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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燕君: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的绘图人
来源:中华读书报 | 作者:舒晋瑜  时间: 2020-10-12

邵燕君教授

  过去四年间,除了正常的工作和研究,北京大学教授邵燕君还带着她的学生们做了一件事:采访网络文学网站的创始人。2020年8月,《创始者说:网络文学网站创始人访谈录》(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书出版。

  读完最后一遍校样,邵燕君最强烈的感觉是,一张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的地形图,在眼前清晰地呈现出来了。

  书里有26个访谈录,按网站建立先后排序。26个网站犹如26座营盘,此消彼长,步步推进,终于铺出一条通天大道。它们也如26张拼图,拼出网络文学的内部构造,虽然还有缺漏,但大局已成,整体逻辑已然打通。

  “我得承认,很多访谈的很多要领,在当初访谈时未能领会,甚至成稿时也未能吃透,要多看几遍才能了然。这份感受是我很想分享给读者的。”邵燕君说,在访谈的过程中,她常常感慨,这些创始人真是一群令人羡慕的人。如果没有互联网,他们或许只是一些有点不务正业的普通人,但他们确实抓住了千年一遇的机会,把自己的阅读饥渴症变为一种解放生产力的文学生产机制。他们自己也获得了逆袭一般的人生成功。同时,他们像养育孩子一样带大了这些网站,让数以亿计的普通人实现了阅读梦和写作梦。

  她为什么转向网络文学

  与网络文学的渊源,是偶然的因素还是必然,邵燕君说不清楚。主要原因大概是由于当时在主流文学方面的研究陷入了危机。

  2003年,邵燕君博士毕业留校后,一直从事主流文学期刊的研究。

  她和当时还在读研的几个师弟、师妹们成立了“北大评刊”论坛,并以论坛为核心开设了选修课。但是,对期刊文学了解越深,邵燕君的失望也越深。她总觉得这些号称支撑中国主流文坛的作品离现实生活太远,离自己心目中的当代文学距离太远。更让人悲观的是,造成这种局面的根本原因不在作家而在体制。大量的读者和业余作者流失,特别是年轻人大量流失,伴随圈子化的是老龄化和边缘化。这样的土壤怎么能产生真正的当代文学?而能产生当代文学的土壤又在哪里?邵燕君在失望中,把目光转向了网络文学。

  2010年前后,网络文学经过十余年的飞速发展,读者已近两亿。盛大文学成了网络文学的航空母舰,发出“谁更能代表主流文学”的挑战。按照业内人的估计,此时网络文学与期刊文学的实力对比,大概是作者百倍之,读者千倍之。不仅如此,网络文学在十年的发展中已经形成一套独创的生产机制和建立在粉丝文化上的评论体系。这一切都对主流文学体制和延续了近百年的新文学传统发出了挑战。然而,对这一切,无论主流文坛还是主流学术界,几乎是漠然的。

  “我停办当时已成为品牌的北大评刊论坛,转向网络文学研究时,很多人惊讶,不解,甚至认为是一种背叛。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要研究网络文学,让我跳下去的不是希望而是绝望。如果说有什么希望,就是我相信文学不会死,如果它已经不在我熟悉的地方了,一定在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生长。”邵燕君说。

  进入网络文学研究应该说是研究需要。她当时并不是网络文学爱好者,但确实一直是通俗小说的爱好者,是金庸、亦舒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粉丝。开课前,她一共只读过两部网络小说:我吃西红柿的《星辰变》和猫腻的《间客》。前者令她却步,因为感到陌生和茫然。但读到《间客》有了信心,熟悉感回来了,鲁迅、金庸、路遥都在,还有情怀。当然,这些传统的元素都放到了一个全新的背景下,很新鲜。

  从此,邵燕君融入网络文学的洪流,见证并分析着网络文学的发展变化。

  她认为,所谓网络文学,就是以媒介形式与传统纸质文学做区分的。网络文学起源于以金庸客栈(成立于1996年8月)为代表的论坛模式。相对于主流文学界更熟悉的榕树下网站,论坛模式更加贴合互联网的媒介特性。这里没有编辑部的把关系统,网友自主发帖、多点互动,形成趣缘社群。在论坛模式的基础上,龙的天空(2001)、幻剑书盟(2001)、起点中文网(2002)等大型网站陆续建立起来,成为中国网络文学快速成长的基地。

  2010年前后,随着移动互联网的兴起,网络文学也从PC时代迈向无线时代,用户规模迅速扩大,网络文学从原来的亚文化圈子走出,面向具有“三低”(低年龄、低收入、低社会融入度)特征的“小白”读者。在一段时间内,网文写作出现倒退趋势,越写越长,类型模式化程度加深。对于这一现象,邵燕君的分析是,这只是网络文学扩大读者范围后在一段时间内出现的“向下拉齐”现象。随着读者读书时间增长,“小白”变成“老白”,网络文学在更大的规模上继续成长。

