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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四郎的夏日忧伤
来源:2021年2期《山东文学》 | 作者:曾 剑  时间: 2021-02-23

1

  奇货的屠宰场在观音寨脚下,紧挨着农场,其实就是农场的一部分。他借用农场的三间瓦屋,屋外有个土夯的院子。院子很大,可容下三百人看他杀猪。观音寨小学在观音寨南坡,与奇货的屠宰场相隔数百米。山村孩子野,我和毛刺还未上学时,就常到农场去玩,看奇货杀猪。我们沿着石桥河走一段路,从观音寨半山腰翻过去,就是观音寨小学。站在观音寨小学的操场上,能望见农场。

  屠宰场像一个大戏院,热闹得很。麻球是那里的常客,他几乎是奇货的副手。奇货杀猪,他帮着拽猪尾巴。猪杀死了,他帮着褪毛,洗猪大肠。

  奇货不种田,他是我们竹林湾第一个搞单干的人。他向生产队交钱,抵工分,秋后队里收庄稼,他同样能分到粮食。

  土夯的院墙上铺了一层瓦,有几处瓦已脱落,土墙残缺不全,像城墙垛。院子中间架了一口大铁锅,锅里开水翻滚,锅面热气升腾,像清晨的雾。奇货那个除了眼睛小什么都大的女人彩蛾,正在往锅底添劈柴。奇货身着一身蓝色工作服,向一头猪逼去。那头猪像只小牛犊,少说也有三百斤,它吓得直往大门口跑。奇货喊一声:再跑!声如霹雳,那猪便被电击似的,一下子瘫在地上,死去一般。奇货将一双大手举在面前,往掌心呸呸两口,两团唾沫,就像两镞白色的箭头,直奔他掌心。他两手拍在一起,搓了搓,一手拽猪尾巴,一手薅猪耳朵,只往上一提,猪飞至奇货的腰。奇货高抬右腿,右膝顶住猪肚子,双手只往上一送,右脚上抬,喊一声:起!猪就上了奇货的肩。

  大队妇联主任毛小妖出现在院子门洞里,被四周大树罩在阴影之下的院落,突然就有了一道光亮。

  奇货说,毛小妖真名毛小幺,但那个“幺”字,他们常常不知道怎么写,就写成了现在的这个“妖”。光棍麻球则说,她所以叫毛小妖,她就是个妖精,狐狸精。你看吧,你仔细看,大队部这几个男人,还有那个奇货,被她迷得,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麻球的话,似乎有道理。此刻,奇货看一眼毛小妖,眼里的寒光瞬间变得温和,像清晨太阳的光芒。他抬了一下眉毛,是挑逗。毛小妖走近。她望着奇货,目光有些蒙眬。奇货扛起猪,在院子里跑动。麻球惊呼道,娘的个瘟,几百斤一头猪!要是个女人,还不要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要让她怎么个把式就怎么个把式。众人笑。奇货在大铁锅前停下,把猪撂在案板上,猪早已吓得半死,几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奇货薅住猪尾巴,手一拧,将猪的屁股揭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薅猪耳朵的手指松开,向前滑动,两指插进猪鼻孔,手腕一磕,那掌和剩下的三指,将猪的两瓣长唇捏在一起。奇货手腕一推,猪的肥脖子变长。猪挣扎着,哪里动得了,奇货那只大膝盖,早已压住猪的腹窝。那拽猪尾巴的手,抓起案板上的刀,只见白光一闪,那刀已没入猪脖子,接着一道红色的血喷涌而出,射向案板下方的杉木盆。

  麻球说,奇货是石桥河镇唯一一个不用别人帮忙,一个人就能将五百斤的大猪撂倒并宰杀的屠夫。我想,怕不是全石桥河镇,全县、全省、全国,怕也只有他能这么杀猪。他太厉害了。他是我的偶像。

  院子里的人多起来。婴儿出生,老人过生日,都来割一两斤肉。也有因为夏日双抢,活多,累,给男人割点肉补补身子的。麻球踮着脚,对奇货说,奇货,你一个人能把恁大的猪放倒,一夜还不得放倒三个女人。奇货道,三个太少,五个吧。奇货语气平淡,一本正经,麻球大笑。奇货知道麻球爱听这样的荤话。他们一说一和,其实是说给毛小妖听,毛小妖脸略红,如施了粉,走开去。他们这是性骚扰,他们以为我们小孩子听不懂,他们说多了,我们慢慢地就懂了。

