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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
 作者:李长江  时间: 2021-02-09

​  那年冬天,母亲口中“偏爱回老家”的父亲带着我回农村老家过年。而父亲竟然因为这次回老家而魂归故里。

  “李森是党员,根据移风易俗政策必须火葬。金秀琴同志,你也是党员,希望你能带好这个头!”当父亲单位组织上派来的工作人员讲述完这番话的时候,我四十岁的母亲没有略微的犹豫,“李森是党的人,按党的要求办!”在为父亲操办丧事的众多乡邻惊讶的注视中,母亲配合组织上派来的工作人员,开始做嚎啕大哭阻拦火葬的父亲亲人们的劝说工作。已经习惯了土葬的乡民们,让他们突然接受火葬的方式,比登天都难,牵动整个家族的神经。直到现在我老家的人们死去仍然采用土葬,我的父亲可以说是被火葬的第一人。劝说工作是在母亲打了两针强心剂后开始的。母亲的这个决定,还没有掺杂一丝一毫她后来积累了四十多年的对父亲的怨恨,只是开始了她领着四个儿子辛苦过日子的后半生。那是1974年农历正月十六的午后。

  1974年农历正月十六几近正午,当时六岁的我,父亲的这个最小、最宠爱的儿子,跑向赶了100多里乡路悲痛而又慌张走进老家院落的母亲和兄长们,带着几分神秘拽住18岁的大哥,“哥,哥,咱爸死了!”我无法想象,当时的兄长是怎样控制着没有把他胀满血的脚狠狠地踢到他六岁的弟弟的屁股上。望着愤怒异常的兄长,受了训斥的六岁的我一脸茫然。尽管如此,六岁的我仍然没有停止乐此不疲地向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一一散布“我爸死了”这个他认为最有价值的消息。说起当时的情景,直到现在,兄长和我都承认,那绝对是一个六岁孩子真实的内心流露。说是六岁,其实周岁我只有四年零三个月。

  对父亲的印象,我是在母亲、兄长、亲戚、熟人零星而又片段的长达几十年的描述中形成的,其中不乏有许多出处无法甄别。我依稀记得,父亲带我洗澡时他的上腹部有一个圆而光滑的坑,右手拇指也短了一截。母亲说父亲腹部的坑是抗美援朝作战时负的枪伤,再往上一点就射中心脏了;右手拇指是在江西剿匪时代表政府没收地主财产,地主的小老婆递过来一只钢笔,父亲用手去接,不想那竟然是一支钢笔手枪,一声枪响,父亲右手的一截拇指替他牺牲了。兄长们说,解放战争打隆化时,父亲和董存瑞是一个团,如果董存瑞不能把碉堡炸掉,那么总攻开始时倒下的还会有更多的人,而父亲他们就潜伏在董存瑞他们身后不远处。亲戚们说,父亲转业回地方当官后也没忘记农村老家,经常用自己的买药钱帮衬亲人邻里,而父亲一停药就会呼吸困难。熟人们说,文革时期父亲是当权派,戴高帽游斗,游斗到农村老家犯了老病,已经了过去,被当地胆大的乡亲冒充战斗队人员,送到当地卫生院打了一针才活了过来……我那出生入死、九死一生、急行军三天三夜喝了冷水炸肺而落下严重肺心病的父亲,他46岁的生命终究没有迈过1974年农历正月十六。

  1974年那个冬天之后,我经常停电的家里常常不点蜡烛,母亲在兄长们跑出去玩耍之后,常常靠着垛在炕西的被垛,头向窗外。窗外的月亮大而圆,明晃晃的月光肆无忌惮地透过窗子照进屋里,落在母亲脸上。我常常会被母亲惨白的脸上反射月光的水珠和眼睛吸引,用小手或衣袖去擦拭它们。在一边兀自玩耍的我有时也会毫无征兆地被母亲一把拽过去,紧紧搂进怀里,脸上滚落一滴滴温热的水一样的东西。那时的我从不认为流眼泪的母亲是在哭,因为我固执地认为哭要有声音,而且坚强的母亲白天一直在单位积极工作,常常加班夜战到很晚,与人友善,笑得十分灿烂。

  母亲养大了我们兄弟四人,让我们成家立业又娶妻生子,她对我们的要求就是长大后都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做个正经的人。“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做个正经的人”在只有高小毕业的母亲看来很大也很小。母亲一直在小县城的一家商业企业担任着中层领导工作。就因为父亲母亲的原因,以至于结婚后爱人常常戏称我为“干部子弟”。母亲常说自己十四岁就进了渔网工厂,因为人小个子矮,脚底下常常要垫上东西,否则够不到机床。由于中间中断了两年,工龄没有连续上,退休没能按建国前算,否则自己也是个建国前老干部。母亲说自己工作的工厂,说是织渔网,实际织的是炮衣,给大炮隐身用的,咋也算得上军工厂。我给母亲宽心,说“工厂是军工厂,但你是童工,不符合政策。”母亲常常笑着,说小时候让小鼻子欺负,日本警察用刀背抽人,自己吓得看见日本警察腿肚子就哆嗦,走不动道儿。没想到共产党毛主席来了解了放,穷苦人翻身做主人,自己当了干部过上了好日子,又赶上了好时代,跟你爸比怎么不知足啊!说到父亲,母亲又会一遍遍不停地念叨,要不是你爸心里一直有他那“兔子不拉屎”的家乡,非要响应支援“老少边穷”政策,放着大连的家不要,把我从海事大学服务社拐来阜新县这个“穷乡僻壤”,把咱们娘几个扔到了这儿。母亲从辽南来辽西几十年,直到生命的最后她那满口“海蛎子味”也没有丝毫改变。

  懂得知足的母亲终究躲不过疾病的纠缠,于2018年去世。老家有为死去的老人并骨的风俗,在为父亲母亲并骨仪式上,我们兄弟四个给母亲的骨灰盒埋上新土,让这对儿分别了四十多年的老人以这种传统的方式在黄土下相聚。

  送走母亲,我没有流泪,内心反倒显得十分平静。父亲打江山,母亲干工作,都是为了我们这些后来人。而我现在在新闻单位编辑,妻子在实验高中教学生,女儿香港读研后在深圳就了业,这些,就是父亲舍生忘死、母亲辛劳一生想要的。

  而我们,没有理由不用我们的美好生活向我们的父亲母亲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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