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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春风
来源:2020年1期《中国作家》 | 作者:张鲁镭  时间: 2020-12-23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唐)崔护

  小夏买了一瓶香水儿,她把自己喷成一只甜甜蜜蜜的大香瓜。

  这是一个阳光尚好的星期天,小夏一下子冒出一大窜美好的愿望。买漂亮衣服做精致发型,对,还要染一手闪闪发光的指甲。这些愿望像青蛙一样在心里跳呀跳,按都按不住。

  这些愿望啊!就像新婚的缎子被面儿,又绵软又体贴。把一个平淡无奇的星期天,浸染出温润的光泽。小夏蛮喜欢星期天,无论阴雨霏霏,无论雾霾皑皑。因为这一天她可以心怀坦荡的睡到日上三竿。

  这个星期天小夏依旧赖在床上,做着那些不着边际的美梦。她居然梦见校园里那棵大树接满了拳头大的金元宝。小夏正苦于够不到。一个男同学跑过来帮他摇树干,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天,这不是发财了?嘟嘟嘟,枕边的手机炸开锅。

  小夏愤怒的摁掉手机将被子拉过头顶,那满地黄灿灿的金元宝,多么难得的机会,就算做梦也要爽一把。然而呢,胳膊腿断了,打个石膏还能接上。一个断篇的美梦就没那么容易接了,小夏闭着眼睛努力了半天也不行。她翻身坐起来想吼人。吼谁呢?

  现在家里边没有一个目标能让她攻击,丁坤带着丁丁一大早去了补习班。丁坤这个人虽然没大本事,但他任劳任怨。洗衣服擦地板做早餐,还包揽了星期天丁丁所有补课的陪读兼整理课堂笔记。丁坤并不擅长数学,但他有牛角尖精神,为求证一个圆的面积,能死抠到下半夜去。

  丁丁也上进努力,自从上了补习班。成绩一下子由班级三十名改写为二十名。这么一想小夏就不气了。索性翻开手机,哎呦,同学群里足足趴着上百条信息。什么情况?

  原来下个周末要在海岛山庄搞同学聚会,周五去周日返。连来带去共三天。召集人马小军扯着嗓子喊,注意了!注意了!所有费用均无需自理,大家把自己带去就好。

  此时群里正在踊跃接龙买船票。小夏思量片刻,在第二十八位后面敲上名字。她把被子拉到身上,这一刻心窝和被窝一样柔软,那些美好的愿望也争先恐后跳出来。

  小夏平时对自己马马虎虎,顶多往脸上贴个萝卜片黄瓜片算做面膜。这里边有对生活的懈怠,也有经济问题。丁坤是公务员,自己在一家物业公司上班。万八千的收入,对一个三口之家蛮说得过去。

  然而小夏是个伟大的母亲,早早立志投资教育。在丁丁升初中之前,果断花重金购置了学区房,现在还背着一肩膀贷款呢!微信群里还在嘟嘟叫,小夏拿上挎包,春风它吹上了我的脸,告诉我现在还是春天……

  美好的事物当然要从头开始,小夏转到商业中心,发廊在这里已经升华得面目全非,焕然造型、摩斯密码、曲直空间,AD工作室,不是门前的旋转灯,你都不知道里面是干什么的。

  小夏的腿不知该往哪个门里迈,正犹豫着,一旁的玻璃窗咚咚响。只见一个大头盔贴在玻璃上,头盔下面是半张脸,那半张脸下面的嘴正朝她一张一翕。来啊,进来啊。小夏忽然联想到丁丁的变形金刚。她站在那儿丈二和尚,里面出来一个服务员,快请进,你有个朋友在里面。

  小夏看见那个变形金刚正把脑袋从头盔里抽出来,原来是同学肖林,虽然好久不见,但这张脸并不陌生,肖林常在同学群里晒她的生活照。时而面朝大海,时而仰望星空。时而嘴里叼着一粒葡萄,时而与京巴狗赛跑……满满的文艺范儿。

  照片虽然也使用了美颜和瘦脸,于这张从头盔里钻出来的脑袋大体差不多。肖林对她笑,隔着玻璃我见你走了好几圈,就在这家做吧,手艺蛮好,去年我在这儿办了VIP。我不想把头发弄得太复杂,就简单营养一下。

