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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烈:网络武侠小说十八年
来源:《浙江学刊》 | 作者:夏 烈  时间: 2021-02-09

​  一、“网络武侠”的坐标轴与时间点

  网络原创武侠小说(简称网络武侠),最早出自文学网站的分类和命名,作为约定俗成的概念,运用颇广。固然还未诞生专门的《网络武侠小说史》,但以之为论述核心的文章,或者将它作为当代武侠小说发展的一个阶段、一个环节加以表述,并不鲜见。论者们大多顾名思义地领会和使用这个词,现有研究几乎没有人仔细讨论过该词的确切定义和文学史渊源,这多半是因为该词本就通俗易懂,简单讲,即网络+武侠——互联网上出现和连载的原创武侠小说。

  然而,这四个字所构成的一对词汇“网络”和“武侠”,并非只能解读为字面想当然的涵义;甚至说,要想让它固定为一个合格的文学范畴内的名词与概念,须进一步构架其独特的文学坐标,说明它的文学史沿革。在此意义上,“网络武侠”中的“网络”就不能仅仅理解为物化的互联网平台,这是技术和媒介意义上的硬环境,在我们进行文学研究时所使用的“网络”一词,更是或主要是在讲“网络文学”这个义项。也因此,“网络武侠”不是仅指表层的“互联网上出现和连载的原创武侠小说”一义,此非文学内部研究的着力点和价值所在,我以为,它的定义应该深入拓进到“网络文学环境中的武侠小说创作”,以之作为“网络武侠”的深层释义。这中间的几重辩证关系及其文学理解是重要而有趣的,并将在关键时刻说明过去一段时间及至未来的网络武侠小说创作所产生的新变——格局和质地。

  只有在这个定义的推进下,可以看到影响中国网络武侠小说创作的两大力量,这两股力量的交错与融合,构成了文学内部的“网络武侠”的坐标点。

  首先,网络武侠是中国网络文学的一部分,一个重要而依然发展变化着的类型。20年来,网络文学各个类型拥有着共同的处境,形成了共有的属性。“以电子技术和媒体市场为要点的文化大变局,粉碎了近千年来大体恒稳的传统和常规,文学的内容、形式、功能、受众、批评标准、传播方式等各个环节,都卷入了可逆与不可逆的交织性多重变化。”韩少功的上述概括说明了媒介变革当中所孕育的创作复杂性。这也是中国网络文学崛起、蓬勃的历史豁口。而作为当代大众类型文学,网络武侠同样体现为——“它的边界既是‘当代’,又是‘大众’。当代,意味着今天所提出与研究的对象类型文学,是与当代科技和资本相适应的文学创作形态,其中当代科技意味着现代性的网络、出版、电子通讯和个人终端等科技平台与载体的出现,它们提供了当下类型文学发生、发展的崭新的物质基础,最终与人交互,影响和改变了时代的创作和审美习惯。”换言之,与当代科技和资本接壤的网络武侠小说创作,必然体现出创作“场”中的网络性和商业性,必然充满了粉丝互动、新部落文化、网络语言和网络思维等特点特征,这些都在说明植根于互联网文学创作的网络武侠与传统的纸质武侠创作会体现出很多不同——事实上,这些不同在网络武侠近二十年的发展脉络中愈益突显,也型塑了我们最终对“网络武侠”创作的分期。这些,都是媒介性逐渐内化至文学性,影响时代文学包括类型小说创作的一个面向。

  面对网络性——按某些学者的界定,网络文学的“网络性”大致包括:一、相对于作品(Work)、文本(Text)所显示的“超文本”(HyperText)特点;二、根植于消费社会的“粉丝经济”;三、与ACG(动画、漫画、游戏)文化的联通——网络武侠的文学性一面其实是不可能被取代的。与纯文学的“文学性”不尽相同,武侠小说的文学性主要表现为其作为类型小说的基本母题(主题)、类型化叙事技艺、文化背景和精神传统,离开这些武侠小说的历史传承和积淀,“武侠”概念就不能确立了。武侠小说作为类型小说乃有其一贯性、统一性的范式存在,在核心层次,“武侠”的基本形式与内涵是无法消解殆尽而随时代完全耗散的,这是类型小说的规律、规矩和讲究。类型小说是一种坚持以类型化技艺体系作为其文学性指归的,并在此基础上呼唤个体创新和求变、不断丰富其风格的创作方式。那么,仅仅执着于网络性而忽略类型小说的文学传统,是容易将类型小说外在化、纯媒介化的“片面的深刻”,在网络文学环境、网络文学史当中,更值得做的工作应该是将外在的尤其是媒介变革转化为时代文学的内部特征,即其新的文学性积淀的过程研究——把媒介当做文学的要素,而非将文学当做媒介的要素。文学研究的立场就是:媒介是文学的语言、媒介是人性的形式、媒介修订文学最终内化为文学自身。

