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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辽宁文艺季度述评——散文(秋之卷)
来源:辽宁文学院文艺创作研究发展中心 | 作者:牛寒婷  时间: 2021-01-12

梦魇、魔法、奇迹、女巫,

黑夜幽灵,帖萨里亚鬼故事。

                                     ——贺拉斯

  2020年第三季度辽宁散文依旧精彩纷呈,在享受那些美妙的文字带来的愉悦时,“虚构的散文”这几个字,不断出现在我头脑中。当然,“虚构的散文”不是严谨的定义,它只指涉我所倾心的某类作品——作家在写作它们时,大多致力于营造一种模糊现实与想象、混淆真实与虚构的意境。我以为,正是这种“虚拟”的情境、情绪、情感的感染力,以及常常与之相伴的思想和智慧的穿透力,乃是散文的价值所在。不可否认的是,散文写作大多源于生活中的个人经历和真实感受,但在文本层面上,它们更生成于作家的“染匠之手”(诗人奥登随笔集的名字)。技法高妙的作家通过具有魔力的语言戏法,将一己之私的体验上升为超越小我的、具有普遍性的人类共通经验——此时此刻,在艺术的视域内,散文中所谓的真情实感,也就不过是写作的初级素材而已。就艺术的表达与呈现来说,散文与小说、诗歌、戏剧没有不同,它最终实现的,将是艺术的真实属性与真理价值。

  “虚构的散文”是“慢”的散文,它们适合在夜晚阅读,每个字、每句话都值得细细品味咂摸,连一个标点也不能错过。阅读鲍尔吉·原野和沙爽的作品,常常是在夜晚,那些文字中的草原和海岛、山峦和波涛、牧群和星空会不断弥散,逐渐吞没周遭的夜。以至于,每每从散文的世界苏醒,我总不知身在何处。作家的“染匠之手”是如此神奇,我深信,是它们“虚构”的力量,让我抵达了生命中不同寻常的真实。

  对鲍尔吉·原野来说,第三季度是收获的季节。他的《在热水遇见诗人安谧》(《草原》2020年第9期“创刊70周年专号”),是一篇极其重要的回忆文章,在网络上发布后引起巨大反响。同时,他的两本散文集《班迪的雪人》(上海教育出版社,2020年6月第1版)、《大地雅歌》(中国旅游出版社,2020年8月第1版)陆续问世,前者销量可观。尤其值得庆祝的是,9月19日,他的散文作品《火和火不一样》(原文发表于《草原》2019年第10期,是第二季度辽宁散文述评重点推荐的作品),获得了第二届《草原》文学奖(2018-2019年度)散文奖的殊荣。

  1.

  在《在热水遇见诗人安谧》中,原野深情地回顾了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他走上文学之路的过程,而帮助他打开文学大门的人,正是此文的主人公安谧。1980年,在赤峰人民广播电台工作的原野,参加了《草原》杂志在热水镇举办的文学笔会,当时21岁的原野既激动兴奋又胆小羞怯,尚未发表过什么作品的他,艳羡地观察着身边作家们的举止言行,默默体味着与他同屋的几位诗人如何写作怎样交流。在浓浓的创作氛围感染下,几乎有些自卑的原野,一口气写出了七八首诗。在经过了一番忐忑的等待后,诗歌组组长安谧对那些诗给予了充分的肯定,那一刻,原野的世界如同被强光聚焦,置身在冬三月里的他竟热汗遍身,都打湿了棉袄……作家的回忆不断铺展开来,很像一幅幅精致的画作,既生动描摹了四十年前初做文学梦的自己,又准确地呈现了上世纪80年代激动人心的文学盛景。他质朴诗意的叙述,能迅速将读者拉回到那个逝去的辉煌年代。