  猪的喉管里,不再往外喷血,只出气泡泡。猪成一具软塌塌的死尸。奇货将长刀抽出来,在猪肚子一抹,翻过来再一抹,那红刀子又白晃晃亮在阳光下。奇货用刀在猪的一只后脚腕上,割了一个小口子。他抓起一根一人多长的细钢条,对着那口子慢慢捅进去。钢条所到之处,猪皮鼓出来,像一根根粗暴的青筋。奇货真能耐,那根粗硬的钢条,在他手里似乎能转弯,他让它到哪里,它就到哪里,连猪的脖子下,耳朵根,都布满了“青筋”。当这些“青筋”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时,奇货抽出钢条,微蹲,嘴对着刀口往里吹气。奇货的腮帮子鼓成两个鱼膘。麻球在一旁说,奇货你真傻,不嫌费事,你对着它尾巴下那个窟窿吹,猪也舒坦,你也省事。奇货忍不住笑了,嘴漏了气,那鱼膘似的腮帮子瘪下去,伴随着一声悠长的混响,像放了一个响屁。众人都笑。麻球说,奇货真能耐,放屁都是世界上最响的,还带‘多来咪发嗦啦西朵’。奇货说,还是你来吧,把你的嘴堵上。你对着猪尾巴下这个窟窿吹,就像你说的,猪也舒坦,你这个寡汉条子的嘴也舒坦。我外加你四两肉,半斤酒,你回家,把肉凿个窟窿,你就全身舒坦了。

  “寡汉条子”是我们红安人对光棍的蔑称,麻球似乎并不在意,他说,我哪能跟你比,我没你这么大的肺,这么大的嘴。全世界,也就你肚子里能包住这么多气。奇货受了鼓舞,重新鼓起腮帮子,对着猪脚处的刀口,只三五口,猪全身就鼓胀得像个大气球,奇货竟面色不改,气不粗喘。奇货用细麻绳,将那个口子扎住。有人说:奇货你真能,给你个女人,恐怕只要三口,你就能吹成一个大肉袋子。麻球插话道:这你就不懂了,谁会把自己的女人吹成个大肉袋子?奇货说:我没说错吧,麻球压根就不是个寡汉条子,他不但睡过女人,还睡出经验来了。老天有眼,没给他老婆。他要是有老婆,还不一夜把她折磨死。

  奇货一席话,让麻球的脸陡地红了,那脸上黑色的麻点,像热锅里爆炒着的黑芝麻,活蹦乱跳。他张了张嘴,但到底没骂出来,或许他怕奇货手中的刀,或许他嘴笨,一时找不到骂人的话。他解释道,不是看咱俩关系好,我今天非骂你个狗血喷头。他这话也不完全是自我解嘲。他喜欢同奇货一唱一和说笑话,石桥河的人都知道。

  奇货把死猪抱起来,放进一个大木盆里。奇货那除了眼睛小什么都大的女人,将开水一瓢瓢地往猪身上淋。奇货一把抢过瓢,说,你这样,毛都烫不下来,别说一头猪。他把木桶伸进大锅里,舀了满满一桶水,泼在死猪身上,然后拿起剃毛刀,剃猪身上的毛。

  奇货的剃毛刀有一本书那么大。他双手并排而立,十指展开,八指在前,两个拇指在后,将刮刀立起来,往侧后方一下一下挥动,那沾了水的毛便一簇一簇,向后射去。我从两三岁时就迷上了他这个动作,像魔术,让人眼花缭乱。

  奇货把猪身上的毛褪得一根不剩,猪又白又胖,因为吹足了气,一点褶都没有。奇货用一根铁钩子钩住猪的颈部,一手抓起铁钩子,一手托着猪的屁股,往上一提,猪就挂在倚墙而立的木梯子上。奇货拿起一把大砍刀,给猪开膛剖肚。奇货不像别村的屠夫胡子拉碴,浑身油垢。奇货长得不黑,穿戴也干净,身材高大,留一撮胡须,像戏子里的关云长。我特羡慕他,麻球也常用嫉妒的目光看着奇货。

