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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溜子鸟与左轮手枪(外二篇)
来源:2020年3期《海燕》 | 作者:杨家强  时间: 2020-06-10

​  老家的河滩上有种鸟,身形比麻雀稍大。灰背白腹长腿儿红爪,一身素洁。不擅飞,极擅跑。一年四季穿梭在沙滩上,俗名沙溜子。

  沙溜子站在被溪水淘洗过的沙石滩上,让我想到遥远处的灰鹤,它像极了浓缩版的灰鹤。它是我见过的唯一完全靠双爪奔跑的小鸟。它在奔跑时绝不腾空也不跳跃,更不扇动翅膀起飞,像自觉地墨守着某种秘密的约定,双爪始终不肯离开地面,似一小股急流紧贴河滩奔波,我怀疑它可能压根儿就不会飞。

  沙溜子出壳儿不久就会奔跑,且速度极快。小时候,我们捕到过各种候鸟留鸟放到笼子养,唯独未捕到过沙溜子。别说是小孩子,就连成人赤手空拳对付它也是笨得滑稽可笑。最后只得摊开空空的双手摇头感叹:怪鸟。

  春夏之交,在沙滩上最有诱惑的事情就是找沙溜子窝。能找到沙溜子刚下过蛋的新窝,那是件很幸运的事,据说这人一年都交好运。而更多时候,找到的却是只有几只空蛋壳的弃窝。那说明,小沙溜子已出了蛋壳,这一家大小已另觅新居。小时候,我曾有幸找到过一次完好的沙溜子窝,那初见的感觉,至今想来依然怦然心动。

  山里的河滩,多沙石少泥土,受溪水滋润,两岸的杨柳树,枝叶繁茂,庞大的树冠把弯曲狭长的山溪都罩在浓荫里,引来各种鸟在树上栖息、造窝,独不见沙溜子的身影。我不知道除了沙溜子,还有什么鸟一生与树无缘。河谷间,除临水处生些树木外,大多是裸露的沙石。小孩子喜欢拎着两只鞋,光脚在沙滩上奔跑,不是为了省鞋,只因好玩儿。但夏日的沙滩是万万踩不得的。沙石被太阳烘烤得像烧干的锅底滚热烫人,即便刚从河里出来,上了岸就得穿好鞋子。否则会像村里的老巫奶跳大神一样,脚丫子不敢落地。

  这时候沙溜子躲哪儿去了呢?我曾天真地顶烈日在沙滩上找烫熟的沙溜子,我想那一定是天底下最馋人的吃食,我打算吃一半儿,留下另一半儿,去换柱子手里那支左轮手枪。柱子爸是木匠,他在一个不能做活儿的大雨天,用山里的老榆木疙瘩给柱子做了支左轮手枪。这支左轮手枪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它除了不能打子弹,和真枪一模一样。柱子与这支左轮手枪形影不离,他每天都煞有介事地用花手绢擦枪,花手绢是柱子姐的。她发现柱子偷偷用花手绢擦过枪,大哭了一场后,花手绢就彻底成了柱子的专用擦枪布。左轮手枪被柱子擦得乌亮亮的。柱子擦完枪,还装腔作势地对着枪口儿吹一下。枪口儿是空的,会发出“嗡儿”的一声哨音。就这一声哨音,压倒了村里所有孩子手里的玩物,柱子以绝对优势成了孩子们名副其实的最高长官——司令。这个官衔是我们从军棋里获知的。在那个小方块军棋里司令最大。柱子手里握着左轮手枪,想让谁摸就让谁摸,想让你摸多久就只能摸多久,否则以后再没机会摸到。

  我舔了舔被晌午的太阳晒得干瘪的嘴唇,咽了一大口口水,做出了新的决定:我要把找到的沙溜子一口不动地交给柱子,以换来我能更持久地摆弄那支左轮手枪。我想,未吃完一只沙溜子,他就不好意思把枪从我手里抢过去。