  原野在笔会上创作的组诗《假如雨滴停留在空中》,最终在《草原》1981年第8期发表,同年第10期他又发表了短篇小说《向心力》。正是安谧一路带领着他,不断给予他帮助和指引,陪伴他走入了梦想的天地。在热水镇余下的文学时光,原野时常陪安谧散步,这让他有了近距离观察诗人的机会。“我偷偷地观察安谧。我想用深深二字形容他的目光,他深深地注视着山峦、村庄和树。在我看来,三月份的宁城大地一片荒凉,没什么好看。但是你顺着安谧的目光看过去会发现好多生机,或者叫诗意。比如他停下来,面对天空流露赞赏。我疑惑他怎么会对空气微笑呢?”原野的回忆,既透视了诗人丰腴的心灵和超凡脱俗的人生境界,也展示了其敏锐、厚重的思想和艺术世界,从而,通过一个个体,将一代人的文学生命和精神历程呈现了出来。安谧那种迷人的气质、极具魅力的形象,不仅吸引了四十年前仰望文学的原野,也强烈地感染着今天的读者。“最高级的美学风格是质朴,但好多作家穷毕生之力也难以企及”,“最好的诗人听得见大地的呼吸,那里有森林,河流和民众的心声”,“发现美的眼睛同时能发现民众的苦难并视同自己的苦难”,“去到达美,要穿过苦难,穿过无人的荒原,以自己为伴并与自己为敌,孤独前进”,“民主和自由是不可抗拒的潮流”……对安谧艺术理念的追溯,常常伴随着原野自己的体悟和实践。正是安谧留给他的文学遗产,让他的创作形成了独特的个人风格。熟悉原野作品的人不难发现,细腻的感受、质朴的文风、蕴藉的诗情、优美的意境、深刻的思辨、广阔的视野,是他创作突出的特点。而这些都来自于对安谧思想的践行。他对他的人生和艺术理念的追忆,亦是在回顾自己的文学观、美学观形成的过程,因为他正是他的来路。

  此文虽然是原野为《草原》杂志创刊70周年而写的应景之作,但又一点也没影响,它仍然是一篇在艺术上和思想上都具有重要意义和价值的文章。在原野心中,安谧的诗歌和谆谆教导如同美好的信仰,能穿越往昔的时光和岁月,能穿越生命的苦难、黑暗和混沌,不断地给予他智慧、温暖和力量。在漫长而艰辛的创作道路上,它们是如此重要,如此不可或缺,以至于,他将它们视为他始终如一投身写作的不竭动力——“我的老师是安谧,是的,虽然我现在不写诗,但我没有停止过对诗歌的学习。读诗是我生活中必要的功课,更喜欢读西方诗人的诗。读得越多,越能认识到安谧的宽阔睿智。在散文创作中,我以能写出诗意为荣,尽管这很困难,但这是我写作的理由之一。”

  2.

  《班迪的雪人》和《大地雅歌》两本散文集所呈现的依旧是原野笔下常写常新的大自然。这是一个神奇的世界——不,我说的并不是自然自身的神奇,而是原野的语言魔法生成的神奇——我们一打开它,就进入了一个不同于日常经验的奇异世界。在读者眼中,我们的作家常常沉溺在大自然中,他消失在了这个世界里。这让我想起孔亚雷对杰夫·戴尔的小说《懒人瑜伽》所做的评论:杰夫的做法是“让自己成为自己所写的地方,或者说,让那个地方成为杰夫·戴尔,通过与那个地方融为一体,他准确而极富直觉性地捕捉到了那里的本质——那里最本质的情绪,因为那也是他自己的情绪”(《极乐生活指南》)。而这,也正是原野面对自然时的做法。不过,在杰夫的方法之外,原野还有自己的利器。他并不是永远迷失在草木山峦的呼吸中、走马飞鹰的身影里,他时常会跳出来,辞色锋利不留情面地“毒舌”几句。早已开始消失的草场、草原岌岌可危的生态、劳作一生的走马最后的“归宿”、草原岩画造假以及背后令人触目惊心的真相……他的批判不放过任何一个污秽的角落,他是那样深沉地爱着自然,他义不容辞地说出看到的一切。

