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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与虚幻之间——班宇小说的魅力之处
来源:“一院中文”微信公众号 | 作者:陈梦霏  时间: 2021-02-18

  2019年“东北文艺复兴”声名鹊起,东北文化作为一个整体进入大众视野,以双雪涛、班宇、郑执为代表的“铁西三剑客”,凭借记录锈蚀钢铁区中两代人的生命轨迹而被大众所熟知。三人中,双雪涛擅长运用叙事技巧,在支离破碎或矛盾的情节中表达出自身的反思以及对美好记忆的凭吊;郑执的作品更多保留的是青春文学的底色,反复讲述成长故事,将故事定格在最美的瞬间。班宇的创作首先呈现出一种朴实的风格,真实的场景、质朴的语言以及日常化的故事情节。

  但显然班宇并不打算在常规稳妥的叙事中盘旋良久,从骨子里来说,他更像是一个先锋小说家,对形式的敏感,对极致的追索,推动他的写作超越传统的舒适区,指向更深远的精神之地。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界上写作,是班宇小说魅力十足的重要原因。

  沈阳市铁西区曾经被称为”东方鲁尔“,这里汇集了当时全东北乃至全中国最精英的工业力量,在这不到四十平方公里的区域里,曾聚集近千家工厂,拥有四十多万工人大军。班宇对当年的工人村如实记录道:位于城市的最西方,铁路和一道布满油污的水渠将其隔开。村落一般的建筑群,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兴建,只几年间,马车道变成人行道,菜窖变成苏式三层小楼,倒骑驴变成了有轨电车,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建国初期,东北肩负全国工业生产的任务,但是随着历史车轮的改弦易辙,90年代迅速驶入现代化的快车道,东北工业体系瞬间分崩离析。班宇讲述的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的时代背景:1986年,沈阳市防爆器械厂成为新中国第一家破产的公有制企业。紧接着这个起点,中国大批国有和集体企业减产、并轨、破产、倒闭,就像班宇所写的那样“万物皆轮回,凡是繁荣过的,也必将落入破败。”东北作为中国最重要的工业基地,在这次改革中受到的冲击最大。彷佛一夜之间,产业工人从“老大哥”跌入“下岗工人”行列,从国家的主体沦为时代弃儿,这片黑土地上的人们在巨大的物质、心理落差下艰难生存。东北,这个“共和国长子”褪去一身荣耀,渐渐凋敝没落,慢慢成为现在大众认知中经济落后、黑社会猖獗、贪腐犯罪丛生的地方。

  班宇曾在一篇采访中说过:

  “1996年,下岗潮席卷我家。我是双职工家庭,爸妈都是变压器厂的。爷爷奶奶有三个孩子,这在当时不算多,两个姑姑也都有孩子。有年春节,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爷爷奶奶、我家、小姑姑家,还有其他亲戚,加一起十几口人,吃着吃着大家突然发现——全家还在为社会主义做贡献的就只有我爸和我了。

  下岗带来的后果,慢慢沉淀到生活里边,败落、疼痛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而这一部分恰恰又被班宇这“子一代”体会到。过往的记忆蓄积在琥珀中被封存,如今进入班宇小说,所以在班宇的故事中,东北萧条的阴影从未散去,冰冷节制的文字,像呼啸而来的寒冬大风,刀子似的刮过面庞,留下无情和凛冽的感觉。

  经历了90年代中国东北冰冷的萧条景象,目睹了那些在溃败中被历史抛出常轨的弱势群体,班宇塑造形形色色的小人物都带有那个时代的悲剧色彩。《枪墓》中的小商贩吴红在收容所受到凌辱,迫使她丈夫成为连环杀人案的帮凶;《梯形夕阳》里的销售人员,千辛万苦去要账,结果钱全被科长和秘书卷走;《工人村》中的老孙,在没有搬迁的老房子里收集老物件,经营一家根本不盈利的古董店;吕秀芬、刘建国两口子下岗后开色情足疗店,在警察姐夫的压榨式庇护下勉强糊口……原本社会主义的主人公被历史转折的洪流所裹挟,那些被淹没的微小个体,构成了东北工业衰败的时代注脚。