  服务员递过一个价目表,上面的数字从两百八到两千八依次排出阶梯。小夏有种被绑架的感觉,又没退路,一狠心点了四百八的,约等于丁丁两节数学课。

  小夏习惯把物品的价格用课时费换算,比如一台微波炉八百元,那就相当于数学一对一四课时,英语小班五课时,语文大班八课时。比如给朋友结婚随份子五百元,约等于作文六课时。小夏正琢磨拿四百八换算,服务员递过热毛巾帮她敷脸,不一会儿小夏的脑袋也被套上头盔定型加热。

  做头发的过程漫长又无聊,不过小夏遇见肖林了,她们可是久未谋面的亲同学。还曾经是同桌,况且还有共赴海岛山庄的计划,区区几个小时倒也容易打发。

  肖林的嘴像个喇叭,哪个同学日子过得富裕,哪个同学日子过的恓惶,谁赚了大钱,谁把老本赔个精光。谁正在闹离婚?谁背地里偷偷找相好的……

  知道吗?这次的同学聚会幕后操手是付强,我看见召集人是马小军!他只负责张罗跑腿儿,付强刚刚晋升心情正爽,据说海岛山庄的老板是他的铁哥们儿。

  肖林忽然停下来看小夏,眼睛一眨一眨的,付强晋升这事儿你不知道?人家都局长了!小夏摇头,整天的相夫教子,早就两耳不闻窗外事。听到付强两个字,小夏嘴巴寡淡,心里却扑棱一声,仿佛飞进一只鸟。

  她忽然想起早晨的金元宝梦,那个帮他摇晃树干的人不就是付强吗?身穿湖蓝色运动服,里面衬着白衬衫,从头到脚都清清爽爽……小夏心里边那只鸟扑棱着飞呀飞,直把她带到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晚自习忽然停电了,大家都如释负重一声长叹。最好别来电,最好别来电!就这样趴在桌子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高三的晚自习就像在黑夜里背着一座山前行,都快累趴下了,不知谁喊了一句——地震了。顷刻间桌子板凳一起响,书包文具飞满地,哈哈,一群胆小鬼……

  小夏在黑暗中蹲下去寻找滚落的钢笔,她先摸到一本书,接着摸到一把尺,然后摸到一块饼干,再然后摸到一只热乎乎的手。潮潮的,散发着青春年少的体温。唰,灯亮了。除了满地狼藉外,小夏还看到一张红彤彤的羞涩的脸,那么年轻,虚火正旺。鼻尖上屹立的那颗青春痘正蓄势待发……

  小夏收到情书了,不对,是纸条。豆腐块大的巴掌宽的,还有一筷子窄比打小抄纸条还细的。与此同时小夏还收到了大白兔奶糖巧克力豆炮兵步兵骑兵等小玩偶……

  小夏不讨厌付强,甚至有点喜欢。十七八岁女孩子的心啊,一个小石子儿丢进去,也会荡出层层涟漪。那付强丢下的何止小石子儿,简直就是一块大砖头。新年礼物居然是一块卡通表,甭管多少钱,也算一个大物件儿。

  小夏对人对物都不反感,但她能管住自己。如果没有高考这道门槛也罢,年轻的朋友尽管去爱恋。关键小夏的成绩不错,关键她还梦想着利用高考给自己插上翅膀,飞到北京飞到南京到上海,总之外面的世界对她诱惑极大。小夏用红笔在付强的作业本上写了四个大字——远走高飞……

  服务员送来一杯蜜水,小夏并没觉得甜。肖林还在唠叨,知道马小军为什么安前马后?傅强帮了他一个大忙。什么?帮他儿子去了重点高中。那孩子的分数离重点差了一大截。

  付出都有回报,银子不会白流。儿子去补习班,成绩就往前跑了。自己来发型屋,头发就柔顺了服帖了。服务员指着墙上的一张贴画,要不要在前面漂一缕棕红色,就像画上那样。又减龄又洋气,还能讨个鸿运当头的彩!这次小夏倒爽快,连价格都没问。

  肖林把整个头都染成枣红色,咋看像只火鸡。她们抚今追昔的聊啊聊,十几年的光阴在她们舌尖上倏忽跳过。结账时小夏借光享受了会员价,这么一算,前额那缕红头发等于免费赠送。