  奇货生下来时,裆里的家伙就不同于别的儿娃,比一般儿娃要大,这就是他小名“奇货”的由来。奇货十五岁开始杀猪,猪蛋猪尾巴,总是留着自己吃,这使得他有一股蛮力,裆也养得壮硕。多年以后的一个黎明,奇货企图非礼崔寡妇,崔寡妇哭喊道,我的个妈嗫,吓死人咧,裤裆里藏了一个熬肉的罐子咧。黑灯瞎火的,我一摸就知道不是我的男人咧。

  那场差点发生的悲剧,以奇货非礼未成转为闹剧。乡邻乡亲,没有经官。奇货提着一绺五花肉,登门赔罪,以酒后乱性为由,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奇货小时候,谁叫他奇货,他就打谁。成年了,不知何故,别人叫他奇货,他答应得痛快,似乎还觉得很骄傲。奇货经常像一只啄饱了米粒的公鸡追逐母鸡一样,追逐着周围的女人。据麻球说,他睡过的女人有二十三个,有主动送货上门的,也有被他强迫的。奇怪的是,他平安无事。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麻球自问自答:是尝到了他“奇货”的好,她们喜欢,奇货的“奇货”让她们舒坦。

  奇货,你再搞一个吧,再搞一个,就是二十四个。把你同这二十四个女人的好事,写成故事,就是《二十四史》,麻球说。奇货并不恼,冲他笑道,我要抓坨猪屎,堵上你的嘴巴,可我怕脏了我的手。

  麻球在竹林湾,算是有点文化的人,知道《二十四史》。

  毛小妖就住在大队部,离奇货近,她会是奇货的第二十四个女人吗?

  毛小妖的小名叫菊朵。菊朵,这个名字太美了,它适合她。她有着一口洁白的龅牙,笑的时候,它们稍微前倾,放着玉一样的光泽,像盛开的半瓣白色菊花,这使她始终像是在那么甜美地微笑着,引诱着我总是去看她。那是我见过的,唯一不难看的龅牙——菊朵。

2

  关于奇货为何找了那个除了眼睛小什么都大的女人为妻,也是麻球告诉我们的。麻球说,奇货的爹刘家仙,相中了彩蛾家的财产。解放前,彩蛾的爹是地主老财,传说大洋就埋了好几坛子。埋在哪里,直至她爹被枪毙,也没指认出一个确切地址。奇货爹说,你好好待彩蛾吧,她一定知道。现在她不相信你会对她好,不说出来,总有一天,她会告诉你的。

  奇货不同意娶彩蛾,说她不像个女人,像男人,他爹不管这个,拿起锄头,要挖出他的脑浆来。他就怕了。说来也怪,奇货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老子刘家仙。见到刘家仙,他灰溜溜就是一条被打服了的狗。多年后,他老子刘家仙卧病在床,快要死的人了,他还怕他,不敢到病床前与他相见。真是一物降一物。

  直到奇货爹死,彩蛾也没说出她爹埋大洋的地方。

  奇货的爹一生惜钱如命,自己最后得了胃病,也舍不得到医院去治。疼得受不了时,他找来雷管,绑在自己的肚子上,把肚子炸个窟窿,肠子都流出来,家里人抬着他上医院,奇货爹说,叫鱼鹰,叫鱼鹰。到县里,没一万块钱下不来。于是,鱼鹰这个乡村医生,在惊恐与忙乱中,给他缝合了伤口。奇货爹居然没死。他只是在三个月后的一次胃病发作时,用一瓶农药结果了自己的性命。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喝完农药后,竟然不是躺在自己的床上,而是爬到儿媳妇的床上死去。竹林湾的人,对于他这种奇特的死法,充满种种猜测。认为他活着的时候,可能同他那个除了眼睛小什么都大的儿媳妇扒过灰,死前,留恋儿媳妇的床,留恋她床上的味道。也有人说,他是报复儿子儿媳妇,他们平时不孝,对他太苛刻。还有人说,他是怕他死后,儿子奇货胡作非为,没人管得了,他把他的鬼魂留在他们床上,随时镇住他。麻球说,他是报复。他那个除了眼睛小什么都大的儿媳妇,守着大洋不拿出来,他便把最后一口气,咽在她床上。