  但即便如此,他们的体内依然蕴含着光热。在《盘锦豹子》中,孙旭庭面对生活的背叛,始终积极修复残破的生活,为了保护家人他“腾空跃起,从裂开的风里再次出世。”,变成一只“盘锦豹子”。《冬泳》中的“我”无所事事地活着,干一份普通的工作,随便与安排的姑娘相亲,直到遇见隋菲,为了保护小小的一家三口,在抗争中找到自己的力量,最终在冬泳之中骄傲地扬起面庞、战胜“严寒”。这些人像班宇在豆瓣短评所说的那样:“关于沉溺与坠落的时刻,要记住,更要去相信,相信纯粹与正义,风的低语,相信所有行动皆有意义,铁会融化在雪里,而我们终会在岸边相遇。”

  面对沉重的历史叙事,班宇像一个爱玩抓娃娃机的游戏顽童,好奇的他不断挪动抓手的位置,幸运的是,他运气足够好,每次都能收获多多,于是他总在进行更大胆的尝试。“幻想”便是班宇的“抓手”之一,它是一种摆脱“时空经验”束缚的回忆和感官反应,同时又是能够创造性地将世界和事物想象成有机整体的一种高级心理活动。班宇用超越一时一地之经验的“创造权威”,来战胜“时间权威”与“空间权威”,体现出虚构的魅力。可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班宇的小说在惊鸿一瞥中让我们看到现实中不经意的“迷离”,以及它所能展开的诸种艺术功能。

  运用幻想的方法,自然不必亦步亦趋于描摹现实经验,而是在现实基础上进行大胆的变形,以此获得更加典型的意义。《盘锦豹子》里的孙旭庭被生活背叛,先后遭遇离婚、工伤、被拘留、下岗、经营彩票站,好不容易生活有点转机的时候却被前妻的债主找上门,只见孙旭庭“咣当一把推开家门,挺着胸膛踏步奔出,整个楼板为之一震,他趿拉着拖鞋,表情凶狠,裸着上身,胳膊和后背上都是黑棕色的火罐印子,湿气与积寒从中彻夜散去,那是小徐师傅的杰作,在逆光里,那些火罐印子恰如花豹的斑纹,大喝一声,进来看啊,我操你妈,然后极为矫健地腾空而起,从裂开的风里再次出世。”面对危机,孙旭庭一反常态,化身“盘锦豹子”,保卫家庭和尊严,这种反差让孙旭东产生幻觉,以至于“看不清父亲的样子”,将“小人物”身上的力量展露无遗。

  《工人村·超度》的结尾,下岗职工李德龙和董四凤为假古董贩子老孙做完法事,有惊无险,骑车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象着,想着自己是在开一艘船,海风,灯塔,浪花,礁石,在黑暗的前方,正等待着他逐个穿越。”在这,李德龙体验到的是“幻觉性满足”。弗洛伊德认为“幻觉性满足”表达的是主体通过贯注某个已带来满足体验的客体形象而消除由于内部需要所引起的紧张的“心灵的原始过程”,并因此认为精神的原初过程具有幻觉的性质。在《盘锦豹子》和《工人村·破五》的结尾,班宇让故事中的人物产生幻觉,给绝境中的灵魂微薄的满足,为故事结尾增添理想主义色彩。但班宇又运用反讽技巧,本该是美好的幻想却让能使人感受到生活的惨痛,从而不至于让理性主义流于虚假。

  幻觉被班宇使用地炉火纯青是在小说《冬泳》的结局中。原来“我”与卫工明渠失足少年和隋菲父亲的死密切相关,“我”选择纵身一跃跳入冰渠,最终“我”与整个世界达成和解。

  拉康在《精神病的讨论中》,他通过精神病的“父姓的脱落”的机制的提出,而将幻觉表述为在符号界中已被拒绝的东西重新出现在实在中。通过对精神病人结构语言学的分析,拉康讨论了言语幻觉中的在场的能指的隐喻的缺乏,以及对一个空洞的在场的影射。弗洛伊德也认为,围绕在“幻想”(动力学意象)的周围而形成的正是主体再认的无意识的欲望,《冬泳》中的“我”正是利用幻觉构造性的幻想,满足自己现实追求圆满的欲望。因为历史撕裂出的恐怖现实无法在现实中弥合,于是班宇在故事中用虚构的方式提供对于现实的美好幻想。正如吴冠中所说:“‘幻想’正是这样一个实用的窗口:通过一些个人性/社会性的想象,将那永远存在着千疮百孔之腐烂性创口的‘现实’(因为永不会有一个最终极的、代表‘历史终结’的美好秩序),转化为一个连贯的、和谐的、美好的秩序之图景;换言之。人们通过它掩盖各种来自真实的恐怖性的黑暗缺口,而取得融入现实的途径。”

