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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文学价值的三个维度
来源:网文界(微信公众号) | 作者:欧阳友权  时间: 2020-06-16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我国网络文学评价体系的理论与实践研究”(项目批准号:16ZDA193)成果之一。

  摘要:网络文学切入“网络性”与“文学性”之间的价值关联,需要从网络时代社会变迁和网络作家人文审美的主体选择上考辨这一文学价值律成的必然性,据此可探寻的维度如:网络文学的虚拟体验,蕴含了社会转型期人们在赛博空间的梦想与抵抗;网络技术平权下的读者本位,规制了网络作家平视审美的价值立场;而类型小说的“套路”叙事,则是网络创作中艺术适配创新性的价值选择。

  关键词:网络文学;价值辨析;虚拟体验;平视审美;套路叙事


  以网络时代人文审美价值论的技术路线探析网络文学,需要在“文学性”与“网络性”之间寻找价值关联,以此在网络时代社会变迁与网文作者的生存本体之间开掘理论的“榫口”,这样或许可以在辨析网络文学的存在必然性中找到其人文审美的价值构成,进而把握这一文学的意义承载,探寻到可供认知的价值维度。

  一、网络文学的虚拟体验,蕴含了社会转型期人们在赛博空间的梦想与抵抗

  “赛博空间”(Cyberspace)这个被加拿大人威廉·吉布森(W.F.Gibson)创立的概念,因其所指代的网络虚拟世界与文学有着天然的暗合性,从而成为网络文学最为适配的生产、存储和传播的网络替代性术语,也成为中国社会转型期一代人表征生活梦想、寄寓心理期待的理想家园。我们看到,浩瀚的网络文学首先承载的是网络时代千百万人的梦想和期待,无论它写的什么,无论作品多么精彩或多么粗粝,其实都是“生活教母”的网络表征。如果说文学承担人类良知,是社会进步的敏感神经,那么,要认识网络文学的价值,就必须且只能在这代人的时代际遇中去寻找它的基因和密码。

  第一家大型原创文学网站“榕树下”建站之初,就提出了“生活·感受·随想”的基本宗旨,倡导“体验年轻一代的生活,抒发对于世事变幻与命运无常的感受与随想”。我们知道,互联网及其网络文学崛起于市场经济兴起和社会文化转型的历史嬗变期,人们面临的经济高速增长、利益格局调整和新旧观念博弈的急遽变革,亟需找到心情表达和舆情交流的文学“代言体”,而传统的平面媒体不仅门槛高悬、机制老化,而且容量受限,成了孤傲冷清的“信息茧房”。1994年中国加入国际互联网后,诞生于北美的华语网络文学挺进中国本土,立马找到切入现实的端口。虚拟空间的自由性所由形成的“全民写作”机制与文学的自由本性一拍即合并迅速“联姻”,一方面为处于疲惫期的“纯文学”弥补了市场空缺,另一方面为70后、80后成长起来的“文学游侠儿”提供了理想的表达媒介和传播工具,网络的力量成为文学大众化生产的强大引擎。从此,国朝盛文章,网络始高蹈,那些打工的,做买卖的,公司白领,政府职员,大中学生,赋闲青年……纷纷操起键盘鼠标,面对电子屏幕敞开心扉,一种新兴的文学“横制颓波,天下翕然”,短短20余年间,便以恒河沙数般的作品、数以亿计的读者族群和以世界为半径的市场影响力,打造出了一个时代现象级的“中国网络文学现象”。