  当然,我的这次慷慨计划注定以失败告终。但我始终对那支左轮手枪耿耿于怀。多年后,我从城里带着儿子回老家,在村口遇到了柱子。柱子子承父业,做了木匠。他骑着一辆笨重的二八架子的老式自行车,像小时候光着脚丫踩在夏日的沙滩上一样,他的两只脚不停地蹬着。我喊了声柱子,他骑出大老远才停下来。他转回来说,哟,石头啊。听说你当了作家,了不起。我打趣儿地说,咱俩一样,都是匠人。当官儿的才了不起。他说,你耍笔杆儿,我抡斧头哪能一样?我似乎找到了一点儿优越感,忽然想起了始终让他牛烘烘的那支左轮手枪。柱子,你那支左轮手枪还在吗?柱子惊恐地左右张望着反问,左轮手枪?别瞎说,派出所的人听了会把我当黑社会抓起来。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你想哪儿去了?小时候那把木头枪。他愣了好一会儿,好像终于想起来了久远的往事。问,干啥?我抚摸着儿子的头顶说,给孩子玩儿。儿子显然未想到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因为我此前从未和他提起过这只枪。儿子仰起头,他那渴望的目光,一下子让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柱子说,早烂没了。我说,哪天给我儿子做一支吧。柱子不知嘟嚷句啥,他边跨上自行车边解释说,到点了到点了,去晚了,老板要扣工钱了。便一阵风似的骑着自行车逃远了。

  沙溜子的后背和沙石一个颜色。那天我在沙滩上翻捡了许多类似沙溜子形状的卵石,却一只烤焦的沙溜子也没找到。在经过无数次欣喜与失望之后。我发现了一群活生生的沙溜子。它们被我惊扰,从我眼前的沙滩上逃跑到另一片沙滩上,这让我彻底失去了信心,终于结束了愚蠢的行为。我学着大人的口气:怪鸟。

  北方的冬日冷,当树上的叶子落光,许多鸟已飞到了南方避寒,枝头上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只有喜鹊、麻雀等少数留鸟还会偶尔在树梢上落脚儿。但沙溜子还在,它仍然出没在冰冷的沙滩上。冬日的河水放慢了步子,身形也比原来瘦了许多。河岸的草木凋零,沙滩倒显得更加空旷无边了。走在上面,随处可见拳头大小的沙窝儿,那就是沙溜子的家,简单随意。

  三九天,两山相夹的河谷,刺骨的风沙肆无忌惮地在谷间呼啸。河水被吹得满是褶皱后凝固成了扭曲的冰面。倒是那干燥的沙石不畏严寒,依然是老样子。大风将沙石间的细面沙抽走,把低洼处填平后又形成起伏的沙浪。我们到沙浪上追逐打滚儿。没人知道沙浪下埋藏了多少个沙溜子的家。更不知道沙溜子去哪儿造了新家。只要风一刻不停,沙溜子就得不停地造窝。反正沙滩大得没边,足可以装下全世界的沙溜子来此安家。沙溜子是这个季节里,沙滩上唯一昼夜不离的生命。我不知道这时的沙滩上有什么可以维持生命的食物。难道是沙子?这里除了沙子还能有什么呢?这是沙溜子的秘密。

  等到了春天,沙溜子造窝就极讲究了。因为它要在这窝里繁衍后代。依然是简单的方式,但与冬日的窝却有着天壤之别。

  早年每个山里的孩子都有在沙滩上垒石屋,做各种动物老窝儿的经历,不玩这个玩什么呢?那时,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城堡、沙堡。那是城里孩子的叫法,我们只知道:人住的叫屋,鸟兽住的叫窝儿。不是巢穴,那是文化人的叫法。我们扮人扮鸟扮狼扮狗扮虎扮野兔扮狐狸扮各种动物,仿造各种老窝儿。但是唯独仿造不了沙溜子窝,无论怎么用心也总是觉得虚假。不光自己不满意,就是别人见了,也能一眼识破。