  原野用自己擅长的比喻和看不出技巧的修辞,让草原幻化成一个梦幻的世界。“马蹄抬起落下,泥土飞溅。棕色、红色、黑色的城墙飞驰而去,剩下的草地空寂,天空因为过于湛蓝而下坠。马的汗味被风吹远了,吹到秋天的宽阔并肥胖的河面上。”对他来说,这里不仅是人迹罕至的桃花源,不仅是他梦想中的故乡;这片纯净的大地还是他心灵的镜子,是他自我“清洗”的圣地。“我的心是一块顽石,在泥泞雾霾中泡过好多年。这样的心常常听不到草叶在微风里细碎的摩擦音。”在一丝不苟的清洗中,他重新看到、听到、感受到大自然的一切,就像安谧所教导的那样。也因为有了这样的精神洗礼和思想历练,他的那些熨帖和陌生化的比喻,才能折射出剔透、耀眼和迷人的光芒。没错,正是生命的内在发现和浴火重生,而不仅仅是语言的技巧和绝妙的修辞,才造就了他——“人不写作也能活着,而活着值得做的事是清洗自己,我不想当我了,想变成牧民,放牧、接羔、打草,在篝火边和黑桦树下唱歌,变成脸色黝黑、鼻梁和眼睛反光的人……”

  “彻底醒过来的时候,我为自己的悲伤感到惊异。这悲伤如此真切,以致我疑心,制造梦境的潜意识其实是一位虚构大师。”沙爽《时间的裂隙》(《雨花》2020年第9期)开篇的这句话有小说的味道,它意味深长地揭示出虚构与真实的关系。这组散文由《告别》、《挖掘》和《时光旅行者》组成。首篇《告别》记述了一系列离别事件,“我”与朋友Z的没有告别的告别、与Y城的告别、与记忆中的步行街的告别、与逝去的亲人和年少岁月的告别。然而,在叙说别离的回忆时,在时间的罅隙和皱褶里,“我”并不沉陷于伤感的情绪和往昔的时光,而是用岁月磨砺出的成熟和智慧照亮过往的人与事,照亮无可奈何的生命际遇,照亮早已注定的分手与别离。“人到中年,我终于确信,时间并不会弥合人间的隔阂,相反地,它的笔触只会一再加重自我的轮廓,从而使深渊更深,使这周身的铠甲,更厚,更沉。是不是神奇的DNA,让我们自觉远离那些一再带来失望的人们?”如果说,与朋友的分手有不可抗拒的宿命味道,那故乡呢?故乡对我们每个人来说——无论是离开的、尚未离开的,还是永远也不会离开的人——又意味着什么?“乡愁”能涵盖所有对故乡的想望吗?离开Y城之后,我才慢慢明白,所谓故乡,并非一个地理意义上的概念,它是心灵与心灵之间的契合与滋养。与其说沙爽在用丰沛细腻的感受抒写离愁,倒不如说她在清醒地破执。披着感性外衣的她出其不意地亮出了思考的利剑,刹那间,通透澄明的思想释放出的强大力量,既震慑了读者,也足以令“我”抵御远离Y城和故乡的无谓离愁。这离愁之所以不可信任,正是因为浓郁的亲情才是故乡的底色,而亲人的逝去则割断了事物之间表面的连接。“我”和故乡那些无关的人们并不存在交集,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而“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于他而言,所谓异域,也不复存在”。沙爽的《告别》,以理性观照下的冷峻和疏离结束。

  《在岛上》(《湖南文学》2020年第7期)是一组与大海有关的文字,它们见证了沙爽对大海的热爱与亲近。“岛屿上的夜晚是失明者的夜晚,至少多数时候是这样。浪漫的海景之夜往往只存在于想象中,因为海水本身并不能制造光亮。有时人们之所以能够在夜间确信海洋的存在,除了浪涛拍击海岸的声音,往往还需要借助于月亮。”作家像个谨慎的观察者或理性的科学家那样,记录下她的“岛屿之夜,记录下海域的星空。她将感性的触角深入海岛的每个岬角,却也不吝于让理性时时地前来审视和探测。将敏感细腻、诗意浪漫的感受,与缜密审慎、清醒疏离的思考做无缝链接,似乎是沙爽的“特异功能”。与第一季度的作品相比,她本季度的两组散文,不仅有浓浓的小说味道,更展示了思辨的功力和宽广的视野。

  这一季,刘嘉陵专栏“巨匠与人生”的两个主人公,分别是苏联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和爱尔兰裔美国作家弗兰克·迈考特。

