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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就在岸上住
来源: | 作者:李燕子  时间: 2020-04-01
  在丹东人眼里,这个边远温润的小城,在全国也是个异数。不仅仅因为它地处边疆,民生里处处浸染着对岸的异国风俗;也不仅仅因为它被满清封禁二百余年,每个沙砾里都隐藏着历史遗存,而是这个小城市在全国偌大的版图上,悄然独得上天的一段雨露恩赐,使它土地上的子民活得滋润而舒恬、率性而粗犷。听说我要写这座城市,朋友们开玩笑说:你可千万不要把丹东的好处都说出去呀!如果外地人都涌到丹东来,咱们的房价涨了,草莓贵了,鱼米虾蟹都被火车运走了!可是说这话时,他们的眼睛里分明闪烁着欢迎和自豪,自豪自己的落生之地竟然是个第一等的鱼米之乡!
  而这一切,都缘于丹东独特的地理位置。丹东山水兼具,濒江靠海,江是鸭绿江;海是黄海。且不说这里的鱼虾海鲜有多么新亮,只说这里的气候:冬天,温暖湿润的海风从黄海吹到陆地,使这里很少酷寒;夏天,身边的鸭绿江又用清凉的江风拂拭城市,所以这里的夏天又没有酷暑。如果坐着小船沿鸭绿江黄金水道顺流入海,远远的,就会在江水入海口处看到两股截然不同的水线,这两股水线搏击着,冲撞着,最后又在连天的水色里融为一体。每当看到那种淡水和咸水相拥相斥的分野,总会让我对这座城市产生深深的爱恋,因为淡水和咸水相融之初的这条清晰的水线,不但标志着这座城市资源的得天独厚,也决定着这里的鱼米果蔬,一切与人生息息相关的物种,都有着与众不同的品质。有一年我的同学从沈阳来,住在锦江山下的辽东宾馆,大清早,她们一出宾馆,就被锦江山下早市的草莓惊呆了,丹东的草莓又大又甜,这成了她们的美好回忆,以后的几年间,她们经常打电话询问:丹东的草莓还是那么好吃吗?惭愧的是她们不说,我还从来不觉得我们的草莓有多么好。因为丹东,岂止是草莓!连最普通的大米,都跟别处不一样。这里的土质被淡水和咸水同时滋濡着,植物一出坯胎,就吮吸着江水和海水交织而成的带有阳刚气质的母液,所以丹东物产,格外有一番鲜灵和美味;在这里做一介平民,完全可以放心地体会偏安一隅的安逸和小国寡民式的舒服。
  这条江滋润土地的同时,也滋生出了城市,丹东的开埠和繁荣都离不开这条江。
  我常坐在江边看着滚滚东逝的江水冥想:如果没有鸭绿江,这个城市会是什么样子?她说不定会像一个老妪,寂寞而干涸,因为处在边地,终日只能面对异国江山,回身进关的路即使现在坐火车,也要走近十个小时。她的闭塞,是与生俱来的缺憾。庆幸的是上天赐予了这座城市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江,整个城市就在晚清,带着山东人闯关东的呼啸,呼啦啦地瞬间进入了繁荣。自从1904年日俄战争结束后,这条江上就漂满了以日资为主的木排,这些木排载着从长白山原始森林里采伐的木植,排夫木把们掌着棹,顺流而下,豁出性命,穿越惊涛骇浪,抵达丹东,于是丹东就在日本的经济掠夺里变成了一个繁荣的“木都”——木材运输和销售的集散地。城市因此派生出林林总总与木排流放和木材生意有关的行当:艚船会、客栈、饭馆、大车店、纸码子店,当然还少不了笙歌场。所以丹东小城虽然深处边地,骨子里却不土气,即使在计划经济的年代里,也保留着轻歌曼舞的商业色彩和浓浓的市井气。她的文化主流不是学者文化、时尚文化,而是市井文化、乡土文化,不信,你听听男人女人在不同场合的打情骂俏;看看在如今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项目纷纷立项时,这座城市比比皆是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早期的城市是因木材的集散和江上木排木把的到来而丰腴膨大,木业成了这座城市标志性的产业;木把成了这个城市里最能消费的季节性居民。这些人不但带来了江水生野活鲜的气息,也带来了野性豪迈和朴实忠耿的个性。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市里的诗人王永利曾徒步考察过鸭绿江。