  在我看来,面对备受争议的网络文学,用传统精英文学的尺度对之做艺术评判,其深邃性与创新性总体来看不宜高估,但作为大众文学之于社会转型期一代人生活梦想的畅意表达和与心理期待的虚拟满足,其意义是被大大低估了的。类似于《大江东去》(阿耐)、《浩荡》(何常在)、《明月度关山》(舞清影)、《网络英雄传》(郭羽、刘波)这样书写现实生活的网络小说,其对当下社会潮动和生存世相的“在地性”反映自不待言,纵是那些玄幻、仙侠、穿越、历史、言情等“海量”化生产的类型化小说,何尝不是蕴含着对现实境遇的指涉、对生存愿望的期许!那些被讥之为“装神弄鬼”的幻想之作,表面看来不过是欲望驱使下天马行空的快感叙事,而究其动因依然是基于一代人生存现实的文学选择,以鲜活却异变的方式寄托着他们的梦想与期待,其“虚拟体验”恰恰是网络社会带来的最真实也最鲜活的生存现实,并且,虚拟体验本身也已经是许多人的生存现实。

  有研究者提出,网络文学遵循游戏逻辑,这种逻辑是网民以低成本幻想改变世界的游戏态度的体现,在网文中通常表现为金手指、穿越、爱情最大等,而网民低成本的人气支持使网络文学具备表达底层态度的抵抗性质,“这是网络文学抵抗话语权威、形成自我力量的策略”[1]。我赞同作者的观点,不过需要明确的是,在网络文学遵循“游戏逻辑”的背后,其支配作用的仍然是“现实逻辑”,即对个体生存及其环境际遇的抵抗。主要表现有三:一是物质上抵抗贫困,即试图通过网络写作获取物质财富以消除贫穷,文学网站的商业运营模式和“网络作家富豪榜”就是网络写作抵抗贫困的嘹亮的旗语。例如,网络作家妖夜想通过上网写作,为新生的女儿挣点奶粉钱,他感慨,那时“简直走投无路,偶然看到起点中文网推广百万作家,不禁跃跃欲试,萌生写作赚钱的念头。”[2]高楼大厦说,2005年他听说上网“写这个可以赚钱,那就试试吧。刚开始我拿到的钱不多,后来发现写作的钱比工作拿到的工资还要多”[3]。据我所知,唐家三少、血红、猫腻、丛林狼、梦入洪荒等许多网络大神或白金作家,早期都有过“抵抗贫困”的写作经历。二是精神上抵抗落寞,如有的网络作家人生的起点较低,与环境落差很大,或生活、事业、情感、家庭等出现坎坷或变故,试图通过网络写作实现“屌丝逆袭”。创作《霸道人生》《屠神之路》等作品的罗霸道就曾“卖过对联,画过画,写过碑文,修过机械,干过养鱼养猪,开旅店餐馆和租碟店,搞过工程机械和建筑材料,还开过当铺和休闲吧、足浴城”[4],在不断试错的人生窘境下,终于通过网络创作让自己摆脱了落魄和落寞,走出了生活低谷,也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人生坐标。三是环境上抵抗成规。这里的成规不是泛指任何规范,而主要指社会分工对个人喜好特别是文学喜好的限制,以及来自成人文化方面的规制。许多年轻人打小就爱好文学,有着深深的“文学情结”,但由于各种原因,比如教育领域的文理分科,就业中的非兴趣职业选择等等,让他们没有文学圆梦的机会。互联网的开放性为他们敞开了大门,爱好有缘,兴趣可期,无论职业还是业余,尽可以舒展自己的文学天性。网络时代不会埋没任何一个文学天才,正像网络作家说的“网络文学没有遗珠之憾”(猫腻),“网络文学没有怀才不遇”(跳舞)[5]。“人人都能当作家”的技术体制拆卸了文学“资质认证”的门槛,而把文学“把关人”的角色由前置的编辑转移到了后置的文学网友手中。网络文学的“青春文化”底色蕴含着与成人文化的区隔,那些爱好文学的80后、90后、00后借助网络创作可以为自己“圈”起一个自足的世界,以建构一个与成人世界抗争的乌托邦。按照法国思想家德赛图(M.DeCerteau)的说法,“这是‘弱者’在文化实践中,利用‘强者’或者利用强加给他们的限制,给自己制造出的一个行为和决断的自由空间”[6],这在二次元文学中体现得最为充分。

