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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宇:鼓手与圣徒——《逍遥游》创作谈
来源:理想国微信公众号 | 作者:班 宇  时间: 2020-05-14

  《逍遥游》这七篇小说的创作时间与《冬泳》互有交错,最早可追溯至两年前,最迟一篇完成于去年年末。临近出版,我又重新修整一遍,多是细节之处,改动不少,整体结构变化不大。之所以选择这些篇目,是我在重读时,觉得它们尚能信任,有些韧性,不止于虚饰,即便当时的情绪无法重置,也愿意再次投入进去,仿佛非如此不可。

  如果说在之前的写作里,我尝试成为一位泳者,维持着某种精妙的平衡,向着彼岸,游过此季,“那可以毁灭他的深渊轻轻支撑他”。那么在如今,无论暴雨亦或潮汐,均愈发响亮、愈发迫近的时刻里,席勒的叙事长诗《潜水者》或许更为贴切,泳池必将化作深海,浪涛层积,沉没全部伟大的轻蔑,“泅水者已无踪无影,大海上面是一片寂寥”,跃入其中的侍童,有时可以返回,有时则不能。落水的金杯如同一次试探,人们总想着要与魔鬼做交易。

  另一个不太遥远的传说里,落魄的布鲁斯歌手RobertJohnson也是如此。苦难过后,他在午夜离家,拎着一把破吉他,如受启示,来到密西西比南部的61号公路和49号公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与魔鬼签订一份协议,这使他获得超人的天赋。当然,超人能使一条浊流重新融入海洋,变得自在而清澈。从此,他的琴技出神入化,深刻精湛,无可匹敌。相应代价则是失去自己的灵魂,将之交由对方处置,最终被一杯毒酒带走。他在歌里唱道:我和魔鬼,肩并肩走着;我和魔鬼,噢,肩并肩走着。

  魔鬼有时不以你所理解的方式存在,可能要更温和、宽容,更有耐心,如同绅士,一语不发,坐在街口,礼帽置于膝上,微笑着聆听,点头或者摇摇头,然后站起身来,舒一口气,与你同行,肩并肩走着,在所有的长路与长夜。甚至无须什么协议,你也会相信,大地无非群星的倒影,迷途犹如归途,他是你唯一的同伴,从而将灵魂拱手相赠。但请不要。你并不需要这样。真正的同伴永远不会紧步相随,他只是守望,只是等待,在所有路的尽头。而非十字路口。

  我时常觉得,作品不属于自己,很难去解释,那些结局或者开始,声响与手势,意义和价值。冰山也即魔山。在那里,我们曾是智人、诗与天使,互换一场飓风,徜徉于所有语言的边界,先使其高贵,又使其焚,最终使其尽毁。如果我能说点什么,那也一定词不达意,与初衷背道而驰。而沉默从来不被认为是一种抗争,它被视作狡辩,或者许可,偶尔还是懦弱,时刻要被裹挟与撕裂。正所谓:一朝悲歌成金曲,愁容骑士更多余。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陷落在这种困境之中,文学,或者写作,到底扮演着什么样的生命角色?也许不过是一束稻草的影子,没办法攀附,更谈不上拯救了,只是在漫长的、趋于空白的时间里,人与自己做的一点游戏。但至少,它可以让我在那些狭长曲折的夜晚,雷声隐隐的清晨,走得稍稍轻快一些。

  以前读小说,有一句印象深刻:你们因狂傲、因双臂有力而自欺,上帝说,你们虽如大鹰高飞,在星宿之间搭窝,我必从那里拉下你们来。语出圣经,小说转述。必须承认,事实上,我从未如鹰,也从不逍遥,如果有一瞬间,徜徉于狂傲与自欺,那不过是一种卑微的幻觉。幻觉虽不真实,但却足够诚实。就像这些小说,被侮辱过也被损害过,甚至还可以是侮辱与损害本身。这几年里,我持续在抽打词语,繁衍句子,如一位种族的统领,爱抚或者施暴,将它们带至近前。而驯服的同时也意味着彻底的丧失。唯余空无,在黑暗里猎猎作响。我不得不走入其中,这里没有魔鬼,只有无数的声音,无数的人,如矿脉一般持久深埋。

  所以,这些小说并非羽翅,没有飞行的余地,仅是我在坠落时那不曾间断的痕迹,渡涉乌云、季节与旷野,独自一束,如远处的鼓声,拂过结冰的湖面,也许没这么孤绝,而是一些告解与叹息,空旷冷落,但彼此相依。至于谁是鼓手,谁又是圣徒,那并不重要。总会有光,驶于冰上。无论如何,永远在同一时刻,你们从此行过。

  最后,致谢出版方,我的编辑罗丹妮女士,黄平丽女士。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有多少力量的人,更谈不上缜密与细致,尽管无比渴求,但她们是。当然还有你,我以此书献给你。它是一封午后的长信,也是一次不倦的造访,我的诚挚的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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