  不知道哪种说法是这老货离世时的真实想法,竹林湾很多事是说不清的。

  每次杀猪,麻球都帮着奇货忙活,干一些清理猪下水的事。奇货常会把猪尾巴,连同猪屁股下面那块肉一起割下来,扔给麻球,说,晚上你就别用手了,这个给你吧,最好现在就去,还热乎着哩。众人大笑。彩蛾两眼挤成一条线,使这个高大的黑皮肤女人更加不堪入目。麻球也不推辞,抓起奇货给他的那堆东西,从地上捡两根稻草,搓成一根细绳,从尾巴下那个窟窿穿进去,系个圈,挂在墙上一根木楔子上,算是物有所主。至于他夜里怎么处理这块肉,哪个晓得。他家徒有四壁,夜里门却闩得紧。

3

  农场有一头郎猪,身高马大,小牛犊子似的。

  郎猪给母猪配种,不避人,我和毛刺路过,我看见郎猪在母猪后面,把我震撼到了。

  麻球拦住毛刺说,我的个娘,你爹奇货在猪场,大白天把门关了,同毛小妖炖猪尿泡吃。明里是吃猪尿泡,暗里,学那郎猪配种哩,还不去告诉你娘!

  毛刺知道麻球说的不是好话,骂了一句,撒腿就跑。

  毛刺骂完麻球,没被逮着,处于兴奋之中。我赶上他后,他对我说,我爹才不像郎猪呢。我爹像头驴。

  驴在我们这一带是稀罕物,我们竹林湾没有,河西湾有一头,腹部永远吊着那东西。

  奇货和毛小妖在一起的场面,我没有亲见,但麻球说像郎猪同母猪一样,我脑子里就有了影像,一次次浮现那郎猪和母猪配种的情形,只是那个郎猪很快变成奇货,母猪就成了毛小妖,那样子真切得好像我同麻球一样,扒着门缝隙看了个不亦乐乎。

  几天后,麻球描述的这情景,被另一种画面替代,那画面美得让我不敢吱声,不敢呼吸,好像那是电影里的人,走到现实中。那是正午,阳光灿烂。毛小妖与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并排走在一起。那个男人一身绿军装,肩上的红肩章,和衣领上的红五星,像火一样燃烧。毛小妖一袭白色风衣,那么高雅,圣洁,与她在屠宰场判若两人。

  他们走到竹林边,蹲在竹林边的石板上说着悄悄话。竹林边有一条溪沟,正是雨后初晴的时日,溪沟里的水叮咚响着,他们的声音,在叮咚声里钻出来,断断续续,时隐时现,好像怕我们听似的。其实,毛小妖的谈话,并没有避开我,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麻球说,他们是在谈情说爱。他们并没有避开我这个学龄前儿童。

  我听见那个穿军装的男人说,我要用我有力的臂膀保护你,不让人欺负你。我听见毛小妖说,我要用勤劳的双手,创造财富,编织我们美好的未来。到底是当兵的人,和有文化的妇女主任,说得那么好听,用词那么新鲜,像电影台词一样,那么高雅、浪漫,是我们竹林湾种地的男人女人说不出来的。我们竹林湾的男人女人,就算能说出这样的话,也只会让人觉得肉麻。

  那个穿军装的男人坐在石板上。毛小妖也要往石板上坐,他不让,他说石板脏,石板凉。他双手接住毛小妖正往下落的臀部,并慢慢地将它搁在自己的大腿上。

  我惊呆了,一个女人,居然可以这么在大白天里,坐在一个男人的身上。那一刻,我觉得,这个穿军装的男人,是我眼里的王,我多么渴望成为他那样一个人。那一刻,毛小妖是幸福的,虽然她的过去那么可怜。她是下河田人,幼时没了娘,前年爹也没了。她虽然叫小幺,却并无哥姐。好在她要强的爹,坚持让她读完初中,在我们乡下,也算是个文化人。这也是她能当上妇女主任、可住在大队部、不下水田干活的原因,或曰资本。她形象好,是这一带的香饽饽。观音寨小学曾让她当代课老师,她受不了那个约束,选择了妇女主任,常跟着大队长大队书记走东村串西村。