  两个女人从发廊里出来,彼此打量着心情都不错,都有旧貌换新颜的感觉。难得偶遇,尤其小夏,她今天获得的信息量,远远超出之前几年的总和。她们都不愿意就此收兵,便像亲姐妹那样,挽起胳膊逛街了。

  很快肖林的手上胳膊上都挂满了购物袋,远看像棵圣诞树。小夏就谨慎多了,锁定目标后,偷偷打开手机淘宝。经过反复求证,她买下一条裙子。

  自从有了淘宝,小夏差不多没逛过街。现在生活仿佛跳回从前,漫不经心的走在大街上,没有目标,没有方向,东游西逛。

  累了,她们要坐下来小憩吃点东西。商场里刚好有一家西餐厅,小夏决定这一顿她请。刚刚在发廊已经跟人家借光了。

  小夏要了两份牛扒,她在手机上快速翻找美团,这家店怎么没上美团?她让肖林看同学群,报名人数还在增加。肖林笑,这回是白吃白住,还有人给买船票。这话让小夏心里很不舒坦。她放下恹恹的放下手机。

  肖林看看她,你蛮仔细的。我老公成天骂我败家。这话更烦人,简直在卖弄了。我发现你还是个手机控,几乎寸步不离。机会来了,小夏说老公带儿子去补课班,遇到弄不明白的题及时发过来。刚刚一边买衣服还解了道数学题。

  这么说的时候,小夏就找到信心,也在提醒肖林,当初她可是班里的学霸,到现在这些功课还是她做人的底气。肖林讲现在的课本可比我们那时候难多了。小夏挑起一块牛扒,只要我认真研究没问题。

  你不给孩子辅导吗?小夏明显的不厚道了。肖林功课差,当初作业小考都依靠她,连高考都没参加。这便是女人,刚刚还挽着胳膊跟姐妹一样,现在又杠上了。

  辅导可轮不上我,他爸爸就是教数学的。中学老师?对。那他也在外面开辅导班吧?是的。他在这个领域有名气,学生还不少呢!

  小夏知道现在学校里的老师差不多都在外面开班挣外快,家长们辛辛苦苦赚俩钱,都奉献给他们了。不是昂贵的补课费,她哪至于过得这么紧吧。

  小夏提醒她,据说现在抓的紧,被逮住要开除公职的,你老公可千万小心。肖林满不在乎,大不了不干了。现在有多少老师辞掉公职开补课班,一年收入过百万。这个话题太拧巴,容易把刚刚捡起来的友谊破坏,停!就此打住。

  小夏开始说儿子,她平时也爱聊孩子,当然要谈祖国的花朵,将来天下是他们的。大人有什么好讲的?昨天和今天一个样,今天和明天差不多。

  由儿子又说到学区房,眼下学区房是小夏最牛的硬件,家里的收入和学区房隔着一道鸿沟!然而小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买了。凭着勇气凭着母爱凭着魄力,她该出手时就出手。

  肖林说女儿在国际学校,高中准备去国外念。肖林变了,曾经小绵羊似的她,此时正顶着一头红发坐在那儿,她穿着入时声音响亮,貌似生活的可以。肖林答应把内部数学试卷发给小夏,并免费教丁丁答题技巧。

  打西餐厅出来,两个女人又挽起胳膊,经过美甲店,小夏要进去看看,肖林说明天请你去美容院,那边美甲免费。哦,只要做得好,不免费也没关系。

  小夏很久没这么开心了,她套上新裙子,刚漂的那缕棕红色头发画龙点睛一样,让她显得越发白净。小夏忽然就不那么心疼钱了,钱不光要服务于儿子,还要服务于自己,她对着镜子嫣然一笑,都有笑靥如花的意思!

  在美容院的软床上,小夏被三个人精心侍弄着,一个给她做脸,一个给按脚,还有一个给她涂指甲。对面床上的肖林在打鼾,张着嘴巴一点都不雅观,她在做梦吗?

  她会梦见校园吗?那可是她不得志的地方,倒数第一那把交椅归属她好几年。肖林课堂上喜欢画小人儿,她把书上本子上都画上古代美人儿。老师夺下笔一声叹息,肖林啊!你以后要和这些美人过吗?