  但我们还是乐此不疲地一遍遍仿造着沙溜子窝,我们甚至幻想有一天,仿造成功,会引来一对沙溜子在此下蛋,孵化出小沙溜子。首先,我们用拳头在沙滩上捶一个小圆坑儿。然后,从四周的沙石中捡那种与绿豆粒相仿的白石子儿,再把白石子儿一个一个铺满小坑儿。尽管真实的沙溜子窝看上去就是这么简单,可是越是简单越难仿造,大家心里都清楚,我们从未仿造成功过。尽管我们都羞于说出那个字:假。

  假是因为,沙滩上有真做比较。而仿造其他的屋啊窝什么的,它们实际的地点全不在沙滩上,给了我们自欺欺人的各种可能。

  真与假的最大区别在于,假的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哪怕仿造者千方百计地隐瞒仿造地点,但还是会轻易被他人发现。以至于当我们睁大眼睛不放过每一个角落的探寻沙溜子窝时,却时常把仿造的沙溜子窝当做真窝而空喜一场。原来我们找到的全是自己仿造的假窝。于是,面对假窝,我们见到一个毁掉一个,以防它扰乱我们的良好视觉。可最终还是难以找到真窝。

  沙溜子窝不像其他鸟窝那样,隐在草丛或树叶间,它完全裸露在一眼望穿的沙滩上。我有时就想,沙溜子的窝无任何遮盖,下大雨时怎么办呢?我猜应该是雄鸟在上为雌鸟遮风雨,抑或雌鸟在上为雄鸟遮风雨。而最大的可能是,两只沙溜子相拥而卧,共同面对风雨……禽兽虽不懂高低贵贱的人间礼仪,却天性地顺应自然,往往更循天理,才得以繁衍生息。可作为人,这些鸟理不知也罢,知道得多了反倒无趣儿,似乎窥视到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让人心生愧疚。但我们终于明白,沙溜子为什么把窝造得那么简单了。因为简单到空无的境地,它就像沙滩上的一块石头,早已和沙滩融为一体了。

  沙溜子窝不光隐蔽,令人难寻。它还要避开沙滩上其他频繁活动的生物,否则一旦遭到踩踏,窝里的沙溜子蛋将遭到灭顶之灾。夏天的河滩上,不光有人,还有牛羊,有驴马,有猫狗,有野兔……还有专爱吃鸟蛋的蛇。总之,河周围所有的生物饮水时必从沙滩上行走。我不知道小小的沙溜子是靠什么灵异法宝成功躲开那些密集的足迹的。该是与生俱来的性灵,成就了沙溜子这个神奇的小生命吧,也让它明显地与其他鸟区别开来,那是造物的刻意巧置,才得以使万物有别。

  就在大家为找不到沙溜子窝前功尽弃时,柱子晃了晃手里的左轮手枪,放出狠话,谁要是能找到一个有蛋的沙溜子窝,左轮手枪让他玩三天。要知道,以往碰他的左轮手枪我们只能以分钟甚至是秒来计算的。

  那天,我的幸运恰好给一只即将出世的小沙溜子带来了不幸。找到了!找到了!我被自己不由自主的喊声吓了一跳。我看到一个铺满白色小石子的沙窝儿里,藏着三枚沙溜子蛋,它像三块椭圆形小卵石,蒙骗过了前面许多孩子,却被走在队伍最后的我发现了。我们终于看到了真正的沙溜子窝。仔细地看,除了窝内铺着的小白石子儿,外面竟有一道墙,墙其实就是沿窝外围呈不规则形排列着的大小不一的灰色石子,正是这些灰色石子,在偌大的沙滩上,圈出了一个似圆非圆的小天地。而就在墙的西南角独独留了一个平整的小缺口,柱子说,那是鸟门。整体地看,窝和沙滩是一体的。既不张扬,又有疆界。那样子,像在高空俯瞰依山而建的城堡。而这样既简单又奇妙的窝,我们怎能仿造得了呢?