  有人不喜欢她,比如我的母亲,就说她一个大姑娘家,住在大队部,跟着几个男将,吆五喝六,不体面。大姑娘,还是文静些好。我父亲总是替毛小妖开脱,说她一个大姑娘,住在自家旧房屋里,黑灯瞎火,怪孤单的。在大队部,住办公室,敞亮。母亲反驳他:你们男人,就是想多看她两眼,哪个不晓得你。父样叹息道:你这个女人啊。

  那个穿军装的人,不久后就走了。听说他一走,就得三年。看不见那个穿军装的人,我竟然失落了好几天。

  那时候的我,时常被一种莫名的孤独包裹。母亲种地,父亲在大队部,哥哥们上学。我害怕独自一人,就常到农场去。农场总有人。我到农场去,潜意识里,就是想见毛小妖。

  麻球是我们竹林湾的人,但他比我更喜欢往农场跑。那里有两个光棍,他也是光棍,与他们趣味相投。用我教过几天书的父亲的话说,叫同流合污。

  我不喜欢麻球,时常逃避他。我偶尔也会主动跟他说几句话,因为他知道的事多。那天,我看见他拎着他的拾粪筐走过来,我没有躲。我说,那个当兵的长得真体面。我怅然问道,毛小妖很快会嫁给那个当兵的吧?她很快就要走了吧?麻球说,我的个儿,你胆子真大,敢叫她的名字,毛小妖是你叫的么?你要叫她干娘,他与你爹,比亲娘还亲。这个家伙,又在满嘴喷粪。

  他想起我的问话,说,小崽子,你关心这个干啥?这么说吧,毛小妖将来嫁谁,还不一定呢。她说不定舍不得奇货呢。他回望身后,没有人。他说,我告诉你,我亲眼看见奇货像郎猪给母猪配种那样,站在毛小妖身后,耸动着大白屁股。我的个儿,你太小,还不知道其中的奥妙。

  我脸像火烤,心跳得厉害。

4

  倘若当天的猪肉没卖完,奇货就会住在屠宰场。观音寨脚下坟多,大都在农场后身。关于那些死人的故事,像一部《聊斋》,骇人听闻,即便是奇货这样的屠夫,一个人也不敢住在这三间宅院里。他住在这里,必定要把他的女人彩蛾带来壮胆。另一种说法是,奇货每夜都离不开女人。也有人说,并不是奇货想他的女人住到屠宰场,是他的女人自己要去。她看着他,她怕别的女人趁虚而入。

  一个明朗的秋日,奇货打了他的女人彩蛾,彩蛾跑到娘家,把毛刺丢在家。天黑的时候,奇货来接毛刺,让他到屠宰场去住,毛刺嫌他气跑了自己的娘,赌气不去。当时,我和毛刺在一起玩耍,奇货就说,四郎,你跟我去吧,你跟我去,我给你煮肉丝面吃。我想说不,但肉丝面的香味出现在脑海里,它诱惑着我。一股带着咸味的液体,在我喉管里涌动。

  毛刺见我去,他就跟着来了。我们第一次住在农场,觉得新鲜,忘记了屋后有新坟。

  那晚,奇货给我们下了肉丝面,放那么厚的猪油,吃得我和毛刺嘴唇发亮。

  屠宰场中间的屋里放着奇货的杀猪行头。东屋西屋都有床,奇货住东屋。换地方,我有些兴奋,睡不着,就同毛刺闹,闹到了奇货的东屋,我们看见,毛小妖竟然在奇货的屋里,更令我们震惊的是,毛小妖在哭。她坐在奇货身边。她的手里拿着一张纸。奇货在他床前,那神情,那语调,像是在安慰她。床沿的桌上,热气腾腾的茶飘荡着茉莉花的香味。我和毛刺懂事地退了出来。我后来从麻球的嘴里,知道那是一封绝情信。毛小妖那个穿军装的对象,抛弃了她。

