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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湾往事(节选)
来源:2020年2期《黄河》 | 作者:曾 剑  时间: 2020-12-29

​  1

  头年冬天无雪,春天滴雨未落,接踵而来的是干热的夏季。石桥河水位下降过半,河床裸露的淤泥,干涸龟裂成网状。石桥河两岸的乡民,被迫离开焦枯的土地,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找水。明知道那个村子是一样的,但依然怀着希望。人就是这样,内心的希望永远在别处,在远方。

  浅水井干涸了,深水井旁排起长队。

  幸而石桥河深,竹林湾还不至于完全无水。我们在石桥河的浅水湾抓一些鱼、虾、龟、蚌。父亲说,好多年了,石桥河没这么干过。父亲说,在他记忆中,还是解放前革命烈士田开河被害的那年,旱得河中间就剩下一窄条,像溪沟。那年父亲五岁,刚记事。

  尽管天旱,石拱桥南依然像一片池塘,无论烈日怎么烤,那片水永远是丰盈的。竹林湾人便更相信石桥河里有龙,那片深水区有暗泉,通龙宫,住着传说中的小黑龙。

  那年,父亲还是队长,说要修送水堤。我们竹林湾地势高,干旱天气,地里的庄稼就歉收,水田也只有石拱桥南畈,靠石桥河水的灌溉才有些收成。父亲说守着这么多水,竹林湾还受干旱之苦,说明我们竹林湾人愚钝。

  父亲要在桥下水深处建一个抽水站,把水引到南山坡脚下,在南山坡半腰处建一个送水堤,把水抽到送水堤上,水就能流到竹林湾的每一块田地,竹林湾就可以旱涝保收了。

  有人想阻拦,说动土会动了龙脉,竹林湾会遭殃。父亲买来很多鞭炮,在石拱桥头烧纸放鞭炮,还用石头搭起一个香炉,点上三炷黄香。父亲的意思我们明白,即便动了龙脉,有这几炷香,龙王也会原谅他。

  抽水机需要电来带动。

  父亲说,那就先通电。

  那天中午,我们放学回来,竹林湾闹哄哄的,很多人聚在一起干活,热火朝天。我们小孩子,从大人的腿裆间看到,一群人在摆弄灰白的长长的像大树干一样的东西。我们很快从大人嘴里知道,那就是电杆,我们以前只在书本上见过。我们竹林湾要架电线了。我们看见几根粗大的水泥电杆从远垸那边并排躺过来,每根电杆相隔四五十步。大人们在电杆旁挖一个大坑,把电杆粗的一端,用撬棍撬到坑里,再用绳索拉拽,将电杆慢慢立起来。

  无数男人一起用力,挖土,填坑。他们喊着号子:

  竹林湾呀,嗨哟,

  人心齐呀,呀嗨哟,

  安电灯,呀喂子哟

  好亮堂呀,划哟……

  哟嗨,呀嗬嗨,呀喂子哟,划哟……

  在石桥河一带消失多年的号子,就这么再次响起。麻球说,上次还是五十年代末深挖洞广积粮那阵子,四周的湾子都修塘筑坝。他说,那时他还是童男。双喜的娘葵花笑他,那时你是童男,莫非你现在就不是了?寡汉条子(光棍)!

  麻球不语,私下说,好男不同女斗。

  一根根电杆,像一棵棵泡桐树立在那里,我们好奇地看着一切,迟迟不回家吃饭,有几次还忘记去上学。有一天,我们看见一个带安全帽的人,戴着手套爬到电杆顶端,给电杆安上像耙子一样的东西。那东西上有白色的瓷葫芦,那些沉重的裸露着的电线,就在瓷葫芦上滚动,被拉拽。那些天一放学,我们就围在这些人身边,他们怕碰着我们,一次次驱赶我们。虽然遭受他们的训斥和驱赶,但我们很快像蝇一样再次围上去,比过年还快乐。那几天,我家的伙食也出奇地好,那四个电工一直在我家吃饭。本来湾子里轮流派饭,可他们第一次在我家吃过饭,再吃别人家的饭就不合胃口,于是各家凑菜送来,这家几个茄子,那家几个鸡蛋,由我家负责给他们做。但那些好菜,我并没有吃上。比喻咸鸭蛋,每个切成四瓣,一个碟子里也就三个咸鸭蛋,共十二瓣。每次母亲给那四个电工一人夹两瓣,碟子里就剩下四瓣,那四瓣是不能动的,因为不能让盘子空着。即使客人吃完了,这咸鸭蛋也得留着,下餐再添上一个或两个补上去。还有花生米,母亲一勺一勺地往他们碗里挖,我却眼巴巴吃不上,这是放得住的菜。韭菜煎鸡蛋加水煮,干的都捞给他们吃,我只能喝点汤。

  桌子中央的红烧鲤鱼更是碰不得。但客人也没有碰,他们能否吃鱼,完全看母亲的意思。客人想吃,母亲不发话,他们就不伸筷子。有一次,客人想吃鱼,就说了句暗号。他们问母亲,这样的天,河里的鱼好捉吗?母亲说不好捉,两三天才能捉到一条。我嘴快,抢着说,能捉到,每天都有打渔的过来。结果挨了母亲一筷子。直到第三天中午,眼看鱼不能再放了,再放要坏了,母亲这才一筷子把鱼刺破,往他们碗里各夹了一大块。

  我后来知道,这是大人们的暗号,鱼不像别的菜,鱼夹破就不好看了,就得吃了,下餐就不能凑合着拿出来。主人如果说,能捉到鱼,每天都能捉到,客人就可以将筷子伸过来夹鱼吃。如果主人说,鱼不好捉,或者说天还早,河水有点凉,或者说天凉了,已经不方便下河捉鱼,那么客人的筷子就不会伸向鱼。那条鱼,下餐饭就还能完整地摆在饭桌上。

  不过,那些天饭菜的好坏,并不是我惦记的,我的心思更多地在架电线上。我们看着那些电工,像玩杂技一样,爬上高高的电杆。

  2

  有一天,几个劳力抬着好大一个铁家伙,说是什么变压器。因为人多,后面的人看不清道,前面的人就唱号子,给后面的人引路。引路的唱着报路况,跟着走的唱着应答。

  我那天上学去得早,跟在他们后面。走在前面的刘仁义唱道,前面之之拐,后面的聋二应道,跟到慢慢摆。在一处路窄的地方,刘仁义唱道,前头转弯转得急,聋二应道,我们轻轻挨过去。

  我喜欢刘仁义唱号子,更喜欢聋二的应答,他的应答颇具文采。刘仁义说左边弯弯缺,聋二道脚踩半边月。几步之后,刘仁义把前面的岩包唱成狮子堡,他说右边狮子堡,聋二接住道罗汉扇子往左摇,就是说后面的人,要往左靠一点。走到一片略为宽阔的地方,以为路顺畅了,偏遇上头顶有很多树枝,前面的人唱,轿顶轻丝高高挂,后面的应道,弯腰曲膝头低下。

  那是多么美的劳动场面啊,除了报路况减少事故,还能自得其乐,忘记苦和累。

  电灯终于接通了,我们像看西洋景。竹林湾的人每天谈论的都是电灯,每天天还没黑就把灯拉着。新鲜的不光是我们孩子,大人们也一样,一家一家地串门。电灯的明亮,让夜变得通透,人心里似乎一下子敞亮了,再没有那么多隐密。

  几天后,新鲜劲过去,有的人家舍不得用电,天暗了也迟迟不开灯,有的人家又点起煤油灯,说是比电灯省钱。我也突然不喜欢电灯了,发现在电灯下人没了影子。一个人没了影子,是很可怕的事情,比有影子的人还吓人。

