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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较量
来源:2020年3期《海燕》 | 作者:魏东宁  时间: 2020-03-10

1

  列车在高速行驶,窗外的风景还没有得到讨好乘客的机会,就像播放器的快进功能似的,被无情的速度一带而过。显示屏上车外温度34度,车内温度25度。刘梭在这样舒适的环境里心乱如麻。

  昨天,他接到远房亲戚打来的电话,说他的母亲姜淑英病重,住进了医大附属医院的特需病房。父亲去世的早,是母亲执着地把他拉扯大。为了他能够幸福地成长,她多次放弃了再嫁的机会。她的工资不高,可到他娶妻生子的时候,她竟然为他在外地买房子交了首付。她复制了中国传统女性所有的优秀品质,却抗拒不了岁月的摧残,在流向不明的时间里,随波逐流慢慢老去。

  公司最近特别忙,他负责的项目进入到最后的攻坚阶段。当他和老板请假的时候,老板嘴上虽然溢满了同情的话语,但刘梭看得出老板内心的盘算和他嘴上的表达背道而驰。

  刘梭回到家里把母亲生病的消息告诉了老婆唐红云,她通情达理地说:“本来,我应该和你一起照顾咱妈的,可孩子的课程不能耽误,家里也不能没有人照看。这样吧,你先回去看看,如果非得我过去,你再给我打电话。”刘梭当然知道“非得”的含义,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悲凉。

  边座上有两个人边喝边聊,一只熏鸡的香味,覆盖了整节车厢。胖的说:“我老爸的积蓄全都用来买保健品了,谁劝跟谁急。”瘦的说:“我老爸成天到处捡破烂,新上的三居室,变成了垃圾仓库,比猪圈还难闻。”躺在下铺的放下手中的报纸,不甘寂寞加入了他们讨论,“我老爸更过分,他留下的遗嘱竟然把家产全部留给了侍候他的保姆,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情何以堪!”胖的长吁一口气说:“咱们这个年纪的人,也就是嘴上这么说,该侍候老人的时候,还秉持着传统的孝道,要是让现在的独生子女侍候老人,我看悬!”瘦的叹口气说:“现在中国提前进入了老年社会,两个孩子不仅要管自己的孩子,还要侍候四个老人,真够他们呛啊!”

  周围的人把闲聊升级为声讨,又把声讨变成了担忧,这些复杂的情愫嘈杂的声音和熏鸡的气味纠缠在一起,让清凉的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悲怆的气氛。心乱如麻的刘梭索性来到了车体连接处,原本遥不可及的养老问题,却因为母亲忽然来袭的重病,赤裸裸地站在了他的面前。可悲的是他竟然没有一点思想上和心理上的准备。他把身体倚靠在车门上,体会着车轮的震撼带给他的烦躁。他觉得,那就是他不知所措的心跳。

2

  姜淑英的病情比刘梭想象得还要严重。

  主治医生张大夫介绍说:“她患有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肾衰竭,而现在催促她的生命走向尽头的是食道癌。这种病的后期会很痛苦,你要有思想准备。”刘梭不知道母亲怎么会集这么多病于一身,更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她是怎样顽强地支撑着活下来的。他说:“我只想让她在有生之年,活得有质量有尊严。”刘梭动作非常自然流畅地把一个很厚的红包塞给张大夫,张大夫掂着红包说:“我会把这笔钱转到你母亲的住院账号上,这样,我的生活才会有质量、有尊严。”望着张大夫铿锵的背影,刘梭并没有觉得他清廉高尚,反而觉得他是那么的不合时宜。

  刘梭知道这家医院的医术不错,但还是把母亲的化验单及各个部位的CT、核磁的片子,通过微信传给了北京一家著名医院的同学,乞盼他能够妙手回春。

  刘梭回到病房,姜淑英依恋地握住他的手,她的手骨瘦如柴,却温暖如火。她问:“红云和孩子都好吧?”刘梭点点头。姜淑英在苍白的脸上努力拼凑释然的表情,说:“你班上的事多,陪妈两天就回去吧!”刘梭说:“我要等你病好了再走。”姜淑英抚摸着刘梭稀松的头顶,意味深长地说:“现在政策允许生二孩儿了,你和红云再要一个吧,以后,一个孩子恐怕忙活不开呀!”刘梭苦笑了一下说:“现在生活的压力和成本都这么大,哪有闲心生孩子啊!”