  大概知道一个男人,黑夜里单独与人在一起,不是好事,回到我们西屋后,毛刺气怄怄地说,我看见我爹就够了,我看见毛小妖就来气。

  我们很快忘记了大人的事,接着闹腾,直到很晚,疲惫不堪,不觉进入梦里。

  我被尿憋醒,我睁眼看。我要毛刺陪我去撒尿,毛刺像死猪一样酣睡,叫不醒,推不动。我急得没法,冲向堂屋门口。大门半开,我以为是夜,却发现外面的天,已有朦胧的光亮,满世界罩着雾。我朝着雾里,将尿撒出去,撒成一根抛物线。尿在雾中,并不是黄色,有些灰暗。我撒得痛快淋漓。尿声停止,我听见有人哼叫,像鬼在瓮声瓮气,我吓得直往里跑,不想进错了屋,踏过了东屋的门槛。我看见东屋里,奇货正和一个女人配种。他那亮鼓胀的屁股,在女人身上耸动。那个女人,我看不清脸。她的整个身体被埋在奇货粗壮的身体里,只有两条细长的腿,从奇货臀部下方高高地跷起。靠近床的那扇窗是开着的,太阳欲出前的亮光涌进来。他们像是在大海上,奇货像是一个渔夫在与海浪搏斗,他拼命地摇动着女人高高跷起的腿,像是在拼命地划桨。

  奇货自始至终,没有回过头看我。那个女人,除了她那长长跷起的两条细长的腿,我什么也没看见。但奇货告诉我她是谁了,奇货每摇动一下那两支桨,就喊一句:妖精!妖精!而那个女人,一次次地应答着他,嗯、嗯、嗯……

  妖精就是毛小妖,毛小妖就是妖精,石桥河的人都知道。

  我就那么一直站着,睁大眼看着。我屏住呼吸,倾听着他们急浪般的喘息,直到奇货几声哼叫后,离开那个女人的身体。我急忙回到西屋。毛刺还在呼呼大睡,我却很久没有睡着。我想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们竹林湾的人,我告诉他们,奇货同毛小妖配种哩。但是,清晨一海碗肉丝面,还有一个白花花的荷包蛋,堵住了我的嘴。

  那肉丝面里,散乱放着几根细嫩的韭菜,香得我一边吃,一边直打喷嚏。毛刺说,你这面还能吃吗?都是痰沫子,还有鼻涕。我说,怕、怕、怕什么,是我自己吃、吃、吃……

  屠宰场的所见,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日后回想,无一例外,奇货与毛小妖在一起的情形,总会出现在我眼前,有时像梦幻,有时却是那么真切。麻球这张嘴,真是爱喷粪,那么美好的事,怎么说奇货和毛小妖,像郎猪和母猪呢?

5

  有一天,麻球从竹林里横杀出来,拦住我的去路。他拉着我的手。我嫌他捡猪粪的手脏,想挣脱开,他那只苍老的手,力大无穷,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死死地抓住我。他说,毛小妖的肚子鼓起来。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说,她肚子里有伢,莫不是你爹的。他又在满嘴喷粪。我想逃,逃不脱。要是别人这么对我,我张嘴咬他的手,他必定放开。他不行,他捡猪粪的手,我没张嘴就想吐。

  麻球说,也许不是你爹的种,毛小妖与奇货早有勾当。要不,她的肚子,不会鼓得那么快,那个穿军装的男人,才走多少天。他说着,腾出一只手来,要捏我的裆,我趁机挣脱开,撒腿就跑。

  肚子鼓起来的毛小妖会是什么样子?我那么强烈地想去农场看她。我一个人不想去,观音寨的东坡,是一片坟。我去约毛刺。我到他家时,看见彩蛾同奇货吵架,毛刺在他家门前,用树枝拨弄槐树上掉下来的肉虫,对爹娘的争吵,全不在意。我说,去农场玩吧。他很乐意地跟着我走。彩蛾和奇货的声音,在我们身后追逐着我们。彩蛾说,你不回家住,不让我上农场住,就是想同那个毛小妖有勾当。奇货说,哪有这事,人家还是个大姑娘,我只是为聋二着想,想把她介绍给兄弟。我兄弟这么大的人了,还没个女人,饱汉不知饿汉饥,你这当嫂的不急,我这当哥的能不着急?