  影响网络武侠的第二种力量就是武侠小说传统。从广义的中国武侠文化、武侠文学到民国武侠、港台新武侠,渊源有自、洋洋大观,亦在事实上被网络武侠的创作者们反复提及,形成其影响的系谱学。比如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先后涌起的“南向北赵”(向恺然,笔名平江不肖生,代表作《江湖奇侠传》;赵焕庭,代表作《奇侠精忠传》);“北派五大家”(还珠楼主、白羽、郑证因、朱贞木、王度庐)等,依旧被网络武侠提及传承,尤其是经过当代影视改编重新介入和带动了网络武侠的创作激情、创作潮流的,像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王度庐的《卧虎藏龙》。而港台新武侠经由“梁金古温黄”(梁羽生、金庸、古龙、温瑞安、黄易)领衔,在20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完成了其由发生到高潮到衰变的全过程。这是直接影响和启发网络武侠作者群的一个近因,是他们集体表示“模仿”“崇拜”(如凤歌)/“革命”“反叛”(如步非烟)的直接对象。有学者把上述两个晚近时期的中国武侠小说创作概括为“现代武侠”:“现代武侠可分三个部分:(1)从1915年到1952年5月还珠楼主在《黑森林》结束语中宣布‘作者现已放弃武侠旧作’止,为‘民国武侠时代’;(2)从1951年郎红浣在台湾《风云新闻周刊》发表《北雁南飞》起,到1985 年古龙去世止,由金庸小说确立了武侠小说的经典地位,为“金庸时代”;(3)从1986年温瑞安创作现代派武侠并于次年提出‘突变’起,进一步发展为当下尚未结束的大陆新武侠,为‘后金庸时代’。”

  在这中间,有一些范式被现代白话小说和类型文学史进一步确立。比如民国武侠中“北派五大家”所标榜的武侠小说“四大派别”:还珠楼主的神怪武侠小说、白羽的社会武侠小说、郑证因的技击武侠小说、王度庐的言情武侠小说,至今仍然是武侠小说的几种基本模式。比如金庸所确立的集大成的经典江湖结构、古龙所采用的语言文体风格、黄易所开创的“玄幻”“异侠”道路,无疑也是构成武侠小说现代传统的关键性基石。这些武侠小说的类型学、文学性基因在成为“影响的焦虑”的同时亦成为经典的规约,以召唤结构吸引和印证着不断投身其中的武侠小说创作者。

  与“网络武侠”交叉重叠又有所不同的另一个学术名词是“大陆新武侠”。该词汇伴随着2001年《今古传奇·武侠版》的创刊,小椴、沧月、凤歌、江南、步非烟、杨叛、时未寒、沈璎璎、李亮、三月初七、夏生、扶兰、缺月梧桐、盛颜等70后、80初的武侠作者群的涌现,由韩云波、郑保纯等学者不断以理论评论建设其合法性,加之温瑞安、黄易等前辈的加持,成为一个富有相当学术共识的概念,也成为“港台新武侠”之后具有文脉传承和新变意义的史性梳理。除了广义的大陆新武侠可以延伸到冯骥才《神鞭》、余华《鲜血梅花》、聂云岚《玉娇龙》、王占君《白衣侠女》、柳溪《大盗燕子李三传奇》、冯育楠《津门大侠霍元甲》等文本外,狭义的大陆新武侠的作者群其实就是“网络武侠”的早期作者群。这之间概念的提出和选用,除了学者们阐释上的偏好外,还透露着当时作为支持力量的媒介性质和话语权归属。

