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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坊邻里
来源:2020年9期《中国铁路文艺》 | 作者:晓 寒  时间: 2020-09-26


  这是个铁路家属住宅区,上世纪50年代建的,一共10趟红砖平房,每趟房的尽西头不远处有一个公共厕所,它的上半部是木制结构。街坊邻里的小孩子们,尤其是男孩,夏天打尜,冬天鉚爬犁,生活需要,就总拆厕所的木板,结果隔一段时间,公厕的上半部就四面通风透光。稽伯伯总是弄一些木板,抽空乒乒乓乓地修缮一气,可还是维持不了很长时间。为这事,稽伯伯还特意在星期天召集了一次本趟房的邻里会议,宣传了一阵保持公侧完整的重要性,最后还笑呵呵地强调一句:“都管好自家的孩子啊,要是再拆板子,可就是大石头砸公共厕所——激起民愤(粪)啦!”

  稽伯伯的小儿子稽斌虽然不拆公厕板子,但却顽皮得很,他有个特点,学啥像啥。十来岁,正是淘狗闲的时候,他从公厕外路过,有时突然学上几声犬吠,吓得里边的人屁滚尿流。半夜起夜撒尿,他捎带学两声鸡鸣,便引得真鸡们群起而鸣,名副其实的半夜鸡叫。邻居樊叔结婚后头几年没小孩,两口子养了只猫取名小花。那年开春,小花离家出走了,急得樊叔两口子吃不好睡不着。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樊婶隐隐约约地听见了猫叫,循声觅去,猫叫声是从稽伯伯家里传出来的,可外面的门上却上了锁。樊婶急忙叫来樊叔,樊叔仔细地听了一阵,觉得那叫声太像小花了,就对着门缝一个劲儿地喊“小花”,可小花就是不出来。樊叔让樊婶站那盯住,自己忙回家切了几片香肠——那个年代香肠可是得用购物券才能买到的佳肴啊——把盛着香肠的碟子放到稽伯伯家的门缝前,同樊婶轮流着不停地喊“小花”,可小花“喵喵”地叫着,就是不出来,害得樊叔两口子大伏天出了满身的热汗,直到太阳快落了,外出办事的稽伯伯两口子回来开了门锁,才知道门里的“小花”原来是稽斌扮演的。感情稽伯伯两口子是担心儿子在外面淘气惹祸,才把他锁在家里的,谁知锁在屋里也没耽误他调皮捣蛋。

  稽斌最能熊他爸,动不动就埋伏在稽伯伯下班的必经之路的道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出现在稽伯伯面前打劫零钱,用以买冰棍或者人啪唧,且通常都会得手,得手后还不忘唬着脸小声地恫吓父亲:“不许告诉我妈呀!”稽伯伯笑呵呵点头应允。

  在家里,就数稽伯伯的家庭地位低,还经常挨打,挨老伴苏姨打。稽伯伯生得有点老相,遗传性秃顶秃得很厉害,秃顶上闪着磨光后的山核桃样的亮光。苏姨却显年轻,有韵致,神情举止都会使人想象出她年轻时的漂亮。街坊邻里闲聊,大娘大婶就常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啧啧。苏姨打人时也不鲁莽,反倒更显柔媚。苏姨使出浑身气力抡起拳头,擂鼓样雹击稽伯伯后背。稽伯伯却显出极其舒坦的模样,一动不动,还不时回头嘿嘿笑。苏姨打累了,就含着泪花噗哧一乐,结束战斗。

  当年,稽伯伯和苏姨的结合很有些戏剧性。苏姨是个地道的大家闺秀,祖上是满族正黄旗,祖父、父亲皆为大清将军,家财万贯。然而自古红颜多薄命,她八岁丧父,十四岁殇母,由姑母抚养成人。所以每看《红楼梦》必为林黛玉抹眼泪。其实苏姨性格中,既有黛玉的多愁善感,又具熙凤的敢作敢为。

