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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散文读记:散文中的情感质量与生活形塑
来源:文艺报 | 作者:王清辉  时间: 2021-02-20

  在这不同寻常的一年里,我们面对了太多的复杂和未知,当常识、知识、经验、思考、获取信息的能力和判断能力都不够用的时候,我们用来把控生活的,很多时候只能依靠情感。2020年的散文创作既有难以释怀的苦痛,也触碰到来自心灵深处的感动,其有喜有悲之处尤其引人喟叹。散文的写作面向可以多种多样,但是集合在一起,就是我们留给这个时代共同的答卷。

  2020年,散文和新闻采访、报告文学等一道,伴随着疫情的发展和抗击疫情的一步步行动,第一时间记录下了变化过程中的点点滴滴。池莉《隔离时期的爱与情》以自己的从医经验大声疾呼,隔离对于阻断烈性传染病至关重要,显示了作家的责任担当。李舫《与你的名字相遇》见证了在武汉抗击疫情一线医护人员的牺牲精神,是一首献给白衣天使们的颂歌,有他们的舍生忘死、勇往直前,才点亮了无数人心中的希望之灯。韩少功《聚集——有关的生活及价值观》对疫情带给我们的基本经验所产生的新问题展开了深入思考,也许我们需要重新规划一种人际空间关系,也为我们思考现代生活的种种其他问题提供了可参照的新思路。杨晓帆《纽约日记》记的不仅是她在美国3月至6月三个多月的时间里独特的经历和感受,还是有着明确方向的思考笔记:关于历史和文化、关于理论和现实、关于人的不安和归属感。

  乡村与异域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前后正好是新年假期,很多原本在城市生活的“打工人”也因为疫情及交通问题在乡下滞留了很长时间。当我们重新思考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的时候,乡村及乡村社会也因此回到了我们的生活和视野中心。乡村的社会组织和文化传统有效地缓解了危机带来的恐慌和压力,使我们再次认识到,乡村之于全体中国不只是乡土情怀,还是我们应对自身或是外部危机的一份重要力量。怎样认识乡村及其文化,也意味着我们怎样看待乡村的价值和未来。

  刘大先《故乡即异邦》从反思自己和故乡关系开始:在加速城市化的现代社会里,我们和乡村的联系变得越发薄弱,乡村在古代社会应有的价值甚至已经不再真实地存在,故乡区别于家乡而成为知识分子的审美对象。他通过对父亲及亲人往事的回忆,让我们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回不去的故乡”并不是消失了,而是成为自己的过去和来路,以及对自己过去和来路的认知的全部,“他从中生长出来,并且日益壮大,最终离去,故乡成了一个意念中的存在,它与现实不再发生联系。所有的故乡在这个时候都成了异邦。”尹学芸《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围绕着100多个词语展开,试图捕捉的是慢慢消失的词语及其背后的乡村生活片断。随着这些词语一同湮没的,是作家不断回想着的人、事和情感记忆;从书中的字里行间中浮现出来的,则是对过往的乡村历史朴素的深情,和从乡村文化中获得的满满的慰藉。同样对乡村怀有浓厚乡愁的,江子《回乡记》、李晓东《故里人物》等,通过描写乡里人物一生的命运或是生活故事的铺陈,表现了自己对乡土文化的深深迷恋,文笔既富于冷静的剖析,又有亲切的体恤。故园风雨前《巷里林泉》截取重庆细碎的日常生活,不过是故园草木、巷里猫咪、桌上美食、街角洗头的男人、咖啡馆里接电话的姑娘、执拗温暖的大伯等等,却从平淡生活中挑拣小趣味,行文简净、生动、别出心裁,读来随性又不失深情。陈涛《山中岁月》是作者在甘肃省临潭县冶力关镇池沟村挂职生活的记录,更是他对乡村振兴这一宏大命题身体力行的实践和表达。从最初听不懂当地方言,到不断观察和学习当地干部开展工作的方式方法,最后深刻理解这一方水土,认定这方水土与自己从此息息相关,其中浓缩的是对特殊的一段青春岁月的铭记。