  由于积极推动阐释“大陆新武侠”的理论评论家跟《今古传奇·武侠版》(2001年创刊)、《武侠故事》(2002年创刊)等纸质杂志和出版社(商)的联动关系,有意无意地决定了他们忽略网络武侠这个概念而从纸质媒介的角度更多考虑武侠小说的文本传承性,顺势提出“21世纪大陆新武侠”(简称大陆新武侠)。在早期网络武侠发生和发展的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到新世纪初,国内的大众期刊市场仍有相当不错的行销量,沧月、江南、步非烟、萧鼎等的武侠类图书仍能通过运营成为畅销书,帮助作者登顶“中国作家富豪排行榜”。因此,当时依靠和围绕纸质财团提出“大陆新武侠”远比“网络武侠”更有话语权和传播力。此际,文学网站的“在线收费阅读”模式是2003年10月才成功发端于起点中文网,2010年5月中移动阅读基地上线,借助手机阅读才有大规模的网络作者通过数字版权跃升至年收入数百上千万元,这使《今古传奇·武侠版》之后的作者们不再直接跟随纸质财团,而直接受雇于网站,接受网络资本和网民读者的引导。

  正因为这个原因,当新世纪第一个十年行将结束的时候,“大陆新武侠”创作也就全面进入了低谷期。一方面网络武侠的新作者群纷纷转向网站更为风靡的玄幻写作,另一方面纸质刊物的发行量也日益下挫难以复苏,部分代表作家因此停止创作。这种产业转型与文学研究间的关系,通常也容易被不明隐情的学院派所忽略。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网络武侠”的时间从何算起。

  1995年8月,水木清华站建立,是大陆第一个互联网上的BBS。和国内其他高校相继建立的BBS相比,水木清华的几个文化类版面比较旺,其中就包括武侠版‘Emprise’。这个时期留存的作品不多,其中choujs(出剑笑江湖,原名仇剑书)的《人世间》是被人记住的一部作品,最早于1996年发帖在北京邮电大学的鸿雁传情版,后转帖到水木清华版。

  这是一种普遍的说法。但我们可以据此认定1995年是中国网络武侠小说的元年吗?似乎很难。BBS论坛上的武侠板块建立可作为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但代表作品的遗失则证明了当时发表的武侠小说还不具备足够的影响力,不然,则中国网络文学元年的认定亦可参照着提前。而现今学术界认定1998年是中国网络文学元年,其代表为台湾作家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网络的发展速度何其快哉,当初的BBS论坛如今早已不可见,最早发表在上面的武侠小说更是不能再为我们所寻觅。如果说choujs(出剑笑江湖)的《人世间》只是一个依稀可辨的名字,不足以作为网络武侠的开端认定;那么,另一种人名与作品俱在的认定显然更靠谱一些。按这个原则梳理,杨叛在2000年3月发表在清韵社区的《小兵物语》,或许可以被称为中国网络武侠小说的一个开端。事实上,小椴的《杯雪》早在1997年就已经写出了一个“雏形”,但当时那的确只称得上是一个雏形,和最后完稿的《杯雪》有很大的差距。并且,小椴当时在主观上也并未将它当作武侠小说来创作,到他真正重视于此,重新提笔修改并扩写这篇“雏形”时,已是2000年,最后完稿则是2001年。还有一个理由,2006年,由《今古传奇·武侠版》策划,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一套“中国新武侠典藏书系”,共4卷,分别是《小椴作品》、《步非烟作品》、《小非作品》以及《杨判作品》。作为《今古传奇·武侠版》创办人之一的冯知明在《杨判作品》的推荐语中称“杨叛是网络武侠奠基人”。由此,则从2000年算起至今,中国网络武侠小说至少走过了十八个年头。

  二、网络武侠十八年的分期和分流

  对网络武侠十八年的分期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很多现象并非截然分明,重叠和衍射情况明显,归根结底这一创作受到市场因素的主导,文学思潮和文学方法上都没有非常清晰的断点。但从十八年的跨度来看,作者阵容的起伏盛衰、大众阅读潮流的刷新和怀旧,都还是会有些草蛇灰线,聊备一探。

  1、“金古”与“今古”:港台新武侠传统与纸质图书市场依托

  网络小说在网络平台、文学网站连载受到网民关注形成第一热点,转由纸质期刊和出版商接盘开发其产业市场和大众知名度,几乎是所有网络类型小说的早期发迹途径。时间大约在1998年-2005年。简言之,就是线上连载、线下出版。网站有的无非是热度,纸质财团有的才是利润。网络武侠的第一时期概莫能外。