  这时,北京的同学回复了微信,同意张医生的诊断,认为手术和放疗,是两种不错的选择,但她的心脏及其他脏器,已经不能承受这么大强度的治疗了。最后老同学建议:正视现实,顺其自然!

  老同学的回复,无疑宣判了母亲的死刑。

  晚上,姜淑英好不容易睡着了,她的呼吸是那么虚弱,身上薄薄的毛巾被好像随时都能将她压迫致死。年近八十岁的母亲,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生命的尽头,义无反顾地奔跑。看着渐渐走向天堂的母亲,刘梭放弃了做项目的想法,无奈地站在病房的窗前,窗外灯火通明,霓虹闪烁,一片繁荣。他觉得这是城市的阴谋,用华而不实的灯光,粉饰虚荣和浮华。那些五颜六色的灯光,永远也照不到城市的内心,那里昏暗无比。

  母亲接尿接屎成了问题。

  母亲养育了他,他对母亲的身体奉为圣地,充满了敬畏。他想请一位女护工,姜淑英却非常反感,认为他是在浪费钱。刘梭哄她说:“你不是不想让我太累吗?”姜淑英被他的话哄软了,勉强同意了他的要求。在护士的介绍下,一个叫王娟的护工,成为了刘梭的帮手。

  王娟上工的第一天,就遭到了姜淑英的抱怨。她趁王娟不在的时候,向刘梭发泄说:“这个女的太懒了,还没有眼力见,你花了那么多的钱,却雇了一个的废物。”刘梭理解母亲的抱怨,她一生节俭惯了,怎么会舍得他花那么多钱雇一个白吃饭的呢?刘梭只好劝道:“什么事情都有一个过程,新车还有磨合期呢!”姜淑英余气未消地说:“她再惹我生气,她不走,我走!”

  暂时安抚了母亲,刘梭只能祈祷不要再发生这样的矛盾。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石如玉的电话号码。石如玉是他的团队中最聪颖的美女。面试她的时候,刘梭只和她净如空气般的眼睛对视了一下,就被她的单纯和清澈征服了。他知道,这一眼,足以让他爱上她一生。

  石如玉毫无争议地被公司录用了,被刘梭要到了自己主管的部门。公司攫取了她的智慧,他占有了她的美貌。他们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信誓旦旦地经营着这段美好的地下情。

  能在这个时候接到她的电话,刘梭的心里涌过一丝暖意。她说:“头儿,老妈的病情怎么样?”刘梭退出病房,关严房门,声音低沉地说:“凶多吉少啊!”石如玉安慰他说:“人都有一死,多陪陪老妈吧!这也许是你唯一能做到的了。”刘梭不想让她过多地分担自己的伤感,有意转移话题说:“项目进行得如何?”石如玉说:“并不顺利,你不在,大家没有了方向。老板都快急疯了!”刘梭被她颇具艺术性的恭维温暖了一下,他说:“等老妈稳定些,我会把程序发给你们的。”石如玉说:“那我们就恭候圣旨了。”

  “丫头,我想你了,尤其现在。”刘梭眼睛里很快就噙满了泪水,把汪在他眼睛里的太阳十足地蜇了一下。人在脆弱的时候,情感也跟着脆弱。虽然他只沉吟了片刻,但是石如玉早已领会到了他的无助和伤感,她聪明地岔开了话题,“你走得匆忙,弟兄们有点心意,一会我微信转账给你,算是大家孝敬老妈的。”

  刘梭觉得那么多与老妈素昧平生的人都表达了心意,作为儿媳妇的唐红云却以孩子上学为借口不来探望,有点过分了。他拨通了唐红云的电话,有些生气地说:“妈得了那么重的病,难道你就不能发个视频问候一下吗?”唐红云对他情绪的波动,表现出足够的宽容,“对不起了,老公,我马上就录。”妻子放弃了抵抗,刘梭的怒火也就熄灭了。

  工夫不大,刘梭接到了唐红云发来的视频,他打开视频和母亲一起分享。镜头里的唐红云显得特别憔悴,脸上的笑容像是贴上去的一样僵硬。她泪眼婆娑地说:“妈,等我把手头的活儿处理完,一定带孩子去看你,我和孩子祝你早日康复。”