  2011年被称为“网络文学改编元年”,随着《失恋三十三天》《步步惊心》《后宫·甄嬛传》等影视剧的热播,网络文学开始“出圈”。到了2014年前后,大资本进入,网络文学开始进入IP(原指知识产权)时代,成为了影视剧、游戏动漫改编的上游。邵燕君敏锐地提出“网络文学应该成为其他网络文艺孵化器”的说法,她认为中国网络文学在20余年的发展进程中,形成了独创的生产机制、独立的评价体系和生态系统,是中国网络文艺中最成熟的部分,可以作为影视、电子游戏等其他文艺形式的孵化器。IP开发极大提升了网络文学的影响力,促进了其主流化进程。但面对更强势、更赚钱的文艺形式,网络文学如何保持独立性和IP开发的持续繁荣,也是值得关注的问题。

  什么人在搞文学网站

  研究网络文学离不开文学网站。网站的创始人是一些什么人?为什么当年会辞掉工作、甚至抵押房子去办看上去不甚靠谱的文学网站?他们的性格怎样影响了网站的气质?网络文学行业的底层逻辑是怎样的?经过四年的采访,她终于基本搞清楚了:这是一群酷爱读小说的人,也是一群能把梦想变成现实的人,情怀和精明缺一不可。或者也可以说,这是一群深患阅读饥渴症的生意人。

  “几乎每采访一个人,我们都会问他(她)青少年时期的读书经历。答案非常相似。他们的阅读起点大都在租书摊,是各种通俗读物(也包括《三国演义》《红楼梦》《基督山伯爵》等在读者间流传广泛的名著)喂养长大的。”邵燕君说。

  爱好者心态是这个创始人群体中普遍存在的初心。他们大都因为租书摊已经没书可看而上网,网上的书也没的可看了而成为作者,后来干脆自己建了网站。不过,他们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文学爱好者,而是文学消费者。文学对于他们而言不是理想,不是志趣,只是娱乐消遣,但却是刚需。将网络文学的创始人称为文学消费者并非贬义,事实上,该反思的恰恰是,在我们的主流文学谱系内,文学消费者的地位是否被过分贬抑?这涉及到五四新文学建立以来的精英导向问题,以及新中国建立以来的文学生产机制问题,这里无法详细讨论。简单地说,结果就是,在网络文学兴起之前,当代中国的读者缺乏某种消费者的权利。文学要么是载道的,要么是追求独立审美价值的,总之,是以作者为中心的;读者要么是需要被启蒙的,要么是需要被提升的,最起码也是要被寓教于乐的。总之,是要以学习的心态垫着脚去读的。网络文学创始人们用一套原创的生产机制把消费生产模式带入了文学领域,取得了巨大成功。当然,这是借了媒介变革的时机。没有媒介变革,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付费模式走到头了吗

  多年来浸淫于网络文学,又完成了《创始者说》,邵燕君对于网站、网文的观察和思考,也因了解到更多的内幕,对网站运营的体悟更加深入。

  中国网络文学在很长时间内保持着“爱好者网站”的生态,至少是心态。但随着产业规模的壮大,“圈地自萌”的状态总会打破。2020年4月27日,“起点五帝”(即起点中文网创始团队成员:吴文辉、商学松、林庭锋、侯庆辰、罗立)从阅文集团集体离职。这是这个有网络文学教父之称的团队第二次集体离职(第一次是2013年离开盛大文学),这一次是荣休,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据称,起点团队离职的原因是,面对免费模式的冲击,“教父”们的应对方式与资方腾讯有分歧。这确实是触及命门的事了。因为,中国网络文学之所以能够有世界奇观规模上的发展,最根本是原因是起点中文网在2003年原创并成功运行VIP付费阅读机制,由此建立了粉丝经济模式。但是,这一模式有个一直难以解决的问题,就是付费用户实际只占读者总数的5%。95%的人是不付费的,很多人也付不起费。2018年免费模式开始兴起,把这95%的用户变成了正版用户,用广告把他们的注意力变现。这给网络文学产业带来了巨大震动。

  “无论商业竞争的最后结果如何,我认为,付费模式都应该与免费模式长期依存。未来的付费模式可能吸引的是一个相对精英、小众的人群,他们继续保持爱好者网站的模式,立足于粉丝经济。他们不断推进的多元探索为免费模式的发展提供养料。同时,免费模式的发展为网络文学的发展带来更广大的规模,更趋向数据化的发展方向。”邵燕君说,这是最理想的预期。

  邵燕君还在带领她的团队,继续从事“中国网络文学史料丛书”的创作,《中国网络文学年表长编及重要网站简史》明年也将由北大出版社出版。邵燕君选了60个左右重要网站,为它们撰写词条和简史。在这个基础上,他们打算做一个十几万字的年表长编,不是大事记式的罗列,而是把网络文学发展史的几条脉络作为内在贯穿逻辑。

  另一套网络文学的史料集,即“十三五重点工程”《新中国文学史料与研究》的网络文学卷(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也在进展当中。

  “这两套书出来,我们团队十年的研究成果就算落了地。我们的心愿是,为包括自己在内的网络文学研究者、从业者提供一套可信又好用的案头参考书。”邵燕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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