  与这个时期同生共长的武侠代表作者如小椴、沧月、凤歌、江南、步非烟、杨叛、沈璎璎、燕垒生等,有一些共同的身份特征:一是几乎清一色的“70后”(尤其是“75后”)作者。这一信息所反映的包括是说中国第一代网络作者主力为70后群体,以及这个年龄的作者群自然而然的是港台新武侠乃至民国武侠的接受者和继承人——对于70后而言,中国大陆的民间阅读和图书市场,正好接续和迎上了这部分的养料,与之相伴的则是唐诗宋词、四大名著、民国散文诗歌小说、港台流行文学,这是当时大众文化追求以及可购买对象的主流。二是这当中半数作者都有不错的受教育经历甚至高学历、海归背景。比如杨叛是海归博士,江南北大毕业后到美国读过博,沈璎璎是协和医科大博士,步非烟是北大博士,沧月是浙大硕士,凤歌是川大本科……这一信息则可以读解出,在中国民用互联网开始推出的1996年前后,最早一批有条件和氛围使用它的网民往往是青年知识分子群体,而另一旁证是1993年世界上第一个中文新闻讨论组ACT也是由在美的华人留学生等发起的,早期海外那些BBS的文学建设也开始于向网上打字传输金庸的武侠小说。其余像小椴、燕垒生等,虽没有名校和高学历,但几乎都是标准的文学青年和古典诗词爱好者,能写作纯文学作品,至今葆有良好的旧体诗词创作习惯。

  在这样的一个文化背景中,早期网络武侠的作者们明确表示了向“金庸时代”致敬的意愿。凤歌是在这方面表述最多的一位:“金庸对我影响很大,因为他是唯一让武侠融入主流文化的武侠作家。而我写武侠小说的初衷,就是因为崇拜金庸先生”。他的代表作之一《昆仑》完成后,仍不止一次表达过非常渴望拉近和金庸的武侠小说在造诣上的距离。“很多模仿者最初都会有崇拜者,我也不例外,我《昆仑》中有浓厚模仿金庸的痕迹,这是成长的代价,之后才能进化。”“真正要超越,就应该是比较低调的人,这种人才能静下心去使劲。通过短篇就想超越金庸,不太可能。还是要有安静沉着心态,海绵式吸水,不要自己没什么东西还老往外喷。金庸本身就是比较安静的气质,古龙也是。”在网络武侠中,小椴是第一位追近了金、古水准的武侠小说作家,他的小说特别像是用古龙和温瑞安的文笔在写一个金庸的故事。他也讲述过关于“金”“古”二家对他迷上武侠小说创作的缘起:第一次看的武侠小说是小学四年级时同学手中的一本《铁血丹心》(即《射雕英雄传》前几章),“当时就觉得这种故事是世间没有的,太精彩了。和以前看过的《三侠五义》什么的完全不一样。”第二次正经的读武侠小说,是金庸的《书剑恩仇录》以及古龙的《七种武器》。“我记得古龙写《七种武器》第一种时,开头引用了一首李白的诗句,而李白的句子总是很能打动人,因为这些诗句的原因,我就往下看了,一看,就再也没有放下。”

  这种典型的“金古情结”贯穿着这一时期的网络武侠作者。所不同的是,金庸式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在此际遭遇了立意和价值观的调整与悬置。这一时期的网络武侠作者更愿意也更擅长在自己小说中表达个人主义的武侠观,即现代社会的自由个体对于意识形态的刻意游离和反抗,注重自我意识和情绪上所能转化呈现的那部分美学效果。比如小椴的《杯雪》中骆寒身上“侠义”精神表现就不浓烈,更多的是他那种对友情、知己的执着;沧月的《雪薇》中舒靖容、萧忆情所在的“听雪楼”,只是江湖利益争端强者逻辑的运行,她更看重的是人物间的情与满世界的无情之间的对比度。所以,家国和侠义不再是网络武侠早期作者的价值核心和逻辑基点,拿沧月的话来说:“我不喜欢口号,我觉得‘侠’就是坚守做人做事的准则。我写武侠倾向于一般人心中的武侠,其实小人物的坚守,更不容易。我就写他们的选择和挣扎。我写我思考到的,悟到的,不懂的我就不写。可能是我不知道大英雄的心态吧。”相对言,1970年出生的台湾籍网络武侠作者孙晓的《英雄志》更为愁苦苍凉、侠骨柔肠,带有侠义精神的遗绪,成为老灵魂的绝响。