  聋二是奇货同父异母的兄弟,还没娶女人。彩蛾说,呸,你那点花花肠子,整个竹林湾,哪个不晓得……

  毛刺的声音,盖过他们。毛刺说,我想着我爹死。我说,他死了,谁养活你。毛刺说,我去要饭,像“河南”那样。“河南”是一河南新县那边过来的一个讨饭的男人,每年冬天,蜷缩在我们竹林湾碾场的稻草堆,闻见湾子里谁家饭熟了,就拿着破碗,拖着打狗棍,去讨饭。我说,毛刺,你就别说气话了。

  麻球出现了。他可真是神出鬼没,他刚才还在竹林边哩。他远远地接过奇货的话,说,给聋二找媳妇,呸,醉翁之意不在酒!

  麻球拦住我们,说,你们去哪里。我不想告诉他,毛刺没心眼,说,去农场。麻球说,猪捅的,知道你们去看毛小妖,莫去了,她一会来,杨四郎,今天大队干部的饭,派到你家了。你娘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他的男人,同毛小妖搞皮绊,她还给毛小妖做好吃的。毛小妖马上就来了。

  我们不信,他说话从来没个准。他说,走吧,我们到路边的巴茅草里守着,像小八路那样埋伏起来,等他们大队干部过来,你俩听我指挥,保证有好戏看。

  听说当小八路,搞埋伏,我们有新鲜感,很刺激,就跟他去了。

  时间不长,大队干部果然出现在遥远的河坝上,向我们竹林湾走来。大队干部每天先到大队部集合,喝一壶茶,看几张报,快开饭的时候,就到各村子去走访,看那火热的劳动场面,然后在这个村子派饭吃。比如我的父亲,即便今天他们来的点是我们竹林湾,他也要从家走到大队部,再随从大队部干部一起,来到竹林湾,而不是在家等着,这样显得威严,也表明他在工作。

  麻球让我们匍匐在河坝旁的田埂上,掩藏在巴茅草丛。他让我们听他的指挥。夏天的巴茅草很旺盛,野鸡在深草处寻欢,鸣叫。布谷鸟更是不知疲倦地高歌:咕咯咕咯,割麦插禾……

  我们躲在巴茅草深处。我们与河坝之间,隔着一块稻田,也就三十步远。那稻田里秧苗流翠,还未成为稻谷。我们透过巴茅草,沿着满眼葱绿望过去,看着这四个人。他们不快不慢地走着。麻球说,你俩看,那个毛小妖,她的肚子大了。那肚子里有孩子。我们其实看不出来,经他这么一说,再看,她的肚子,似乎果真很大。

  大概是布谷鸟的叫声,给了麻球灵感。麻球教我们学布谷鸟的声音,不过,改了词:咕—咯—咕—咯……大—肚—鼓—鼓……我们虽然学得很像布谷鸟,但父亲他们还是听出来了。他们像听到向右看的口令,同时将头调向我们这边。我们潜伏得严实,他们什么也没看到。看到了也没关系,隔着水田,他们拿我们没办法。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快点走,甩掉我们的声音。

  毛小妖大概知道我们的喊话是指她的肚子,就把肚子往后收,结果屁股鼓起来。麻球改口道:咕—咯—咕—咯……拱—屁—股—鼓……毛小妖就收屁股,肚子又鼓起来。她腹背受敌。

  我们看见毛小妖停下来,不再前行。她突然蹲在地上,像肚子疼似的。这太神奇了,难道我们的话,像八路军的子弹一样,把她击中了?

  我们害怕了,借助田埂上一人多深的巴茅草,我们溜了。

  中午饭时,我小心翼翼回家,家里并没有客人。母亲说,说好派到我家吃饭,又说有事,大队干部都回去了。母亲说,没来更好,省得我挨累,还花钱。可能是有些菜已经准备好了,没法留,她做了三个菜,除了炒茄子,炖南瓜,还煎了鸡蛋。但我吃得并不香,总觉得会有事故发生,比如挨父亲一顿打。

  父亲是晚上回来的,父亲回来后,并没动手打我。他的脸,阴沉得像一片乌云。

6

  毛小妖跳桥了!毛小妖跳河了!