  苏姨国高毕业那年刚好十九岁,她姑母富太太便托人为她择婿,条件只有一个,人一定得本分,免得侄女将来受气。媒人寻来寻去,就寻到了稽伯伯。单论长相,稽伯伯是完全有资格做苏姨丈夫的。稽伯伯年轻时很英俊,这一点有照片为证。这就难怪苏姨当时会受骗上当。富家虽大户高门,但富太太对侄女的终身大事还是有些开明的,既包办,又要争得侄女的意愿。富太太特意嘱咐媒婆老万婆子,无论如何要请男方见上一面。可八面玲珑的老万婆子硬是没能请得动——后来知道,稽伯伯当时根本不敢去——最后只得用照片代替。那时的照相馆既租衣服又化妆。稽伯伯身着背后画着巨大铅油号码的料子服,再经人一拾掇,就一下子由个穷酸窝囊的小学徒变成了一位风流倜傥的少爷公子。老万婆子笑眯眯将照片拿给富太太看,富太太不禁喜上心头,随即便叫侄女来看。苏姨款款而出,羞羞答答细细看了一回,实在挑不出半点毛病,最后低头默许。富太太大悦,婚事一拍即合。富太太给侄女买了房子嫁妆。稽伯伯没花半个铜子儿,连人带物,一律白得。可好景不长。沈阳解放前夕,金圆券如同手纸,一个金镏子换半口袋高粱米。为了活命,苏姨的财产逐渐变卖殆尽。后来只留两件小东西作纪念,一件是一个古香古色玲珑可爱的梳妆匣,另一件是一把古朴典雅做工精细的小酒壶,然而“群众运动”时却都被稽伯伯破了“四旧”。为此,当然后背免不掉一顿捶。

  稽伯伯家里来了客人,都由苏姨出面,稽伯伯自觉回避。遇上稽伯伯的客人,实在无法退隐,只得勉强陪坐,嗯嗯啊啊点头,再就剩下反复地搓手。稽伯伯本不吸烟。但有时闲极无聊,背地里也发雅兴,耍弄一二。苏姨窃笑,却也不加干涉。但外出作客面临敬烟,则要留心苏姨的眼神儿。苏姨若说:“他咳嗽,不能抽。”稽伯伯便说:“不抽了,我咳嗽。”苏姨若说:“不怕咳嗽你就抽。”稽伯伯就美美地吸。

  只有每月发薪“交柜”时,稽伯伯才会现出抑制不住的优越感。那时,人均月工资五六十元,而稽伯伯已是八级钳工,月薪百余元。“交柜”时每每将工资袋啪啪拍出两声脆响,尔后递上。苏姨接过,抽出一张伍元钞票复递回,期待中的稽伯伯就默然一笑。

  稽伯伯薪水多,是因他学徒早。他十七岁闯关东,从山东潍县一口气逃到奉天,拉洋车卖布打零杂,后来赶上工厂招工,阴差阳错却与铁路结了缘。稽伯伯离乡背井几十年,却从来不曾忘记家乡。凡与山东老家沾边便一概好。每吃菜,必炫耀山东大白菜,同时大加诋毁东北人渍酸菜。苏姨曾多次故意当他吃酸菜炖猪肉香出满头大汗时问:“酸菜好吃吗?”对曰:“好吃。但不抵山东大白菜。”

  稽伯伯生活很是幸福。每隔几日,苏姨指着洗得透亮叠得板正的衬衣,说:“该换换了。”他便换换。家务几乎不做,便不会。有一次苏姨生病想吃面条,稽伯伯主动下厨,生怕挂面煮不熟,结果却煮成了一锅浆糊。

  稽伯伯对家里的事总是不放在心上,就连钥匙也常常忘记。苏姨就将钥匙栓了绳,像对小学生那样套在他脖子上。稽伯伯自然不好意思,就将绳改短,系于上衣第二颗纽扣,钥匙放在口袋里,像揣怀表一样。一次,时间大约是8月份,天气酷热。苏姨夜班。上身只穿了背心的稽伯伯去外面拿什么东西,顺手就将伸着暗锁舌头的门嘭地关死了。那时,一双儿女正在渤海对岸的山东半岛上度暑假,稽伯伯就只能望门兴叹。因为钥匙像怀表那样系在上衣第二颗纽扣上。习习凉风将夜幕吹落,没招没落的稽伯伯只得到邻居家去借宿。清晨,下了夜班的苏姨回来后惊讶不已,等见到稽伯伯时问明原由,苏姨气得噗哧一乐,就擂鼓样捶他后背,嗔道:“你呀你!我就怕这种情况,特意把钥匙从你上衣拿下栓到你裤带上——你掏掏裤兜!”稽伯伯赶紧去掏,果然掏出一把金灿灿钥匙,钥匙绳就栓在自己腰带上。稽伯伯嘿嘿一笑,算做故事结尾。

  稽伯伯对待工作却极为严肃认真,从无事假病假,更无迟到早退,几十年一如既往。有回重感冒,烧到三十八度半,仍坚持上班。单位领导知道了就几次催他走,就硬送他出大门。稽伯伯走出半里地,忽又抹身返回,他想起桌子上的烟灰缸没倒,且没放入少许水。稽伯伯是车间的防火负责人。