  聋二是我们竹林湾唯一没有通电的人家。到窑场,要过后山坡,再到北山洼,要好几根电杆,还要好多电线。上面没批这段路的电杆和电线,竹林湾又拿不出这份钱,聋二自己也架不起,所以无法通电。有人劝聋二回湾子里住吧,在孤山野地做什么,像个野人。聋二却不回来往,他想自己想办法,到山上砍木头电杆,扯胶皮电线,但麻球阻止了他。麻球说,这么远,北山洼风又大,电线会被刮断。刮断电线事小,把林子点着事就大了。聋二说,我何尝不知道?我只是想,四郎向阳写作业,油灯光太暗。我急忙说,干爷,我不喜欢电灯,电灯下人没有影子。人没有影子,就像没了魂,很骇人。我说,电灯使夜晚透亮,人没了遐想。

  什么想?瞎想?你个躶日的,嫌我们没文化,就拿这些骚词来肉麻我们?麻球说,我看你这个躶日的,将来竹林湾怕是容不下你。聋二哩,你儿子日后是要吃外饭的,怕是要到京城去哩。

  躶,是我们鄂东北山里方言,指男人身体上长出的果子,也就是性器。

  我看见聋二朝着麻球自豪地笑,仿佛我到京城去吃外饭已成事实。

  我并不是聋二的儿子,我叫他干爷,是他干儿子。我家弟兄多,困难,聋二没有家室,又稀罕我,就把我当干儿子,其实我更像他的养子。

  煤油灯的光,在透过门缝的夜风中闪烁,我在油灯下写作业,聋二沉默一旁。这情景让我日后想起来是那么温暖。聋二的眼睛,在油灯下看上去,显然没有白天清澈,一切都是朦胧的。

  湾子里安电时,二郎三郎是兴奋的,他们给我出谜语:屋里牵根藤,藤上结个瓜,一到太阳落,瓜就开红花。可我硬是没猜出来,当他们告诉我是电灯时,我一下子发现了谜语的魅力。

  竹林湾安电,我瘸腿的父亲是最大受益者,那是他出人意料的收获。那天,父亲与那些满分劳力一起,把最后一根电杆往坑里栽时,膝盖被压在电杆下,幸亏他脚下是花生地,是松软的鲜土,要不那腿就成肉饼了。当一起栽电杆的人把压在父亲膝盖上的电杆撬起时,父亲一声惨叫。麻球说,完了完了,这下他这条瘸腿,怕不只是瘸,要彻底废了。那知父亲站起来,身体更直,向前走几步,竟然看不出瘸了。麻球说,那根电杆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给父亲正骨了。他说父亲的膝盖,以前错位了,现在一碰,倒被正过来了。我不知道麻球说的有无道理,我只记得父亲就这样,在瘸了多年后趋于正常。麻球说,这是老天帮忙啊,医生都治不好,电杆子给治好了。这是福报!

  我也觉得挺神奇,父亲的腿看上去真的没以前那么瘸了。这也许是大伙的感觉,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事实,但父亲的腿比以前的确利索了。

  通了电之后,整个竹林湾的夜都是亮堂的,灯光倒影在石桥河那片变得窄小的水域,神秘而美妙,真的像存在传说中的龙宫。可龙一般住在海里呀?麻球说,咱这里住的是小龙。

  我们不相信,老师曾说过,世上并没有鬼,是因为人们怕“鬼”,便编了很多“鬼”来吓人。至于龙,也只在传说里。

  电线扯到麻球家屋檐下戛然而止。他不用电。他说,我还是用煤油灯吧,我一个寡汉条子,夜里再没个影子晃动,太孤单了。可让他像我们一样,夏夜也到石拱桥上去睡,他又不去。那么热的夜,我们每天天还没黑,就扛着卷成团的凉席,到石拱桥上去占地方。石头被晒一天很烫,但河面有风,比屋里还是要凉快些。整个村子只有少数几人不出来。其中一个就是麻球,他说他见不得别人夫妻,成双成对地躺在石拱桥上,伤风败俗,成何体统?我父母也躺在石桥上,但父亲同我们睡,母亲一个人睡。还有两个人不出来,就是刘映山和他女人。麻球说,这个知识分子更骚,夜里不出来,是要“开夜工”。我起先不懂他的意思,麻球解释说,他们夜里要做男女丑事,就是上骒。

  上骒,也是我们鄂东北方言,指动物交配。

  奇货也出来。他不但出来,还同他那个大嘴巴女人半夜里制造猪哼哼一样的响动。那时候,满桥的人都在熟睡,是麻球先听到的。麻球半夜里像巡逻似的,跑到桥上来。他说,奇货你是狗啊,一天也离不开女人?我在自个屋里都被你吵醒了。奇货和他女人葵花,赶紧起身披着床单回去了。麻球的笑声追逐着他们,这么热的天,真是竹林湾的劳模啊!麻球的笑声,引来更多人的笑,这就是麻球笑别人的目的:得到更多迎合他的笑。

  还有一个人夜里不出屋,这个人就是我二奶,她好像忘却了外面的世界,好像感受不到冷与热,无论冬夏都不出来,除了每天黄昏上后山坡等我二爷。很早以前,我二爷撇下她去当红军,就再也没回来。后来二爷成了烈士,我们都知道了,可就是不告诉她。麻球惦记着我二奶,他说四郎啊,你去把你二奶接出来,这么热的天憋在屋里,会憋出蛆来。

  我说,你才长蛆哩!

  3

  电通了以后,父亲开始实施他的第二个目标:建抽水站,筑送水堤。抽水站在河边,送水堤筑在南山半腰坡。南山地势高,水只要到达送水堤,就能流经竹林湾每一块田地。有人出来反对,说工程太大太难,不是竹林湾人能完成的。父亲便告诉他们,这一关总是要过的,闯过去就好了,竹林湾就不受干旱之苦了。父亲的公鸭嗓发出铿锵的声音,配合的手势也坚决有力。第一天,从早到晚,父亲下到河里掏淤泥,没有任何人响应他。第二天,有一个人跟在他身后,那就是聋二。第三天,极力反对建抽水站的麻球也参与进来。慢慢地,跟在他身后的人多起来,竹林湾送水工程浩浩荡荡地开工了。没有设计图纸,父亲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图纸就在他脑子里。

  工程展开之后,父亲遇到了不少困难,他到镇上找镇政府求援。父亲本来是想要抽水泵,还有粗大的抽水管。那个叫耿定成的镇长,觉得一个湾子独自完成这么大的工程了不起,不但免费给父亲提供所要的一切,还派来一个技术员指导。

  这是一个年轻的技术员,水电大学毕业,会工程爆破。技术员也姓杨,叫杨万一。他说是万里挑一的意思,是他父亲给取的名字。大人们叫他杨技术员,我叫他杨技术哥。因为有这样一位同姓的本家哥哥在镇上,我很骄傲,像亲哥似的叫得亲切。杨技术员穿着蓝色运动服,白色运动鞋,走在我们乡道上像跳舞似的,躲避着猪牛粪和鸡屎。一天下来,那双白色运动鞋还是那么干净,我总是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我甚至想,自己长大了,一定要成为他那样的城里人。可要成为城里人,就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考大学。

  奇货的妹子气兰不喜欢杨技术员,说他只是个饭桶,穿得这么干净,哪像做事的人?跑到我们竹林湾疗养来了?气兰性子辣,话语粗俗,说得杨技术员满脸通红。我们起先以为气兰真的烦他,直到有一天,麻球在后山坡看见他们一前一后钻进松树林,才知道一湾子人被她骗了。气兰那么恨杨万一,当众叫他饭桶,其实是打情骂俏。

  气兰名字的由来,也是个故事。她原本叫“气难”,并不叫气兰。奇货娘意外地怀上她,生她时因年龄大难产,差点丢了性命。当娘的肚里有股气,难以消除,就随口叫她“气难”。气兰长大后,从名字里知道她是不受母亲欢迎的人,便记恨母亲。她坚决要改名字,民办教师刘映山说,那就叫气兰吧,气若兰花多好。