  麻球的呼喊,像一道闪电,划破黎明的光,所有的人都醒了。都披衣,往石拱桥边跑,像我大哥二哥这样的半大小伙,平日里就喜欢在拱桥上往下跳,这个时候,纷纷跃入水中,但是,天还在朦胧中,水里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流水,还是流水。甚至那流水的波浪,都同于昨日。

  毛小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赶去通知大队干部,他们夜里,是回自己家住的。通知大队干部,就得到他们村子去找,一家家地敲门。天完全亮开时,大队干部来了,不是大队干部的也来了,他们来看热闹。石桥河上,都处是人,有人喊,都下到岸上,别把桥压塌了。

  打鱼的网,在河里捞了整整一天,也没捞着毛小妖。有人说,捞不着,就别捞了。肯定是沉了底,等尸体被水泡,胀大了,自然浮起来了。

  三天过去,五天过去,河面除了流水的波纹,什么也没有。

  有人开始怀疑麻球话的真实性,莫不是毛小妖,同她那个穿军装的男人私奔了,这个猜测,几天后不辩自破,那个穿军装的男人,伏在石拱桥最高处那座石狮上,痛哭流涕,好像那座石狮子是毛小妖。

  母亲说,那个当兵的,对毛小妖还是有感情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硬要甩了人家。母亲莫名地埋怨聋二,说奇货想把毛小妖说给他,他不要。他若是要了她,毛小妖就不会死。连光棍都不要,她心气又那么高,不死怎么活?

  一个大活人,不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吧。有人怀疑麻球话的真实性,麻球总是那句话:我骗你们,天打雷劈。他压低声音说,莫不是被吸进发电站,被机器的叶片打烂了,被鱼吃了。

  一语道破天机。

  我猜测,很多人都这么想过,只是他们没敢说出来。水电站在石桥河下游二百米处,我们在拦河坝下的河套,常看见被发电机叶片打烂的鱼的碎尸。

  毛小妖的死,影响了我们竹林湾的生活。母亲开始她的咒骂:人有百样死,非要跳河。到处是河,非要跑到我们石桥河上跳。这妖精啦,死了也难投胎做人。父亲骂母亲,你这个女人啦!

  人既然跳下去了,他们还是渴望看到她的尸体,真担心有一天,她像鲤鱼精一样,从水里轻飘飘钻出来。那必定比看到尸体骇人。

  时间慢慢往前走,各家忙着自家的农活,除了麻球每天清晨到河边去察看,没人再关心毛小妖。她甚至连人们饭后的谈资都不是了。石桥河水,冲淡了岁月,冲淡了一切。

  我不知道毛小妖之死,是否与我们的那次呼喊有关。我猜测父亲知道了我们的恶作剧。以前,从未对我动过一根手指头的父亲,莫名其妙地揍了我一顿,引得母亲不满,直问父亲:你这么下狠手打他,他是野种吗?你自己说,他是野种吗?父亲摔了一只碗,作为他的回答。

  我偶尔会想起那个穿军装的人。我不知道,是他先抛弃了毛小妖,致使毛小妖在伤心之时,跟奇货有勾当,以获得心灵上的慰藉,还是毛小妖堕落了,他才抛弃她。这个问题,许多年以后,还困扰着我。

  我觉得毛小妖的死,与奇货有关,我这辈子都没法原谅他。我后来像那个穿军装的男人一样,也穿上了军装。每次回乡探亲,竹林湾的人,都到我家坐,喝茶、抽烟。每次发烟,递到奇货那里时,就没有了。奇货是聪明人,有感觉。我后来再回乡,他只远远看我一眼,不近身。他问我父亲:不知我哪里得罪了四郎。父亲问我,我说,我也想不起来他哪里得罪了我。

  毛小妖消失后的那个夏日,我常坐在石桥河畔的石头上,望着高高的石拱桥。我总觉得,毛小妖没有跳到河里,她只是像一只白色的鸟,在石拱桥的顶端,轻轻一跃,飞向了高空。我等着她像鸟一样,背后插着一对翅膀,轻轻飞落在石拱桥上。但她一直没有出现,我一直在等。

  麻球说,杨四郎,你老坐在河边发呆,莫不是脑壳出了问题。你在河边,坐了快一个夏天了。我没应他。这个粗人,哪里知道我的心。

  麻球走了,背影消失在竹林那边。石桥河畔,大片大片的阴影。槐树的阴影,桂花树的阴影,竹林的阴影,一团一团,像极了我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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