  面对三枚诱人的沙溜子蛋,铁蛋说,用火烧着吃。每人尝一小口儿。柱子踢了他一脚说,烧你个蛋。这么薄脆的鸟蛋遇火就炸掉了。我说我有好法子。柱子说,啥好法子快说。我没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柱子手里的左轮手枪。柱子这才恍然大悟地把枪放到我手里说,三天,三天后还我。我接过枪边往姥姥家跑边回头喊,等着,等着。我顺利地偷出了姥姥的老花镜回到沙滩上。

  老花镜,聚集着太阳光的热量,可以把树叶点燃,这是我们经常玩的游戏。我把老花镜的角度调整好,让聚集成的米粒大的白光射在沙溜子蛋上。每照射一段时间,我就变换一个位置,我在心里暗记着沙溜子蛋上毫无规律的斑纹,以确保每个部位都能照射得到。我坚信,老花镜凸起的怪状,所吸引来的太阳神火,定会把沙溜子蛋烤熟,我吸了吸肆意的口水,轻轻打开又脆又薄的蛋壳儿。我们顿时惊呆了,里边竟是血肉模糊的小沙溜子,一只尚未生长到时日的小沙溜子,被我提前给乳化掉了。在我刚打开蛋壳的瞬间,它抽搐了一下,便再也不动了。柱子拍着脑门说,听说沙溜子下够四个蛋才开始抱窝乳崽儿的,这才三个蛋咋能有崽儿了呢?其实,关于沙溜子一窝下四个蛋的说法我也是知道的。但这个意外,让我从此再没找过沙溜子窝。

  一年夏天,大雨过后,山洪冲进了整个河谷。洪水撞击山岩发出骇人的响声。我站在山坡上,看到河谷上空盘旋着一群一群的沙溜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沙溜子高飞。它们时而定格在高空中向水面俯视,时而一个俯冲,冲向洪水。可就在身子快贴到水面时,又突然腾空而起。如此反复,看得人惊心动魄。它们定是在寻找被洪水卷走的家和小沙溜子。在沙溜子上下翻飞的乱象中,最让人不安的是那撕心裂肺的叫声。这时山里的其他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整个河谷间只有沙溜子在飞着在叫着。夜深人静,洪水的响声显得更吓人了,仿佛要把整座山给掀倒似的。而更让人揪心的还是沙溜子的叫声。它们整整叫了一夜,我也一夜未合眼。这时候我真希望最擅长夜间活动的鬼鸟夜猫子出来叫上几声。虽听着恐怖,总比听沙溜子凄惨的叫声要好。我想,以后沙滩上再不会有沙溜子了。它们会另寻一处没有洪水的好地方生活。第二天,我问别的孩子,他们都说什么也没听到。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总想找个人说说,可又不知对谁说好。

  洪水退去,我又在沙滩上见到了成群结对的沙溜子,它们和居住在河谷两岸山坡上的人一样,依然固执地在沙滩上做窝,繁衍生息。

  就像柱子每天骑着辆笨重的老式自行车到镇上给人家做木匠活儿,而家还在山坡上。还有我,虽久居城里,也时常带着儿子回到山沟里住上些日子。在我心里,那个真正的家,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山里的老家。后来我又求了两次柱子,让他给我儿子做枪。我说就用咱山里的老榆木疙瘩,必须是纯手工打造的左轮手枪。但是柱子根本没把做枪的事放在心上。我每次见他,他都毫无愧意地笑着说,忘了,忘了。抽空做,抽空做。时间久了,我也懒得提了。我不提,他也从没提过。我想他是真的忘了。我知道,他真是忙,他要养活一家老小,哪里舍得拿出一整天的时间来做一把小孩子玩的木头手枪呢。

  这次回老家,见河滩已被沙船挖没了,沙石已被移到城里的楼群中。河滩上再见不到一只沙溜子。一个大雨天,柱子不能出去干活儿,他请我到他家喝酒。夜里山洪暴发了,我的耳边忽然响起沙溜子撕心裂肺的叫声。我说柱子你听,沙溜子在叫,沙溜子又回来了。柱子说,你真喝多了,我都好多年没见过沙溜子了,你不提我都不记得沙溜子是什么玩意儿了。