  这一时期的网络武侠迅速被整合拢归到以《今古传奇·武侠版》等为中心的纸质平台和市场中,形成了比较统一的文学观和比较整齐绚烂的作者阵容,诞生了小椴的“杯雪”系列、沧月的“听雪楼”系列、凤歌的“山海经”系列、江南的“光明皇帝”系列、杨叛的“云寄桑”系列、时未寒的“明将军”系列、扶兰的“巫山传”系列、李亮的“反骨仔”系列、步非烟的“华音流韶”系列等代表性作品。在这些作品中,虽然也有奇幻的混合,但比较后来,其特点倒在于仍然有大量“纯武侠”作品。

  2、“玄武合流”:玄幻武侠的转向及缘由

  2005年被命名为“奇幻元年”,时至今日,武侠缩小、泛化为网络奇幻(玄幻)小说的一部分,依然是整体趋势。

  《今古传奇》在2003年9月创刊了它旗下的另一本杂志《今古传奇·奇幻版》。这意味着它当时已经发现以“金”“古”为圭臬的网络武侠作者已经有自我突破,主动向奇幻(玄幻)延伸的愿望。这里不得不提到港台新武侠的另一位宗师在“突变”与“启下”中的作用。

  1986年开始武侠创作的黄易,是另一条‘后金庸’路径的代表。……黄易以“武侠是中国的科幻小说”来表达他对武侠小说创新的基本理念……黄易小说的新创造,有“异侠”和“玄幻”两个系列,“异侠”是在传统武侠基础上加入了玄幻、神魔、异类等内容……“玄幻”始于“凌渡宇”系列……封底《黄易系列·玄幻精华》称:“黄易玄幻小说系列是博益经年策划的一个崭新的小说品种,内容集科幻、武侠、玄学及超自然力量之大成。

  这是港台新武侠为网络武侠后辈带来的一个直接的文学遗产。而从网络武侠作者的内驱力来讲,当他们从网络论坛中以侠相交、以文会友的一群人,逐渐转变为武侠小说市场和评价中需要有文学自觉的职业人后,实际上难以完成对金、古等前辈的超越,他们通过类型融合获得新变,与西方奇幻、东方玄幻接驳去创造玄幻武侠,也许是一条最为简洁的道路。撇开《今古传奇》的这拨由网络而纸质的作者言,在起点中文网、幻剑书盟、龙的天空、清韵社区、天涯社区等文学网站中,另一批网络武侠作者早已毫无思想包袱地做起这件事,获得了大量男性读者的青睐,其中代表就是萧鼎的《诛仙》。

  玄幻武侠最早的代表作是被誉为开“本土奇幻先河”的树下野狐的《搜神记》,2001年7月开始在幻剑书盟连载,2004年在《今古传奇·奇幻版》刊出,2008年由万卷出版公司联合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但此类创作在早期最负大众影响力的还是《诛仙》和《九州·缥缈录》。

  《诛仙》2001年在幻剑书盟连载,2003年先在台湾出版成功,2005年转回内地,由磨铁图书公司联合朝华出版社出版,一时风靡。江南的《九州·缥缈录》号称2001年开始创作,但事实上水泡最早在清韵社区提出“凯恩大陆”构想并召集“同伙”已经是2001年12月了,“凯恩大陆”构想最终泡汤,才诞生了“九州”的设定。“九州”大陆的第一部作品《九州·缥缈录》则于2005年面世。

  《诛仙》比《搜神记》在市场和读者层面远为成功,分析一下很有必要。从文本角度讲,《诛仙》的故事首先有一个架空的世界观,在架空世界中嵌入一个类武侠的故事;《搜神记》的创作目标远比《诛仙》伟大,它的故事情节中几乎囊括了上古中国的所有神话人物,以至于耽误了故事主线的进程和主人公的塑造。在此意义上,小说《诛仙》比《搜神记》更成体系,即人物在同一个世界、同一套法则下生存的连贯性与完整性。这种将传统武侠和架空、异世、言情、修仙、游戏练级贯穿融合的设定就是之后玄幻小说全面战胜武侠局限,成为网络文学第一大类型的基本办法。固然《搜神记》的文化内涵和野心很大,但读者要的就是“好看”和“爽文”,这成了网络小说的第一义。

