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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个女人
来源:2020年12期《滇池》 | 作者:冯 璇  时间: 2020-12-23

  女人看了男人一眼,然后娇羞地低下头,男人凑上前,突然抱住了她,他们热烈地拥吻,然后双双倒在了红色的帐子里,接着传来娇喘的呻吟……

  如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样的烂剧哪个频道都有。她的目光迅速地从屏幕上移开,落在遥控器上,它离她那样近,伸手可及。可是她却没能力按下它。几次努力都很虚拟,她不甘心,继续挣扎。轮椅只是微微地动了下,安静的房间顿时涌起阵阵喘息,急促而夸张。两行泪迅速涌出来。自己不过是喘气的僵尸。从起到睡,从吃到拉一切都要外人来帮她完成。她多么讨厌自己这个样子,如果有能力解决处理掉自己,她会毫不犹豫,甚至都不会眨下眼。这堆肉哪天腐去、僵去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时光那么慢,那么慢,慢得她把之前的好时光反刍过无数遍了,到目前为止她已经没有再值得回味咀嚼的了,她惊讶自己还在呼吸,她真是服了自己了。

  她一直盯着门,外面的脚步声、刘明转动钥匙的声音,直到她的眼睛有些疼了,门外一点声音也没有。早上刘明跟她说,再去家政看看,实在不行就跟老家亲戚说下,怎么也不能把你一人扔在家。一贯地语气平和,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耐烦。然后他还停顿了下,等待如烟回应。那眼神分明是那么体贴、顺从她。其实如烟明白,在他那种看似极具耐心的后面,是对自己、对眼下的日子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无奈。

  这一点,她分外清楚。

  出院半年,她已经换了八个人。第一个上门护理的是别人介绍的,有护理资质。如烟嗯嗯啊啊的时候,胖女人一会拿那个,一会拿这个,如烟频频摇头,胖女人很不耐烦,并流露出一种鄙视。第二个年龄较大,慈眉善目,可人实在邋遢,浓重的口气和体味让如烟极不舒服,好不容易将就了一个月。第三个上门的,竟是个男人。刘明不知听谁说的,异性护工有利于如烟康复。刘明上班一走,家里只有两个陌生男女,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弄得如烟大小便都不正常了?第四个,第五个……当然也有对方主动辞去的。频繁地换人,刘明就得频繁地去找。如烟知道,这对于性情急躁、没有耐心的他来说厌烦透顶。不就是做饭喂水洗浴如厕,叫个人就能做,却没想到你李如烟这么不明事理挑三拣四。

  日子太漫长了,除了吃睡上厕所之外,如烟还想做些别的,比如推她到窗前看看外面,比如听听自己以前唱的歌,比如看看书,甚至去看场电影……既然老天让她活了下来又保留了她的智商,那她就需要正常人应该有的一切。可她的表达他们不明白,高低不同的啊嗯含糊不清,时常把对方弄得一头雾水。对方越是反问,如烟越是脸红抻颈地焦急,最后双方都败下阵来。一个大口喘息,一个是摇头无奈。包括丈夫刘明,他和这些陌生人一样,不会理解她的表达。这些年他们在生活中,像一条路上的两根铁轨,保持在一定的距离内,只把日子轰隆隆地打发掉。何况他对如烟的行为时常嗤之以鼻。比如一场一个小时的音乐会宁愿坐两天的车,比如读书读到激动的时候竟然在夜半自言自语,还有她的那些怪异的所谓的品味,喜欢淋雨、喜欢夜半躺在雪地里……出身农家的刘明认为生活就是柴米油盐吃喝拉撒。至于鲜花,艺术,浪漫这些词都是电影里的,凡是不当吃不当喝的东西都是没用的,虚的。

  结婚就是合作生孩子,搭伴过日子。志趣相投啊,感情深厚啊在生活里太少了。婚姻是一场漫长的忍让……经过半生孤独、教了一辈子语文、爱写诗的母亲竟然如此道白。如烟吓了一跳。她依然记得母亲说这些话时轻轻地叹了口气,最后又叮嘱说,一辈子太长了,一直爱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前提是嫁个忠厚老实的比什么都重要。