  还有一种更遥远些的谈论,刘子超《失落的卫星》描述的是苏联解体后中亚地区在全球化的边缘与大国的夹缝之中的状态。书里写的是一个对我们来说陌生的中亚世界,那里的文化传统复杂而悠久。通过作者探险式的游记,我们跟随他一起看到军火大亨的故地,探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居,看到粟特时代遗留的武则天壁画与在三亚读书的伊斯兰女孩,玄奘的西域记录与废弃的核试验场……我们看到了这个地区所蕴藏的破坏与重建、停滞与加速、割裂与试探、沉默与机遇。这与乡村形成一种奇怪的互文:当我们谈论“乡村”的时候,其实远远不止是在谈论乡村本身。新时代的乡村振兴,一方面意味着乡土中国的现代转型,同时也指向中国与世界、历史与未来。如果说文学的地理执念,本来就是现代化危机的表征,那么我们在异邦寻找到什么,那就是我们的归处。

  自然与物外

  自然即是物外,我们在散文写作中反复思考、重新发现的,常常不过是与自然的共鸣。真实生动的自然,就这样完成了对我们的丰富和提升。

  格致《五号鹤》围绕丹顶鹤的爱情故事展开,爱情的一方是向海湿地繁殖场里出生的丹顶鹤“五号”,另一方则是迁徙而来的野生鹤贝加尔。通过对比当地作家和记者对同一个爱情故事的讲述,为散文表达营造出了一个阔大的意义空间,同时也反映出作者的写作意图:写作应该积极介入意义生成。贝加尔在迁徙途中惨遭不测,五号鹤再也没有等到它回来,最后抑郁而死。作者认为,贝加尔在迁徙途中死于非命,这是人类的罪孽。这一写法本身展现了作者既善于洞察人心又富于温情,用尖利的文字划开生活肌理的勇气和回馈自然以恩泽的境界。同时,繁殖场里不愿飞走的鹤和保持迁徙生活的鹤也像是我们今天的社会寓言。王樵夫《额吉和她的黑马驹》将蒙古族习俗中待牧马如同爱家人的感情写得如泣如诉,神奇的灵性、神圣的感情,甚至是悲戚与痛楚,都饱含在最朴素的生活和感情之中。苏沧桑《牧峰图》用诗意的文字写新疆的养蜂人的往事,记录了作家在寻访过程中的点滴感受,呈现了养蜂人不为人知的辛酸苦乐和人生况味。因其真切、细微的描述,为我们带来亲切自然的阅读感受。

  另外,胡冬林《山林笔记》和苇岸《泥土就在我身旁》是2020年出版的两部重要的遗作,是两位作家的日记体散文或是日记,为我们打开了作家真实世界的任意门,从中可以读到新鲜的日常见闻、个人意趣、文字品格以及时代影响,让我们感受到作家精神的成长历程。

  历史与当下

  一切回溯和历史书写都会和当下构成对照。当我们选择历史题材的时候,一定有某种缘起,无论是某一个人、某一件事、或是某一个点,激发了我们带着当下的经验、知识和思想往前回望,历史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一直滋养着我们当下的生活。

  陆春祥《天留下了敦煌》从文明史的角度重读敦煌,沿着考察的路径和方向,以敦煌其名、王道士、胡旋舞等来讲述敦煌文化的发端及存续。作者对敦煌文化的咏叹,承接着传统游记的表达又别开生面,述古源史,注重景观与历史、风俗与文化的整合,又将自己的情感体验时时植入其中,显示出书香氤氲的古风和悠远文化的血脉。祝勇《对照记》聚焦于《是一是二图》,图上画着两个乾隆,一个做文人打扮坐在榻上,另一个则是画里屏风上挂着的一幅人像,画的正是坐在榻上的那个人。作者仔细剖析了乾隆命画师作此画的动机和考量,结合倦勤斋“镜厅”的布局设计,又与宋代《人物图》相参详,分析乾隆“自观意识”的真正内涵:他心目中最美好的自己即是王羲之,他“是一是二、不即不离”的种种努力,都是为了与自己心目中最美好的自己相逢。