  我不知道老家河滩上那么多的沙溜子都去哪儿了。我从未在沙滩以外的任何地方见过沙溜子。

山皮儿

  山皮儿生在山里。大多的日子它都隐藏在草木、山岩间。说藏似乎有点玄,其实它一直是袒露着的,只因形态平常,像泥土一样被忽略,被踩踏,鲜为人知。所以山皮儿又叫地踏菜。

  既为菜便可食。想食山皮儿需一场雨,一场足可以将山皮儿唤醒的好雨。因为山皮儿的多数时光是睡着的。据说山皮儿一觉可睡七八十年,七八十年只为等待那属于自己的一场雨才肯醒来。

  现在我又回到山里的老家。我和姥姥坐在老屋里看雨。那是几十年前的雨。与其说看,不如说等。我说,姥,我饿。我说了无数次饿,姥姥仍然无动于衷地在看雨。姥姥的表情似乎永远那么淡然,哪怕是大难临头,我也从未见她有一丝慌乱。成人后才明白,其实她是把所有的苦难都隐忍在自己的内心里了。她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儿。现在想想,姥姥其实就是个土生土长的普通的山里女人。那时,我家的粮袋已快见底了。姥姥端着长长的烟袋杆儿,一袋接一袋地续着烟,却未见她吸上几口。姥姥神情专注地看着窗外,窗外的屋檐下水滴如注。直到雨雾将远处的山与天连在了一起,姥姥回过神儿说,有了,有吃的了。她说得既坚定又平静,犹如天定。

  姥姥一辈子生活在山里,自然知道山中那些可度命的食物。但我猜不出在那青黄不接的季节里会有什么食物奇迹出现。凭着多年的生存经验,她坚信,这场雨,会有许多山皮儿滋生。她坚信老天会眷顾每个生命。

  那时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山皮儿。我期盼着雨快点停,姥姥说雨一停就带我去采山皮儿。过晌儿,雨停了。姥姥从灶房的墙上摘下一大一小两只筐篮。我拎着小筐紧跟在姥姥身后。姥姥仰起脸朝东南的方向说,你看,出杠了。东杠日头西杠雨。咱们得赶紧去采。等太阳一出来,山皮儿就藏起来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杠有个漂亮的名字叫彩虹。我至今也想不明白,老家的山旮旯里为啥管彩虹叫杠。它那硕大的圆弧上顶着天,而垂下的两端深深隐没在山野里。我指着杠问姥姥,杠是什么玩意儿。姥姥按下我的手说,那是连接天地的大彩桥,是菩萨显灵了,你没见有一阵子,雨把天地都连在一起了吗。那就是菩萨从天上下来了。我说,菩萨来干啥?她说给咱老百姓送吃的,送完吃的她就从大彩桥上回到天上去。所以杠是不能用手指的,那是对天的不敬。许多年来我对姥姥的话深信不疑,我从不敢对杠指手画脚。

  一路上,姥姥逢人便说,采山皮儿,采山皮儿。我扯了扯姥姥的后衣襟提醒她,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太多人,免得我们采不到山皮儿。姥姥一笑说,小气鬼,山皮儿是老天爷赐给大伙儿的吃食,哪能咱一家人独吞呢?可是当我们遇到生产队长的家人时,姥姥却闭口不谈采山皮儿。我知道,生产队长家的孩子从未挨过饿。

  人世繁复,本是同等的人生却分成高低贵贱数不清的等级。生产队长恐怕是天底下最小的官儿了吧。可是,那时,生产队长在我心里就是皇帝。他可以让自家的每一个孩子都不挨饿,我想这就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官儿。

  雨后的山里,处处散发着清新的气息。逗留在树叶上的雨滴不时地滑落到我的身上,有碰巧落到脖梗儿的水珠,凉得我一激灵,惊得我突地跑到姥姥前头。我急切地想找到山皮儿。姥姥颠着两只小尖脚追上来,喊道,别跑,别跑。山皮儿都踩烂了。原来,平常被无数次踩踏过的山路上也长出了山皮儿。姥姥说是雷雨把山皮儿唤出来的。难怪有人管它叫雷公菌、天仙菜呢。其实它卷缩的样子更像木耳。地耳这个称呼最贴切,这是我长大后从书本上得知的。但我还是喜欢老家的叫法——山皮儿,它紧依附在山体上与山里人有种莫名的亲近感。更因姥姥一直叫它山皮儿。尤其是末了的儿话音,更道出了山皮儿那轻软脆弱的特性。倘去了儿话音直呼山皮,就显得粗糙了。我伸手采下一片山皮儿,它浑身湿乎乎的,摸上去凉丝丝的,薄薄的,软软的,刚放到筐篮里还瑟瑟地颤抖着,像一只被冷风吹落的蝴蝶。