  在“数字化生存”时代,网络与人已经构成一种相依相生的“伴随关系”,虚拟空间即是生存空间,虚拟世界即是生活现实,如研究者所言:“网络社会生成了不同于传统社会的生存体验,不同于传统媒介,网络媒介是可生存的媒介,人们可以生活在网上,形成虚拟人生、第二人生,这种生存并不只是想象性的,而是具有操控性、实感性与参与性,因此不能从工具意义上理解网络媒介,它是本体意义上的存在,深刻影响与形塑了现代人的意识结构。”[7]网络创作中十分常见的“YY”套路,即是基于想象力的愿望达成手段;网络幻想小说常见的“废柴升级”模式,表达的恰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年轻人(网称“屌丝”)对于成功的渴望和打拼世界的进取心;一些作品中化险为夷、迷津普渡的“金手指”,旨在帮助普通人修正生活中的缺憾,带给网民逢凶化吉、不受束缚的幻想力量;而网络女频小说的“玛丽苏”“甜宠文”,男频小说中的“杰克苏”“种田文”“总裁文”等,不正是社会层级博弈中年轻人一直向往的“成功梦”“英雄帖”么!正如有文章指出的:“在注意力延续与碎片化时间的博弈中,‘玛丽苏’‘杰克苏’这样强大、鲜明、关注度高的主角成为必须。”网络创作中常见的“穿越”模式,不过是源于“满足人们对历史事件‘再来一次’的愿望,以现代人亲历的视角填补古代大事件中的小细节”,其“通过故事矛盾的转移和形式的转变反映出当代青年面对现实问题的无奈,转而求助于虚空幻想的态度”,“原生身份的卑贱和转换身份的高贵对比是穿越的魔法,诱使读者通过代入实现从卑微到强大的翻身”;还有类型小说中的“套路”,无论是“废柴体质吃灵药喝蛇血功力暴涨”,还是“无名小卒遇机缘迎娶白富美”,无非是“网络一代对‘客观理性’因果律的偏离和对游戏虚拟场景里受控且有机会全盘重来的人为逻辑的认同”[8]。《择天记》中的陈长生坚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历经重重磨难终成执掌天上天下的教宗;《完美世界》的石昊从大荒中走出,创造遮天修炼体系,终而登临巅峰,实现梦想;《吞天记》中的吴煜凭着坚强意志的修行锻造而成就“吞天”伟业;《斗破苍穹》里的萧炎在绝望之时仍斗气修炼,历经坎坷,向着巅峰强者之途迈进,终于成为大千世界守护者……这些“主角光环”的成长故事能成为不断被人使用的“套路”并屡试不爽,是因为它们戳中了许多人的生活“痛点”,点中了无数网友心理预期的“穴位”,其创作的潜意识动因,也许正在于试图通过人妖魔怪、天地人神共存的架空世界来改写现实世界的某些规则,以玄幻式的强大衬托在传统规制和成人文化束缚下,一代年轻人试图摆脱压抑、反抗话语霸权而求助于幻想解决现实矛盾的企图,或者是对现实社会规则的屈从和无力反抗时的心理补偿与想象性自矜。梦想和期待不能没有,现实世界实现不了,通过网络小说的虚拟体验不是也可以想象的实现么?这恰是网络文学的魅力,也是它的价值之一。

  二、网络技术平权下的读者本位,规制了网络作家平视审美的价值立场

  网络传媒的平行性架构,从技术设置上打破了传统的“金字塔”式权力结构,让每一个网民都处于交往中的平等地位。尼葛洛庞帝曾经概括了网络传播时代的四个特征:即分散权力、全球化、追求和谐以及赋予权力[9],从一个侧面揭示了这一特点。我们看到,互联网“个个是中心、处处是边缘”的传播范式,使得每一个联网计算机的节点都能“拉”欣赏,又能“推”传播,既联通互动,又独立自足,从此真正实现了计算机网络的“散点辐射又焦点互动”,整个Internet都成为一个无中心的散发性平行构架的网络,由此“天然地形成了民主分权技术模式,造就了自由、平等、兼容、共享的技术准则和网络精神,打破了昔日信息垄断的中心话语模式,促成了小众话语、个体话语对主流传媒话语权力的消解,形成了开放、透明、民主、宽容的大众话语新格局”[10]。正如约翰·P·巴洛在《赛博空间独立宣言》中所宣称的:“我们正在创造一个每一个人都能进入的,没有由种族、经济权力、军事权力或出身带来特权与傲慢的世界”[11]。