  竹林湾大,地坡田畈有的离得远,送水渠要往长修,弯弯转转,像人的经脉通向每一块肌肉。父亲称这项工程为“伟大工程”,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千秋伟业,那语气好像他是古代帝王。父亲全身心投入这项“伟大工程”,他把活分成无数块,该合干的合干,该分开干的就单干,让一个工程同时在几个地段展开,避免吃大锅饭磨洋工。父亲怕耽误了地里农活,就把地里的农活分片交给各家管理,一时间农业学大寨的干劲出现在竹林湾。大人们天不亮就下田畈,抢着干农活,早饭后集体出工修渠筑坝。抽水站、送水堤、流水渠建成的第二年,石桥河两岸实行农村责任制,分田到户。报纸上说最早实行农村承包责任制的,是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其实父亲把田承包到户,比小岗村还要早。在分田到户这件事上,父亲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没人知道这件事,没人报道父亲,这就是父亲的悲哀。

  竹朴湾南山高,离河湾远,需要很多大铁管,费钱。铁管架得过高过长,还得好大的马力,又费电。杨技术员说,干脆打洞吧,将洞一直打到南山脚下,让河水流进洞里,再从南山半腰坡垂直打一口天井,直通下面的水洞,再用泵从天井里抽到送水堤上。但杨技术员又怀疑,打山洞太苦太累,竹林湾这些村夫怕是不行。父亲脖子一梗反驳道,竹林湾的男人没有不行的。杨技术员说,那就干吧。

  父亲依然将活承包到户,把整个凿洞工程切分开:一共多少米,每家男人几米,妇人几米,小孩几米。西边凿洞,东边打井,同时开工。井打成后,由东向西,迎着那边洞口的方向打过去。两头相隔三百米,怕洞打弯对接不上,两边的人就在洞里将小石头系上绳子,像石匠那么吊线。

  我家人多,分得打洞的米数就多,而且偏偏我家打洞处,遇上了岩石层,不得不凿眼放炮。二郎从老君山里回来帮忙。

  那天下午,洞里传来一声轰响,整个竹林湾像发生地震。洞外的人吼叫,出事哩,出事哩,这么响怕是伤了人。我感到天塌下来了,因为聋二就在洞里,他给我家帮工。我呼喊着干爷,二郎其时也在洞里,但我并没有呼喊他,那一刻我才知道,聋二是我最惦念的人。

  父亲站在洞外,摇摇晃晃的,几乎要倒下了。他说,是哑炮。他说,是哑炮又响了。

  闹半天一场虚惊。当时聋二刚入洞口,离爆炸点远,没什么事。二郎也无致命伤,他昏死过去了,是强大的气流所致。只是一块飞石砸中他右胳膊的肘关节,自那以后右胳膊就有些伸不直了。有人为他惋惜,更多的人是庆幸,毕竟他的胳膊在慌乱中,挡住了黑暗中砸向他脑袋的一块石头。

  真是捡了一条命!麻球说。

  两条命哩,还有聋二。母亲说。

  4

  我们竹林湾的这项水利工程,最初预计要半年时间,结果四个月就完工了。抽水站像一列火车立在南山坡,向后山延伸,直达北山洼,渐渐隐入树林。第一次试水是在深秋,旷野到处凉飕飕的,但我们小孩子不顾这些,赤溜溜跳进送水堤,冲向那个大铁管,搏击水浪。

  一湾子的人庆贺,这么大的工程,没伤人没死人(二郎那点伤,在竹林湾人眼里算不得伤),竹林湾的人真行哩!然而气兰却给大伙添堵了,她的肚子比之高大的送水堤,更明显地挺立在村人眼前。

  那挺起的肚子,让竹林湾人一下就想到了杨技术员。以前,他们还以为气兰与她说的饭桶只是简单地谈情说爱,哪知竟生米煮成熟饭。其时已是年底,竹林湾的送水工程结束,技术员杨万一已回到镇里。

  出了这样的丑事,最好的遮丑方法,就是同那个丑闻制造者结婚,把气兰嫁出去。可哪知杨技术员早有对象,是镇中心小学的老师。那老师长得黑瘦枯干,像个劳苦的农妇,但人家是人民教师,有文化,工作好,是城里人。气兰就算真如刘映山所说气若兰花,怕也是鲜花开错了地方,还是认命吧。

  气兰却偏不认命,像很多人的悲剧,都是不认命诱发的。气兰到镇上去找杨技术员,杨技术员躲着不见。好容易在上班的路上堵着了,杨技术员竟然像健忘一般,认不得气兰了。气兰说他装疯卖傻,想跟人家闹,杨技术员的未婚妻跑来,指着气兰的鼻子就骂。气兰在竹林湾依仗他哥奇货能撒泼,可到了人家地盘上,就只有哭的份了。那个女老师骂气兰,骚货烂货破货,一个癞蛤蟆在乡下窝着趴着得了,还要到城里来丢人现眼,想吃天鹅肉。你肚子指不定是哪个男人搞大的,却赖上我家小杨。

  人家是老师,靠嘴吃饭,气兰哪是对手。

  奇货是竹林湾的屠夫。那天,他裤腰里别着剔骨尖刀,把杨技术员挟持到竹林湾,像扔一只病狗一样,把他扔到气兰面前。当时,气兰正站在送水堤下的那片茅草地,望着杨技术员最后离去的方向发呆,并未发现他已被她哥挟持到她跟前。奇货要杨技术员当面给气兰一个说法。田畈里干活的人,慢慢围过来,既是劝架息事,也是来看热闹。

  杨技术员扑嗵一声,跪在气兰面前:气兰,我爱你,我就爱你!这样的话,这样的场景,竹林湾人只在电影里见过,在现实中还是第一次遇到,个个觉得肉麻,调转脸去不看他们。有人还说,能听见杨技术员当这么多人说出这样的话,气兰受点委屈也值得。哪知杨技术员越说越离谱:气兰,你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你。可是我太大,你太小,咱们年龄相差悬殊。那年我同你哥在矿上,我是故意死的,是为你而死的,就是为了等你,让我永远二十岁。今年,你也二十岁了,跟上我走吧。

  这哪里是杨技术员说的话,分明是死去的桑伢说的。麻球说完了完了,杨技术员被鬼缠住了,快去找桃树枝。就有半大小子,飞也似的跑到农场的林子里,折回桃树枝来,递到麻球手中。

  有人搀扶着气兰让她回屋。几个男人将杨技术员拖进气兰家,把他和气兰关进堂屋。他们灭了电灯,将八仙桌上的煤油灯点着,开始对杨技术员抽打审问。他们抽打杨技术员,据说是抽打桑伢,杨技术员并不疼。奇货抽打着问杨技术员,你是桑伢吗?是就滚!麻球在一旁添油加醋,配合奇货做法事,他手拿一颗鸡蛋,让鸡蛋大头朝上。奇货喊着我们竹林湾死去的几个人,有老死的,有意外死的,一边问一边抽打杨技术员。油灯闪烁,墙上到处是晃动的影子,好像那些新鬼旧鬼都来了。经过一番抽打审问,当问到那个鬼是不是桑伢时,麻球手中的鸡蛋立住了,表明附在杨技术身上的鬼就是桑伢。听说桑伢活着的时候,是很可爱的一个小伙子,麻球非常喜欢他。现在他不轻易做决定,他维护着桑伢声誉,否认是桑伢。他说,桑伢厚道,不会害人,怎么会是他呢?奇货却咬定是桑伢,他把三根筷子立在一个盛了半碗清水的碗里,奇货喊到桑伢的名字时,他扶筷子的手慢慢松开,三根筷子居然全立起来了。奇货说,还说不是桑伢,桑伢自己都承认了。打,给我打,狠狠地打!