  姥姥说,采岩石上的山皮儿,那上面的山皮儿干净。而在我以往的生活阅历中,坚硬无瑕的岩石上是不生长植被的,哪怕是再顽强的小草,也需要一点点泥土才能生根发芽。但我果真在密实得无一丝缝隙的岩石上找到了山皮儿。我不知道硕大的顽石是怎么孕育出山皮儿来的。据说山皮儿是由一种菌子生成的,叫念珠藻,这种细微的菌藻我从未见过。我对肉眼看不见却又真实存在的东西都充满好奇,但我又强烈拒绝借助感官以外的任何工具去窥视其他生物,这是人对世间另外一种生命的尊重。如此,山皮儿的萌生之于我永远是神秘的。

  山皮儿的出现,让我感知到一种异样生命的奇妙存在。身为植物,它既无枝叶,也无花果,像一片充满褶皱的落叶依附在石面上,只在雨后将紧缩的身子舒展一下,太阳一出来,它就不见了,像一个嗜睡的人,睡醒一觉,伸伸懒腰,又重返梦乡。山皮儿的生命鲜活而短暂,它是紧依大地的卑微生命,以至于让人无视它的存在。

  多数的山皮儿在阳光的照射下化成了泥土,融入大地里,待一场雨后,又破土而出。如此往复,倒也生生不息。而那些依附在岩石上的山皮儿,却成了坚韧的岩衣,拨也拨不掉。风干后的山皮儿,呈淡蓝色居多。而淡蓝之中偶尔也会生出一朵橙黄的山皮儿,此时的山皮儿叫石花。石花一朵一朵地叠加在岩体上,像极了素洁古旧的老衲衣,有了这身百衲衣,那顽石似乎也添了一丝禅味,有了一种神性。

  姥姥从岩石上采下一朵一朵的山皮儿,感叹道,这是上苍赐给咱老百姓度荒的神物。我和姥姥终于采满了一大一小两筐山皮儿。姥姥这时才有底气地问我,饿了吧?我说早就饿了,已饿得不知道饿了。姥姥说,这就回家做山皮儿包子,把你的小肚锅儿撑得鼓鼓的。

  回到家,我因期待山皮儿馅儿包子,形影不离地围在姥姥身边,看她做山皮儿馅儿包子。和面时,见姥姥在玉米面里掺了许多榆树皮粉,原本粗糙的玉米面,因添加了榆树皮粉而增加了面的韧性。姥姥便把每个厚大的包子皮里都揣满了山皮儿馅儿。烧完火,姥姥揭开锅盖。一股热气腾地从大铁锅里冒出来,瞬间弥漫了整个老屋。见姥姥端着一大帘包子从热气中朝我走来,我忽然冒出一个怪念头,菩萨是不是像姥姥这个样子呢?

  山皮儿吃起来清香鲜嫩,柔滑爽口,仿佛刚进嘴里就融化了。这是我第一次吃山皮儿,我有些不敢相信,这么柔软细嫩的东西竟是从冰冷坚硬的山石上生出来的。这种天地万物的秘密谁能说得清楚呢?