  如果说生命就是不断地阅读、重读,那么“错过”便意味着“发现”。洪子诚主编的《我在哪儿错过了你》是一部结集作品,收入多位涉猎不同领域的作家、诗人、学者、导演、艺术家的文章,标准是描述自己曾经错过或差点错过,但对自己的思考与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的“文本”。书中最吸引我的内容是跨领域、跨专业、甚至相对业余的部分,比如顾瀚允是设计师,可是他写的是鲍勃·迪伦;娄烨是电影导演,却是从摄影的角度得到启发;丘挺是水墨画家,谈的则是书法;做实践戏剧的田戈兵选的是卡夫卡的一篇小说;诗人王家新谈的不是一般的诗,而是戏剧家布莱希特的诗等等。张悦然《顿悟的时刻》推荐了她近期大量阅读的好作品,并以作家的角度告诉我们好在哪里,这也正是作家写散文的优长。比如,她用“情感的支点”来解释“共情”的原理,读小说也是在发现自己,发现自己对哪一类人物更能共情,从而在阅读中体会到日常生活中得不到的顿悟之机。

  刘琼的系列散文正如其名,“花间—词外”“正见榴花出短垣”“丁香空结雨中愁”等文章,一一摄取季节时令中的种种花事,书写生活的芜杂,探究心灵的悸动,将品味历史的大视野建立在自己自省、温暖的精神世界之中,既探讨社会世事的变迁,同时也坦诚自己的思想感情与精神境界。

  散文与散文理论的更新

  散文可能是与当下生活关系最为密切的文体,但我们对散文评价标准的看法仍然莫衷一是,关于散文思想变革、文体创新的呼吁与努力也一直不绝于耳。令人欣喜的是,2020年读到了两部关于散文理论的专书,以及一篇关于散文写作的专论,从各自不同的面向更新了当下的散文理论。

  张怡微《散文课》是一本针对现代散文创意写作的训练指南。散文在今天成为公众号、媒体等日常写作中最常用的体裁,背后有一套与诗歌、小说等其他文体不同的写作逻辑和创作理念。书中最重要的核心词是她提出散文之于“情感教育”的意义。散文中最重要的是情感质量,“散文的质量取决于情感的质量,而高质量的情感不会是单一的情感,而是复杂情感。这复杂情感甚至难以用语言表达,语言只能作为一种标识指向它”。她还进一步引申说,“散文在隐约之间,热忱地欢迎我们理解自己的有限,生命的短暂,和情感的偶然。即使成为不了伟大的艺术家,我们普通人也应该在历史中完成有限的自己。文学,或许是一个良好的路径。散文,也有助于我们完成自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如果说散文帮助我们提炼生活、开拓审美,内里就是对个人情感质量的修炼。

  另一部则是张莉主编的《我认出了风暴》,这是一部自觉以选本做散文批评的范例。她精选了鲍尔吉·原野、雷平阳、李娟、周晓枫等9位散文家的代表作并一一评述,以总结当代散文20年来的成就。在她看来,散文到今天已经发生了巨变,这一巨变就是“向内转”,散文家从更多地看见世界,变化为更多地发现自己,个人经验从未这样深刻地介入散文创作。她同时提出理想的散文家“要获得对这个世界的整体性认知;要发现、剥离、穿透、刺破那些伪饰与庸常:要与他的时代产生极其密切的互动,但是,并不只就事论事,就此时论此时”。

  周晓枫在《散文的时态》里提出作为一种思维方式的“进行时态”,而不是通常汉语表达中采取的回忆的时序,来进行散文创作。“少了定数,多了变数;不是直接揭翻底牌,而是悬念埋伏,动荡感和危机可以增加阅读吸引力;更注重过程和细节,而非概括性的总结;并且我们对事物的理解,更多元、多义和多彩。文学的魅力就在于此,它不像数学一样有着公式和标准答案,而是具有难以概括和归纳的美妙的可能性;即使答案偶尔是惟一的,过程也依然能有多种、多重、多变的解决方案。”

  此外,2020年还有一本特别的散文集,是陶勇医生的《目光》。2020年1月20日,因为一场意外的袭医事件,陶勇医生成为了舆论的焦点。《目光》作为其本人在事件发生之后出版的随笔集,让我们看到一位优秀医生对人性明亮而通透的理解以及他对生命的哲学省思。这是陶勇医生的成长感悟,也是一次情感教育的个人实践。力量、勇气、信念,只有在最大的诱惑里才能发出最耀眼的光芒;豁达、宽容、积极、向上,也只有在最深的伤害里才愈发显其珍贵。坦诚而理性地表达出自己的人生思考,就是其最有价值之处。

  新的一年已经开始了,散文写作总离不开乡土,逃不开历史,忘不了童年,归根结底都是对自我精神的重建。我想,在散文的未来发展中,我们将持续地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思想情感,也同时看到我们这个时代的重大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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