  而“九州”报着彻底做大《诛仙》的设想,并有一种将想象力刺破现实壁垒,引领读者进入虚拟世界的雄心。“九州系列”共55册,前后由17名作家创作,将一个东方玄幻的“大陆”概念传递灌输给读者,从此,传统武侠在旧有物理和地理上(金庸构建的经典江湖地理谱系)被冲破,形成了现在已被读者广泛接受的一种在虚拟界中构建地理的认知。

  女性作家方面,与“九州”大陆相对应的,出现了“云荒”世界。“云荒”的概念最早是沧月找沈璎璎提出的,时间在2003年5月,形成了以空桑、海国和沧流帝国三足鼎立的初步构思。2003年7月,沧月完成了《镜·双城》,12月,她开始写作《镜·破军》;2004年,沈璎璎先后创作了《云浮海市》三部曲与《云散高唐》。2005年,丽端加入,以空桑为背景创作了《云荒纪年》。其间,沧月先后完成了《镜·龙站》与《镜·辟天》等。

  多年后,凤歌的玄幻小说《震旦》出版。凤歌在愈来愈强的玄武合流的浪潮中意识到这其实是读者的一种改变,“金庸那个时代提倡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处在和平年代的现代人已经很难理解了,以前的武侠作品里,比较讲究集体意识和自我牺牲的精神,现在这个时代,更重视侠的自由精神,更重视个人的选择,写人真实的性格缺陷。为什么我们感觉如今很多武侠作品加入了侦探、推理,写得非常暴虐,似乎没有道德底线,就是这么回事。……其实,传统武侠加入这些元素的并没有什么好下场,基本都死光了。武侠中一些负面的元素,在网文里发扬光大了。一流的武侠作品更看重人物和故事,而不是不断打怪升级。金庸武侠里也有主角的功力升级,但不会特别强调等级,而是重视人性和故事。”从他的评论中我们可以察觉到,凤歌处在玄武合流的漩涡中,一面对此种关乎创作传统的改变颇具微辞,一面也只能透露着无奈进行一定范围的妥协与尝试。

  当然,凤歌只看到了玄幻小说爱写“打怪升级”的幼稚桥段,事实上,玄幻也为那些充满想象力而无处发泄的小说作者们打开了一张更无拘束的创作地图,那是横跨物质地理世界到幻想地理世界的多维空间。所以在那个玄武合流的空间里,凤歌所说的人性、故事是完全能得到更大程度发挥的。这说到底是文学对于自身的一种不甘心。

  而读者对玄幻小说中人物的“侠义”精神的需求开始变淡,转而开始看中小说内虚拟世界的背景设定是否新奇,人物性格设定是否有趣,打怪升级之路是否够爽,情节桥段是否离奇,作者的脑洞是否够大,这和当代读者的生活处境、阅读需求,网络阅读的主流化程度,网络小说的类型化发展等等密切相关。在《诛仙》以后的玄武合流的网络小说中,猫腻的《朱雀记》《将夜》《择天记》、我吃西红柿的《盘龙》《星辰变》、天蚕土豆的《斗破苍穹》、烽火戏诸侯的《雪中悍刀行》、梦入神机《佛本是道》《龙蛇演义》等等成为绵延至今的蔚然大流。

  影视、游戏、动漫等泛娱乐文化产业对玄武合流作品的改编与制作兴趣有增无减。在《花千骨》(2015年)、《诛仙青云志》(2015年)、《择天记》(2016年)、《三生三世十里桃花》(2017年)等同类影视剧被纷纷播出,个别获得巨大市场利好的背景下,《斗破苍穹》《武动乾坤》《大主宰》《雪中悍刀行》等纷纷进入立项和制作,进一步牵动着这一网络武侠趋势的壮大蔓延。

  3、新的分流:以徐皓峰与七英俊为例

  在玄武合流的高压下,网络武侠或者大陆新武侠有没有不一样的写法和活路?我想提一下已然大名鼎鼎的70后作家、编剧徐皓峰和初露头角的90后“网生代”七英俊。

  徐皓峰不是网络武侠作者,但他通过纪实文学《逝去的武林》《大成若缺》《武人琴音》,长篇小说《道士下山》《国术馆》《武士会》,短篇小说集《刀背藏身》,电影评论集《刀与星辰》,电影编剧作品《一代宗师》,电影编剧兼导演作品《倭寇的踪迹》《箭士柳白猿》《师父》等充沛的实力独辟蹊径,奠定了他大陆新武侠别是一家的地位。在网络以外,也在文学与电影中,找到了自己和武侠小说的一个颇具尊严的位置。