  稽伯伯最惬意的事是洗澡时下热池子。单位每周烧两次澡堂,两个池子,一温一热。热池有时热得非常,一干人便坐在池沿上你瞅我我瞅你。唯稽伯伯粗着嗓发一声喊,双手撑住池沿纵身而入。清水直没脖颈,眼前热气蒸腾,稽伯伯瞌目养神,怡然自得。池沿上就有人说:“还是老稽禁烫,皮儿厚!”稽伯伯笑笑,大喊:“下来呀,正好,舒坦透啦!”谁说:“不行呕,咱这样的下去就化了。”稽伯伯就更得意,瞌目静坐热池中,一派福相。

  稽伯伯退休了,单位就很少有人敢洗热池子了。春节的时候,单位领导来家里坐坐,稽伯伯极高兴地敬烟、沏茶,而后就没了话,就剩下了反复地搓手。

  领导说:“听说你儿子出息啦,进了北京的中国铁路文工团,跟大艺术家侯耀文成同事啦!”

  稽伯伯就显出了骄傲的神态,说:“那小子学啥像啥。”

  领导说:“听单位里的人说,你儿子小时候虽然淘气顽皮,但却从来激不起民愤。”

  稽伯伯就笑呵呵地幽默了一把:“主要是我管公共厕所,他不敢拿石头砸。”

  领导说:“单位的人有时洗澡下不得热池子,还念叨你呢。”

  稽伯伯就现出满脸的自豪,说:“以后还得回单位洗澡哇!”

  后来果然常去,且每次必洗热池子。

  樊叔原本是个快乐的单身汉。樊叔生就一副五短身材,身高不足一米六,短胳臂短腿,两只厚实的脚板短且宽,鞋子总是从两旁先开口,就连十个手指头也短得十分可爱。樊叔的父亲当年是蒸汽机车的司炉,人称“小烧”,抗美援朝时往鸭绿江对岸运输物资,牺牲在了前线。樊叔没有能够子承父业,却当上了一个修马路的筑路工。

  尽管如此,樊叔与铁路依然有缘份,上世纪60年代初,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了一部抗美援朝题材的影片《铁道卫士》,樊叔有幸入选群众演员,角色是一个守长岭隧道的民兵。其实演这角色樊叔得天独厚,因为当年抗美援朝那年他17岁,是基干民兵,曾经挎着真枪真的守过长岭隧道。樊叔的这个经历令导演喜出望外,可哪里知道樊叔绝对不是块演员料,当年守隧道是那么英勇无畏,可如今面对镜头却总是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总算有一次说出了话,但却把“站住!干什么的?”说成了“站住!你干啥去?”气得导演说:“你是民兵,怎么让个特务吓成这样?换人吧。”结果这成了樊叔的终生遗憾。不过,樊叔却又总是引以为自豪,动辄得意一番:“当初,我差一点儿就同长影的方化同台竞艺,他可是演过《甲午风云》和《平原游击队》里鬼子头儿的大明星呀!”

  樊叔的具体工作是喷沥青,大小青石子在路面上铺开,几台扎道车运足气力嘁咣嘁咣地扎过去,随后便是樊叔那辆沥青车,车屁股扯出条长皮管,接上根丈余的钢管,前端连着喷头。樊叔一身白色帆布工作服,从头到脚包裹严严实实,加上口罩、眼镜,樊叔便没有一点肉皮露在外面。丈余长黑乎乎的喷枪握在矮墩墩的樊叔手里,就越发显得长大。樊叔很自信地挺直腰板,站成丁字步,很显得有些威武雄壮。他揿动开关,滚沸的沥青便均匀地喷洒在路面上。修铁路住宅区前面的马路时,许多孩子都跑出来看樊叔喷沥青,樊叔就越加喷得来劲儿。喷过一段休息时,樊叔就摘下眼镜、口罩,呲着满口白牙朝这边笑。樊叔的工作其实很被人瞧不起,背地里都说他是“喷臭油的”,樊叔找不到对象,想来他那令人同情的身高和那被认为不太体面的工作,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过樊叔自有樊叔的乐趣。樊叔父母早亡,自己独守空房,倒也清闲自在,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樊叔兴趣很是广泛,琴棋书画烟酒糖茶无所不好,却都样样通样样松。樊叔一下班,家里就招来许多人,打扑克下棋闲扯淡,一派热闹景象。樊叔游艺的技术不算高,常输得满脸纸条,但仍坚持战斗不下火线。樊叔有时还操起父亲留下来的一把旧二胡,咕吱咕吱地拉一通,拉到高兴处,就讲哪条路是他们修的,他喷的沥青,而后再咕吱咕吱地拉一通。