  视频里没有出现孩子的身影,这让刘梭感到蹊跷。今天是周末,孩子应该在家,她为什么不让孩子和奶奶说几句贴心话呢?她知道孩子在奶奶心中的地位,一直是至高无上的。他的一句甜言蜜语,比一副药的疗效还要显著。

  姜淑英看出儿子的愠怒,对着他的背影说:“好好和红云说话。”刘梭再一次来到走廊,这次,他有些怒不可遏了,“你知道咱妈想孙子,为什么不让孩子和奶奶说上几句话?”唐红云抽泣着说:“孩子被车撞了,正在医院治疗,你让我怎么录……”

  任凭焦急万分的刘梭怎么喊叫,早已泣不成声的唐红云再也不说话了。母亲的疾病,他束手无策,孩子的痛苦,他爱莫能助。刘梭忽然觉得脚下的地球,毅然离他远去了……

3

  儿子意外受伤让本来就心烦意乱的刘梭更加烦躁不安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母亲又投诉王娟了,“我已经给过她一周的买饭钱,可我好像看见你又给她钱了?”刘梭点头说是。姜淑英态度坚决地说:“这和贪污有什么区别。”刘梭一边嫌母亲多事,一边息事宁人地说:“一共才几个钱,至于那么严重吗?”姜淑英固执地说:“小事更能反映人品。”

  他们正说着话,王娟推门进来了,姜淑英质问道:“我本来给过你钱,你为什么还管梭儿要钱?”王娟忙解释说:“放在我这点儿零钱,你要是临时想买什么东西也方便不是。”她边说,边从兜里掏出剩余的钱放在桌子上。刘梭虽然对母亲的刻薄感到反感,但他对王娟掏钱时的不舍和盯在钱上贪婪的目光更是感到厌恶。

  老板的电话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打了过来。

  “老妈情况如何?”

  “不久于人世。”

  “项目如果不能在近期做完,我就破产了。能不能提前回来?”

  “我只有老妈一位亲人了,你怎么舍得让我离开。”

  “我派人过去替你照顾老妈几天,你把项目做完再回去。如何?”

  “要不我辞职吧!我无法在亲情和利益面前选择。”

  “你他妈的喝多了吧?”

  晚上,姜淑英和王娟都睡着了,她那游丝般的气息和王娟旺盛的呼吸纠缠在一起,让刘梭担心王娟会抢走她的氧气使她窒息。刘梭睡意全无,希望早日解脱。

  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一条短信:康桥宾馆,520房间,有人等你。

  谁会在这个时候选择这么暧昧的宾馆这么暧昧的房间?一刻也不想呆在病房里的刘梭,难以抗拒这种暧昧的诱惑。他给王娟留下一张字条,逃也似的离开了。

  刘梭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了康桥宾馆,乘电梯来到520的房门前。他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显然,是对方有意而为之。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看见了身穿睡衣的石如玉站在房间的正中央,正向他张开温暖的双臂。他忘情地抱住了浑身湿漉漉的石如玉,颤抖地说:“你怎么来了?”她同样颤抖地说:“你不是同意公司派人来照顾老妈吗?”刘梭迫不急待地用嘴堵住了她的嘴,在喘息声中,他们褪去了自己的衣服,在地毯上燃起了炽热的激情。

  激情过后,他们疲惫地躺在床上。石如玉小鸟依人般依偎在他起伏不定的怀里,温柔地说:“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释放压力,我更知道,释放压力最有效的途径是什么?所以,我就第一个报名了。为了表示我的决心,我还买了当地的手机卡。”刘梭紧紧地抱着她,生怕被别人抢走似的说:“如果,你不来,我真的快挺不下去了。母亲生病缠身,孩子又出了车祸,项目还没有落地,我的生活节奏统统乱套了。”石如玉深有感触地说:“其实,我们谁也躲不开与亲情的较量。我哥哥定居在美国,父母生病的时候,他只会寄些钱过来。后来,母亲去世了,他推说脱不开身,连葬礼都没参加。说是忙,其实就是逃避,他在和亲情的较量中,当了逃兵。我们经常堂而皇之地把孝顺挂在嘴边,但在和现实的较量中,我们往往都是失败者。”