  互联网的这一架构模式已经前置性地预设了网络作家与其读者之间,以及读者与读者之间的平等关系——他们在技术平权的规制下已经是事实上的“网友”,由是便把传统文学创作与阅读的主客依从关系,变成了网络时代交互式“间性主体”的互动关系,此其一。其二,在文学消费的意义上,网络文学商业模式孕育的市场力量,在网络作家与他的读者之间形成了相依相生的“需求—满足”机制,作者写什么和怎么写不仅靠自律,更受制于他律;作者不仅要面向内心,还要面向读者和市场,并首先要面向读者和市场——一部网络小说如果没人付费阅读、打赏,少有点击和收藏,或者没人点赞或拍砖,就会“死”于网海,尸骨无存。网络作家菜刀姓李就曾深有感触地说:“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真正不同的地方只是在于决定作品命运的人变了:以前是编辑决定作品生死,到了网络上更多地是由读者来判定作品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写手由迎合编辑或者文学期刊变成了直接取悦读者。”[12]读者地位的提升,把传统文学的“以作家为中心”转化为“以读者为中心”,“读”与“写”已经不只是文学活动链上的不同环节,而结成为一个休戚相关的“利益共同体”。“我写你读”的体制被打破,昔日高高在上的“作家”此时不得不走下高台,降尊纡贵地适应甚至迁就读者。于是,作为文学消费者的读者,即使不是“上帝”,也是作者的“衣食父母”,因为他们决定着作者(当然还有发布作品的网站)收入、声誉乃至存亡,这是网络文学“网络性”的生动体现,也网络技术的功劳。正是基于网络传媒的技术平权,德国后现代主义美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W.Welsch)欣喜地称电子媒体世界为“人工天堂”,认为借助信息技术的电子媒体,人类正赢回天堂,再一次“吃到智慧树上的果实”,他说:“依靠电子技术,我们似乎正在不仅同天使,而且同上帝变得平等起来。”[13]英国的斯特里纳蒂(D.Strinati)也认为:“大众媒介的到来,文化和休闲与日俱增的商业化,使得大众文化日益打破艺术与民间文化之间的文化差别,如同工业化和都市化进程必将打破社群和道德传统一样。”[14]我国第一代网络写手网络作家李寻欢对此深有感触:“在我看来,网络文学之于文学的真正意义,就是使文学重回民间。”他甚至认为:“如果说新文化运动解决了文学之于民众的‘文字壁垒’问题,那么我们同样可以说:网络解决了文学之于民众的‘通道壁垒’问题。”[15]笔者多年以前也曾描述过这一现象:互联网是一个拥有巨大包容性的文化空间,其平等性、自由性和虚拟性将任何一个节点的网民都技术地设定为身份平等,文学边缘族群的艺术梦想和社会底层的欲望表达均有了张扬的契机,它向社会公众重新开启的文学话语权,让民间话语以“广场撒播”的方式共享网络对话平台,重铸第四媒体的文学范式,因此,网络文学可以被称作“话语平权的‘新民间文学’”[16]。