  徐皓峰小说迥异于传统的武侠小说和兴旺又不免虚火的玄幻小说。以金庸为代表的传统武侠小说通常以侠义先行,人物分阵营,故事重奇情,武功论门派,名物通古今;以《诛仙》为代表的玄幻小说在叙事上没有逃开金庸笔法,只是离开了现实背景,架空历史地理,重视幻想。而徐皓峰小说在网络小说流行的时代,竟一反其道,彻底脱离虚构和幻想,不仅回到真实的历史背景下,甚至直接回到真实的时代生活中。他小说的故事内容大多是些武功以外的边角料,但恰恰在这些边角料,读者看到了一个民国武林真实的样子。他展示得最多的是武林中的规矩,而所有规矩中最重要的,又是一个门派的面子。比如《师父》中的比武,都是徒弟和徒弟打,师父不动手、甚至不出面,这是为了顾及一个门派的面子,如果师父对打,一方输了,那么他连做师父的资格就都没有了,谈何开宗立派?又比如《国士》中的青年武人郝远卿想向前辈石风涤挑战,可石风涤却处处兼顾自己和郝的体面,又是花钱、又是写介绍信,还从北京请来一桌朋友做说客,读来总觉得老人的迂腐不化,不敢正面迎敌。最终这面子还是被郝远卿和另一老人鹰爪王王冠真的一次交手给打破了,鹰爪王在众人面前落败。传统武侠里,老人挡着后进,后进若正经赢了,该是大快人心的事,然而徐皓峰却再次落笔,来一句“名家的名声,都是半生费尽心机攒下的,于是没有人再动手”,让人不禁唏嘘。徐皓峰的小说中,多是这样对老者的感怀,老者被淘汰,是历史规律,但拳怕少壮,不代表他们曾经的辉煌就该这样被无情的抹去。“逝去”,是徐皓峰小说中的标志性主题之一,他的小说写武林,其实是在用这种感怀来缅怀那一个逝去的时代。毛尖评价徐皓峰笔下的人物,一出场就给人一种“脆弱”感,这不但因为他独特的文字风格,也因为读者其实多少知道那个时代,更体量过我们自己生活中的世故,时代中的人物终究都躲不开“逝去”的命运,但那些故事,还是应该留下来。

  徐皓峰武侠小说文字朴拙有力度,画面感、镜头感极强,突出表现在写武打和写女人两个方面,有异于金、古。徐皓峰本身懂武打,所以他的武打讲求真实,他把中华武术技击的很多道理重说出来,今天的我们已经不太通晓,有陌生感,这种陌生感造成了文学上的独特性。徐皓峰的武功描写既无金庸的庞杂系统,又比古龙的诗意要朴拙,像梵高的画,看到什么画什么。写女人,武侠小说中沧月代表女性武侠可自成一派,古龙可称一流,金庸笔下女子众多但不如男子人物。徐皓峰写女人,与三者都不同,他只写看到的,笔下所言者,皆女子的外表、衣着、谈吐,尽模女子外貌之美,再不肯言其他。这又是梵高笔法,看到什么写什么,像极了导演的分镜头手册。徐皓峰曾多次公开坦言“写小说是为了拍电影”,“电影拍不好才去写小说”,以此反观其小说创作的特色,可见一斑。

  他电影化的写作手法造成了极度个人化的叙事风格,强烈的剪辑感事实上不太利于文学的阅读理解,但在客观上他风格化的镜头语言使他的电影作品展示出浓厚的文人气味,被贴上了“文人武侠”的标签。此外,徐皓峰的初期作品可以看到他学习王小波小说的创作痕迹,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国术馆》中,也有大量模仿王小波小说的荒诞故事和性爱描写。将荒诞带入武侠故事是徐皓峰文学创作的一次创新,他将原本属于通俗文学的武侠类型与纯文学的创作方法进行对接,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传统武侠读者阅读时的不适感。但无论如何,在网络玄武合流的泥沙俱下中,徐皓峰的“文人武侠”如山林中涌出的一泓久违的清泉。“凭一口气,点一盏灯”,如他在《一代宗师》中的台词,这光亮处值得网络文学环境下的当代武侠小说创作者们参照、斟酌。