  老师说,小夏啊又考了第一名!小夏啊你会飞得更远,飞得更高……

  小夏睁着眼睛也在做梦,她的梦不是深藏在梦里,而是浅浅地像云絮一样漂浮在眼前,老师、同学、操场、大白兔、巧克力……

  雨很大,小夏后悔早晨没有带伞。正拧着眉头发愁,一把雨伞花蘑菇般在头顶撑开。回家的路很近,两个人却愿意舍近求远。他们来到一条又窄又泥泞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趟水玩儿,再弯再绕的路也有尽头,小夏嘴里含着巧克力把两条胳膊搭在窗口,那个背影正渐行渐远……

  怎么又下雨了?小夏叫!哈哈,原来美容师正往她脸上补水,肖林坐在对面床上喝茶,什么美梦让你笑出声了?

  小夏问这次同学聚会邀请班主任袁老师了吗?马小军打过电话,她在外地给女儿看孩子。小夏内心一阵喜悦,肖林狠狠把茶叶啐到地上。

  记得吗?那次课堂上我给你饼干。袁老师看见一下子就火了,你不思进取可别耽误人家小夏。饼干算什么?蛋糕油条鸡腿,将来小夏都有得吃。有人就只能看着了。

  呵呵,从举这些例子看她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大世面。当时这些话就像刀尖一样在我心上滑,后来就把我换到末尾一排,真心盼着那老太太来。

  这话茬别扭,也是小夏的痛点,她后来仅读了本市一个财务大专。一失足造成半辈子恨,所以她跟同学中断来往,所以她痛下决心买了学区房,想把曾经的遗憾从儿子身上捞回来。能捞回来吗?现在的努力跟将来的生活状态能成正比吗?

  马小军儿子读哪个重点高?最牛的一高,还不是付强的本事?肖林忽然盯着小夏,那时候人家追你追得多苦!都买手表了。小夏不以为然,我老公也很好啊,身体健硕心地善良,疼老婆爱儿子,事业蒸蒸日上。

  美容师忙完递过一杯茶,感觉如何?小夏看看闪亮的指甲,摸摸滑嫩的脸蛋儿,很天真的点头。那就办一张年卡,肖姐的朋友给八折。

  办一张,肖林怂恿着。学区房都能搞定,一张美容卡算什么?女人怎么能远离美容院?小夏骑虎难下了,美容卡红红的像一簇火焰。小夏被烤的脸红胸闷。

  小夏去家附近的小卖店,老板娘夸她气色好。小夏去信箱里拿报纸,邻居大婶说她今天好漂亮。小夏胸口就不闷了。

  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丁坤和丁丁好奇,这是要?周末去海岛山庄同学聚会,丁坤点头,那就对了。

  去年他们同学聚会,女同学们浓妆艳抹争奇斗艳。有个女同学喝多了哭,眼泪把脸上的粉底冲出两道沟来。还有个女同学,也穿了一件你这样的葱心绿连衣裙,把身上勒出好几个游泳圈,丁坤边说边笑。

  看小夏没笑,丁坤也就把笑收住。我们小夏身材皮肤都没走样,比这再绿也撑得住。对,从下周开始数学课每节上调四十元,这帮老师真他妈的黑,挣钱挣疯了,丁坤挥着手臂把牙咬得咯咯响,恨不得把那补课老师揍一顿。

  小夏说肖林她老公是数学老师,也在外面开着班。看那消费水准,估计没少赚钱。两个人同时感慨,当年都没人愿意读师范,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能看那么远?

  丁坤拿上笔和纸,小夏一个哈欠钻进被窝,她把头蒙起来让被窝变成自己的小世界……丁坤和小夏每晚都要有个差不多类似碰头会的仪式,就是把第二天所购物品一一罗列,咸盐、酱油、辣椒面儿。丁丁的笔记本、小夏绑头发的橡皮圈……

  碰头会认真严谨,开源节流,慢慢变成一种生活习惯。开源的办法是,丁丁的打印试卷,家里的充电宝,两个人分头拿到单位里搞。节流为丁坤在他们食堂买馒头,雪白的大馒头一块五俩。有时候临下班还能碰上五块钱一大兜子的好运气。都是小喜悦小甜头,今天小夏临时休会。