  樊叔为人实在,热情。街坊邻里有求必应。邻里传“卫生牌”轮流打扫卫生,就有大婶说,小樊你一个人利手利脚就多干点儿呗,咱们跟你借点儿好光。樊叔说行,就把一趟房打扫卫生的活揽下了。长年到头,天天不落,时间久了,别人倒把打扫卫生看成了樊叔应该应份的事,有时墙角旮旯笤帚没触到,樊叔还要遭些埋怨,可却从不介意。

  住樊叔隔壁的李家是小两口,孩子刚两岁。小夫妻双职工小孩没人带,就请来了农村的小姑子,看孩子做饭外带拾掇家。樊叔每天打扫卫生常与李姑娘打照面儿。时间长了,就互相点个头。后来,就又在点头之后加了点儿微笑。再后来,就点头、微笑之后又加一声“吃啦”或者“干啥去”。

  那年夏天,樊叔心血来潮,买了些二极管、三极管之类,休息时坐在外面的阴凉处鼓鼓捣捣地安装半导体。居然弄响了,尽管叽哩嘎啦噪音挺大,那时候,能自己鼓捣响一台不需接电线的小“戏匣子”也着实是件挺稀奇的事。婶子大娘孩伢子们团团围住看。李姑娘更是羡慕得不得了,大睁着惊奇的眼睛,近近地贴上去使劲儿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管管儿细线线儿,梳着一双粗壮的大辫子的后脑勺就离樊叔的鼻子很近。樊叔很真切地看见了她一根根粗黑的头发和脖子上的一点痦子。姑娘所特有的皮肤的馨香从李姑娘领口处散发出来,令樊叔一阵头晕目眩,心就突突地发慌,赶紧闭眼。想扭头躲得远些却着实舍不得,欲硬起脑门儿就这样挺着又勇气不足,矛盾重重若即若离,脸上就现出极复杂丰富的表情来。

  李姑娘实在是喜欢那半导体,樊叔就又装了一个送给她,她如获至宝,俩人的感情就自然地近了一层。半导体时常好出毛病,李姑娘就常去请樊叔修。樊叔显出一副很刻苦钻研的模样,这捅捅,那捅捅,就又捅出声音来,李姑娘就更加佩服他。

  这样的事儿有了几回,就有大婶大娘嘁嘁喳喳,弄得樊叔李姑娘脸热心跳美滋滋。俩人在一起时心里的确都很舒服,不在一起时又总盼着在一起。

  便有热心肠的大婶来捅“窗户纸”。俩人当然乐意。只是李姑娘的哥嫂犹犹豫豫,嫌樊叔个矮。后来又同意了。好歹人家小樊是个挣工资吃官粮的人,自己妹妹从乡下嫁进城来,也是个福分。再说结了婚隔壁住着,带带孩子看看家就理所应当。李姑娘父母也乐意,于是结婚。

  那时候结婚可不像如今这等排场,拉那么大架势。樊叔一个人粉刷了墙壁,大娘大婶们动手做了两床新被褥,几斤糖块几斤葵花籽几盒香烟一撒一分就入了洞房。新房里除了床上的新铺盖,再惹人注目的就是那幅崭新的花布窗帘。以前樊叔从来不用这个,夏天热了敞了窗光膀子睡。现在却不行了,必须用。

  李姑娘做了樊婶之后,就与樊叔暗中定了个协议:高出樊叔半头余的樊婶一律穿平底鞋,樊叔则穿厚跟皮鞋尽量戴帽子。这样一来,俩人就协调了许多。

  也有不协调的事。一晃两年过去,俩人愣是没有小孩儿。医生也看不出毛病来。二人勤勤恳恳,通力合作,依旧不见成果。就抱养了一个女孩儿。可刚过半年樊婶竟然有了喜,生了个胖儿子。有人劝再把抱养的丫头送人,樊叔不忍,就一起养着。全家皆大欢喜。

  樊叔生活得舒心,从前单身汉时的一些坏毛病就又有些露头。不讲卫生,邋遢。尤其是邋遢。穿裤子前门经常忘记系纽扣。有一次乘电车,晃晃悠悠中樊叔迷糊了一小觉,于是失了体面,忘记系纽扣的前开门就很潇洒地敞开了。站在樊叔座位旁的是位姑娘,不小心花手绢脱了手,恰好飘落在樊叔敞着的前开门处。姑娘就不敢去拿。车上的人就格格地窃笑。过一会儿樊叔逐渐从迷蒙中清醒过来,发现周围眼神不对,便意识到一定又是自己的裤子出了问题,里面的花衬裤溜达出来了。有着一定经验的樊叔知道自己此刻决不可以低头瞧,因为那样会更尴尬。樊叔沉住气,做出泰然自若的神情,暗中伸出两个指头,一下一下将花手绢当作自己的衬裤塞进前开门,再人不知鬼不觉地将纽扣系好。