  山皮儿的营养高,口感好,是我童年常食的野味。而今,我已多年未尝到山皮儿的味道了。我因厌倦城市生活,几经辗转,今又僻居山里。忽又想起山皮儿来。可是,世间的人与人或人与物也是讲究机缘的。听久居山中的老人说,现在的山皮儿已远不如从前多了,需到深山才能寻得。我知道,想找山皮儿需一场雨,一场能把天地相连的雨。眼下无雨,说是赶上了六十年不遇的旱情,这旱情又足足持续了三年。于是就怀念起儿时的雨来,那时的雨可真多,不然我们上哪儿去采那么多的山皮儿呀?没有山皮儿,如何度得饥荒呢?可是那时的雨和那时的人一样,都不在了。尤其是童年,那个被我时常挂在嘴边,唤为姥姥的人永远不在了。她去山里实在是有些年头了,大概已化成山皮儿了吧。

香蒿与香瓜

  初春,辽西的山里,寒风拖着长长的尾巴尚未彻底消失,多数植物为躲避寒气,隐在土层里,只有香蒿撑破冻土,最先露出头来。

  与其他多数植物的破土不同,香蒿从冻土里拱出来不是一两瓣叶芽,而是紧凑柔嫩的一小簇。此时的土地尚未完全苏醒,香蒿这毛绒绒的一团嫩绿来得似乎有些意外。扒开这团叶冠,下面是土黄色的根子,根子上有明显的叠状褶皱,为每次吃力拔节累积而成。根部周围的土皮上有被它撑开的微微裂缝儿。

  此时的香蒿极柔弱,它紧贴着干燥的地皮儿,很不显眼。待一场小雨,或者一场春雪过后。地面上就会立起一朵一朵的绿香蒿。经过漫长的冬天,干枯的大地上,终于迎来这点儿绿意的点缀也让人觉得新奇。

  小孩子的眼睛尖,总能发现大人们视而不见的东西。他们用木棍挖下几棵香蒿放到石片上,玩过家家。在孩子的游戏里,香蒿是早春第一道绿色佳肴。他们用两根小木棍当筷子夹到嘴边,夸张地空咬一大口,频频念叨着真香,真香。香蒿虽香气扑鼻,但没人真吃它,牛羊也不吃它。农人们踩着这些刚伸腰的香蒿在田地里做春耕的准备。他们看着地表间慢慢升腾而起的雾气,深知,一年的农活儿又开始了。

  农人的劳作使蒿草与庄稼有了明晰的疆界。土质好的地方被犁成田,农人精心莳弄田里的秧苗,而躲在旷野无人问津的蒿草也在自行生长。我小时候,香瓜只有在盛夏才能吃到。香瓜欲熟时,瓜地周围的荒坡、沟岔里长满了香蒿,比我的个子还高。小孩子做事喜欢越界。我们对香瓜早就起了贼心。精心策划一番后,我们首先潜入香蒿丛,而后每人用香蒿编织一个伪装的草帽套在头上,潜伏在距瓜地最近的香蒿丛里。而后,等待时机匍匐到瓜地里偷瓜。别看平时我们极其躁动不安。但潜伏的过程中我们极安静有耐心。

  我们把偷来的香瓜放到山泉里泡上一阵再吃,这时的香瓜,清脆凉爽,吃过多时,舔舔嘴唇仍甜滋滋的,还有那股香气,直到夜里熟睡,还在嘴里不肯散去。而最持久的是口水,梦里吃香瓜的口水会流到天亮……

  有一天,当我们发现瓜地周围的香蒿被瓜主人割掉了,我们沮丧地猜测到,香瓜大面积成熟了,瓜主人把香蒿割下陷在一个个荆条编成的大圆筐篓里。一来避免香瓜碰撞,更重要的是,香蒿的香气会给香瓜提高身价。没了香蒿做掩护,我们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满地的香瓜望而却步。瓜主人做好这一切准备后,并不急着把瓜摘掉。他要等到后半夜天凉下来,让莹洁的清露最后再润一润香瓜,才舍得伸手儿摘下。至今,我依然倾慕那个戴着自己亲手编织的硕大草帽,踩着满地月光摘瓜的农夫,神秘庄严。

  他把摘下的每一个香瓜小心地码进大圆筐篓里。直到把一个个筐篓装满香瓜,他的心才算稍稍落地。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场收获,倾注了他多少日夜的牵挂。

  直到后半夜,瓜主人把装满香瓜的筐篓抱到驴车上,他要连夜赶着驴车把香瓜运到几十里外的集镇上,天一亮,刚好赶到镇里的集市,占好位置,摆上瓜摊儿,祈盼顺利地把香瓜卖掉,好换取一家人生活所需。

  香瓜车走过的村子,都弥漫着特有的香气。人们猛吸几口空气里的香味说,香瓜熟了,真香。其实人们心里都清楚,那是香蒿的香味,香瓜的味儿哪有那么浓呢?