  翻开《音符与文字一道见证——再忆苏联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鸭绿江》2020年第7期)时,我满心期待,想看看我们文学圈里的“音乐家”是如何书写享誉世界的伟大作曲家的。可不成想,在读了作曲家精彩的人生片段后,我却完全被作家旁逸斜出的阅读趣事吸引。他先是描述手头这本出版于1998年的肖氏口述回忆录《见证》,在他屡次重读的折磨下,书页是怎样一页接一页地掉落,而他又是怎样将它们一页接一页地涂胶、粘好。他不乏幽默的叙述,令那本泛黄、散页的旧书成了我心里的怜爱对象,尤其是那些被胶水粘得皱皱巴巴的、边缘是锯齿状的书页。接着,他说起此书的早期“白皮书”版本,顺便还回顾了一把自己没做成的音乐梦,正是这时,他向读者倾诉了心中隐秘的阅读往事:“我哥哥向我推荐任何书(包括产品说明书)时都带着责怪的神情,那意味着我早该读了而不是现在。我爸爸当年向我推荐鲁迅全集的某个单行本时,也带有类似神情。我不知道他俩之间谈起书来用不用这样的神情。当年我为何总要另搞一套、在音乐上杀出一条血路?就是想逃脱父兄那种社科类的责怪神情。”刘嘉陵的叙述如同一枚钉子,瞬间钉进了我的心里。后面,他写肖斯塔维奇的五线谱人生当然写得风生水起,如同在纵酒欢歌的饭桌上,他一向惊艳四座的“麦霸”形象。可是,直到读完全文,我心里一刻也没停止想象这样的场景:现在,刘齐再推荐书时,在刘嘉陵的眼中,他会是什么神情?

  在《世界上最伟大的教书匠》(《鸭绿江》2020年第9期)一文中,刘嘉陵同样借退休后开始文学创作的迈考特的教学趣事,回顾了自己在农村插队时当乡村教师的难忘经历。面对顽皮甚至顽劣的学生,他俩都曾经用一个制胜法宝来吸引孩子们:讲故事而不是讲课。不过,对迈考特来说,好故事换来好秩序仅仅是开始。他开创的“假条写作课”“菜谱朗读会”等等特殊课程,既让学生们释放了游戏的天性,也激发了他们无穷的想象力。如此匪夷所思的教学创造,对寻常教师来说恐怕是闻所未闻,就更别说去模仿和尝试了。即便在美国,迈考特的创举也不得不受到校方的质疑和批评。寓教于乐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这是个永恒的难题:有效还是有趣?它们永远水火难融吗?有没有可能重叠兼得?无趣的有效真的很有效吗?”作家提出的疑问是教育领域永恒的难题。

  苏兰朵的“钻石与铁锈”专栏依旧将镜头对准那些闪着钻石光芒的不凡女性。这一季,有“朋克教母”之誉的英国时装设计师维维安·韦斯特伍德和美国华裔女明星黄柳霜,是她书写的主人公。

  近80岁的维维安仍是国际时装界令人瞩目的明星,离经叛道是她的代名词。对她的广受追捧,苏兰朵的话可谓一语中的:“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暗恋她的人比激赏她的人更多。因为她活成了很多人不敢活成的样子,活成了一个禁忌。”在《维维安·韦斯特伍德:来自土星的“西太后”》(《鸭绿江》2020年第7期)一文中,苏兰朵描述了这位艺术家如何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邻家女孩,蜕变为蜚声世界的设计师。在她神秘的成长之路上,“朋克教父”马尔科姆·麦克拉伦功不可没——他不仅开启了朋克时代,也造就了维维安。正是在这场由音乐蔓延到时装、绘画、文学、影视、动漫等领域的朋克运动中,在马尔科姆的深刻影响下,维维安汲取了无尽的养分。然而,比这些更重要的是,维维安的自我完善和提升,她开始深入地阅读和学习,不断扩大自己艺术的视野。这正是为什么在与马尔科姆的关系结束后,她仍能走出属于自己的艺术之路。对维维安来说,朋克精神早已内化为她的一部分,是她不断探索艺术的底色,而坚持不懈的思考和刻苦努力的付出才是她成功真正的秘诀。“思考者才是最性感的一群人。那些脑袋空空、总是讨论着最新潮流的人(根本就没有最新潮流这种东西),没人会对他们感兴趣。”维维安正是她口中性感的思想者。