  刘梭关切地问:“你出来打拼,父亲和谁一起生活?”她幽幽地说:“他有一个全职保姆,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后来,保姆到儿子生活的那个城市侍候月子去了。后来的保姆总是不称他的心,换了一个又一个。没有办法,我只好把他送到了一个口碑不错的养老院。”刘梭的心颤抖了一下,他似乎看到了自己晚年的悲凉。他问:“他能适应那里的生活环境吗?”石如玉说:“总比他独守房生死不知好!邻居一个大妈,常年一个人生活,死了三天,才被发现……”

  几只飞蛾绕着壁灯飞来飞去,石如玉望着它们说:“我们都以为飞蛾扑火,是为了寻求光明,我现在才明白,飞蛾不是为了追求光明,而是想用自己灿烂的燃烧,和光明一比高低。”刘梭怔怔地看着她,她捏着他的鼻子说:“你不觉得我们很像一对扑火的飞蛾吗?”刘梭终于明白了她要表达的意图,他说:“你找了个温馨的宾馆,选了个浪漫的房间,就是想告诉我,我们是一对扑火的飞蛾?”石如玉说:“我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和你上演着飞蛾扑火的惨烈桥段,只为你说过,要给我一个交待。”刘梭为难地说:“我现在已经焦头烂额了,哪有心思考虑这些闲事?”石如玉冷若冰霜地说:“我跟你这么久,只是一个闲事?”

  刘梭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只好选择了沉默。他的沉默,让她慢慢地回归了平静。她从兜里拿出几盒药,说:“这是我托同学从一家癌症研究所买来的抗癌新药,据说疗效不错。我怕老妈看到包装上的说明书,就用塑封袋重新包装了一遍。”望着一包包精心包好的药包,刘梭感动地从后边抱住了她,脆弱的泪水沿着她柔润的后背,汹涌地流淌下来。

4

  刘梭把石如玉带到了姜淑英的病房,姜淑英对她带来的“神药”情有独钟,尤其是听完石如玉介绍完药效之后,她的眼睛里有一道异样的光芒闪过,让病房里的人看到了起死回生的希望。她喜滋滋地拉着石如玉的手,对刘梭说:“有如玉在这里陪我,你放心回公司吧!”刘梭本来不想离开,他怕这一别,就是永别。但一想到项目再拖下去,于公于私都有点说不过去。更重要的是他非常想回家看看受伤的儿子,还有被他忽视很久的妻子。在现实和亲情的较量中,刘梭的天平偏向了更能牵挂他的一边。

  老板在一家非常有名的餐馆宴请了刘梭,以表达对他的依赖之情。席间,他们说了许多肝胆相照的话,情到深处时,老板还摘下眼睛,让积蓄很久的泪水决眶而出。“快点把活干完,回去好好伺候母亲吧!我老爸和你母亲得的是一个病,后期他疼得一天打几支杜冷丁都不好使。看他生不如死的样子,真想替他了断。后来,他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趁我们不注意,从病房的窗户跳了下去……”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哽咽着说:“人们常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不是我们不孝,而是时间榨干了我们的孝心。听哥的,千万别过度医疗,免得大家都要受罪。”

  令刘梭欣慰的是孩子的伤病好转得很快,他可以打着绷带像健康时一样漫无目的地奔跑了。他们一家三口幸福和睦的视频传到了母亲的手机上了。他和唐红云中断了数月的性生活,也水乳交融地上演着小别胜新婚的疯狂,他们甚至开始感觉到了良宵苦短。这种没有负担的生活如此惬意,如此真实地摆在他的面前,让以前对此熟视无睹的他追悔莫及。如果母亲没有病,这一切,该是多么美好啊!或者……一个邪念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但是刘梭还是感到了它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灵魂。罪恶一经产生,就植根心灵,波及一生。

  本以为这样与世无争的平淡生活,会延续到项目做完。谁知,唐红云父亲的去世,打破了刚刚建立起来的平衡。

  原来,唐父被一个电信诈骗团伙,以他的资金存在危险为由,让他马上把存款转移到安全账号上,他一生的积蓄被骗得精光。唐父得知真相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跳楼自杀。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把残局不负责任的留给了家人。