  奇货一下比一下狠,抽打着杨技术员,嘴里却在骂桑伢。

  桑伢八十岁的老母,站在奇货家门外,听着屋里发生的一切,泣不成声。她不相信儿子桑伢会害人。当年她怀桑伢时,挺着个大肚子,嘴里无味,就想到门前的桑树上摘一把桑椹吃。伸手去摘时抻了腰,动了胎气,桑伢早产在桑树下,她便给儿子起名桑伢。二十年后,门前那棵桑树无缘由地死了,桑树死后不久,桑伢也死于矿难。

  奇货和麻球驱“鬼”做法事时,我看着八仙桌上大头朝上立着的鸡蛋,看着那三根直立在水碗里的筷子,听着他们吼打“桑伢”,我脊背一阵阵发冷,头上像有一个紧箍咒,毛发耸立。我紧紧地握住一个人的手,那个人把我搂着,他就是聋二。

  奇货愤怒了,大吼一声,朝杨技术员跺了一脚:桑伢你个狗日的,你走不走?你不走,我放血了。

  放血就是做道场的法师用刀把他自己的手指划破,把血洒在被鬼缠住的人身上。鬼是没有肉体没有血液的。鬼怕血,如果沾上血就人不人鬼不鬼了,只能在阴阳边界游荡,做鬼不得,也无法投胎成人。

  随着奇货一声吼叫,一脚跺地,那“鬼”果然怕了,逃离杨技术员。我们看见八仙桌上的鸡蛋倒了,碗里的三根筷子也倒了。筷子倒下的同时,听见杨技术员说,好了,我不缠杨技术员,我也不缠气兰,我走了。奇货说,这就好,赶紧把门打开,让桑伢快走!于是有人将门打开,整个屋子像滚进一轮太阳,光芒四射。

  没了“鬼”纠缠的杨技术员,居然失忆了,什么也不记得。他不记得自己与气兰约会过,更不记得自己同气兰有过肉体之欢。麻球说,这么说来,他同气兰在一起时,实际上是桑伢借用了他肉体。他是受害者。这么说来,孩子不是他的,是桑伢的。

  聋二挥手扇了杨技术员两个耳光,一左一右,打得他嘴角出血。杨技术员怒视着聋二,问你是谁了,为么事打我?气兰冲过去,拦住聋二:你别打我的人,他是我的人。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看见聋二头仰天,许久不再说话。有一滴泪从他眼里滚出来,顺着脸颊滑落,他拉起我的手说,四郎向阳,走,我们走!

  我以为杨技术员身上伤痕累累,结果没有一点血印,只有一些细微暗伤,像青筋一样,并非我想的皮开肉绽。麻球说,这是桃枝蘸水的功效,是法师驱鬼的技术高明。也有人说,明明打的是“鬼”,不是杨技术员,杨技术员身上咋会有伤?

  那天夜里,竹林湾上空传来桑伢八十岁老母的哀嚎,悲悲惨惨凄凄切切,瘆人骨髓。从她的哭声里,听出她在埋怨桑伢,说他不该害人,在阴间应该好好表现,让阎王高抬贵手,早点投胎为人。同时埋怨奇货和麻球,他们不该那么收拾桑伢,一个湾子里的,一点情面都不给。狠毒哩,连一个死人都不放过,我也去死哩。但没人把她的话当真,在竹林湾嘴上说死的人,从来不会真的去死,倒是那几个跳桥跳崖跳井的,事先从未对人说过要死。

  他们驱“鬼”的方法太神奇了,我们孩子又怕又爱。我到学校把这些事讲给同学听时,被老师撞见了,老师说莫信他们的,那是骗人的魔术,是事先设计好的。

  那么真切,怎么能事先设计好呢?我冥思苦想,但不得结果。

  5

  杨技术员回到石桥河镇,他那个干瘦女人发现他身上有暗伤,要去大闹竹林湾。杨技术员一把拽住,说他们抽打的不是我,抽打的是死鬼桑伢。干瘦女人气得紧握双拳,擂鼓一般捶打杨技术员,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这伤可是真真切切地在你身上。杨技术员说,他们打的不是我,是桑伢啊。气兰那孩子也不是我的,是桑伢的,我只不过被桑伢附体了。干瘦女人盯着杨技术员若有所思,突然像一尊被雨浸泡的泥人,坍塌在沙发里。

  关于气兰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桑伢的还是杨技术员的,竹林湾没人能说得清,直到有一天黑夜,麻球一声呼喊,快来人啊,有人跳送水堤了!

  喧闹声响起,无数脚步在暗夜里奔向麻球的呼喊之处。竹林湾一旦出大事,家家户户都会去帮忙。我听聋二说,莫不是气兰?他披衣飞奔,我跟在他身后,外衣都没来得及穿。

  果然是气兰。我们赶到的时候,她被卡在树桠上,像一只死去的猫。聋二爬上树去抱气兰,麻球喊人回去搬梯子,抬门板。

  他们费很大劲才把气兰从送水堤下营求上来,又传递下来。麻球说我睡不着,夜里起来走走,看见送水堤上有个人,还没来得及喊,她就飞身跳下去了。幸好老天不让她死,卡在了树桠上。

  气兰静静地躺在门板上,有人用手电照着她,她的脸苍白得骇人。有人喊,别照脸,照个么脸!

  手电光往下移动,我们看见气兰的大肚子坍塌了,临时塞在身下的棉被湿淋淋的,被血浸了。她产下一个婴儿,还未长成就死了,像一团粪便。本应该也像粪便一样丢弃,就像湾子里那些女人小产的胎儿一样。气兰却不,她活过来后,把婴儿抱到河边,在河水里洗干净,然后用红布包裹好,装进一个木匣里,准备送到北山洼,那里是他们刘家的坟山。按竹林湾的风俗,未成年死去的男孩,是入不得祖坟的,何况仅是一个肉团。但气兰不管这些,她将红布包裹的肉团放进竹篮里,拎起竹篮,扛一柄锄头,去了北山洼。葵花试图阻拦,气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剪刀抵在自己脖子上,吓得葵花说完了,这可咋办哩?

  竹林湾人寻死大都是跳桥,气兰却要跳送水堤,大家心里都清楚,她是在修送水堤时认识杨技术员的,她与杨技术员私会,也是在送水堤旁的松林里。

  气兰从此沉默寡言,竹林湾的说法是她“神经”了,用城里人的话说是抑郁。气兰不说话倒也没什么,可她连带得细竹也不爱说话了,一副悲伤的样子。细竹是毛刺的姐,气兰的亲侄女。有一次我在村口碰见细竹,说你幺姑孩子殁了,你这么伤心,你可真懂事。她的回答让我意外,并且充满恐惧。她说我不是伤心,我是害怕。幺姑生的那小伢,根本就没埋掉,变成了一只老鼠,一直跟在幺姑身后。那老鼠剥了皮,肉像细竹似的。

  说完独自走了,把一个骇人的画面留给我,我每次见到她幺姑气兰就害怕,但又忍不住去看她,看她身后是否跟着一只剥了皮的老鼠。如果离得远了,她身后就好像真有一个模糊的东西,近了却什么也没有。那段时间,每逢黑夜来临,北山坡被北风吹得呜咽时,我心里就会生出恐惧,脑子里跳出一个肉团,像老鼠从坟洞里钻出来,爬到窑上我的床前。

  我家弟兄多,人多,屋少。父亲无力为我们多盖一间房,我就跟我干爷聋二住到了窑场。那几天夜里,气兰身后跟着的那只剥了皮的老鼠,总像在窑棚里,总像要跳到床上来,钻进我被子里。我往聋二跟前凑,聋二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才不至于太惧怕。

