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作家网原网站入口
2020辽宁文艺季度述评——中篇小说(夏之卷)
来源:辽宁文学院文艺创作研究发展中心 | 作者:胡海迪  时间: 2021-01-12

​  如果说辽宁2020年第一季度很多中篇小说散发着怀旧的气息,频频回望遥远的往昔,如女真《唱给一个亲爱的人》、老藤《梦里香椿》、肖世庆《车钳铆锻焊》,那么第二季度的大部分作品,则把读者的目光拉向现实,拉向正在发生、纷纭复杂的当代生活。

两场“雪”中的现实世界

  曾剑在《当代》第3期、《解放军文艺》第5期发表两个中篇,分别是《整个世界都在下雪》、《乌兰木图山的雪》。前者是当下驻村干部乡村扶贫的故事,后者讲述数年前一次军队冬季野营拉练的故事。两篇小说题目都与“雪”有关,都采用第一人称有限视角。不同的是,前者的“我”作为驻村干部,语气口吻较为严肃庄重,有时还故意质木无文,显得不苟言笑、拘谨小心;后者的“我”作为一个军队文职干部,语言风格则较为灵动,偶尔还不失俏皮。看来,作家在写作时还要当一个优秀的演员,进入戏剧情境,用无声的笔墨搭建起想象的舞台,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好。

  《整个世界都在下雪》的主要情节是扶贫干部杨鸣到杨家蚌村担任第一书记,与三个贫困户“结对子”,一个是懒汉,一个是残疾人,另一个是因失恋受过刺激、患精神病的年轻女子。作品以“我”和精神病女子的交往为主线,旁及另外两个贫困户。小说的可贵之处,在于较为真切地反映当下乡村的现实,揭示出农村脱贫工作的艰巨性、复杂性。作家利用鲜活生动的农村生活细节编织笔下的人物,随着时间推移,让他们的性格特征由模糊而清晰,由浅表而深入。初见懒汉杨宗府,他“在黑暗里,神情木讷,行动迟缓,不像三十多岁的人。”进了屋,“黑漆漆的瓦,黑漆漆的墙,黑漆漆的灶。……被子潮,但并不湿,像猪油般光滑,我明白了,那是他脖子上、腋上的污垢摩擦使然。”后来,“我”有一次探望他,他用暧昧的表情和语言试探、怀疑“我”与女精神病人的关系——“他说着,挑着眉毛冲我笑。我陡然觉得,他其实很刁蛮,老实是他的假象。”与命运顽强抗争的残疾人杨万才,只有一条腿,“拄着拐杖能做饭,炒菜,屋子里收拾得干净。”他还改装拖拉机的制动,“金鸡独立”驾驶外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杨万才家有只狗,误踩捕兔子的夹子,瘸了一条腿。杨万才走到哪,它跟到哪,跟得那么艰难、执着、忠诚,不离不弃。它跟在杨万才身后,像是对杨万才的模仿、嘲讽,但杨万才并不在意。他和它让我感动。”小说还着意刻画女精神病人杨花的形象,“我”与杨花相处过程中很多微妙的心理活动,也有细致的展示。难能可贵的是,小说没有把“我”这个驻村干部当作一个简单的符号,而是通过行动和心理展现,在做好工作的同时,不回避对个人仕途的考虑,也有在杨花主动追求下难以言传的纠结矛盾。