  不料,晚上就寝时,一条新鲜而陌生的花手绢从樊叔裆间悄然飘落,即刻惹得樊婶大怒。好你个小樊还有这两下子,这么多年也没看出来!怎么办吧!樊叔当晚即被赶下床睡了地铺。樊婶第二天就去樊叔单位找了领导。领导说小樊那么本分的人怎么可能呢?等我们认真调查,你放心。樊婶就一直不搭理樊叔,天天让他睡地铺。

  没几天,街上就流传起一个令人捧腹的关于一个男人将一个姑娘的花手绢塞进裤子里的故事。这故事提醒了樊叔,领导找谈话时就如实做了交代。原来是一场误会!笑弯了腰的樊婶狠狠拍了樊叔几巴掌。以后樊叔出门前,樊婶就首先检查他前门的纽扣。樊叔最值钱的家当,是结婚后从寄卖商店买的一块半旧的苏联手表。不想那表有个偷停的毛病,很是坑人。一次樊叔学雷锋做好事,送一个路上要生产的孕妇去医院,到了班上就有人问:“小樊今天怎么迟到啦?”樊叔指着手表忙辩白:“没呀,这不还差五分钟吗!”好几个人同他对了表,樊叔这才尝到偷停的危害,但仍舍不得花钱修,就又养成个总和别人对表的习惯。

  樊叔学雷锋可是诚心诚意的。单说打扫邻里的卫生吧,一扫几十年,小区已经扒了,原地拆迁,起了几幢20多层的新楼,有物业管理,可樊叔仍然时常在楼下打扫。这新楼里搬来了许多体面人家,可有时却出些不怎么体面的事——从楼上扔垃圾。一次樊叔正在楼下捡一个塑料垃圾袋,忽然一坨馊面条从天而降,正罩在樊叔头上,黏黏糊糊,哩哩啦啦。樊婶就冲楼上吵了几句,倒被樊叔扯拽到家。樊婶说:“往后咱不扫了。”樊叔笑笑:“我这媳妇都是扫来的,怎么能不扫呢?”樊婶就笑骂他傻样。樊叔仍然时常打扫。

  这些年又号召学雷锋,三月一到,大街上就轰轰烈烈。一天,樊婶急匆匆回到家,从床下找出三四双坏鞋子。樊叔说:“早该修,怎么都攒起来了?”樊婶白他一眼:“你知道啥?今天大街上修鞋全免费!”樊叔摇头慨叹,很伤心的样子:“唉!咱们那阵子……”

  时光如水。孩子吹气儿似的长,大人就落叶样的老。樊叔的儿子书读得不好,在家待业,后来仍干樊叔的行当,在筑路队,只是不像老子那样手工操作,而是坐在车里指挥自动化。抱养的女儿职高毕业后在一家幼儿园当幼师。樊叔退休无事可做,就去溜公园。公园里有伙人聚堆唱二人转,樊叔也加入其中,打呱嗒板子配伴奏。樊婶去看了一次,回来就说不好看,男女乱逗,打情骂俏,台词还净些半荤的话。樊叔很听樊婶的,就改行去唱京戏。但京戏樊叔太外行,不开窍,可仍十分认真,每日早早就到,打扫场地,有时还带壶开水,放些茶叶。大家都受了感动,业余演出时,就想方设法给樊叔分个角色。

  樊叔不会化妆,眼圈涂得又黑又大,像一头可爱的小毛驴。樊叔扮演的角色实在是无足轻重,全场只有一个字的台词:“是”。

  但樊叔仍然认认真真地演。

六丫头

  六丫头大号杨连弟。可街坊邻里闻听大号都很感到有些陌生,叫起六丫头却无人不晓。六丫头天生小子脾性,弹瓶盖,扇啪唧,闲着没事儿砸玻璃,片石抛得远且准,打起架来如狼似虎,男孩儿也斗不过她。