  父亲不再吹嘘自己带领村民干那么大的工程没伤人没死人,即便抽水站和送水堤,在未来几十年使竹林湾不再惧怕干旱,但毕竟气兰跳了堤,成了“神经”人,一个胎儿的命也没了。

  令竹林湾人难以置信的是,奇货竟然放过了杨技术员。有人说,他天不怕地不怕,到底还是怕鬼的,怕附在杨技术员身上的桑伢。另一说法是,杨技术员在镇上管工程验收,那是个肥差事,给了奇货一笔钱,事情也就过去了。私下都替气兰鸣不平,杨技术员那么有钱,与气兰想爱一场,竟然没给她买一对金耳环一枚金戒指。至于聋二,除了沉默,还是沉默。麻球叹道,不放过杨技术员又能咋地?死了一个伢,疯了一个女人,再拼出两条命来?气兰都是命,怨她娘啊,给她起个么名字,又是“气”又是“难”。

  这事大概过去了一年,杨技术员下乡,依旧骑着那辆自行车,在石桥河镇南出口的河坝上,连人带车摔了下去。那坝并不高,也不陡,可偏偏倒下去时,自行车车把杵在他心窝上,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心给捣碎了。消息传到竹林湾,有人说是报应,有人说是气兰的那个伢在阴间没了爹,没人抚养,阎王把他叫去了。

  黄昏的风袭来,穿过石缝发出唢呐一样的哀怨。我坐在高高的送水堤上,我望着南面的观音寨,望着不远处的石桥河水,还有那石拱桥。有时仰头看天,我感到我离天空很近,气兰和杨技术员的故事,就像我脑子里一个残留的梦。

  6

  深秋,聋二要到老君山去砍柴,我让他等上我,等我放了寒假一起去。他说等到你放寒假天冷了,树冻得硬邦邦,砍起来费劲。再一个,万一到时下大雪封山,柴就砍不成了,就烧不成砖瓦了,明年就盖不成屋了。

  聋二一直想把窑场的茅棚改成青砖瓦屋。

  聋二要走,我一个人不敢在窑场住,他准备把我送回家,我躲在茅棚里大哭。我想跟他一起去,聋二就带我去找刘映山。那时候,刘映山是我的班主任,教我们语文和算术。聋二说,刘老师,我要带四郎向阳到山里砍柴,他会落下几天课。你费心了,他落下的课,等他回来后,我每晚送他上你家补一补。。

  我姓杨,小名叫四郎,学名叫向阳。聋二总是把两个名字连一起叫,喊我四郎向阳,听起来像个日本名字。

  刘映山说没事的,一个湾子住着,没事的。杨向阳聪明,只要不是落得太多,他跟得上。你们早去早回,回来后到我家来,我给他补课。

  刘映山的女人王桂莲说,到时到窑上补吧,我家闹哄哄的,又是鸡又是猪。窑上干净,除了你们两个男人,什么也没有。

  我还是个孩子,王桂莲居然把我叫男人,我很不爽。聋二说行,那到时就到窑上吧,回来我请刘老师到窑场过夜。

  其实,我明白王桂莲的意思,这个小气的大个子女人,她怕到时我到他家补课,耗费她家的电,还得烧茶水给聋二喝。

  聋二起身时,塞给刘映山一包烟。我跟在聋二身后往窑场走,王桂莲迈着大步,追出来送我们,说四郎有福啊,聋二对你比亲生的还亲。聋二说有个屁福,我又不是能干人,他跟着我受罪。

  第二天清晨,紫红的霞光洒满窑场时,聋二挑起我们的被褥、砍刀、稻草绳,还有碗筷和大米、南瓜、萝卜,踏着霞光出发了。

  我们奔向远垸,在远垸村子尽头一个叫吴大的人家停下来。这是一个尴尬的人家,一个老母亲带着五个寡汉条子过日子。因为阶级斗争那阵子,他家被定为富农,没人愿意嫁给吴大吴二吴三作媳妇,那时弟兄三个正年轻。后来帽子摘了,年纪却大了,可怜弟兄五个,四个寡汉条子。不过老五刚初中毕业,说是寡汉条子还有点早。老五倒是争气,全镇校运动会,拿了800米、1500米、3000米三个跑比赛第一。我们到他家时,看见老五牵头牛,在水塘边的草坪上,一边放牛一边看书,我立刻对他充满敬意。

  吴三开手扶拖拉机,我们坐在车斗里。好远的路,拖拉机一直往山里走,山路相当颠簸,颠得我们失去时间的感觉。也不知山里暗,还是天黑了,吴三打开拖拉机的灯,但灯光实在微弱,还需吴大和聋二一人手持一个手电,照着车前方行进。拖拉机哒哒哒的,手电光一伸一缩的。我们像手持两柄电钻,开着挖掘机,在挖掘山洞。我们终于在黑暗的前方看见一星灯光,是山里一户独立的人家。吴三把车停到门口,屋里出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聋二跟他言谈几句,好像是说砍多少车柴给多少钱,或者给多少钱,那片山就都归他了,除了树不能动,灌木随便砍。言谈几句话后,老汉点头,聋二也点头。老汉让我们进了堂屋,指着一间黑漆漆的小屋对聋二说,后生伢,那是灶屋,你们自己煮饭吧。都说累了,不煮了,早点睡。老汉抱一些干树叶,还有稻草,撒在堂屋里,说只有一张床,能睡两个人,别人得睡地铺。吴大对聋二说,你带着四郎睡床吧,细伢小,莫睡病了。老汉好像这才发现我这个细伢,伸手摸一把我的脸,那是一张又粗糙又温暖的手。听说触摸是相对的,他会感到我的脸又光滑又冷么?

  7

  我醒来天已大亮,已闻见锅里的饭香。大人们在泉水边刷牙洗脸,我也跟过去洗脸刷牙。吃过早饭,我们向深山里进发。拖拉机留在老汉家,我们的东西都裹在被子里,然后把被子塞进麻袋。聋二挑着锅碗瓢盆和我俩的被褥,吴氏三兄弟一人挑着生活用品,两人扛着几根杠子。灌木丛茂密,需要在树隙间穿行。我们行进得很艰难,行了一阵子,吴三说走不动了,就这儿打脚吧。于是安营扎寨,找一块平地搭茅棚。他们把几根杠子顶端收拢,用稻草绳绑起来,在四周砍一些树枝,再将树枝横成行,竖成绺地绑在几根杠子上,最后在里面铺上碎枝末叶,两个尖锥形茅棚就搭成了。老汉给挑来两担稻草,都是上等稻草,一根一根黄亮柔软。我们把稻草铺在茅棚里,我把被褥铺开,很是兴奋。

  老汉叮嘱,山里有豺狗,不过它不咬人,只叼鸡。再说你们人多,又都是男将,一嗅到你们身上的汗臭它就跑了。但要提防狐狸精,它专迷小孩子,你们几个大人没事,这个学生伢可不能睡得太死。我突然惧怕起来,聋二说没狐狸精,他逗你玩呢。我看着老汉,他朝我笑,果然是逗我。

  夜里躺在茅棚里,我依旧很兴奋,竟然不再害怕。清晨起来,鸟声水洗过一般清亮。满眼是雾,像仙境。我望着眼前的一切,聋二望着我,我淹没在他疼爱的目光里。

  茅棚往下几十步的地方有一眼泉,我们在那里刷牙洗脸,淘米洗菜。锅架在泉边的石头缝上,开始我们的野炊。吴大生火下米,掌管火,其余的人去砍柴。

  我站在一旁看吴大做饭。大米是我们自带的,吴大淘干净放进锅里,添水煮开后,再捞出来蒸透。饭做好了,我招呼他们回来吃饭,帮他们打洗脸水,再把饭一一盛好。

  吴大是一个很温和的人,五官周周正正,只是年龄有些大。我不会看年龄,说不清他有多大,只断定他是我父亲那一辈的人。吴二和吴三也不丑,五官也一样周周正正。我纳闷这样的男人,咋就找不着媳妇呢?我们石桥河一带,除了聋二和麻球,那么多长得让人烦的人,比如什么大嘴,都找着媳妇了。我替他们生出一丝悲伤,哀叹这世事不平,但吴大好像并不悲伤,更谈不上绝望。他总是面带微笑,用一种疼爱的目光看着我,也看着周围的山水。他说,聋二啊,你有这样个儿,这辈子该知足了。他偶尔也叫我“儿”。

  吴二呢,看不出对周围事物的热情,也看不出冷漠,是很多村夫面对大地的表情。倒是吴三,沉默寡言的,鼻梁与眼窝处有一道横皱,我从他的沉默感受到了他的忧愁,大概是想娶个媳妇吧?