  刚刚肖林发过来一堆数学卷儿,还约小夏明天傍晚去逛街。小夏确实想去买双鞋,那会儿她把所有鞋子都试一遍,没一双和新裙子搭,不过她想自己去。

  小夏、小夏,商场里好几个人朝她喊,小夏皱着眉头不愿意听见,可她又不聋,那么多人把她当目标,连路人的眼神都朝她看。都是老同学,肖林也在期间。小夏赶紧做出惊讶兴奋状,并和每个人抱抱。

  小夏看看表说自己赶时间,然后她把自己隐藏在卖健身器材的角落里,然后看着同学们从女鞋柜台辗转到化妆品柜台,又辗转到金银首饰柜台。然后她们手里就添了一个又一个购物袋。然后推旋转门离开……

  小夏看好灰色和棕色两双鞋,她拿不定主意。服务员说刚才一个红头发女人,一下子买三双,两双都买给你打七折,小夏听话的买了。

  丁坤看见小夏拎着两个鞋盒进来,眉头那里就拧出个川字,今天食堂里的馒头也涨价了,原来一块五俩,现在一块钱一个。

  晚上丁坤想继续碰头会,小夏立刻闭上眼睛假寐。她心里琢磨着,衣服鞋子有了,头发指甲做了,看看还差哪里?她可是曾经的学霸,不好让人看扁……

  夜里小夏儿悄悄爬起来,她把行头再次武装上,总觉得哪里欠点火。差哪儿呢?对,首饰!今天看见那些同学,脖子上耳朵上手腕上,走起路来叮铃响。没必要那么夸张,但起码的点缀还是必要的。

  首饰盒里的宝贝们已尘封多年,都是小夏当年的嫁妆,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它们已经被岁月染上风霜,陈旧又黯淡,都让人联想到外祖母和奶奶,这些可不是一咬牙就能买玩意,笨蛋,金子能以旧换新的。

  小夏在金店用零零碎碎的细软换了一只稍有分量的手镯,一条精细的项链。黄灿灿的一粗一细,戴起来有分量还不张扬。

  公交车上小夏望见对面女孩背着一个精巧的小包,她当即发现自己还缺个包,于是赶紧下车。小夏不买品牌包,价格太贵。她也不买A货,那有失尊严。她买了一个手工编制的草包,又文艺又便宜。

  天空蔚蓝晴朗,棉絮似的白云在天空不紧不慢的飘。晚霞是一年中最纯正的金红,多情的洒落在每一个地方,小区里的花还香着。树上鸟儿在叫,小夏拎着购物袋抬头望,一缕头发被风吹到额前,那缕红头发。

  丁坤在厨房忙,小夏迅速将购物袋塞进衣柜。她想把所有的新品都披挂起来看效果,可丁坤总在眼前晃,小夏巴望他赶紧睡。

  丁坤不睡,他要讨好小夏,水灵灵的桃子送到嘴边。小夏刚咬一口,他则快速递过来一张纸,上面赫然写着煤气费物业费补课费若干开销。小夏愤然将桃子丢到地上,丁坤捡起来用手擦擦咬一口,不就是个同学聚会,怎么都重新做人了?丁坤说完赶紧闪身。

  小夏没追出去,她要反思一下。

  小夏的日常像一杯白水,慵懒透明,无色无味!晚上丁坤把从食堂带回来的馒头热热,再炒两个菜。饭后他陪丁丁做功课,小夏则躺在床上追剧,追个三两集也就睡了。小夏爱犯困,就算坐在办公室也能睡一觉。

  一次丁丁问妈妈爱好什么,小夏回答得干脆,睡觉。世上没有比这更实惠的爱好了,小夏不像别的女人又美容又健身节目那么多,因为她内心没想法没波澜。女人臭美也好打扮也罢,都需要一个展示的平台,小夏没有,她每天所面对的外部环境很素。

  小夏所在的物业分公司,在一个不足百户人家的小区里。经理加她再加上保安保洁只有八个人。经理和四个保安均男性,年龄都五十开外。余下的就是小夏和两位保洁大妈。

  外部没压力没竞争,没有嫉妒没有攀比,连穿件漂亮衣服都没人多看一眼。内里丁坤则像头老黄牛,最有成就感的事,就是用两个小时解开一道数学题。

  最开心的事,就是花五块钱把食堂里的剩馒头都买回家。没有酒局,没有牌局,没有夜生活。他慧根清净没一点花花肠子。

  这样的背景容易让人随弯儿就弯儿,小夏就要破罐子破摔了。春雷一声响,同学聚会在即,新发型、新裙子、新鞋子、新包包。小夏沉浸在物质和期待的喜悦里,丁坤的臭脸就像一个屁,散了就散了。