  华裔女星黄柳霜是一个禁忌,有关她的人生故事大多不为人知。苏兰朵的《无人试吻黄柳霜(上)》(《鸭绿江》2020年第9期)一文,为读者打开了这位世界级影星风光无限的世界。黄柳霜的从影经历并非一帆风顺,19世纪末美国的排华运动、西方文化中始终不曾消弭的东方主义,是她成长的背景。“纵观她此后一生,都在中西文化的矛盾中成长着,挣扎着,也有意无意地超越着。”文章结尾时,经历了好莱坞并不愉快的从影经历后,无论对欧洲文化还是欧洲电影都更为倾心的黄柳霜,果断地来到了旧大陆,在几近完美的欧陆表演之旅中绽放着自己……那么后来呢?期待小说家苏兰朵下一季度的继续讲述。

  诗人宋晓杰在本季度发表了一系列明快流畅的读书随笔。两组《芳菲的花瓣儿》(分别发表于《作家》2020年第7期、《山西文学》2020年第7期)和《几乎没有记忆的陈词》(《满族文学》2020年第5期),都是她平日阅读小说的札记。无论是“芳菲的花瓣儿”系列中,对马来西亚作家黄锦树《雨》的体味,对爱尔兰女作家克莱尔·吉根《南极》的索解,对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的探秘,还是对美国作家莉迪亚·戴维斯《几乎没有记忆》的勘察,她都像一个忠实的记录者那样,把自己对他们的倾心、迷惑、赞叹和不解,一股脑地宣泄出来。不过,这些好读、流畅,极具鉴赏力的阅读札记,与其说是她记录下来的,倒不如说是情绪和体验的自然流淌。她沉溺在小说的幻梦世界中无法自拔不能自已,如同喝下一杯杯难以抗拒的美酒,在感同身受的迷醉中,那些无以名状的情绪、情感径自地从她的心里流泻了出来。

  对宋晓杰来说,阅读她喜爱的那些作家是体验自己神经跳动的独特方式。比如,她对戴维斯的理解与欣赏,就是一个与她合二为一并与之共舞的过程。她毫无保留地袒露了戴维斯的刺激带给她的神经跃动,但这跃动的方式,既是她自己的,也是戴维斯的。她跟着她的神经起跳、舞蹈、落地,她在她的后面亦步亦趋——这并不是对偶像的模仿,而是一种情难自禁跃跃欲试的融合。最终,她和她竟完成了令人惊艳的双人舞。不过,对戴维斯的喜欢并非只有感性的沉醉,她依然会用诗人锐利的目光和深沉的智慧去穿透她:“她的魅力何在?是她的语言的机智、幽默;是她意识与感受上的机敏与尖锐;是她在细节上的别致与穿透性;是她令人心碎的反省与自我诘问;是她抵达真理时的清晰与优雅。她的兴趣不在于单纯地讲一个故事、把玩一件珍宝,谁谁的老人有没有善终,谁谁有没有找到他的最爱,不仅仅是这些,她要表达经验以及对经验的智识与反思……”阅读结束了,即兴的双人表演告一段落。挑逗之后,她让她的神经重归平复。她回头去看,在某个瞬间,她已成为她。

  “晨看云。九楼的窗口望出去,东边一团棉絮样白烟在淡青色山头盘桓,仿佛凝滞。一错目,却早变了形状,似是被风打散,似是渐沉草木间。再偶一抬头,又忽地聚起不动。西边有粉色的云朵,在溶溶的天空上流转、变幻。”在早晨的云朵里,王雪茜在找鲁文·达里奥的鸟。《好的鸟》(《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是一篇关于达里奥的读书随笔,她把他比作渴望拥有伊卡洛斯之翼的“好鸟”。但作家笔下的鸟,不唯达里奥——那是一个引人瞩目、在“诡谲跳跃而不羁狂放的文学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鸟群:马尔克斯、阿格达斯、略萨、博尔赫斯、科塔萨尔、聂鲁达、波拉尼奥、卡彭铁尔、马蒂、帕斯富恩特斯鲁尔福……在王雪茜的眼中,每位拉美作家都是一类鸟。对他们,她了如指掌:博尔赫斯是红鹮马尔克斯是霸鹟科塔萨尔是苍鹰鲁尔福是啄木鸟略萨更像巨嘴鸟,聂鲁达是孔多尔鸟等等,不一而足。好鸟们的翅膀是色彩缤纷的,他们分别代表着不同颜色的拉美,绿色的、蓝色的、灰色的、黑色的。读者惊叹于她竟然知晓如此多鸟的种类和它们的习性,就像惊叹于她拉美文学阅读的视野。尽管王雪茜将达里奥视作高贵的天鹅,但其实,她并非专情于他。她为他写的这封情书,蕴含着她对所有好鸟的爱慕。她越来越丰腴、厚重的“拉美文学系列”随笔,即是写给所有拉美作家的未完的情书。