  聋二砍柴,让我看书,我哪看得进去。我拿起砍刀也要去砍柴,聋二吼叫起来,你别干这种活,别砍坏了手!你砍坏了手,咋拿书,咋捏笔?你将来是要靠笔杆子吃饭的。吴大笑道,看你把他惯的,我七岁就会烧火煮饭,他现在多大了?有十一了吧?

  聋二说,时代不一样了,我们农村该出些读书人,总这么下去不行的。

  吴大做饭时,让我给他打下手:儿,把碗涮了。儿,把菜洗了。可当我蹲下刷碗或洗菜时,他又嫌我干不好,自个去干。有一次他一边刷碗,一边很郑重地对我说,四郎啊,给我当儿吧?我没老婆,有你这样一个儿,我这辈子也值了。我砍几拖拉机柴回去,就烧砖烧瓦做新屋,到时咱爷俩住进去。我们远垸有山有水,并不比你们竹林湾差。还吓唬我,你们那石桥河里总死人,你们竹林里的毒蛇“青竹彪”凶得很,一咬到人人就得死。

  聋二听见了,说他,你搞么事?

  吴大说,我知道你是他干爷,可多一个干爷,多一份照顾,有什么不好?我砍好柴回去就烧窑,腊月里只要不下雪,我就能做屋,不等正月四郎开学,就可以把他接到我家住。说罢,吴大大笑,聋二大笑,我也大笑,都知道是玩笑话。

  8

  一层层的山,无边无际的树,鸟儿叫得人心痒酥酥的。阳光稍微热烈一些时,那泉水流淌声,让人听着就凉爽。

  我看到了野鸡。我在竹林湾北山洼也看到过野鸡,但都是母的,公野鸡还是第一次看到。当聋二告诉我,那是公野鸡时,我惊叹它这么漂亮,与电影里的孔雀差不多。聋二又告诉我,动物界与人不一样,动物都是公的美,只有人是女的漂亮。

  吴大抓到一只兔子,一只灰色的很肥的兔子。他们让我看好了,等晚上回来杀掉吃。他们砍柴去后,我看着箩筐里的兔子,它用一双红眼睛也盯着我,好像乞求我把它放了。它肚子很大,好像是怀崽了。我想象它将被剥皮,从嘴巴的豁口处下刀,最后炖它的肉吃,心一软就把它放了。它先是使劲地狂奔,狂奔着又突然停下来,回头张望我一眼跑进林子里。

  聋二他们砍的柴,就那么散放着,让穿透枝叶的阳光晾晒。等天色向晚,他们再把柴禾堆起来,避免夜里露水打湿。第二天雾散去,又把柴禾散开,如此反复晾晒,直到干得差不多。

  柴禾越堆越多,到第四五天头上,柴禾就不再晾晒,用草绳打捆,一束束像稻草人。

  吴大弟兄仨个都不错,虽然我们两家分开砍柴,但他们并不分得那么清。他们砍得快,收晒柴禾也快,像机器一样利落。聋二就一个人,身体也不如他们强壮,而且干活时间一长,就哮喘咳嗽。吴大他们便断不了帮忙,像给自己干活一样勤快。有一次干完活,聋二躺在草地上望着天说,唉,这一家人,这么厚道仁义,咋就娶不到媳妇?他本是自言自语的,我却听得真切,心像被猫抓了一下。他说别人,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除了我,他也是孤身一人,而我终归要离开的。

  吴大闲下坐在聋二身旁,我听他们说话,聋二觉得吴大是个好人,想把他妹子气兰说给吴大。他对吴大说,你年纪不小了,需要一个人作伴。我妹子气兰呢,跟过一次人的,精神上受了点刺激,也需要人疼爱。她病得并不重,只要有人疼有人爱,慢慢伤口就好了。把过去的事忘了,她就是一个过日子的人。

  吴大说,我晓得,你是好心,可我都五十多岁了,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

  好说歹说,吴大就是不同意。聋二说,那就说给你家吴二吧。吴大说,我家老二年龄也大了,你真要是可怜我们弟兄,就把气兰说给我家老三吧。他想要媳妇,嘴上不说,心里抓心挠肝。年龄也将就,才三十八了。

  聋二问,老三能同意吗?吴大说,唉,我们这样的家庭,还有什么本钱挑剔别人?能娶个媳妇,续个香火,就算祖上积德了。

  那试试看。聋二说,我妹子精神上受了点刺激,但我清楚,她找个人家,有了孩子,日子过起来,就会好的。

  可是气兰愿意吗?吴大半信半疑的,他对自己的家庭缺少信心。

  气兰都那样了,也没本钱挑肥捡瘦。聋二说。说完又觉得这样说,贬低了自己妹子,便又补充道,我跟你不是说了,其实她没什么,一旦有了孩子,就会好起来的。

  吴大立马起身,拍打掉屁股上的尘草,去探寻吴三的口气。聋二脸上有一丝焦虑,我也处于焦虑之中,但我的焦虑与聋二的不同,他是在等待吴大回复,而我纯粹是因了他的焦虑跟着焦虑,我不希望他受折磨。

  吃夜饭前,我看见吴大冲聋二笑着点头,说明吴三没有意见。我接着见吴三,一改前几日愁苦的神情,一张愉快的脸上,顺带着一丝难为情。于是所有人的,包括我在内,都感觉轻松了。这种轻松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砍柴结束。

  深秋的淫雨下了一天,山里像冬日一样寒冷。老汉把我们请到他家歇息了一晚,吃了香喷喷的南瓜饭。我们依然没见着他家有别的人,他似乎也是一个寡汉条子,我想探听却又不便探听。

  第二天雨停了,清晨太阳红彤彤地升起,朝霞像洗过的彩带,吴大指着一堆堆晒得半干的柴禾,说差不多了,别再砍了。

  9

  吴大弟兄三个砍了三拖拉机,他们已拉回去两车,还剩一车。聋二只有一车柴,老汉下山帮他雇了一辆拖拉机。这天午饭后,两辆手扶拖拉机装着山一样的柴禾,向山下县城进发。下了山,县城中心大道不让过,而山在县城北,我们在县城南,县城绕不过去,便在县城北停下来,等天完全黑了,没了交警再通过。

  与老汉只见几面,离开的时候,竟然还有些舍不得他。他送我一升炒熟的板栗,炒熟的板栗比花生还香。我们与老汉告别后,乘手扶拖拉机哒哒哒下山,将老汉挥手告别的身影,淹没在拖拉机屙出的黑烟雾里。

  拖拉机前面,是一只板凳一样的坐位,只能坐两个人。我坐在拖拉机师傅的旁边,聋二坐在柴禾垛上。吴大家的拖拉机坐位窄,吴三开着拖拉机,吴大吴二坐在柴禾顶上,抓着捆柴禾的绳子,随着拖拉机的颠簸摇摇晃晃。

  夜幕完全降下来时,我们到达县城城北,城里路灯还很亮,吴大从柴禾垛上下来,在路旁的摊子上,给我们买了油炸粑。那时没有卖矿泉水的,我们就那么干吃,干吃也吃得香。吃掉油炸粑后,我们见没交警了就穿城而过,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拖拉机的声音像放连环屁,又臭又响。