  梦境是幻想发生作用的一种表现形式。《梦的解析》显示,梦是一个人与自己内心的真实对话,是向自己学习的过程,是另外一次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一切,在隐秘的梦境中所看见、所感觉到的一切,呼吸、眼泪、痛苦、死亡以及欢乐,都并不是没有意义的。梦境显然更加便利地超越具体的时间与经验的局限,通过梦境,班宇将故事中的人物从过于切近的现实中抽离出来,获得更加开阔的表现视野。

  《枪墓》中的借助刘柳的梦说出符合故事中所有人状态的一句话:

  “困在湖底,我们想上岸,但却不知该往哪里游,湖面结冰,太阳照在上面,金光折射,但里面却依旧很冷,四处都找不到出口。

  梦的核心指向一种根深蒂固的人的情绪,这种情绪述说着人最为原始的欲望和动机。刘柳这段梦就富有浓重的情绪意味,展露出刘柳最真实的情绪、想法,呈现出“刘柳们”在现实世界里被压迫、被窒息的状态。

  在班宇的小说世界里,如果说陆地是一个现实世界,水中就是一个幻想的世界,或者说是个超越现实的世界。一个人有两部分,一部分在现实领域,当水漫延上来的时候,则是关于这个人的精神领域。日常生活中水在常态下是顺从的,但受到气象的等因素的影响,它的破坏、淹没冲刷的力量也是难以想象的,平静过后,又能帮助万物复苏,洗涤污秽,甚至有净化心灵的内在魔力。李陀曾在一篇评论班宇写作的文章中提到他特别喜欢《逍遥游》的结尾,每次读到这个结尾,“光隐没在轨道里,四周安静,夜海正慢慢向我走来。”总是感动得难以自控。身患尿毒症的玲玲从秦皇岛回到家,已经是半夜,看到屋内许福明正在和情人约会,恐惧与独孤像“夜海”一样向她涌来。同样在《海雾》中,所有人都成功逃离了腐烂中的铁西老城区,来到一个繁华的沿海城市。但是在这个新城市里,哥哥因为海雾高烧、失语、说梦话;“我”的耳边常常想起回老家的幻听。无论是海水还是海雾都是逃不出的关口,生命被它所吞噬,所有人的精神被它围困,无法逃离。因此,我们也不难理解单位医院职工、抻面馆老板孙少军经历下岗、创业、破产、妻子被拘,面对生活的抛弃,他说出:“耶稣没认出我来,河边的不是我。我在水底。”水就是深渊,吞噬掉孙少军鲜活的灵魂。这群“小人物”就像《梯形夕阳》里“我”看过的电视片,“里面有许多死去的水牛,一生为人役使,温驯而沉默,最终倒在河畔。”

  班宇笔下的水不仅仅是窒息、吞噬的代名词,它还具有净化的魔力。老子最喜欢用水这个意象,他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水,在心理学上最本质的特质是“滋养”。《工人村·超度》结尾摩托发出让人踏实的声音,李德龙彷佛开着一艘船,在海水上乘风破浪,让人感觉生活仍然充满着希望。《枪墓》里“我”和刘柳外出散步,走得越发轻快,如同在水里穿梭,空气波荡,景物漂浮,生活的烦恼瞬间轻如羽毛。《冬泳》里的“我”用纵身一跃跳进卫工明渠的方式将自己的罪孽洗涤干净。班宇用“水”营造静谧的氛围,让这些“被侮辱与被损害”人的灵魂作短暂的休憩,为这群小人物提供渡向彼岸的希望。

  在《渠潮》中,李迢的哥哥李漫死后,他常常做梦,梦见弟弟说自己游到终点了,还轻轻哼唱:“有朝一日我重返沈阳,回到我久别的故乡,我和亲人就欢聚在一堂,共度那美好的时光。”班宇笔下世界里的水一直在流淌,它可以承载你,也可以淹没你。人们如果在水中消失,可能是精神的覆灭,又或许汇入到精神的河流中去了。

  班宇就像造梦者,构造了一个幻梦般的80年代,夏天阳光刺眼草木丰茂,冬天北风凛冽天寒地冻,每个人都在这个世界里生活挣扎,在小说《逍遥游》的写作手记里,他写道,“写作有时候也是这样,借着些微光芒,复苏或者创造一个世界,以区别于浑沌、牢固的日常。”班宇的写作方式立足于这样一个世界,看上去这一切是虚幻的但是却实在在的发生,而看上去似乎是现实中的状况,却又感觉到十分迷幻。正是这种现实与幻想互相缠连,不确定的意义表达,为喜欢智性阅读的读者提供了挑战已有美学经验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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