  唐红云说:“你和我一起回家处理后事吧!”唐红云的家在甘肃偏僻的农村。刘梭望着闪烁的电脑,为难地说:“我的项目……”唐红云抽泣着说:“是你的项目重要还是我父亲的后事重要?”两个不挨边的事情被她牵强地连在了一起,显得那么不好处理。刘梭只好认怂,说:“今晚我就能把项目做完,明天我坐班机回家还不行吗?”唐红云别无他法,只好同意了。

  刘梭下班后,无精打采地回到家,他无意开灯,让四周复制了他内心的昏暗。一个陌生的电话让他的手机亮了一下,像黑暗中的荧光。他本不想接,一看是老家那边的区号,怕老妈有什么意外,就接了。

  “你是刘梭先生吗?”一个陌生的声音。

  “是我,你是谁?”刘梭的心的点发紧。

  “我是谁并不重要,不过,我手上有你到康桥宾馆520房间鬼混的录像。”

  “你想怎样?”

  “据我调查,住在520房间的漂亮女士是你的属下,那天晚上你在她的房间呆了一宿。如果我把录像交给你的妻子或者发到网上,你觉得会怎么样?”

  “多少钱会让你放弃这种想法?”

  “五万元比较符合你的身份。”

  “能不能商量一下?”

  “两天后我拿不到五万块,你的恶梦就开始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在他心情最坏的时候,石如玉给他打来了电话,“老妈非得要出院,谁也劝不了。”刘梭让石如玉把电话递给母亲,他哀求道:“老妈啊!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姜淑英恹恹地说:“我这病也治不好,还瞎花钱,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刘梭歇斯底里地说:“要死谁也不拦你!”刘梭没有想到,这么狠毒的话,他竟然随口而出。他的内心深处,如此恶毒!刘梭缓过神来,把手机狠狠扔在地上,手机的零件四处逃亡,瞬间面目全非。

5

  走到崩溃边缘的刘梭需要酒精麻醉神经,就在一家小酒馆里喝了点闷酒,然后,来到一家洗浴中心排遣空虚,还鬼使神差地叫了一个小姐。就在他们颠鸾倒凤的时候,两个警察从天而降,把他带到停在门口的警车。

  录下笔录,签字画押,因是初犯,情节较轻,罚款五百元,拘留五天。一听说要被拘留五天,刘梭当时就傻了,明天他要乘飞机去奔丧、要抚慰重病的母亲、要安慰委屈的情人、要安抚操劳的妻子、还要对付敲诈他的陌生人。上帝没有给出这多余的五天,他真不敢想象五天后,他的命运会是什么?

  身处困境的刘梭想到了老板,他只有这根救命稻草了。他可怜兮兮地说:“我能不能给朋友打个电话?让他送钱过来。”一个警察鄙视地说:“没带够钱就敢出来嫖娼?”刘梭苦笑着说:“嫖资才200。”另一个强忍着说:“让他过来交罚款吧。”

  老板及时赶到,他向两个办差的警察提到了某人,三个人很快就谈笑风生起来,在他们的笑声中,刘梭的嫖娼问题被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刘梭握住老板的手,眼泪婆娑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老板不以为然地说:“你得出点血,我要打点一下朋友。”

  “多少?”

  “一万!”

  刘梭觉得老板这是趁人之危,可他又没什么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顺从了他的敲诈。从路边的ATM机里取出钱来,老板接钱的动作很娴熟,和脸上的表情配合得相得益彰。老板说:“你的项目方案,需要重新来过。”身心俱疲的刘梭已经无法纠集精力再支撑下去了,他告饶地说:“我辞职!”老板没有一点挽留的意思,在人品和人才的选择上,他显然更倾向前者。他拍了拍沮丧的刘梭,戏谑地说:“你这一炮,放的太响了。”

  刘梭回到家里找到一台旧手机,他刚开机石如玉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她哭着说:“你为什么关机?”刘梭说:“我的手机没电了。”她说:“我一秒钟也呆不下去了,你快点来换我吧!”刘梭说:“唐红云她父亲跳楼自杀了,我明天要坐飞机奔丧呀!”石如玉哭的更厉害了,她说:“那你劝劝你老妈吧!”