那时鸭绿江上还保留着少量木排流放的原始生存状态,我因采访,详细地向他了解过鸭绿江木把们艰辛危险的生存状态。旧时的木把冬天伐木,春天开江时放排,木排在江上绝不是“小小竹排江中游“的轻舒,而是面对激流险滩的希望和绝望,传说鸭绿江有九九八十一道激流险滩和凶骘哨口,狭窄处的哨口惊涛拍岸,雷霆万钧,木排行到这里,一旦撞上礁石,瞬间排碎人亡。危险和苦难永远如影随形,瞬间的死亡和瞬间的快乐,此起彼伏,伴随了这些人的一生。这些人所受的苦,是非人的苦;瞬间的乐,也是一般人所不能领略的至乐。在这种原始生存状态下,人完全回复到了动物属性,他们个个野人一样,脸色古铜,气韵生动,在排上解大手,木排一边跑,他们一边进行,速度比动物还快。木排行到激流凶险的哨口,他们同心协力掌棹呼号;排行到宽阔舒缓的江面,他们又对着两岸青山大声抒情嚎唱。人长时间生活在这种过程中,自由粗率、无拘无束就成了性格中的主基调。活,就狠狠地活,乐,也是狠狠地乐。他们好喝酒,喜欢大声嚎气地说话,粗鲁真率又狭肝义胆,不但男人如此,女人也是这样,这种因独特地域所形成的民性,就逐渐演变成这了这座城市的文化基因。
  我去年在网上看过一段没头没脑的帖子,是一个年轻人为母亲寻找当年的情人,根据这位母亲提供的地点“后槽沟”、“沙河镇”,我断定她是丹东人。她还记得那位相好的木把待她的好,她“得过他的济”,所以风烛残年时,她什么都不想,只想再见相好一面。以她那样的高龄,不顾儿孙的鄙夷,公然出来寻找旧相好,不能不让人赞叹她的情意和勇气。鸭绿江边的女人外表柔韧,内里却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些丈夫情怀和豪侠气。后来我又在史料中印证了这一点,说得是一个叫桂英的寡妇,为生计所迫“靠”上了一个木把。这本是木帮文化的一种:一段各取所需的露水姻缘——季节婚,可纵然这种短暂的婚姻,也让人感到了其中的侠义。每到木排流放的季节,木把从鸭绿江上靠了岸,把钱交给桂英,然后住下,帮着桂英拾掇院杖子,劈柴火;桂英白天给木把缝补衣裳,夜里温暖他风湿僵硬的身体。两个人真心实意,无奈天气凉了,木把得回山了。每次木把走时,桂英都哭得像个泪人,倚在门框上,啜泣着目送木把的背影,嘱咐说:头副排你就下来,我等你!
  可是下一年,木排下来了,木把没在排上。同行的木把说,他的排在鸭绿江的一个哨口上起了垛,排撞碎了,木把葬身江底。桂英为木把戴了孝,然后锁上家门,远离家乡,背着包袱,带着腹中的孩子固执地往上游寻木把的坟去了……
  在这种阳刚粗率和市井气相杂糅的城市气质中,随着日本殖民统治的强化,城市性格中又融进了精明的沉默和刚烈的倔强。精明是面对强权的审时度势;沉默是面对异族殖民统治的拒绝和抗争。自1896年日本人杀了朝鲜的明成皇后,占领了朝鲜,就在鸭绿江边肆意掠夺中国资源和进行反复的侵略试探。长期的被欺侮被损害,使这里的民众民族意识和国家意识深入骨髓。“九一八事变”时这里爆发了声势浩大的民族抗争——东北义勇军;抗美援朝战争时,这座城市又以全城之力支援前线,被誉为“英雄城市”。现在城市里很多老人都记得1950年初冬美国飞机对鸭绿江大桥的轰炸,桥上的大火和浓烟把一座城市都熏黑了。丹东铁路职工冒着炮弹和浓烟上了桥,那边炸,这边修;白天炸,夜里修,这座大桥美国人天天轰炸,却始终不能阻止抗美援朝物资过江。最后美国出动几十架B29型轰炸机轮番轰炸,终于炸断了大桥,可工人们又在夜里用700多根枕木搭起高高的木垛,十几个小时后,军列依旧满载军需过江。美国飞机往市里投炸弹,电信大楼的玻璃窗被震碎了,有的话务员被震昏了,她们大都是年轻的女孩子,却没有一个人惊叫脱逃,也没有误过一次电话接通……我很多熟人的母亲当年是家庭妇女,她们在数九寒冬带着夜灯给志愿军做军鞋和牙具袋、护理伤员……
  这个城市在战火考验面前,民气慷慨壮烈,所以她外表的粗率和市井气之下,流动的是血性,是人活一口气的刚烈和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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