  六丫头自然排行老六。其父老杨是蒸汽机车司机,没啥文化,一口一个“妈个巴子”。老杨一心想儿子,可事与愿违,噼哩噗噜下蛋般生下“七仙女”,虽从三丫头起都取名“带弟”、“招弟”、“盼弟”、“连弟”,可如今连个儿子毛也未见着。老杨大骂老伴“老瘪犊子”,一边养精蓄锐,摩拳擦掌,不生出个儿子决不收兵。宣传计划生育的街道干部劝他作罢,老杨大叫:“我他妈个巴子祖孙三代要饭,根儿正苗儿红,怎么能没有接班人!”第八个孩子一落地,终于是个接户口簿的,老杨乐得用嘴叼住儿子的小鸡鸡呜呜噜噜大笑不止。

  六丫头7岁那年,老杨养鸭子要砌鸭子窝,喝令六丫头以上的丫头们全体出动,到马路对面的建筑工地去偷砖头。回来时六丫头慌乱中栽了跟头,被电车扎断一只脚。电车公司赔了500块钱,老杨只用一百匆匆将六丫头的脚对在脚脖上,其余的就全都喝进了肚。至今六丫头左脚向里撇,走路一拐一拐。鸭子没养成,倒落了只鸭子脚。

  六丫头念书很是不上道。一天,与六丫头同班的邻居唯唯小姑娘告诉正在喝酒的老杨:“杨伯伯,我们老师让我告诉你,杨连弟考试得了五分。”

  老杨一听乐了:“吆喝——,六丫头啥时候出息嘞?往常,一考试就他妈个巴子得一分、二分,今个儿咋得了五分?”

  唯唯说:“这次是期末考试,满分是一百分。”

  老杨当即啊也一声,酒盅一摔就要捉拿六丫头。门口的六丫头早有准备,忙抢先起脚,踩着一路骂声,一拐一拐逃之夭夭。

  杨家粮食不宽余,就在挺远的山根刨出块空地种上玉米,可是秋天一到就叫人操心了。登登实实的苞米棒子日渐稀少,偷儿却咋也捉不着。气得杨家人憋足劲儿地骂。六丫头说:“骂顶啥用?我去看青。”就抓了老洋炮拐出去。老杨年轻时好打鸟,传下一杆老洋炮。

  六丫头不去巡逻,只在暗处守株待兔。后半夜,果然听见窸窸窣窣噼噼啪啪。六丫头顿时精神抖擞起来,站到明处,将老洋炮机头啪嗒一掰,厉喝:“你给我乖乖过来!我一动可就麻烦了!”这时四周立刻一片死寂。六丫头再次厉喝,那倒霉鬼儿就扛着大筐稀里哗啦地出来了,被六丫头铁钳样的大手啪地卡住手腕,这才发现捉自己的原来是个瘸丫头,懊悔不已,心里哭叽叽:怪不得刚才她说她一动就麻烦了。

  六丫头读初中正当动乱的年代,学校停课。六丫头乐得直蹦高。这下可好了,免得学校家里两头不得烟儿抽。那时,哪个有得力气别人就惹不起。六丫头腰硬体棒,真个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整天挎个旧书包,里面装着一些选好的鹅卵石。六丫头抛石头百步穿杨,便成天打麻雀给老杨下酒。

  时间久了,天天打麻雀的六丫头也不免感觉有些单调,就同一些到河里游泳的孩子们一起去河边玩,六丫头腿脚不利索游不了泳,就在岸边用石头打水漂,却也其乐融融。回来的时候得走公路大桥,桥洞正垂直地对着两条锃亮的铁轨,一个孩子突发奇想,说:“六丫头,你能把石头扔进火车头的烟囱里吗?”因为这时远处正开过来一列火车。六丫头淡然一笑,一摸挎包,取石在手,当火车开近桥下时,轻舒猿臂,只见一块核桃大的石头轻轻飞起,划着美丽的弧线,准准地落进火车头的烟囱里,众半大孩子一片欢呼。不想这下却惹了祸,开过去的火车急急地停住了,绿车厢上跳下来一个人,居然是个挎着手枪的乘警,火车头上也跳下来一个人,二人分别从大桥的两端包抄上来,众半大孩子顿时作鸟兽散,只把个腿脚不灵便的六丫头丢在了桥上。六丫头刚跑到桥头,恰被火车司机堵个正着,六丫头定睛一看,立刻骨软筋麻,原来迎面扑过来的火车司机正是其父老杨!老杨怒眼圆睁,大吼一声“妈个巴子!”抬腿正要踹将下去,却被从大桥另一端奔过来的乘警当腰拦住。老杨在单位里人缘极好,平时同一列车上的人更是情同兄弟姐妹,这个紧急的当口,乘警岂能不劝。也是停在桥下的列车不可久留,老杨嚎嘹一声“回去再跟你算账!便匆匆回归工作岗位。