  “好儿子,你快点接我回家吧!”姜淑英乞求的声音通过手机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刘梭暴跳如雷地说:“老妈啊!你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吗?我的项目被老板枪毙了、老丈人跳楼自杀了、儿子出车祸了、有个骗子还在敲诈我、我还差一点被拘留、还要侍候得病的你,难道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其实,刘梭第一次和母亲生气的时候,在他的潜意识里,母亲已经成为了他事业、生活、情感世界里的负担和障碍了。人都有恶的一面,只不过平时被善的一面所掩示,一旦发生了条件的变化,比如失意、沮丧、受挫、绝望等,恶就会战胜善。刘梭发泄完了,眼泪开始做起了自由落体运动。姜淑英没再说话,她的沉默让他追悔莫及,他用头砸着地板,悔恨地说:“对不起,老妈,等我从甘肃回来,一定接你回家,求你千万别再折磨如玉了,行吗?”过了许久,姜淑英才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儿子,是妈拖累你了。”

6

  岳父的意外身亡、母亲的垂死挣扎、自己的前途未卜,让刘梭有点家破人亡的感觉。他跪在岳父灵位前的哭泣显得特别真实,他那川流不息的眼泪,让在场的亲戚朋友们都非常感动。其实只有他知道,他哭的是自己。

  岳母几度昏厥,一病不起,住进了医院。后事处理完毕后,唐红云决定留下来照顾她几天。刘梭只好自己带着孩子回家了。

  刘梭刚一进家门,陌生人的电话就到了。刘梭怀疑陌生人在他的身上安装了定位系统。

  陌生人说:“既然你已经回来了,我们的账也该清算了吧?”刘梭知道,这个坎儿他是过不去了,“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莎士比亚在四百多年前说过的话,还像咒语一样困扰着他。刘梭说:“等我把孩子安顿好,咱们就清账。”陌生人自信地说:“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监控之下,别跟我耍花招,更别惦记报警。”

  刘梭万般无奈就把被敲诈的事情如实告诉了石如玉。她惊愕地问:“你想怎么办?”刘梭说:“想私了,可是……钱不够。”石如玉毫不犹豫地说:“我给你凑点儿。”石如玉的话让刘梭倍感亲切,他哽咽着说:“我明天就去医院换你。”

  再一次见到病床上的姜淑英,刘梭的心都要碎了。病魔已经把她折磨得脱了相,末日的气息在她昏暗无光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游荡。她看见刘梭就像看到了救星似的死死拉住他的手,泣不成声地说:“我不要呆在这个地方,你答应接我回家的。”刘梭紧握她冰冷的手,热泪盈眶地说:“老妈,今天就接你回家。”

  一脸委屈的石如玉把刘梭拽到走廊里,低着头,羞赧地说:“我把咱俩的事情告诉老妈了。”刘梭咬牙切齿地说:“你非得往绝路上逼我吗?”她像小兔子一样将瑟瑟发抖的身体温存地躲在他的怀里,他的胸前立刻被她的眼泪浸湿了。石如玉说:“咱不能报警吗?”

  “不能,你能出多少?”

  “你能兑现你的诺言吗?”

  “再给我点时间吧!”

  石如玉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气愤地说:“你他妈的喝多了吧?我忽然想起来了,我老爸要换一家高档的养老院,也许正需要这笔钱。”刘梭觉得她的话那么熟悉那么刺耳,刘梭注视着眼前陌生的石如玉,说:“我懂了,谢谢你这些天对我母亲的照顾,我会报答你的。”石如玉说:“报答就不必了,祝老妈早日康复。”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着她锵铿的脚步声。

  石如玉绝情的脚步声刚刚消失在病房走廊的尽头,陌生人的电话铃声又卷土重来了,它的响动更具有杀伤力。

  刘梭绝望地说:“告诉我见面的地点和时间。”

  陌生人喜出望外地说:“爽快!”陌生人说出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他很熟,占了地利。刘梭对即将的见面,充满了期待。

  办理完出院手续,刘梭按妈妈的要求,把她搀到副驾驶座上,她随手按下车窗,风把她苍白的头发吹起,像一面即将倒下的旗帜。刘梭说:“老妈,开空调吧!”姜淑英摆摆手说:“还是自然风好,吹着亲切。”她轻舔皲裂的嘴唇,心满意足地说:“能坐着我儿子的车回家,真好,多想坐一辈子啊!”刘梭忙说:“我愿意为老妈开一辈子车。”姜淑英说:“别说傻话了,老妈尽给你们添麻烦了。”她沉吟了片刻,又说:“如玉那孩子挺好的,年轻、漂亮、有活力,你要处理好和红云之间的关系啊!”