  在如烟的记忆里,一直工作在县城工作的父亲很少回家,即便回来家母亲脸上也没有笑容。有次夜半他们吵了起来,很凶,母亲骂父亲是陈世美丢妻弃子,还要他永远不要登这个家门。她后来才明白,父亲早就背叛了母亲,一直和另外一个女人生活。母亲的隐忍和沉默深深地影响了如烟,在早恋成风的青春时节,情感那页竟然空白。直到她大学快毕业时才有了心动的时刻。那人是她的学长。后来发现这帅气的男生同时和好几个女生约会,她理智地把感情萌芽连根拔掉。

  刘明还是舅舅介绍的,出身农门的他虽说是财会毕业的,但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银行副主任了。在舅舅眼里,如烟只有找这样的,她们孤儿寡母才有所依靠。他们按部就班地见面,周末没有目的地逛逛,在路边小馆闷头吃饭,然后刘明再把如烟送到楼下。直到刘家预定了婚期,如烟才如梦方醒,她觉得自己置于一片看不见阳光的洞穴之中,四周生长着刀枪剑戟,甚至还带着一片肃杀之声。她只好求救母亲。不善言辞,憨厚朴实的刘明母亲一直看好。婚姻是漫长旷日持久的琐碎,忠诚和品行才是婚姻的最大支撑。何况刘明是从农村一步步艰难地走出来的,这辈子一定不会背叛你,什么性格啦,感情啦都在忠诚的前提下,没有忠诚就没有一切……看着母亲的白发又一圈包抄,她溜到嘴边的那句:我实在是爱不起来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如烟很快就嫁了。既然清楚漫长的婚姻是和平共处,她下班回到家和讲台上的那个教授判若两人。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和普通的邻家女人没区别,把丈夫和儿子的生活照顾得舒舒服服。两人虽然在性情爱好上南辕北辙,倒也便相安无事。

  如烟终于听到了开门声,接着听到了细细簌簌的声音、换鞋的声音。自从她醒了之后,她的听力分外敏锐。其实他们进到楼道的那一刻,她就听到了。说真的,她实在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上门,之前她的生活中从未接触过这类人,陌生人带来陌生的气息,而且还要同吃同住……她打住了,今非昔比,她没敢再往下想。

  她只快速地做了个动作,摇头,使劲地摇头,为的是把脸上泪珠甩干。

  刘明把轮椅转了方向,如烟这才打量她。

  女人三十左右的样子,个子不高,皮肤很白,眼睛黑黝黝的。身上的护士服有些宽大,整个人像披了件白床单。她带着很多物品,大包小包的,像搬到这里过日子。

  如烟的眉头紧了下。

  我叫吴云,从今天起,我为你服务。她微微俯了下身,笑着自我介绍,右腮闪出个酒窝,让如烟觉得很甜。刘明见吴云第一眼时也有些质疑,家政公司推荐说,她是金牌护工。

  照顾不能自理的病人我们是有技巧的。吴云看出了对方的顾虑主动解释了下。

  就这样,吴云是第九个上门的女人。

  接着刘明领着她看了厨房,卫生间,告诉她米面油的位置,交待了如烟的服药时间和日常起居的一些情况,然后说单位有事就走了。

  你是大学教授,教音乐的……我是从家政那里听说的,一个人是放不下自己的爱好。就像我喜欢诗歌,喜欢阅读……只要有空闲我就做这两件事……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田,都长着该长的东西,要不怎么抵御漫长和寂寞呢!

  如烟点头。她觉得这个护工颇有品味。

  你饿了吧!

  吴云脱下外衣,黑色的小衫把凸凹有致的身材显现出来。她边说边挽袖子

  嗯。

  你想吃什么?

  啊!

  这个音是去声。吴云说,你要吃面?