  这几天同学群里一直热闹,大家都在努力回忆过去,忽然说到那年夏天蚊子特别多,有一天小夏带着一身清香来上学。那味道美好的能让人联想到看森林、小溪……小夏喷花露水了,那个晚自习她用身体支起了一个隐形的蚊帐,好多人都想躲进去,小夏也因此得名香香女。

  明天再去买一瓶香水,丁坤已经在客厅沙发上睡了。身体像孩子似的佝偻成一个虾米。这人睡觉从不打呼噜,安静的像只猫。家里还没穷到揭不开锅,而是他们已习惯了仔细,面对集中消费,这男人心里没底。

  丁坤性情温吞,已经做了十几年科员,不出意外的话,他会在科员的位置上地老天荒……

  临下班肖林电话约小夏去洗浴中心桑拿,肖林说她手里有票。小夏就给丁坤发信息,晚上同学请客去洗澡。

  坏菜了,小夏忽略了一件事儿,早晨她随手套上一件烂背心。烂背心的优点是软和,和没穿差不多。谁想到肖林会约她洗澡?偏偏又忘记身上这破烂玩意儿,在更衣室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其扯下。往衣服箱里投掷时,没投准。啪叽,一小堆绵软的泛黄的带着几个斑驳小洞洞的针织物掉到地上,小夏瞥见肖林的眼神很有内容。

  小夏都想拉着肖林去家里看看,她衣柜里就有一套黛安芬,商标还没折。她的生活绝对没这么不堪,上周单位还发了奖金两千块!可这活生生的烂背心,让人有口难辩。

  小夏不是好惹的,这样的笑话能让你白捡?等着瞧吧!在休息大厅她问肖林,你现在都不工作吗?不去,忙一个月还不够那人讲一天课的。我主要是享受生活,养生、美容、瑜伽……刚刚去还城西看了别墅。

  其实工作也不单单为赚钱,那是一种自我价值的体现。社会上有交往,生活上有规律。这俩人又杠上了!

  小夏在心里骂,中学教员的老婆,派头摆的倒像大款夫人。当初为了抄她答案那副低眉顺眼,物资方面不行,小夏就在精神方面巧取。

  小夏说春天她都会把槐花晒干做成槐花饼。夏天把玫瑰晒干做成玫瑰酱。秋天把野菊晒干泡水喝。冬天会收集落雪煮茶……

  小夏说她喜欢一边听落雨声一边记财,效果是账目一分钱都不差,我们财务工作者几乎不得老年痴呆。小夏很认真,讲的像真事儿一样!完全进入了角色,她还要再上个档次,于是又谈到海明威和米兰昆德拉。

  肖林差点笑出声,她使劲儿摁住嘴巴。昆你个头啊!穿那么烂的破背心儿还玩儿这套,肖林控制住情绪说,让我们一起发财吧。小夏说,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呵呵,无论轻重没钱的日子终归不好过。小夏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那个我老公是市级教研员,他愿意把知识传播的更广泛。有计划在市中心办一个大型补习班,等我把收费标准课时内容发给你。介绍一个生源提成五百,介绍十个五千,介绍二十个三十个……没有任何本金,等于白捡的钱……

  小夏说,现在不要去想你缺少什么,想一想凭现在的条件能做些什么?你现在的条件吗,你儿子那些同学都是发展对象。可以大力宣传,我们有自己独特的教学方案。小夏翻翻眼睛,丁坤在政府机关上班,下一步要考虑给他提干,只怕给他带来影响……

  家里空荡荡,趁没人,小夏把这几天购置的东西一股脑堆在床上,簇新的衣物把整个房间都点亮了,小夏赶紧穿戴,此刻衣服在她身上已不仅仅是衣服,而是具有了神奇的抚慰身心的力量。

  镜子一向是女人最亲密的朋友和死敌,现在成了小夏的闺蜜。这样一张清秀白果脸,即便站在娇美贵妇身边也不逊色。她怎么就给忽略了?小夏忽然觉得有一大段好光阴,让自己白白弄丢。肖林已经把招生简章发过来,一个大型辅导班,包括所有主科。还有各科试卷,肖林说这试卷就是鱼钩。