  刘梭的眼里一下子就噙满了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公司的一个哥们儿。因为和公司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所以他没打算接。姜淑英催促他说:“还是接吧,别让人家等得太久。”刘梭只好接通了电话,哥们儿忿忿不平地说:“头儿,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老板剽窃了你的项目设计,改头换面报到了总公司。我们都替你鸣不平,你快点回来讨个公道吧!”刘梭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把车缓缓地停住,看着夕阳里奄奄一息的母亲,她迎着他的目光,坚定地说:“妈支持你讨回公道。”

  “谁来照顾你?”

  “不是还有王娟吗?”

  姜淑英选择了一个她最讨厌的人陪护她。刘梭明白母亲的选择意味着什么,噙在他眼里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在夕阳的映衬下蜿蜒如血。

7

  回家后的第二天,姜淑英执意要去产权监理处把房子卖给刘梭,她说:“我打听明白了,赠与和继承上的税都比买卖高,趁我还能走,抓紧把这事办了。”刘梭拗不过母亲,只好和她一起去了产权监理处,把房子更成了他的名字。

  回到家里,姜淑英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破旧的塑料袋,把里边的东西拿出来,如数家珍地说:“这是一张五年期的存折,里面有五万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这是一份意外伤害险保单,是几年前咱家的那个远房亲戚推销给我的,受益人是你。孩子,妈能给你的,就这么多了。”刘梭跪在她的面前,失声痛哭道:“妈,对不起!”“傻孩子,哪有儿子和妈说对不起的。”姜淑英爱怜地说:“我已经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你可以回公司维权了。”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刘梭抹了一把眼泪,打开房门,门外竟是王娟。

  刘梭看了一眼姜淑英,她点点头说:“是我打电话请她来的。”她一边催促刘梭赶紧回公司讨回公道,一边像亲人一样拉着王娟的手,带着她挨屋参观,态度转变之快,令刘梭咋舌。

  姜淑英一边带王娟参观,一边向她介绍自己常用的一些东西的存放位置,即使是放钱的地方,也毫不保留地告诉了她。刘梭知道这些秘密对于贪婪的王娟来说意味着什么。在他的潜意识里,曾经不止一次地设想,如果人为地加速母亲的死亡,能够缓解她的痛苦,王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设计了母亲的死亡,母亲理解了他的苦衷,选择了慷慨赴死。

  刘梭明白了母亲的用意,他的心在滴血。

  刘梭在网上没有抢到车票,只好来到火车站碰碰运气。购票的人很多,刘梭心情复杂地排在队伍中,上次在列车上声讨老人的议论,又在他的耳畔回响起来,他甚至嗅到了熏鸡的味道。

  刘梭没有想到石如玉会给他打电话,看着这个曾令自己心潮澎湃的号码,想起她绝情离去的背影,他竟然犹豫了。铃声响了很长时间,排在他身后的人善意地推了他一下,刘梭只好接通了电话。

  “我知道有人向你通报了项目的事,我只想告诉你,老板已经把这个项目交给我负责了。念在以往的情分上,念在我为你老妈端屎端尿的份上,你就放弃吧。对你、对我、对大家,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等刘梭回应,石如玉毅然挂断了电话。刘梭木然地看着渐渐黑下去的屏幕,他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工夫不大,他接到了一个短信,竟然来自陌生人的手机。刘梭机械地点进去一看,是他和石如玉在宾馆走廊里暧昧的截图。

  这条短信令刘梭毛骨悚然。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他和陌生人见面时,趁陌生人不备,用放在挎包里的砖头,给了陌生人致命的一击。然后,他驱车数十公里,把装有他的尸体麻袋,扔进了位于郊区的水库里……