  如烟点头,笑了下。她没想她一下子就领会了。

  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我厨艺还可以。像你这样的病人一定能康复的,只要你配合我,只要你每天心情愉快。

  不一会,手擀面做好了,鸡蛋的黄,菜叶的绿让如烟很有食欲。

  吴云用筷子很麻利地夹成一小段一小段,一口一口移送到如烟嘴里,如烟吃完时才发现她整个过程都是半蹲着的,顿时啊啊地叫了起来,没想到吴云竟然说,没事的,以后咱就这样吃饭。

  吴云的按摩也很专业,让如烟僵硬的手臂微微感觉到了疼。她看着吴云脸上的汗珠,发出了嗯嗯嗯。

  不辛苦,你要相信自己能站起来……我们一起努力。吴云边喘息着边说,要相信自己,你已经有了一次奇迹,会有第二次的。

  如烟很欣慰,至少她的她能明白,不知不觉她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光泽。地板、玻璃干净如新,卫生间传来不断的洗涮声。她叫了起来。吴云双手湿漉漉地跑出来,如烟的表情让她明白了。

  我不累,趁你睡,我收拾收拾,看样子卫生好久没打扫了。

  如烟摇头,不停地摇头,啊啊啊……

  你是说,我的范围只是按摩和照顾你,不做收拾家务、做饭洗衣?

  如烟点头。

  没关系的,我闲着也是闲着,全当运动了。

  换了这两居室,如烟一直沉浸在不快之中,现在窗明几净,如烟心情也亮堂了,有了想歌唱的冲动。她发出了哪啊哪啊——她的头还不时左右摆着,眼神那么投入,仿佛身边有万千观众。吴云看着,听着,依她的经验,眼前这个女人在健康时一定如鱼得水,是命运的宠儿,她的眼神根本看不出是脑部有问题的病人。

  别看吴云个子小,却挺有力气,晚上洗漱也让如烟满意。两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如烟不停地点头,意思是我很满意。

  吴云卫校毕业后在县城医院作护士,和一个出租司机结婚了,两人很恩爱,女儿三岁的时候,老公去远郊送客遭到意外,车毁人亡。案子一直也没破,老年丧子的公婆,双双住进养老院。她嫌医院工作低,便出来做家政。公婆心疼她,劝她趁年轻找个好人嫁了,她说等等案子破了再说。她的那些大包小包都是丈夫的遗物,她走到哪带到哪,她觉得它们在身边就仿佛丈夫在身边,这些东西说不定对破案会有帮助。她是个执拗的人。

  一天两天,转眼吴云来半个月了。

  她们已经很默契了,如烟瞅一眼书柜,吴云就去找书。她冲着手遥控器嗯下,吴云就把电视转换成她喜欢的频道。她还特地做了个小卡子,卡住书页,这样如烟看书的时候就不会合上了。如烟刚刚看完两页,还没叫她,她就过来翻下,时间掌握得十分恰当。如烟想表达什么,吴云通过眼神和口形就能理会。她还跟如烟聊天,说说时事新闻,名人轶事,丝毫没把如烟当病人,快手,抖音,每天给如烟看看,如烟时不时发出嘎嘎的笑声。

  自从她来了,如烟真不一样了,她的多起来,那天吴云还给如烟化了个淡妆,然后她们一起上街。好久没有沐浴阳光的如烟高兴得像个孩子。

  校庆那天是如烟命运的分水岭。作为音乐学院副院长的李如烟,正接受这场大考,她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凡是在这所大学毕业并取得成就、在海内外享有声誉的名家名流,都列入校庆范围。她的建议得到了校方的支持。这场恢弘的校庆从大的方面说是的社会影响,从小说的方面是她担任副院长以来的一次展示。她早在一年前就着手准备了。她想借这个机会让自己在副院长的地位动弹下。她是个有政治头脑的女人。

  在学生眼里,这个四十多岁的教授简直是乐神下凡。唱歌,演奏无一不精,加上她光洁的皮肤,细弱的身材,甜美的微笑……每到她的课,早早就有人提前占座,甚至走廊里也站满了学生。比起那些枯燥生硬的说教,她的课可谓是有说有唱有演的视觉盛宴。在崇尚颜值的时代,她无疑是学生们心中的女神。