  从丁丁上幼儿园到现在,小夏手头一大把的家长资源,凭着耐心凭着当初的学霸精神,做大做强完全可以,有了钱能更好的爱惜自己,小夏想其实肖林这人也不赖。

  有人敲门?小夏赶紧将身上的衣服往下撤,找对门的。小夏为刚刚的举动骂自己,怕啥?不就美一下?要让那父子俩渐渐习惯。都要挣外快了,去你的碰头会吧。怎么还不回来?丁坤生气带着儿子离家出走了?

  小夏在家长群里问,有人看见丁丁吗?片刻回复,他爸爸带着去奶奶家了。小夏躺在床上设想着明天见面的情景。大家都变样了吗?女同学大体认得出,她们微信头像都是自拍照。

  付强的头像是一片海,他和小夏一样在群里潜水。她想点进去看看,那边却设了密码。小夏拿新买的香水,把自己从头到脚喷一遍。钥匙开门声,小夏赶紧闭灯。

  第二天一早老天爷就阴个脸,小夏去单位请了半天假,回家收拾东西准备出发。除了服装洗漱用品,还拿了一本书一把檀香。这属于精神层面,也是生活姿态一种。

  小夏乘出租去码头,群里忽然通知,因为台风原因,所有客船停运,马小军在群里急呼,天公不作美,同学聚会不能如期进行。小夏依旧去了码头,她看见通往候船室的大门紧锁。那个通知停运的大牌子,被风吹的左右摇摆。

  小夏拖着箱子在岸边走得很慢,海风把她做好的头发吹散吹乱。她有些烦还有些伤感,索性把脚下的小石子儿一个个投向大海。此时在她身后正站着个巡逻老大爷,这位大爷已观察她好半天,台风就要来了,谁不急着往家赶?这人?姑娘,想开点,人这一辈子没什么大不了,过着过着就老了……

  台风过去又赶上暴雨,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总算盼到风和日丽。马小军却在群里说,有同学因为出差不凑巧,再等等,好饭不怕晚。

  天凉了,人们从单衫换成毛衣,出差的同学还没回来,肖林说那出差的同学就是付强。渐渐这个同学聚会就变成挂在鼻尖前的苹果,能看到能闻到却咬不到。

  小夏被苹果的香气牵引着,从肉体到灵魂。

  她每天晚上都给家长们发模拟试卷,连业务经理的名片也印好。然后给自己敷上面膜,丁坤不再计较碰头会的事儿,小夏都是业务经理了,经理就该干属于经理的事儿,比如联系各方家长,比如发发试卷。他也不再对老师们咬牙切齿,认为那是劳动致富,比贪官污吏强多了。

  小夏不躺床上追剧了,她坐在阳台上喝红酒,红酒是婆婆自酿,最初装在矿泉水瓶里。小夏把它倒进一个大肚子小细脖的玻璃瓶,还买了高脚杯。叮,和窗台撞一下。

  小夏脸蛋红了,眼睛亮了。她看着远处的星光,想着曾经的年少时光。花非花,巧克力非巧克力,都是甜美的记忆。

  一颗空荡荡的心,被红酒和回忆填充着,被淘宝和唯品会填充着,真丝睡袍文胸鞋袜……手指轻轻一点,这些东西就归她了。

  小夏也不再嗜睡,在阳台上一坐半宿,音乐、回忆、憧憬……

  它们像春日里的小雨,淅淅沥沥落地生根。小夏非常喜欢恩雅那首《唯有时光》,当初付强送她的CD。再听,荒凉许久的心,忽然有了绿意……此刻小夏睡衣里包裹的不仅仅是肉体,还有那复苏的灵魂……

  小夏想在阳台上安一个橙色壁灯,橙色是青春和梦的颜色。她用眼睛寻找着合适的位置,忽然看见墙上一个飘忽的鬼影,啊!那个复苏的灵魂被吓出窍,原来是丁坤,那什么。石头妈和你要一套数学卷。丁坤手里捏着小夏的名片,这是眼下不开碰头会的心灵慰藉。