  《乌兰木图山的雪》的情节设置富于张力——作者选取拉练的主角,不是某个威武之师,而是被人谑称为“民兵小分队”的人武部的数位军人。他们有中断了将军梦、心有不甘的“武部长”,有脱去军装、闹小情绪的“胡文职”,有老兵出身的胖子厨师刁明,有临近退休、只想平安着陆的“柳政委”,还有成天加班写材料、体能很差的政工科长“我”……总之,十几位拉练的军人,与通常人们印象中英姿飒爽、能争善战的野战部队颇为不同。小说移步换景,推动情节发展的,是拉练地点、演习科目的变换。这种没有中心事件、激烈冲突的小说,其实并不易写。但作家有较为深厚的生活积累,生动地摹写部队行军中发生的大小事件,同时,也善于塑造人物性格。比如武部长,原来在装甲步兵团任团长,军改一纸命令,他调整到人武部,内心很失落,但演习中仍不甘落后,他训话说:“我们要让我们的‘民兵’变成正规军,给军分区领导看看,给省军区首长看看,给当地老百姓看看!”他对下级要求严格,可也有人情味,有时被逗乐,有时自己也说点挖苦人的笑话。他和下属之间有矛盾、摩擦、误会,互相较劲儿,又互相照顾,遇到困难还彼此心疼。他的梦想没有一刻离开过他的心:“在峡谷里,武部长倚在一块怪石上,看着队伍稀稀拉拉从他身边走过,很是失落。我以人武部行军背影给他拍照,他说:‘不拍了,不拍了,大煞风景!’恰好来了一支兄弟部队,看上去像工兵,他们身上背着枪,还有便携式锹和镐。武部长一下子来了精神,站到怪石头上面去,看着队伍,冲我喊:‘快照呀,快照!这儿太美了,这才是行军呢。’”——活脱脱描画出一个难忘夙志、渴望建功立业的军人形象。

  曾剑的这两部中篇小说,从题材上都可以划归为主旋律作品。其主要优点,在于深入生活,忠于生活,不回避生活中的矛盾、问题,不故意拔高、矫情造作;也在于有较深的叙事功力,善于提炼生活细节,进行生动的艺术表现。曾剑作家的个性特征,比如他很喜欢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些诙谐,让小说充满情趣,为读者增加阅读快感——这也可以是主旋律题材文学赢得人心的一个巧妙方式,值得深思。

被金钱异化的悲剧人生

  与《整个世界都在下雪》一样,侯德云的《生老病死》(《鸭绿江》2020年第5期)也深入中国的乡村。曾剑小说中的“我”,是个城里人,接触农村生活毕竟还有些不理解不适应,侯德云笔下的“老五”,则是一个从乡村、从底层挣扎出来的人,深谙那里的人情世故,他数次返乡,为自己在农村的兄弟、侄子操心费力,由此展现出一幅当代乡村的生活图景。小说所叙述的主要角色——老大和老大的老婆、儿子、儿媳,历经几十年的农村变迁,“每逢大事必糊涂”,命运中的每一次转折变化似乎都无甚稀奇,不过是人生最为普遍的生老病死,但其间又有惊湍急流、险滩暗礁。作家在整篇作品中都是以“老五”的有限视角展开叙述,除却少数几次情绪微微激动,几乎一直保持着比较平静的态度。但在这种貌似的平静、貌似的司空见惯之中,隐藏着残酷的悲剧——日常生活并不因平淡而缺少波澜,不因琐屑而无法深刻。“老五”多年来操心事一大堆,用一句话可以点透:没有一件不跟钱有关系。钱,是《生老病死》这篇小说一条无处不在的线索。侯德云用《儒林外史》般的冷峻笔法写出了一个小型的“乡村钱史”:侄子宝山的婚礼上,“所有来宾兴趣都不在新郎和新娘身上,他们只谈一个话题:拆迁。在拆迁补偿的环节上,他们普遍认为,低了,太低!”老大病危,老五拿钱给大嫂,大嫂没接,“宝山说,多少?老五愣了一下,说,两千。宝山把钱接过去,手指头沾唾沫,一张一张数了一遍,数完,把钱塞给他妈,还点点头,意思大概是,没错。”老大病后,是从医院抬回家去作为植物人休养,还是拔管放弃治疗,家属举棋不定,最后的决定,是老大自己做出的:“宝山把医生的话学给他爸听,还说他妈和他都决定继续治疗。他爸摇头,……他爸要写字。……他爸吃力地写了三个字,‘你有钱’。三个字后边不是问号,不是句号,是笔尖戳出的一个洞。”参加老大葬礼,老邻居老庞问老五收入,“老五懂得其中的奥妙。在乡亲的眼里,一个人有没有出息,最关键的指标便是钱……询问的结果是,老庞没觉得老五多有出息,他认为还行,他同时认为老五老婆也还行。”……作品于不动声色中传递出一种担忧——物质主义、金钱至上,正在改变农民的观念,占领他们的头脑,淳朴敦厚的乡村风俗,已经无影无踪。这篇小说的内容含量不小,但恰恰因为事件、细节丰富,一不小心,就可能变成婆婆妈妈、家长里短。但作家的语言功力,成功地绕过了这一危险——他时而揶揄,时而夸张,时而幽默,让叙事始终保持活力,有时寥寥几笔,能为人物画出一幅精彩的素描,小说的主角是这样,就连一闪而过的小配角也是如此。如老大葬礼上,与其长期不睦的邻居老庞,一方面大度地把自家屋子借给老大家人招待客人,一方面又“一直面带微笑,斜仰在背垛上,抽烟,喝水,说闲话,貌似很享受。”这样的描写,散落在小说的边边角角,让过渡性、交待性的段落也不陷入沉闷无趣、淡乎寡味,读者始终不会欠伸鱼睨,而是保持高度的阅读兴奋。