  驶出县城以后,七角山的路最难走,“七角山,八个凹,就像母猪的一条胯。”路一边是山,一边是崖壁,下面是水库。为防止意外,都把车灯开到最亮,坐在柴禾堆上的人也下了车,跟在车后面走。过了七角山,再行三里地,去远垸往东走,向竹林湾往南偏西去,再各自行三五里就到家了。

  聋二雇的拖拉机司机,晚上要在窑上住,聋二便把我送回家。我父母已经睡下,随着门闩响门开了,一大片白肉像云朵飘在我面前。那是我父亲,他睡觉从不穿短裤,因为穷得买不起做短裤的布啊。湾子里好多男人和我父亲一样,却还照顾着脸面,说穿短裤缠身子,不但缠裹着不舒坦,而且十天半月就纠缠破了。他用一把蒲扇先挡在裆前,开了门转过身去,又将扇子移到身后,迅速挡住光屁股。

  母亲亮了灯,父亲进去后,她出来了,说我白了胖了。说我白了我相信,山里的阳光不敞亮,被大树遮着的时候多。说我胖了我也相信,我在山里没干什么活,每天只是吃和玩。

  第二天清晨,一个骇人的消息伴着秋日凉透衣衫的晨风传到我们竹林湾:昨夜吴大家的拖拉机翻了,吴二被甩出去当场死亡,吴三同拖拉机一起栽到水渠里。秋天水瘦,渠已经成干渠,吴三脑袋碰在石头上,送医院途中也断气了。

  这都是命啦,一下子殁了弟兄两个!咋那么巧啊?渠再干也是泥底子,咋偏就碰到了石头上?传递消息的女人说。她是远垸的一个中年女人,匆匆说完就匆匆走了,好像是专门来报丧的。但吴三在我们竹林湾并没有亲戚,她不知道把这个噩耗告给谁,于是就站在石拱桥上,对着石桥上的石狮说,对着河水说。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竟然没那么悲伤,反倒有一丝微弱的庆幸,摔死的不是吴大,我喜欢吴大。

  聋二飞也似的往远垸跑,他边跑边说,分开的时候还好好的,咋几里地就出事了?

  傍晚时候,聋二把我接到窑场,他可能怕我害怕,没提吴二吴三的事。他带着我,去找刘映山。他接刘映山来过夜,还没忘记给我补课的事。我说不用补了,白天老师上课,我也跟得上。聋二却坚持要请刘映山,一是怕我真掉课,二是他说过的话,他一定要兑现。晚饭菜并不多,但都是我们竹林湾招待贵客的菜,煎鸡蛋,炒豆腐,油炸花生米,只差没杀鸡。刘映山一边说一个湾子里的人不用客气,一边美美地吃着,白酒呷得嗞咂有声。饭后他给我补课,凑近的时候胡须扎着我的脸,还有满嘴的酒味,弄得我很不自在。

  这样持续了五天,第六天晚上,又请了刘映一顿,在我们这里,这叫“驾马”,就是大功告成。临走的时候,聋二又塞给刘老师一包烟。

  这天正午,聋二对我说,吴三人品不错,气兰没那个福气。我都快忘记吴三了,聋二突然这么说,将吴三那张愁苦的脸,又一下推到我眼前。

  聋二的话刚落,吴大就从远垸来了,同聋二谈吴三的事。他说,那天眼看就到家了,都到我们吴家坟地了,却见车忽悠了一下,像被一只手掀了一把,就翻到渠里了。吴家坟山那条路,你是知道的,一边是坟坡,一边是渠。吴二被甩出去后,吴三完全有机会跳车,可他就想稳住拖拉机,不断地喊我快跳。他是给我跳车争取时间,等我跳下去,他已经来不及了。吴大讲述着吴三,眼里潮乎乎的。

  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活,新屋还得做。吴大说。

  聋二说,烧窑时,我去帮你。

  石桥河一带,数他烧窑技术好,他想不帮也不行。

  吴大说行,不过得等吴二吴三“五七”以后,烧了纸,送了寒衣,才能动土动火。

  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讲信用,吴大说。他的话让聋二摸不着头脑。吴大接着说,你曾说把气兰说给吴三,吴三现在殁了,可还有吴四。聋二明白了,摊开两手说,可吴四年轻呀,还不到三十岁,他还有机会找个利落的人。气兰那个样子,你是知道的。

  吴大使劲摇摇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还有个么挑头?如今又出了横死(非正常死亡),哪个利落的女人愿意嫁过来?我们不在乎气兰怀过伢,怀过伢更好啊,说明她能生育,嫁过来我们吴家肯定就会有后。

  你知道吴四没意见?

  我问他来,他说可得。

  聋二说那行了,我去同我哥嫂说一声。又说,你这大哥,操的是当伯的心,好人啦。吴大说,我也有私心呀,吴家有了后,将来我走了,就有人把我送到坟山不是?他的话让聋二脸一沉,不由地联想到自己。吴大意识到了不妥,伸手捏一下我的脸蛋,对聋二说,你不一样,你有四郎啊,四郎将来还能忘了你?

  聋二晚上去同他哥奇货和他嫂葵花商量,哥嫂两人都同意。葵花见气兰成天在家像个闷葫芦,早就想甩掉这个包袱。

  两家没什么意见后,走动得就勤了。吴大每次到气兰家商量完事,都会到窑场同聋二说说。但我心里清楚,吴大到窑场来,他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顺便来看我。每次来,他都会从口袋里掏几块糖给我,那糖有的化了,与糖纸粘在一起,应该是放好长时间了。他还说要做新屋,但不再说接我到他家去的事了,更不提让我当他干儿子。让我当他干儿子,原本就是一句玩笑话,我根本不会去的,聋二也不会让我去。

  再后来,就是吴四来得多一些,直至第二年气兰嫁过去。气兰出嫁前,聋二请了几个人熬夜烧窑,烧出砖瓦后卖了钱,进城给气兰买了一对金耳环。吴四买了电视和缝纫机,他相信气兰那样子,是被一种东西迷住了,就像喝醉了酒一样,很快会醒过来。醒过来后,她就会像竹林湾和远垸别的女人一样,能做饭看电视,能坐在缝纫机前缝补衣服。

  气兰嫁给吴四后,聋二又烧了一窑砖瓦,把砖瓦整齐地码在窑场的沙地上。白天除了务弄庄稼,他就到石头窝起石头,准备着做三间新屋。石头窝在北山北坡,每天放学以后,我不敢走北山洼到那里找他,就在自己家里或在石拱桥上玩耍,等天黑下来他来接我。那时候,聋二信心十足,就是想盖三间屋,原因当然是为了我。有天他喝了两盅酒,红光满面地告诉我,你干爷就这样了,什么样的茅棚都能住。但是,我要让我娃四郎向阳有屋住,我娃四郎向阳将来是要吃外饭的,不会待在这农村里,可过年节从城里回来,也总得有个屋住吧?