  从人文审美角度看,“新民间文学”的最大特点是“平视审美”,即抛开“宏大叙事”的高端站位,从平民素心的大众本位来看待、评价和表现生活现实,尊重普通人的审美趣味,不拔高,不矫情,书写老百姓喜爱的故事;或站在普通民众乐于接受的视角展开艺术想象,用通俗化的表达方式创作他们爱读的作品。从作家方面看,网络文学创作走的是“亲民”路线,坚守着“以人民为中心”的文学立场,体现出平民化的亲和力,这是网络文学能够俘获亿万“芳心”的重要原因。被称作“超级爆笑爱情小说”《赵赶驴电梯奇遇记》引发无数网友跟帖热议,当年在网上阅读次数累计破2亿,作者坦言,其奥秘在于“放松、真实和彻底的娱乐精神”,网友说,“里面的人物情节都是每个人在生活中可能遇到的”。穿越小说《史上第一混乱》的网上爆红,不只是把不同朝代的历史人物如秦始皇、荆轲、项羽、刘邦、李师师等放到同一个位面空间,让不可能变为现实,更在于他们演绎的故事高度生活化、平民化,不但可笑,还十分可爱可亲、真实可感。

  从作品的功能作用看,网络文学的娱乐休闲本色一面打捞闲暇,一面解放感官,用“自娱以娱人”的快感机制满足万千读者的快感体验和情感补偿,如研究者所说:“网络文学兴旺发达的秘密,不在于作者们具有深邃的思想、高超的艺术水准,而在于聪慧的作者们提供各种独特的成功想象的快乐,令追随的读者迷醉,如同手持‘神水’的面包师卢修斯。”[17]唐家三少的《斗罗大陆》,辰东的《圣墟》,会说话的肘子《大王饶命》,我吃西红柿《飞剑问道》,猫腻《大道朝天》等,在涂途研究院2018年网络文学男频作家作品榜单中位列前五,从公布的评价标准看出,它们入选榜单的基本衡量标准是:点击量、粉丝量、收藏量、推荐量、评论量、贴吧热度、百度指数等[18],亲民性的“平视审美”是它们赢得网络文学市场的秘诀。我们不必指责网络文学评价过于倚重市场考量,因为相比传统文学,网络文学是“脱冕”和“祛魅”的文学,它不再注重某种膜拜性光环,而更多地是一种游戏式休闲或宣泄式狂欢,它拉开的是文学圣殿尊贵的面纱,让文学回归民间,对大众形成自由而快意的亲和力。因而,我赞成王祥先生在《网络文学创作原理》中把网络文学属性界定为“大众文艺”的观点:“网络文学反映大众愿望、价值观与情趣,它与神话、民间故事、明清小说、大众小说、大众电影电视剧具有显著共性,是为大众服务的‘欲望叙事’,具有相似的愿望-动机-行为主题谱系,主角为获取权力、财富、爱情,或者为获得超能、长生、成神成仙的目标而努力,故事的核心关切是个人的吁求是否能够满足,以此赢得受众的私欲认同。”[19]

  不过,事物常常会有两面性,当我们充分估量网络文学平视审美、读者中心、民间立场积极意义的同时,也不要忽视它可能走向的另一个极端而走向负面,这主要有两种情形:

  一是由平视审美而推至平庸崇拜。平视审美源于创作者的普罗情怀和平等意识,而平庸崇拜则会让创作陷入低端和庸俗。网络是个世俗化广场,自由使平凡走向平等,共享让期待抹平差异,“民粹”的氛围使这里不崇尚尊贵、不掩饰欲望,而崇尚平凡、崇拜世俗则成为时尚,一般不掩饰自己的诉求与宣泄。在文学创作中常常表现为拉低品位,认同平庸,关注和描绘芸芸众生的生存状态,却自甘于“我是屌丝我怕谁”的“阿Q做派”,可能导致作品形而上审美意味的缺失和文学理想的“沦陷”。网络上一度流行的段子如“Girl(女孩)和Boy(男孩),何必拼命Study(学习),不如挣几个Money(钱),生个漂亮的Baby(婴儿),天天生活Happy(幸福)”,表达的正是这种观念。有的网络小说热衷于描写鸡零狗碎、一地鸡毛的生活,却没有表现出改变现状的努力,而是以平庸自矜,终而成为英国通俗文化研究专家斯特里纳蒂(D.Strinati)所批评的“一种没有批判力的文化平民主义”[20]。