  金钱对人的异化,无往不在,乡村有,城市也有,但并不是每个灵魂都束手就擒、无动于衷。于永铎《没穿裤子的人》(《海燕》2020年第4期)就是一出良心与金钱搏击的悲剧。这是一篇关于借债还钱的小说——生意吃紧、债台高筑的建材批发商人程子为暂时缓解经济紧张,还掉一些债务,就向自己的小兄弟顺子借一笔钱。顺子在快要临盆的媳妇那里软磨硬泡,终于把钱借给了曾经有恩于他的程子,因为是家底儿,是血汗钱,两人约定大年三十儿还钱,否则顺子老婆就要做掉肚里的孩子。但是,与读者毫无悬念的猜想一致,程子到大年三十儿无钱可还。于是一场世间经常发生又生死攸关的讨债大戏就此拉开帷幕。到落幕的时候,程子自杀了,程子的老父亲也自杀了。顺子生了个儿子,借给程子的钱几番折腾,也没要回来,面对程子那精神恍惚的哑巴老妈,顺子欲哭无泪、无可奈何。人们欣赏小说,情节当然是一大要素,但当情节不够“耸人听闻”,就要以另外的东西来诱惑读者、牵制读者、打动读者。于永铎这篇小说“勾人”的地方不少,其中之一在于心理描写——它以全知视角刻画几个良知未泯的人物在债务纠纷中的心灵挣扎。顺子老婆要到医院堕胎,“顺子质问程子,你是人吗?”程子此时产生了幻觉,“觉得自己忽然来到了一个篮球场,眼前全是篮球,眼前全都是拍着篮球的人。程子胡乱地说:投篮投篮。顺子说,我好心借钱救你,你却把我推进火坑里。程子说,兄弟,投篮投篮。顺子说,你莫要装疯卖傻。……程子一下子就蔫了,程子喃喃地说,兄弟!投篮投篮……”大年夜程子自杀前,喝了很多酒,走到后院的雪地上,“程子的眼前居然现出一座钟来,那种老式的座钟,钟摆不紧不慢,瞬间,生命就依附在这种不紧不慢的节奏之中,变化的,只是钟摆上轻盈飞舞着的梦。”由于过度痛苦而产生幻觉,是一种人类本能的心理防御机制,程子无法面对顺子、无法面对良心谴责,篮球和座钟,无理而有理,突兀而自然,有力地传达出人物内心的痛苦绝望。这篇小说的语言特色值得一提——采用人物称名多次重复的方式提领句子。比如:“程子死了?顺子手脚不听使唤,顺子的手变成了脚,顺子的脚变成了手。顺子脑浆子又被抽干,顺子脑袋里又被灌满一个又一个‘为什么’?”这种句子在小说中大量使用,看似繁复,实际起到一种强化、突出的作用,它将事物、动作进行分解、延长,为读者制造出一种电影“慢动作”或“特写镜头”的感觉。试想把上述一段话的“顺子”只保留一个,整个句子将会变得何等平淡!此外,这篇小说中象征手法的运用(如“没穿裤子”这个意象的数度出现)、人物性格塑造(如表面蛮不讲理的程子父亲毫无征兆地突然自杀)、戏剧化情节的安排(如顺子借钱给程子前二人对话、心理的一波三折),也都是超越情节曲折性而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显著特点。