  在张罗校庆的那些日子,刘明的脸越发阴冷。这些年,他对如烟的步步高升一直心存反感。在他的概念里,男人脑袋削尖走仕途还可以理解,一个女人挣着挣着往前冲为哪般?在男教授成堆的音乐学院,怎么会轮到你李如烟顺风顺水?如烟在外有应酬回来晚时,他会阴阳怪气地:不要把自己频频放倒啊!小心被人盯了,上了头条你脸可丢大了。气得如烟骂他变态。这两年虽说他们在同在一个屋檐下,其实已经水火难容了。

  那天她的压轴表演结束时,她对着场下黑压压的人群低头致谢。就在抬头起身的那一刻,她快步地往后移动着双脚,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咚的一声——她倒下了,接着她看到了舞台的棚顶,那上面竟然有那么多铁架子,横的竖的,那么难看。

  然后她就闭上了眼睛。

  脑出血,植物人,在那个秋天这些词紧急集合般地塞给了她。儿子刚刚拿到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又事业有成,是好运太快太多让她应接不暇,还是上苍有意安排福祸同行?一直被人羡慕的李如烟从天上跌到地下,不,是地狱。那个光鲜靓丽的李如烟瞬间死掉。

  她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阴郁的午后,外面下着雨。她看见了雪白的棚,雪白的墙。一切那么安静,她以为到了天国,可是雨珠砸在树叶上的声音那么真切,她还闻到了那股潮湿的气息,甚至夹杂着早春的味道。她想动,哪怕抬下手,可是并没有成功。她大声喊:我醒了——有人吗?

  护士听到了一连串的嗯嗯啊啊之后跑了过来,俯身仔细地盯了她好一会,然后快速地朝门外跑去。她再回来的时候,带着一群人。其中一个男医生伸出两根手指。她喜欢那个手势。那是胜利的意思。

  这是几?

  二……二……

  医生又伸出全掌。

  五……五,她觉得自己说得够清楚了。

  她从医生疑惑的眼神中明白了:他们并没有听懂。即便是这样,他们说她是院里多年来第一例醒来的患者,是医学史上的奇迹了。

  她听了脚步声了,咚咚的,一定刘明的。他走路从来都这样。她还没看清他的脸,他便像小孩一样扑在她身上,她觉得像盖了床厚被子,一点温度也没有,倒有一股浓烈的体味直冲鼻孔。

  你是不是好久没洗澡了……刘明一直不喜欢洗澡,每每逼他,他才会淋点水意思意思。他一贯讨厌她的指手画脚,特别她的表情和眼神,永远高不可及,他反倒像个大字不识的下人。

  他抬起身,死盯着如烟,随着她的呜噜呜噜、嘴角不停地淌出口水,带着腐烂的气息。他明白了,如烟除了眼睛能动、喉咙能发声之外,身体其他功能还在睡着。而发出的声音听不清楚不说,脸上的肌肉还要跟着一块挣扎,狰狞而恐怖。

  他刚才火焰般的欣喜一点点地地熄了下去。

  嗯啊啊嗯哎啊嗯哦……不过是一觉的时间,怎么把你弄成这样?眼前的刘明又胖又老,白发苍苍。可如烟的话,他怎么能懂?

  如烟昏睡的这三年,正是刘明仕途的关键时刻,对一个被欲望充满、时刻小心谨慎又要步步为赢得的他来说,没有心思顾及其他。他很少来医院,即便来了匆匆看一眼就走了。今天的如烟无论睡着还是醒来,对他来说,遥远而陌生。如烟看到刘明目光里的惊喜很快暗淡下去。她又啊啊了几声,刘明强忍内心的厌恶安慰说,不久之后你就出院了。其实如烟的意思是:我要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她的醒来和她倒下一样很轰动,甚至很多人都认为她很快就能和正常人一样了,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可她人是醒了,身体各部位没有一点行动能力。还有她的语言,无论她心里的话多么清楚,涌到嘴边永远是啊啊嗯嗯。她这一醒最简单的吃喝拉撒就成了问题。不久之后,她也烦了,她多么希望自己会早一天地离开这个世界,多么希望每晚睡下之后就不要再醒来了,她还希望有场地震或爆炸,宁愿在废墟中碎尸万段也不面对这僵硬的人生。如此的苟延残喘无疑是继续接受上天的惩罚,更要命的是还有正常的思维、想像、目光……