  刘梭忐忑地回拨了陌生人的手机,手机一直在响,就是没人接听。好奇心主宰他接连拨打了三次,仍旧没人接听。

  刘梭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王娟和陌生人是一伙的!他甚至相信正在使用陌生人手机给他发短信的人,一定就是王娟。那天晚上,她其实没有睡实,看到他留下的字条后,便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从而掌握了他的行踪。为了达到她的目的,她从宾馆负责监控的人手里,高价购买了录相资料,做为敲诈他的资本。有了这个推理,陌生人能准确掌握他的行踪就不难解释了。

  刘梭相信还原了真相。

  刘梭孤注一掷地回复道:“你的同伙已经在去往西天的路上了,你有没有兴趣和他结伴而行?”短信发出后,刘梭开始了兴奋的等待。

  人群向前蠕动,对方没有回复,这让刘梭多少有点失望。他开始设想视频在网上公布之后,他的丑闻在朋友圈中像瘟疫一样蔓延,亲戚会唾弃自己、儿子会鄙视自己、妻子会离开自己、同事会贬低自己,人们在指责他道德沦陷的同时,还会津津有味地议论婚外情的刺激,仅此而已。一想到这些,刘梭的嘴角抹过一丝冷笑。他将截图毫不犹豫地转发给了唐红云。

  唐红云很快打来电话,“挑衅吗?”

  刘梭轻松地说:“咱们离婚吧。”

  放下电话,刘梭长吁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他忽然看见两个警察佯作若无其事地向这边走来,他有个预感,他们是冲他来的。刘梭走出人群,勇敢地迎上去,他们截住他。

  “你叫刘梭?”

  “是的。”

  一个警察把手机递给他,上面有他和陌生人的短信记录。

  “知道犯什么事了吗?”

  “我好像杀人了。”

  “你被捕了。”

  “我能跟我老妈说句话吗?她快要死了!”

  接电话的是王娟,这正是刘梭期待的。

  王娟听完刘梭的讲述,已经泣不成声,“阿姨睡着了,大哥,你放心!我虽然有点市侩,但我知道知恩图报。我一定拿阿姨当亲妈一样照看,你好好改造,争取早日母子团圆。噢!对了,嫂子刚才来过电话,她已经从甘肃回来了,她说,明天就和孩子一起来照看阿姨。”王娟的一席话,让刘梭羞愧难当,他说:“妹子,大哥错怪你了。照顾好老妈,让她多活几天。”

  原来,水库管理员在监控画面里,看见了刘梭的车开进了库区,并把一包东西扔进了水里。他们一边报警,一边组织人手,及时把麻袋里的伤者救了上来。

  伤者经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他叫李亮,是康桥宾馆的监控室管理员。在警察强大的攻势面前,他承认了自己敲诈刘梭的事实。警方顺势扩大了战果,又查出李亮多起敲诈案件。最后,警方让他给刘梭发出短信,确定了刘梭的位置。

  刘梭走出公安局大门,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太阳在养精蓄锐了多天以后隆重出场,将他视野所及之处,普照得光彩夺目。刘梭上了警车,坐在一个向阳的僻静处。车厢里的窗户布满铁栅栏,温暖的阳光倔强地钻了进来,让他沐浴其中。警车启动了,他的身体随着汽车的颠簸而摇晃起来。好几天没睡过安稳觉了,不知不觉中,刘梭产生了睡意,阳光慷慨地铺洒在他的身上,这是他有睡觉经历以来,第一次单纯的睡眠。

  母亲居住的老屋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在屋前的空地上,和一些儿时的伙伴围着一棵大树愉快地玩耍。这时,东方出现一条七色彩虹,彩虹的一头连着天边,一头连着母亲家的房头。没有下班的月亮和早到的太阳,在彩虹的两头相映成趣,母亲的老屋被它们照耀得光芒万丈。

  屋里,母亲把头亲昵地靠在父亲肩头,他们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容,全身散发着的人性的光辉,与屋外的太阳、月亮、彩虹一起争相辉映,令他目眩。

  忽然,屋前的那棵大树轰然倒了下来,在他们的惊叫声中,彩虹、月亮、太阳、父母,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群小鸟围绕着黯然失色的老屋凄厉地鸣叫。

  刘梭猛然惊醒,发现自己早已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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