  10

  但聋二的计划落空了,他烧的砖瓦被他嫂子葵花统统借走了。嘴上说是借,其实是白拿。她趁聋二不在家,把砖瓦拉到石拱桥西山坡上,说要在那里盖房子。

  气兰嫁远垸后,病果然好多了,虽然仍不大爱说话,但眼里开始泛起波光,不像以前那么痴呆了。不久肚子就隆起来,第二年生下一个男孩。气兰生下男孩后,吴大和吴四挑着两担东西来报喜,一担给奇货,一担给聋二。吴大脸上乐开了花,乐得越发显老了,背也越发驼了。我后来读初中,周末回家常看到,气兰带着她儿子添喜从远垸到她家家(外公外婆家)来,偶尔跟街上人有说有笑的,全然看不出曾经“神经”过。

  这年年底,吴四在山里做水库,突然间中风死了。死得让人很纳闷,他年纪并不大,怎么就会中风了?还有人说,是石匠师傅把他的影子压在坝上了。这么大的工程,总得死个人吧,不死个人,压不住阵,将来会决坝的。一定要死一个人,那该死谁呢?吴四老实,就死他吧。

  吴大去找那些石匠,要与他们拼命。可去了一看,石匠有上百号人,叮叮当当的凿着石头,他不知道是谁干的,一条命不够拼,便流着泪回来了。

  气兰眼看又要痴呆,远垸的老人说,要不让气兰跟吴大过吧?于是同吴大商量,吴大说我快奔六十的人了,若领着添喜到镇上,谁不说他是我孙子?算了,气兰要是不离开,让他跟了我们老五行不?他们年龄差不了多少。

  老人们向吴大竖大拇指,吴大仁义啊,一辈子不识女人滋味,这时候还想着兄弟,真是长兄如父!老人们感叹着,去找气兰商量,气兰说没意见,她生是吴家的人,死是吴家的鬼。吴老五呢,也没啥意见。吴四“五七”的纸烧过后,气兰就与吴老五搬到一起住了,第二年生下一个闺女。几年后吴大去世,吴老五让添喜摔瓦盆,下跪,披麻戴孝。关键是他自己也披麻戴孝也下跪,给吴大行父亲一样的礼,让远垸人赞叹了好长时间。

  吴大死了,聋二满含忧伤与惋惜:唉,多好的一个人啦!

  11

  我企盼着聋二再烧窑,因为竹林湾除了过年,或谁家结婚生子,就数烧窑热闹了。烧窑大都在初冬,那时候农活少,能找到烧窑的帮手。

  聋二装窑,先装砖,后装瓦。最后会给我装上几只泥碗坯子,这也是我企盼烧窑的原因。

  聋二从窑顶放下一架梯子,梯子上站两个人,他从窑门进去。他们把砖往窑里传递,梯子上的人再递给聋二,聋二在最下面一层码砖。那砖要码成扇形,给窑门口留足塞柴禾的拱形空间,给上面的瓦也留些空隙,让烟火能蹿上去。

  码的砖越来越高,梯子就得住上抬。梯子不能落在窑底,而要搁在码起来的砖上,要轻要平稳,要用力均衡,不然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块砖倒了全倒了。聋二让梯子上的帮工不要晃动,自己接了他的砖,行走在那些码好的砖坯上。他极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让动作幅度太大,但身体还是晃动。他像行走在纲丝绳上的杂耍艺人,有惊无险。

  砖坯装了大半窑,就开始装瓦坯。瓦坯是五块一摞,每摞背靠背,或面对面,立着摆放,这样坯之间就有缝隙,火就能烧透。摆放几摞后,聋二踏上瓦坯,沿着脚尖向前摆放,再踏上去,再向前摆放。他弓着腰,脚轻踏着,手轻拿轻放,像在练轻功。一百三十多斤的聋二,踏在几片瓦坯上,瓦坯居然不碎。

  窑装满了,几多砖,几多瓦,不用数。窑还是去年那个窑,砖瓦坯模子也没变,装窑的人也没变,砖瓦的数量肯定不会有出入。然后是封窑,用土将窑口厚厚地封住,窑口上再筑个土坑,像一口小旱塘。

  封完窑,聋二洗了手脸,站到窑门口,斟满一碗酒,双手捧过头顶敬火神,再面对窑门把腰弯九十度鞠躬。礼毕后,将酒洒向窑膛,扬起头喊一声,点火!

  因在第一束柴禾上倒了柴油,那柴禾棒子见火就绽成一朵云,一股热浪从窑口奔涌而出。

  那柴禾都是上好的松枝和荆条,火旺,耐烧。聋二一夜不睡,我也在窑口烤火,把新鲜粗大的红苕,放进窑膛一侧的暗火里,只一个多小时,红苕的香味就冲破烟尘,飘荡在竹林湾上空。湾子里的人都知道是烧窑了。孩子们跑到窑场来玩,会分得一只烧熟的红苕。在我的印象中,窑场烧的红苕永远比家里灶膛里烧的香甜。

  聋二储存的红苕并不多,往往烧几窑砖,就把他一堆红苕“报销”了。他似乎并不可惜,总是把烧好的红苕递给我们,吃吧,吃吧。除了小孩,大人们有时也会来吃,接过烫烫的红苕,在手上来回倒着,倒得红苕不烫了,有滋味地吃起来。吃得满嘴黑灰,就像一口窑门。

  窑要烧三天三夜,第一天细火,第二天大火,第三天文火。这三天三夜,聋二几乎是不睡觉的,尽管有人主动帮他替他,但他不放心,怕掌握不了火候。若火候过了,那砖瓦就烧抽了,烧得不成形了。若火候不到,那砖瓦就烧得夹生,一碰就碎。

  聋二有时还会拿来几个鸡蛋,用青线拦腰缠住,放到窑的暗火里烧。如果不用青线缠,那鸡蛋就会炸开,沾满灶灰,没法吃了。我觉得奇怪,那鸡蛋明明是放在暗火里的,烧熟了那线也没坏,但必须是青线,红线白线是不管用的,照样炸开。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想做个试验。可真的有了一颗鸡蛋,又舍不得去试,万一真的炸了,不就浪费了?

  我们玩累了,一个个偎在窑口的柴禾上慢慢地睡着,被各家大人叫起来后,半睡半醒的,跟着跌跌撞撞地回家。我要是不回,聋二就回窑棚拿来他的旧军大衣盖在我身上。麻球笑道,你可真能惯儿。

  从窑里掏出来的炭火,红彤彤无一杂色。聋二将凉水泼在炭火上,炭火立即变成灰白,上面的雾气在月夜云朵一样升腾。待雾气散尽,那暗火便成了炭,黑亮黑亮的像抹了油。炭在乡村是金贵物,湾子里的女人都拿筐来铲炭。聋二也不管,铲多铲少,全凭她们自觉,给后来的人留点就行。

  烧三昼夜之后闭火,封窑门。封窑门的同时,往窑顶上倒水,倒在窑顶那个用土筑成的坑里,倒成一个小水凼,让水慢慢往下渗。这个时候,就不需要帮工了,聋二一个人挑水,让凼里总有水,让窑慢慢冷却。一时间,窑顶雾气缭绕,像一道人间仙境。

  第七日出窑。出窑的时候,窑匠站到窑顶上,再次给火神敬酒,谢过火神之后,轻轻铲去窑顶的泥土,取出里边的砖瓦来。

  我寻找着聋二做的那几只碗,结果只烧成一只,还不怎么如意,聋二不会上釉彩,碗壁烧得很粗糙,颜色也不鲜亮,像个古陶。麻球说,这怎么能给当碗用?用来喂狗还差不多,要不就用它讨饭。我说他放屁,结果挨了他的打,但打得很轻,是那种疼爱的打。我将烧好的碗摆放在聋二桌子上,那是我吃饭和写作业的地方。

  那些砖瓦烧得却特别好,能碰撞出钢质脆响,颜色也是纯正的靛青。

  冬天来了,先是冷风,接着雪花飘洒。竹林湾美得像童话,我凝望着白雪,想起老君山,老君山一定更美吧?聋二站在冷风里,脸被冷风割得红朴朴的。雪花纷扬着,落在他宽厚的肩上,落在他的鞋上,落在他面前金黄色的沙地上。

  六年以后,我穿起一身军装,走向远方的军营。离开竹林湾那天,按镇里要求只能有一个人送我,我希望是聋二送我进城去,但这么光荣的事父亲不会谦让,另一方面也等于为聋二着想。那时候,聋二的身体已经糟糕,又患上严重的肺病,每走一步都要咳嗽。我跟在父亲身后,翻过后山坡,再一直往前走,就走向县城了。走出竹林湾,我回头瞭了一眼,看见高高的送水堤上立着一个人,远远地在目送我,身影小得就像一只麻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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