  她终于要回家了。如烟很开心。回家,多好。

  嗯嗯啊啊嗯呖呖……如烟不停地叫着,因为车行进的方向根本不对。刘明解释说房子卖了,换了个小的……

  她顿时明白了,ICU病房一天差不多一万多,再转入特护病房,三年1000多天,家里的存款远远不够。即便是卖了房子也要欠债。

  嗯嗯啊啊嗯呖呖嗯嗯啊啊嗯呖……她发出的音焦急而紧张,当初就不要抢救,不要抢救。

  刘明回头白了她一眼。如烟不叫了,她突然明白:自己的醒来对他来说是更大的不幸。

  两居室,老房子,比原来的小很多。如烟推进来就感觉到了某种荒冷。那些发财树啊,君子兰啊都不见了。还有她最喜欢的那盆绿萝,养了好多年了,它已经从书柜顶端蔓延到地面了,叶子又厚又大……

  嗯嗯啊啊……

  这房子不错了,偏了点,但冬天暖气好。刘明安慰道。

  她想知道那些花草哪里去了。它们都是她一点一点精心培育的,就算她真的死了,那些植物至少还残留着她的气息,还可以替她继续活着。而且照顾它们那么简单,个把月的淋点水。之前他就不喜欢它们,可能是她住院不久刘明就把它们统统丢掉了。

  蓦地,她突然看见了一个女人,脸又窄又小,两边的颧骨夸张地支愣着,眼角和嘴角耷拉着,头发中夹带着某种灰。啊——她爆发出一声号叫,然后把头绝望地朝后仰去。刘明慌乱中把轮椅转到了别处。后来他不知从哪弄来张大广告,把整个镜子包上了。

  她绝望地打量着自己陌生的家,墙角有蜘蛛网,地板好久没擦了,上面落着一层灰土,儿子的照片和书零乱地堆着……第二天,她开始绝食,刘明和护工死死按住她,然后给她插胃管,她没有力气和他们抗争,她像听话的牲口。

  更令她疼痛难忍的是,刘明抱怨的眼神像把刀,寒光四射。

  要那么早出门吗?周周要加班吗?在她没病之前,他不是这样啊!要知道那声呯——之后,她就呆呆地看着时钟,离他正常下班差不多要有十个小时,漫长600分钟。即便盼到了时间,门外也不见得有脚步声。应酬,开会,值班……她的目光生出老茧了,多少次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他的脚步声了,可是他不会到她床上来。她多想闻闻他身上的气息,甚至让他抱一抱……她还不老,体形也没变,她内心的渴望早已苏醒,只等他再度激活唤醒。她多少次示意,可是无论怎么表白,他都不懂,甚至急头掰脸:你又要怎么……难道他就不想她?她多少次想从他的表情里找回点温存,可他的冷脸子上面又挂层霜。她承认,当初自己并不爱他,可现在母亲走了,儿子又不在身边,经历这场生死,他是她最近的亲人。是不是他讨厌自己?宁愿在外喝得烂醉甚至流浪街头也不想回家面对她变形的五官?你看他恶狠狠地摔门而去的样子,似乎要赶快甩开她,越快越好,否则霉运恶气就跟出来了。还有他的厌烦,已经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了。

  是她过于敏感吗?