  老杨说到做到,下班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去鸭棚子处抓起一根粗棍子去寻六丫头,六丫头早溜得无影无踪,一个多星期,老杨在家她没踪影,老杨上班她再回来。后来等老杨的怒气逐渐消了些,她胆战心惊地拎着一大串打下的麻雀做见面礼,向老杨做了刻的悔悟,方才得到饶恕。

  有个混混儿叫张铎,手下一帮人,打架斗殴称霸立棍儿。张铎见铁路住宅区里有块空场好耍,就常带领一帮人过来浑耍,弄得四处狼藉,全街遭殃,于是这里就公推樊叔出头,组织护房队。樊叔很负责任,领人备了些石头,尔后亲自督阵练兵。护房队全是些半大小子,只六丫头一个女性,破格录取。

  一天傍晚,六丫头喘着粗气禀报,说王八羔子张铎又要祸害咱们了。樊叔大怒,即令护房队集合,空场列阵!混混儿们冲进空场刚一探头,张铎的歪嘴就惊得忘了再闭上。但见一溜十几堆石头后,一群半大小子横眉立目严阵以待。正中间,叉腿掐腰立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虽块头不大,却气宇轩昂。

  张铎定定地瞅了一回,就现出凶相,几个混混儿随后,步步紧逼上前。张铎步履缓慢,目光却极端歹毒,每进一步,空气里就增添许多恐惧。樊叔见事不妙,正待挥手喊“上”,然而那半个“上”字尚未来得及蹦出喉咙,张铎已突然起动,箭步上前,闪电般劈手揪住樊叔,猛一提,呈半悬空状,待樊叔双足立稳,身子已被拽至张铎面前。

  主帅被擒,护房队立即阵脚大乱,众手足无措,乱作一团。突然,纷乱中“哇呀!”响起一声怪叫,众惊愣巡视间,六丫头已张开钢叉般十个指头扑向张铎,怪叫声一停,再看张铎,脸面上就多出七八道血口子。六丫头顺势一扯,就将樊叔复夺回。只是樊叔惶恐中毫无准备,一个趔趄,前襟上纽扣蹦了两颗。张铎还在捂脸,六丫头再起一脚,正中裆间,张铎疼痛难忍双腿打抖,险些跌倒,混混儿们慌忙扶住。

  张铎裆疼脸辣,气得切齿咬牙,正要反扑,六丫头蒲扇般大手一挥,厉声喝道:“操石头!”众人这才想起石头来,呼啦啦一阵骚乱。六丫头一个指头准准指定张铎的塌鼻子:“你敢靠前,就一顿大泡石砸死你!”张铎就有些犹豫。

  樊叔疾步上前,翘起脚对六丫头附耳低语:“吓唬吓唬就行了,可别真砸呀!”

  六丫头说:“别怕。他们哪个敢支棱毛,就给我往脑袋上砸!”

  张铎脸上的横肉别别地跳几下,三角眼夹几夹;樊叔两只短手无缘由地摆几摆,搓几撮;操石头的脸对脸看了又看,胳膊颠几颠。唯六丫头神色泰然,抱膀站定,肩上斜挎装着些许鹅卵石的旧书包,颇有《水浒传》没羽箭张清的英气。此时,她一条瘸腿很悠闲地抖动起来,张铎气得半死,又不敢轻举妄动。僵持一阵,张铎收了架势,吧叽吐口黏痰,说:“好男不跟女斗!”就转身开溜。六丫头点着他后背骂:“滚你姥个猫蛋!下次再敢来,砸出你稀屎!”

  从此六丫头声威大震。张铎果然再不敢来。

  六丫头也有温柔的时候,不过只是见了欧阳老师的时候才温柔。欧阳老师是铁路子弟中学的语文老师,三十二三岁,梳短发,白净的脸上戴一副白色有机玻璃框眼镜,就更添了许多的典雅。说话的声音极动听。镜片后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溢满了和善温柔。六丫头最崇拜的却是欧阳老师走路的姿势。欧阳老师走路的姿势的确美,既优雅又端庄。欧阳老师每每出现,六丫头都目不转睛。一次欧阳老师下班,六丫头看得如醉如痴,不知不觉跟到了欧阳老师的家门口,欧阳老师扭开暗锁,就微笑着叫六丫头的大名,请她进屋坐坐。六丫头方才恍然大悟,扭头便跑。

  六丫头每遇欧阳老师,就立刻显得非常地懂礼貌,说话也不再高声大嗓,脸上也略微有了些女孩儿所该有的羞赧。老杨就说:“俺们连弟一见欧阳老师,就像小鸡儿见了……见了什么似的。”——他原本想说像见了黄鼠狼似的,但一想把欧阳老师比作黄鼠狼太不雅,就换了个模糊的说法,“骨头都酥了。这丫头早遇上欧阳老师就好了,准能学好。唉……”又说,“咱也是没缘分,高攀不上。要是咱的姓前头多个,不就和欧阳老师一家子啦?”