  二是因讥嘲神圣而走向艺术犬儒。网络创作崇尚“渎圣思维”,如巴赫金在论及“狂欢化”时所形容的:“把一切崇高的、精神性的、理想的和抽象的东西转移到整个不可分割的物质和肉体层次,即(大地)和身体层次”[21]。我们看到,一些网络小说的人设和故事桥段,往往把神圣化作笑谈,将崇高降格为游戏,或者用喜剧冲淡悲愤,以笑料对抗沉重,拒绝高尚和担当,自甘低贱和犬儒。网络作家尚爱兰曾表达过这样的心声:“那些要求网络文学负起社会责任和更有良心的说法,实在是良好的一厢情愿。你根本不能再要求他们像老舍一样去关心三轮车夫的命运,或者像鲁迅一样去关心民众的前途。……我们没有文化优越感,但是我们有足够的生存困境,有足够的热情和机智,有足够的困惑和愤怒,有足够坚强的神经,有足够的敏感去咬合这个时代,有‘泛爱’和‘调侃’这两把顺手的大刀。”[22]可以说,仅有这样的文学立场,网络文学是很难作为文学史的一个节点而撑起一片历史天空的。

  三、类型小说的“套路叙事”,是网络创作艺术适配创新性的价值选择

  时下的网络文学以小说为盛,在堪称浩瀚的小说中,类型小说是主打,而类型小说则是“套路”叙事的结果。有关网文创作“套路”问题,研究者做过这样的界定:“套路是对一种流行类型文核心快感模式的总结,是一套最易导致成功的成规惯例和写作攻略”[23],深以为然。评价网络文学首先需读懂“类型文”,而要弄清楚类型文,首先得廓清类型文的套路叙事。类型写作约定并依附于一定的套路,而套路的产生又会形塑与创生不同类型的作品。从理论上说,套路有多少,网文类型就会有多少,类型不同,套路也会随之变化。但在实际创作中,“类型”与“套路”并非一一对应的关系,同一种类型小说可以运用不同的套路,如穿越小说可以使用“快穿”套路,也可以用“打怪升级”“金手指”“换地图”等,如《扶摇皇后》;历史小说可以“架空”,也可以使用“穿越”“升级”“宫斗”“武功”,如《赘婿》《回到明朝当王爷》。同一种套路也可以为不同类型的小说所使用,如“YY”“玛丽苏”“查理苏”“争霸”“复仇”“重生”“逆天”“铺梗”“甜宠”“渣贱”“主角光环”“爽点”“泪点”等套路,均是不同类型网文创作常用的“融梗”方式和写作技法。在网络文学领域,作为文体,人们常以“类型小说”称之;作为创作技法,则叫“套路”,实即小说创作形制化并可反复使用的叙事方式。如果说,网络类型小说是网络文学的“中国特色”,套路叙事的形成及其不断更新则是中国网络文学对小说艺术创新的历史性贡献,既具有网络类型小说艺术探索的适配性,也刷新了网络文学创作在叙事技法上的可能性。

  网络类型小说的“类型”多样,据统计,大的类型就有60多种[24],每一类中还有许多子类和亚子类。类型多,其“套路”自然也是五花八门。有网友曾总结出修真小说的套路,如“废柴崛起流”的套路为:

  天生废材资质平庸,机缘巧合之下获得逆天宝物(或可催熟灵药,或可提炼内胆,或可内含功法,或者内含千古老妖怪),从而开启全新的修真之路,师姐疼,师妹爱,门派小比露锋芒,门派大战树威名,换地图升级吊打各类天才,各种法宝功法随手捡来,真真是主角光环加身,各种厉害。诸如《斗破苍穹》、《凡人修仙传》、《武炼巅峰》等属于此类。

  “学院修真流”的套路则是:

  天才少年或者废材少年,机缘巧合获得逆天法宝或者名师教导,从而天赋才能显现,进入学院吊打四方,一层层学院升级而不断的变强,扮猪吃虎,吊打四方,学院之中遇到众女神的青睐,机缘巧合之下发生点超友谊的关系,从而定下终身,家族反对,女神被带走从而快速崛起,不断奋斗,吊打女神家族从而抱得美人归,最终突破极限,成为大牛。诸如《大主宰》、《神武觉醒》、《龙王传说》等隶属于此类。[25]

  还有网友把类型小说套路编成各种顺口溜,使其成为在线评论中备受关注的部分[26]。

  套路的产生是网络文学叙事技法反复探索的产物,一种套路的第一次使用叫创新,用的人多了就变成了套路,用俗了就成了因袭,用久了变成“路径依赖”而成为僵化的模式,这时又会出现新的套路,甚至是“反套路”。套路形成的根本动因还是来自于读者,来自于阅读市场的检验,来自于作者基于读者反应的不断试错和不断调适。只有适合作品内容又受到读者欢迎的叙事套路,才会被证明是有效的,才能获得艺术适配的稳定性,让叙事艺术的可能性变为艺术创新的合法性。从一定意义上说,那些叙事套路是由众多网文作者和更多网文读者共同协作创立而成的,如邵燕君所说,这是一种“集群智慧的文学发明”。网络文学的类型套路具有原创价值,“就像麦当劳、肯德基、可口可乐、永和豆浆、老北京炸酱面的独家配方。只不过,网文套路的配方是开放式的,有开创者,没有专利拥有者,是在无数‘跟进’创作者的积累中自然形成的,是一种集群智慧的文学发明。这些扎扎实实的类型套路构成了网络文学的‘核心资源’,是建造这座金字塔的基石。”[27]

  在我看来,网络文学套路叙事的贡献不只在于为网络创作找到了适配的艺术方式,以不断创新的套路开启网络文学的类型小说时代,而且大大丰富了中国文学传统的叙事技法。在文学发展史上,许多叙事套路古已有之,诸如重生、复仇、爽点、逆袭、脑洞、开挂、主角光环等等,在远古神话、唐传奇、三言两拍、《聊斋志异》等作品中均有不同程度的表现,不过是不以“套路”称之而已。西游中的神话仙侠,三国写的王朝争霸,水浒中的热血武侠,红楼里的后宫言情,也都有类型套路的影子。金庸、古龙、黄易、梁羽生、温瑞安等人的武侠小说,培养了一代代“武侠迷”,许多网络类型小说作家都深受他们的影响。不过与传统的类型小说和叙事套路相比,网络文学的“套路”不仅更为丰富,更为多样,也更为重要,更具开拓性和创新力。为了满足亿万读者的“刚需”,网络作家需要天马行空,大开脑洞,用尽已有的套路资源还不够,还必须不断创造新的套路。于是,唐家三少让主角打怪成神,天蚕土豆创造了主角废柴逆天,我吃西红柿则打造出极限修炼、升级成功的主角光环。号称网文界“四大文青”的猫腻、烽火戏诸侯、愤怒的香蕉、烟雨江南,亦便在开创自己新套路中,创作了一部部爆款小说,在表达文学情怀的同时,也为文学的叙事艺术创新积累出新鲜的创作经验。事实上,我们对于网络文学“套路”叙事的艺术创新性与历史合法性不仅重视不够,而且常常被低估——岂不知有许多“打怪升级”的套路并非都是在以“怪力乱神”去“装神弄鬼”,而是在以“套路”的方式探寻“套路叙事”创新的艺术可能性。

  【参考文献】

  [1]许苗苗:《游戏逻辑——网络文学的认同规则和抵抗策略》,《文学评论》2018年第1期。

  [2]欧阳友权主编:《湖南网络作家群》,海豚出版社、中国国际出版集团2019年版,第226页。

  [3]周志雄等著:《大神的肖像:网络作家访谈录》,山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页。

  [4]欧阳友权主编:《湖南网络作家群》,海豚出版社、中国国际出版集团2019年版,第133页。

  [5]邵燕君:《网络文学的“断代史”与“传统网文”的经典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2期。

  [6] De Certeau, Michel. 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 trans. Steven Rendall,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Berkeley1984,p53.