  在《灰烬中的蝴蝶》(《文学报》2020年9月10日)里,王雪茜坦言:“拉美作家对我的诱惑力犹如塞壬之声……他们醒着做梦,跳着写作,大脑永不安分,即便是题目也常是踢踏舞式的热烈、多变。”在这篇写给萨曼塔·施维伯林的情书里,她点中她的穴位,聚焦她的自闭经历,用她的自闭透视她所有的作品。对萨曼塔自闭心理的关注,也许与王雪茜多年从事教师职业不无关联。她的散文《特洛伊木马》(《星火》2020年第4期)一文的素材即来自于她当语文教师的经历。这是一篇既关注现实又不乏语言之美的佳作,它完整地记录了“我”帮助一个男学生治愈心理疾病的详细过程。在文中,她引用以色列诗人阿米亥的诗句来形容“患病”孩子的心理:“现在,我就像一匹特洛伊木马,充满了可怕的爱情,每夜它们杀出来横冲直撞,天亮时又回到我黑暗的肚子里。”学生和教师群体的心理疾病是当下教育领域亟待解决的问题,大中小学生动辄跳楼的事件,已成为触目惊心的社会现象。“救救孩子!”王雪茜凭一己之力似在无声地呐喊。这句话,她既是向家长说的,也是向老师们说的,更是向全社会和整个教育制度说的。救救孩子——所有人都听到了吗?

  本季度还有几篇散文随笔作品值得一读。孙永的《徒步珠峰EBC大本营》(《满族文学》2020年第5期),记述了自己攀登珠峰大本营EBC死里逃生的详细过程。对于习惯过正常日子的人来说,走完这条被列为世界十大徒步之首的线路,是无比危险的事。然而,选择冒险和富有挑战性的征程是“驴友”和徒步爱好者的人生常态,这篇详实的记录,能让读者一窥他们的真实生活。“非虚构”写作何以打动我们?就孙永的这篇文章来说,不事雕琢的质朴叙述、不矫揉造作的情感、对生活探索的热情、对生命的尊重敬畏,是它的亮色。邵丁的《父亲的书》(《海燕》2020年第7期),是一篇纪念父亲的回忆文章。作者的文字像一张旧时的唱片,播放着优美动人的旋律。在“我”的眼中,父亲坐在书桌前心无旁骛读书和工作的情景,父亲书房里神圣神秘的氛围,还有“我”偷偷从窗子跃进书房读书的回忆,经过了岁月的淘洗,至今仍散发着淡淡幽香。李铁的《万历年间有个谜》(《海燕》2020年第8期)围绕历史人物张居正,追溯四百年前大明王朝的历史。可是,他追问的有关张氏的这个“谜”,真的能找到最终的解答吗?“可能原本就没有答案。”看来,清醒的李铁并未迷失在往事早已如烟的历史中。

  述评写作是对阅读的重现,而阅读是一件私事。奥登说,“阅读即翻译,因为没有两个人的经验彻底一致。”就此而言,我从不认为这些出自阅读随感的散文述评,与某种客观的评判有任何关系。某日拂晓,当我从梦中惊醒,一时无法摆脱的梦中情绪,让我想起了沙爽在《时间的裂隙》中写下的话:“制造梦境的潜意识其实是一位虚构大师”,奇异的是,接下来的梦境里飘着各式各样的句子,它们不停地与我纠缠……我想说的是,我正是奥登口中糟糕的读者和译者,“应该意译的时候直译,应该直译的时候又意译”。在“翻译”散文作品时,我常常力不从心,却又不可挽回地任性肆意——在学习阅读这件事上,我不过是个小学生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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