  这一天沉寂很久的同学群又热闹了,马小军放炮仗一样,注意了,大家注意了,这个周末我们海岛山庄见。

  小夏第一个反应,买衣服去。夏天置办那些统统用不上了。网购来不及,下了班她直奔商场,这个季节的服装要比夏天贵。小夏买了一条羊毛连衣裙,一件质地沉坠的米色风衣,一双黑色短靴。回到家又觉得先前的睡衣颜色偏暗,于是打车重返商场,选了件橙色的。

  小夏幻想着几个人挤在一张铺上,自己就是那万绿丛中一点红。其实也不是虚荣,要说女人的虚荣,很多时候是用来支撑人生中最基本的东西,譬如自尊,这时候虚荣就不再是奢侈,是生活的必需品。

  星星一颗一颗亮在天上,祈祷明日风平浪静。

  小夏把拉杆箱拖到街口时,又出岔头了。某同学被临时派往外地学习,马小军高呼,再等等,酒越沉越香。

  小夏今天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漂亮的衣服,连假睫毛都贴上,就这么回去太浪费了,她拖着箱子在街心公园左一圈右一圈转。远处飘来一首歌,是等待春去春来,还是等待一朵花开。春去春来呀,花谢花开呀……

  如果你碰巧从那里经过,就会看到这样一个女人,她步履缓慢,面带微笑,偶尔还停下望望天空的白云,宛如外来游客。

  殊不知她的家就在附近,她的男人和儿子正风风火火赶着去补习班。小夏打电话给肖林,怎么搞的?又这样!不去挺好,正事还忙不完呢!出来逛逛?不好意思,正忙呢。一个同学聚会,别太在意。你现在主要是开展业务,我这边手续办好,你那边生源可要跟上。

  天空飘着雪花,转眼入冬了。群里也和这冬天一样安静,几个女同学偶尔发发自拍和天气预报。

  小夏和肖林碰面谈业务,肖林感慨现在办事儿太艰难,手续现在都没落实!那天看见马小军了,你的初恋情人这个月中回来,同学聚会指日可待。开心不?小夏问怎么没在群里通知?之前两次都放了鸽子,这次是该谨慎些。

  小夏在商场里看好一件羊绒大衣。偷偷拍了照片在网上搜,没搜着。小夏着实喜欢那大衣,去商场看过好几次。接到聚会通知第二天,小夏果断入手。同时还买了羊毛打底裤和丝巾。

  付强终于浮出水面,说都是自己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他准备自罚三杯。为表达歉意,还给每位同学准备了一份海鲜大礼包。马小军大赞友谊万岁!群里一片喝彩。

  小夏整理行装,丁丁祝她明天如期顺利。丁坤附和,同学聚会还送海鲜大礼包,上档次,像我们去年就一个笔记本。好啊,新年不用买海鲜了。

  肖林来电话,亲爱的,明天在海岛山庄,争取把付强拿下!拿下?对,煽情啊,美人计啊,管你什么办法!你不知道,之前为了补习班的事儿找他好几趟,满嘴都是官腔。同学的情分一点不讲,这事他正主管……

  带上那盘《唯有时光》的CD,去唤醒你们初恋的记忆。明晚还有舞会,我给你准备了连衣裙,橙色的……那、那不成勾引了?小夏呀,做生意都要略施小计的。我可不行!小夏呀,把钱赚到手是目的,有了钱才能表里如一,你那烂背心真让人上火……小夏一颤,手里的香水瓶掉在地上……

  小夏翻出一个纸盒箱,里面有CD、笔记本、漫画、书签、糖纸、头花、士兵小玩偶……

  当晚,她做了个梦,梦见纸壳箱里的物件都活了,糖纸上的大白兔问她,姐姐,你知道那个炮兵小子去哪儿了?我们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他呀,去前线了。他还回来吗?不回来了。他牺牲了?大白兔就要哭出来。哦,没,他长大了……

  天空挂着一枚月牙,小夏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手里端着酒杯,耳边萦绕那首《唯有时光》。此刻,那个小岛的上空也挂着一枚月牙,一群中年人正在昏暗的月光下高歌舞蹈……

  窗台上士兵玩偶乖乖的站成一排,它们可是她最珍贵的宝贝,要好好保护着,不被蒙上灰尘。小夏用酒杯撞撞它们的头,然后一扬脖,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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