  那些水果,零食成山地堆在那,她不需要这些的,真的。有时她想让他亲自给自己洗澡,刷牙,甚至洗下身。而不要花钱雇人,把她的一切一切都推给陌生人……她还有个可怕的预感,不是她坐在轮椅上的无端的瞎想,那就是刘明一定有了其他女人。他在这方面是很强烈的,虽说近来他们之间怨气横生,可每月还要有三两次满意的性生活。她沉睡的这三年,他怎么可能让自己空着呢?

  她的心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自从吴云来了之后,如烟的脸色渐渐有了红润。她的感激之情每每表达。吴云也跟着高兴,像如烟这样病人,对她的专业即是考验也是挑战。她制定了每日的训练计划,尽管如烟的腿像面条一样,可吴云有信心。作为常年照顾病人的护工,能得到主人的赞誉无疑是对自己最大的嘉奖,吴云更想从男主人那里得到肯定,这比每月到手的工资还令她欣喜。

  但没有,刘明终日板着脸,有时还会偷偷地告诉吴云,不用那么累啊,差不多就得了。吴云时常一头雾水。她决定从病人康复的角度跟刘明谈谈。

  我是特护专业的也懂点心理学,像李老师这样的病人,更需要你的关爱,你不能总早出晚归。吴云停顿下又继续说,李老师除了不能动,其他方面都是很正常,没病之前她那么浪漫,所以……在夫妻生活上她是有生理需求的,你晚上最好跟她睡……

  我个去,那你干啥?

  我的意思是说,晚上起夜的时候我再过来。

  刘明切了下,带着不屑,然后说我已经不习惯跟她睡一张床了。我很累,何况那方面功能没了。

  你衬衣上的口红,还有柜子里的安全套……就算你在外面有情人,也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吴云脸涨得通红。

  怎么意思?你没权力干涉我的私生活……你好好拿你的工资得了,瞎操哪门子心。

  刘明显然不想谈这样的话题,摔门走了

  吴云感慨地摇着头,哪怕是一方病了残了,至少还都活着,为什么不珍惜呢彼此呢……为什么?她又想起去世的丈夫,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日子流水般地过着,转眼又到了吴云开资的日子。刘明并没有准时打来。又过了一周,依然没动静。或许上次谈话让他产生了反感,吴云感觉自己很可能被辞退。

  那天,正在厨房准备早餐的吴云感觉到窄小的门口有块大面积的阴影,她回头,刘明倚在那。

  我们谈谈。

  刘明小声地说。吴云放下手中的碗。与他保持着小声说话能听到的距离。

  你也知道,我的工资全部给了你,还有外债,吴云听到这里,似乎明白了八九分了。

  她这病,根本好不了。我想让你做件事……就是配合……

  吴云狐疑地看着对方。

  我也想了,在她药里下工夫不地道,在饭里做文章也会牵连你……他摇头并苦笑了下,然后接着说,其实她根本不爱我,从结婚的那天起她瞧不起我,跟我的家人从来不往来,她嫌他们脏,没文化……当年,当年,她一个劲地往前冲,早就给我戴了绿帽子,唉——我不在乎了这些了,可几年把我折磨疯了,她不醒还好,在医院里至少还可以报些费用……只要你配合我,我可以给你加钱。双倍。

  吴云依然没明白。

  我们……俩在她面前亲热,或那个……假装的,然后让她受刺激,再睡去……

  吴云僵住了,她的嘴巴张着,半天没说话,她盯着他,不相信这些话是从他刘行长嘴里说出来的。

  下流,可耻。她正想骂他,并准备打他,狠狠地。这时猛然从房间里传来尖利的一声啊——

  吴云跑了过去,只见如烟已经从轮椅上跌落下来,她的脸朝下,有血水不断地从口中涌出来。

  吴云马上意识到如烟咬舌了。吴云断定的没错,如烟一字不拉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未来的那点光亮瞬间熄灭,她拼命挤出全身的气力,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吴云哭喊着抱起她,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啊……快,快打120……

  如烟一个劲地摇头,喉咙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她一定是说不要救她,就让自己快点死掉,越快越好。

  这次,吴云领会错了,其实如烟在说,快点离开这,危险,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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