  七英俊是中国第一代真正的“网生代”作家,伴随着互联网、手机、ipad、数字阅读、ACG(动漫游)、影视、消费社会、全球化长大,对于网生代而言,此前的几代人则属于“纸生代”,彼此对媒介的感情和记忆是颇为不同的。网络武侠对他们并不陌生,就是他们的青春期阅读,但网络武侠在他们的理解中,一定是跟宅、萌、基、腐等二次元亚文化混合出现的,所以感兴趣的重点就会与纸生代“大叔”们完全不同。

  七英俊的短篇小说集《有药》集中了她的网生代叙事,11篇小说都是古装的,但通通架空(没有具体朝代),更夸张的是这些拿江湖、武林、公门做环境的小说中充满了穿越、重生、耽美、脑洞、鬼畜的元素和趣味,语言则是半文半白的拟古和网络段子式的白话交织,文本充满游戏感、破碎感、刺激感、无厘头感——这些毫无疑问都是所谓“网感”的鲜活体现。在这种网络短篇(你都不好意思说它是网络武侠,但它又实实在在借用了前代经典的武侠设定)中,作者并没有生造的焦虑与捉襟见肘,她显得徐徐道来,随时甩个包袱逗个乐,有种游刃有余的从容。焦虑感和捉襟见肘的往往是非网生代的读者们,如走错了楼堂馆所,又怕跟不上小说的节奏笑点。

  七英俊这样的90后网络武侠作者,并不专心于“武侠”本身,她随时可以去写一个都市或者科幻的短篇,但当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延续了过去武侠的基本元素进行二次元改造时,我们发现了一种“后现代”风的网络武侠的可能,这就犹如当年古龙的语言、温瑞安的刻意现代派、黄易的神道加身,充满“突破”的、创意性的乐趣。同时,早期网络武侠作者如杨叛《小兵物语》式的对《神雕侠侣》的解构性书写,包括今何在《悟空传》、马伯庸中短篇里对传统经典的消解性重写及其反讽风格,仿佛又降临到七英俊这样的网生代文本中,令人感受到一种后现代的拼贴效果和包装了故事糖衣的先锋性。为了逃脱玄武合流那种超级长篇动辄三五百万字、七八百万字的长度即赢利模式,七英俊这类作者开始选择新浪微博、豆瓣、知乎、长佩、简书和微信公众号等共享型、较少商业约束力的平台写作、发表,这样,中短篇网络小说又回到文体视野中,形成一些多样化的生态,值得期待和关注。

  三、结语

  网络武侠在“网络”和“武侠”的纵横坐标系中运行的十八年,是极富挑战力的十八年,也是大陆自“70后”—“90后”武侠小说作者群继承和突破的十八年。但从目前的总体看,这也只是中华武侠小说迎接其重大历史转型的一个初步,如何重新定位网络武侠在未来文学史和文化史中的位置,恐怕还是跟大历史机遇和优秀创作者的才华意识相关。

  在这个意义上,我赞成如下一种观点:“在金庸新武侠中人的本性关怀(荣辱善恶等)和文明传统的价值取向(儒道释)的基调和准则是谐和一致的,而在大陆新武侠中它们却是冲突的、矛盾的和无所适从的”,“全球化和互联网造成了人们对时空观念、自身与世界关系的重构”,“也就是说,我们需要一种全新的‘时代哲学’。创作要改变,必须得观念先改变——你‘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你才能‘创造’一个崭新的秩序。”

  换言之,在旧有的层级讨论武侠的进与退、武和侠的关系、网络性和文学性,都不能解决当下武侠小说生命力问题,真正的解决方式在于首先以新的哲学视野观照历史、现实和未来,在此间布置人物、剧情及其新的价值立场的舞台。比如“后人类”理解下的存在,比如“命运共同体”。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愿意重申武侠小说创作的“中华性”问题。武功和侠义之所以被看作是中华文化和人文精神表达的一种有价值的媒介,其原因是它曾经提炼和凝聚了中华性——中国人的想象力和生命镜像,将力与善与美有效结合,构筑了中国人清新刚健的面向。民国以降的武侠小说创作也证明它们能够在吸收世界文学、五四新文学营养的同时,再次以中华面貌闪现经久魅力,以证它不是无法进步的化石,不是被普罗大众抛弃的玩意儿,不是不讲究小说艺术的屌丝文艺,它正是我们文学史、文化史、精神史中可以区别于别的地域的那么一种“国家—民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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