  每每这时,母亲会领着我去集市上买些应时瓜果。这个季节,山里小镇的集市到处都飘着香瓜的气息。尽管我馋得直咽口水,但绝不流露出一丝馋意。临行前我妈再三叮嘱我,到了集市上要听话,不能让别人笑话。

  集市上人很多,卖瓜的可不止我们村的那一个瓜农。我每走过一个瓜摊儿就掰着指头数一下,数到我们村这个瓜摊儿,我双手的十个指头就全用上了,而且往前看还有不少瓜摊儿呢。我不明白,前后有那么多卖香瓜的,可母亲偏偏要买我们村这人的瓜。我躲在她身后,任凭我暗自用力怎么拉扯她的后衣襟,她就是不走。而之前经过的几个瓜摊我怎么央求她,她也不买。

  称完瓜,他从筐里拿起一个大香瓜边递给我边拍了一下我的头顶说,小鬼子,蔫儿淘,胆儿大着呢。而我妈呢,却趁机把秤盘里的瓜拿出两个放回了他的筐篓里。那时,我家与本村的这个瓜农家境相仿,都不富裕,但大家相处得都很和气。

  说实话,同是他家的瓜,买回来的远没有偷的瓜好吃,真的。大概是集市的瓜沾了过多香蒿光,香味太浓了,多少有些伪装性,心里不免有些排斥。

  香瓜卖完不久,瓜主人就把瓜秧连根拔掉扔到距瓜地稍远些的香蒿丛里。然后,他开始忙着播种下一茬作物,无非是白菜萝卜之类的大路货,已丝毫引不起我们的兴致。我们惟一抱有希望的是,去香蒿丛里,翻找那些瓜秧上尚未成熟的小瓜蛋儿。那时的小瓜蛋也好吃。尤其是翻到最后的小瓜蛋儿,它吸收了瓜秧里的最后一丝水分,又经过阳光的暴晒,真甜。再后来,瓜秧和瓜蛋全不见了,香蒿却又疯长了一大截,高到我们努力举手也摸不到蒿顶。谁敢相信这就是当初紧贴地皮儿的那一簇柔弱的香蒿呢?

  香蒿长到高过成人的头顶就不再长了。此刻的天空很高很蓝,幽远无边。翘起脚尖,瞪圆眼睛也望不到一丝边际。虽是年少,也不免生出莫名的惆怅来。

  农人把田里的庄稼全部收割完。香蒿还密集地站在荒坡上,这时的香蒿就很显眼了,秋风起时,会发出嗖嗖的哨音。有勤快的农妇手持镰刀将它收割,边割边不停地打着喷嚏,此时的香蒿香味最浓,浓得呛人。

  香蒿上挂满了极小的圆籽儿,那是香蒿的种子。此时的香蒿很轻,农妇也能背着一大捆干枯的香蒿往家走,她走一路播一路的香蒿种子。至于来年春天能不能长出新的香蒿,已不重要。在山里,香蒿随处可见,无人留意它的存在。香蒿毕竟无太大用途,怎会引起人的关注呢?

  在我看来,香蒿最大的用途就是包装香瓜,但现在的瓜农绝不再用香蒿来提味儿。丰富的药物可以让香瓜从里到外香甜无比。可我还是怀念早年用香蒿伪装的香瓜,除了山中草野本身的气味再没有别的了,那才是香瓜原本的味道,纯正。

  小时候,我时常帮母亲烧火。冬日,最爱烧的柴就是香蒿。“哧溜”划着一根火柴扔进灶膛。香蒿就呼地被点燃了。初燃,哧啦一声,随着一小股烟火蹿出,顿时满屋香气,这大概就是最纯正的人间烟火味吧。紧接着灶膛里会持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那是香蒿籽儿在火里炸裂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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