记说:他就是一个光棍子,啥也没有,摩托车还是人家给他用来去县城干活跑腿的。钱没给,打欠条了。

  马老三赶集回来,看看李福来的老婆,没有下葬。就跟在场的人们说:李福来的那凳子地,当初说给我家,我没要,他卖了。现在人躺在外面,不入土,这可不行啊!书记你是村里的主心骨,说说咋办吧?书记说,没法办。现在山坡地都是个人的,哪家死人,都埋在自个地界去。李福来老婆来的时候,土地也调整完了。再说了,就算李福来那凳子地他不卖,现在的形势,也不能叫他埋葬老婆,山坡有了新的规划,过一段时间,乡里说有人投资,要在咱们这的山坡建设徒步山庄。

  马老三听了书记说的话,心里琢磨,眼睛往山坡看去。鸡冠山的整个东面,出来的自然小路,一共是四条,一条S型,一条V字型,那两条都是直线的。四条山路形成一个椭圆,小路就在这些荆条林子里。马老三看了一阵子山坡,对书记说:李福来老婆,埋在槐树沟的下面去吧,那是我的地,怎么规划都不碍事。书记立马同意。大丫头站出来说的话,所有人都傻眼了,她说:既然没登记,酒鬼也没给钱,打了欠条,也是白打,今后上哪找他要去。我妈妈回我们老家,埋在爸爸身边去。李福来坐在门槛上,捂着脸,眼泪淌下来。书记没辙了,在场的人也无话可说。二丫头读大学聪明,对李福来说:酒鬼打的欠条三万块,都留给你吧!妈妈的骨灰我们抱走了。

  两个丫头抱着李福来老婆的骨灰走了。马老三大声叫:站住,李福来也是跟你们的妈妈生活了十六年啊!供吃供穿,养了你们姐俩,就是这样的下场吗?两个丫头没回头,也没站住,就出了村子。

  李福来从此又过上了一个人的日子,两个女儿再也没来荆条沟看他。李福来生病了,在炕上瘫痪六年,都是马老三照顾着。李福来觉得自己没有几天活头了,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给了马老三。马老三细看,惊讶,是鸡冠山当年修筑的防控洞图纸,几十年过去了,山坡长满了荆条,防控洞修筑完了,大队就找一个外村人把东西两个洞口都堵上了。这个人是谁,小荆条沟没人知道。所以土地承包开始,山坡就到处开荒种地,防空洞也就没人提起,至于洞口,早就找不到在哪了。马老三知道,防空洞里面非常的宽敞,当年完工,还鞭炮齐鸣,热烈庆祝来着。马老三看到这张图纸,从屋里出来,站在自家院子,看山间荆条林里面的小路,他心里明白了。转身回屋里,李福来说:看出来了吧?书记说的规划,你来干!这张图纸,是沈阳下放户设计留给我爹的,他说图纸在,防控出问题,就好解决。我给你提个醒,徒步山庄你来建,防空洞出口进口找到,那里面冬暖夏凉,山坡荆条花开放,蜜蜂成群结队,外来人在小路上溜达,累了,热了,就可以到防空洞休息……。李福来跟马老三说了好多,半个月之后,李福来死了。马老三发送了他,埋在了鸡冠山的脚下。

  2018年,马老三与乡里和村上签订协议。满山慢坡的荆条林里面,徒步山庄建成。村里有了产业,有了发展,人们生活幸福了,快乐了。

  马老三对待满山满坡的荆条林,亲如儿女,在这方水土上,他养成了一种天性,一种习惯,从土地、山头学会了“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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