梦境的混搭与命运的困惑

  任初六《记录梦的女子》(《满族文学》2020年第3期)是一篇淡化故事情节、注重内心感受、具有现代派特征的小说。小说主人公银碗是一个身高一米六、纤细单薄、肤色苍白、“打眼看上去仿佛是一缕月光”的老姑娘。她与一位警察谈若即若离的恋爱,她脚崴病休在家,回忆一次在医院里接受妇科检查的经历,她旁观楼下停车场黑色轿车被彩漆涂鸦的诡异事件,她看到在垃圾桶里拾荒的老男人的劳作,她网购,她恐惧猫,她回忆童年时代幼儿园阿姨和父亲之间疑似的暧昧,她浏览网页开启碎读模式,阅读《我是一个30岁的处女……》……读者不会在小说中捕捉到一根贯穿全局的中心线索。作者把梦幻与现实、心象与实有搀杂在一起,拼成一个破碎、游离、模糊的现实镜像。小说的语言可以带领读者抵达某种可以感知的“所指”:女主人公是一个敏感脆弱、渴望爱情、又有些自我封闭的“剩女”,过着孤独的、与幻想梦境相伴的日子,琐屑平淡的日子似乎无边无际、无休无止……但作品本身提供的庞杂而略显无序的内容绝非“一句话新闻”那样一目了然,于是就有更广阔的可供阐释的空间。……读者可以从每个片段中,甚至组成每个片段的不同句子中寻找一种或几种感受、启发,这些感受、启发可以组成一个整体的印象,又似乎不可拼接。

  本季度的中篇小说中,海东升《雅漠营子往事》的故事(《野草》2020年第3期)在时间上距离当代最远。它讲述1946年前后的一段东北旧事。小说以“我”的二叔与大户人家张大舌头家的闺女“五丫”一同失踪开篇,中间展开“我”的爷爷、父亲在镇上与各种势力博弈,努力保住“火石大院”,维持“火石”(玛瑙)生意,最后部分是揭开二叔和五丫失踪的谜底——他们并非有意一起失踪,而是偶然相遇,五丫被几个流窜的日本鬼子劫持,二叔前去追赶,后来遇到东北民主联军队伍,救下了五丫,再后来,两人参加了解放军……小说比较生动地记述了雅漠营子这片土地上的历史、民俗。二叔和五丫令人唏嘘的命运,是小说中较为出色的部分——二叔失踪多年后捎信给家人,后来又是一直没有消息,“那一年的春天,樱桃树和苹果树,在一场春雨后,花,开得很艳,母亲说,今年你二叔该回来了。”可二叔仍未归来,到了夏天,“我二叔嫁接的李子和桃,都长挺大了,却不知道什么原因都掉了下来,接着,叶子也黄了,枝条也死了。”年底“我们”接到通知,“我二叔在攻打海南岛的时候,牺牲了,和她一起牺牲的还有五丫。我看着父亲手中的阵亡通知书,再想想他们牺牲的日期,真的和李子桃子掉落的日子恰好吻合。”——人的生命是不是可以与自然界中的某些事物相互感应?是不是万物有灵?这个问题不是小说讨论的范围,但它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多少年之后,作为国内一所知名农林大学的资深教授,我对这一匪夷所思的现象,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小说的这个结尾,悲伤哀婉,余韵悠长。这篇小说的语言,是民间口语风格的,有很多东北地区的土语,增强了小说的历史感和地方特色。但美中不足的是,作者不少叙述语言还没有超越“习语”“套语”,如果把方言中那些生动、深刻、俏皮的特点进行某种加工或提炼,将会让小说的叙事增加魅力。此外,小说中间部分有些冗长,开篇的二叔五丫失踪事件中断好久,在结尾处才接续,令叙事的吸引力有所降低。

  这就是第二季度辽宁中篇小说的概貌。阅读这些作品,读者大概会会心而笑,会深深叹息,会掩卷思考——这是文学带给人们的独特礼物。当代的生活,人们越来越匆忙,越来越功利,纵然有互联网带来的信息爆炸,人们也越来越紧张,无暇闲适,无地安乐,无由体会比周遭的一切更宽广、更深邃的人生。炎炎的夏季,捧读一册文学期刊,让别样的生活、别样的岁月、别样的精神、别样的世界向我们徐徐展开,让别样的阵阵清凉驱逐心头的焦急燥热,,应当是我们回归文学最强大的理由。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