  [7]黎杨全:《中国网络文学的二重性》,《文艺报》2019年4月29日。

  [8]许苗苗:《游戏逻辑——网络文学的认同规则和抵抗策略》,《文学评论》2018年第1期。

  [9][美]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胡咏、范海燕译,海南出版社1997年版,第269页

  [10]欧阳友权:《网络传播与社会文化》,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85页。

  [11][美]约翰·P·巴洛:《赛博空间独立宣言》,《科技日报》1998年4月18日。

  [12]王觅《网络文学:传递文学精神,提升网络文化――中国作协举办网络文学作品研讨会》,《文艺报》2012年7月13日。

  [13][德]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陆扬、张岩冰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235页。

  [14]Dominic Strinati,An Introduction To Theories of Poplar Culture,RoutledgePress,1998,p.9.

  [15]李寻欢:《我的网络文学观》,http://www3.rongshu.com/poblish/readArticle.asp?id=4851。

  [16]欧阳友权:《网络文学本体论》,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年版,第197页。

  [17]王祥:《网络文学创作原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页。

  [18]速途研究院:《2018年中国网络文学作家影响力榜》,和讯网https://m.hexun.com/socialmedia/2018-12-10/195502218.html.

  [19]王祥:《网络文学创作原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

  [20][英]多米尼克·斯特里纳蒂:《通俗文化理论导论》,阎嘉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278页。

  [21][前苏联]巴赫金:《巴赫金文论选》,佟景韩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18页。

  [22]尚爱兰:《网络文学中的“新新情感”》,榕树下图书工作室选编《99中国年度最佳网络文学》,漓江出版社2000年版,第305-306页。

  [23]邵燕君:《网络文学的“断代史”与“传统网文”的经典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2期。

  [24]根据全国排名靠前的100家文学网站统计表明,目前的网络小说类型多达60多个钟类。其中,玄幻、奇幻、仙侠、武侠、游戏、竞技、都市、言情、军事、历史、科幻、惊悚这 12种类型是网络文学网站上普遍存在的基础类型,此外还有魔幻、修真、黑道、耽美、同人、太空、灵异、推理、悬疑、侦探、探险、盗墓、末世、丧尸、异形、机甲、校园、青春、商场、官场、职场、豪门、乡土、纪实、知青、海外、同人、图文、女尊、百合、美男、宫斗、宅斗、权谋、传奇、动漫、影视、真人、重生、异能、穿越、架空、女生、童话、轻小说等众多类型。见欧阳友权主编:《中国网络文学二十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26页。

  [25]十大盘点:《修真类网络小说中常见的四个套路,看看你中招了没?》,百度快照: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11727638903170513&wfr=spider&for=pc.

  [26]有网友总结出玄幻小说的套路:“男配女主三角恋,男主红颜群芳谱;虎躯一震霸气露,小弟美女我全收。反派作死无极限,专派手下送经验;伙伴全是战五渣,打架靠边秀惊讶。点子多多运气好,垃圾技能变成宝;同级里面能横扫,越级战斗不难搞。”穿越女强文的套路则是:“打雷车祸,魂归地府;只要穿越,必成女主。女强女尊,小白圣母;清穿架空,多半命苦。姐妹不知,丫鬟护主;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孙子兵法,现代歌舞;多国外语,会医擅毒。”参见小说开发三遍:《网络小说套路太多,书友太有才了,都把它们编成打油诗了》,百度快照:http://baijiahao.baidu.com/s?id=1599548505155636391&wfr=spider&for=pc.

  [27]邵燕君:《网络文学的“断代史”与“传统网文”的经典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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