  欧阳老师无声地笑一笑。就有一朵红晕泛上六丫头面颊,说:“人家欧阳老师的也不是我们那个呀,是太阳的。”老杨就悄悄吐吐舌头,说:“要不说还是得念过书呢。”在欧阳老师面前,老杨说话也谨慎了许多,很自觉地免掉了不少的“妈个巴子”。

  六丫头无聊时常去附近驻军师部大院里玩。六丫头曾与师长女儿同班同桌,挺要好,所以来去自如。战士们休息时好打篮球,六丫头有时也拣个球投投蓝,大概是儿时抛石头的基本功,投篮极准,令人佩服。熟了,有时就应邀上场。六丫头手有劲,能抢。一只脚起跳,居然跳得挺高。常了,关系都挺好。尤其与一个甘肃籍战士。久之,竟然偷偷恋上了爱。后来有个星期天,那战士胸中燃烧着爱情的火焰去杨家会六丫头,不想老杨大怒,破口大骂,就去部队告状。部队有记录,驻军战士不得与驻地民女恋爱,故将该战士遣返回乡。愤怒的老杨正准备对六丫头进行深入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不想六丫头早无踪影,且从此杳无音讯。老杨跳骂了一回无济于事,只得作罢。

  第二年,六丫头忽然来信报喜,言说生了个大胖儿子。第三年,又如此这般。生米成熟饭,老杨只得认账,但就是不让回来。

  光阴荏苒,一晃20多年过去了,退休的老杨赋闲在家,一日偶见老伴对着手机看一帅哥的照片看直了眼,便骂:“你个老瘪犊子人老心不老。”

  老伴狠狠地瞪着他说:“你心长腚上去了,斜!这是咱外孙,我看不够!”

  老杨忙凑上前迫不及待地抢过手机,仔仔细细看了一回——手机上的帅哥可不是一般的帅,浓眉大眼身材挺拔,一身铁路制服更加地让他英姿勃发。

  老伴说:“这个是老大,下一个是老二。”老杨点一下屏幕,那另外一个外孙同样帅气,同样的一身铁路制服。

  老伴得意地说:“老大是动车列车长,老二是司机。”

  老杨咧开大嘴笑了:“哈哈哈,像我,都像我!”

  老伴说:“像你个屁!你当年一身油包,脖子上系条油渍麻花的手巾,满脸黑煤灰,还像你?”

  老杨也不急眼,仍对着手机看,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有倾,老杨突然冲老伴骂道:“你个老瘪犊子,怎么不让他们回来呢?”

  老伴给骂得直蒙圈,蓦然醒过腔来,回骂:“你个老瘪犊子,不是你给撵走的吗?告说一辈子别回来!”

  老杨嘴上仍不服软:“那二十多年的‘右派’都能平反呢,咱这家里的事儿有啥不能平反的?你告诉六丫头,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赶紧回来吧。”

  老伴说:“你自己告诉,放出去的屁,自己往回抽!”

  老杨终于软了一回:“哎,还是你说吧,你说比我说好,我总得有个台阶下呀。”

  老伴翻愣他一眼,算作答应。

  不久,六丫头全家4口齐齐地回来了,带了大礼,叩见父母。老杨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好菜。老杨劝女儿别回去了,女婿老家虽说如今不再像过去住柴屋燃牛粪,可也比不上这边,况且女婿的老娘也已去世,那边也没有什么人了。于是六丫头两口就留下了,如今这铁路住宅区虽然还叫“铁路小区”,却早已变成了几幢高高的电梯楼,难怪六丫头回来那天找不到家,变化太大。

  六丫头卖了老家的房子,买了户电梯楼房,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六丫头两口本就是勤劳的人,便因地制宜,夏卖汽水冰棍,冬售冰糖葫芦烤地瓜,近来又开发了一项新产品——羊肉串。六丫头的羊肉串很有特色。别人用火烤,她偏使油炸,再蘸上一应佐料,色美味香,备受赞赏。被冷落的同行暗地里生恨,却不敢惹她,又模仿不如,就自暴自弃改了行。

  六丫头做买卖时每遇街坊邻里,也不言语,抓起东西就塞,硬塞。不要不行。六丫头买卖从来公道,绝不唬人,因此很兴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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