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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蓝之城
来源: | 作者:素 素  时间: 2020-04-01
西伯利亚大码头
  一座城市的出现,可能是一场偶然发生的事件,也可能是一场必然发生的事件。大连属于后者。1894年的甲午战争,不但震碎了坐落在岸上的村庄,也震碎了这里固有的宁静。有一天,当俄国人在旅顺口站住脚之后,便决定在大连湾选址建码头。于是,在原本只匍匐着几个小渔村的大连湾南岸,因为建了一个码头,而有了一座城市。
  关于码头,在大连流行两种叫法。官方、媒体以及在码头上班的人,一般都叫它“海港”,也有人叫“大连港”。那些只是去码头坐船或接船的人以及普通的市民,则一直习惯地叫它“码头”。在我看来,叫海港比较书面和正式,也比较工业,马上就会让人联想到岸壁上的吊车和堆积如山的货物。叫码头则朴实家常一些,隐约还有一股原始荒凉的气息,码头突出的不是机器和物资,而是在船与岸之间上上下下的人和包裹。所以,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叫它码头。
  在某一本书里,我曾看到这样一则记载,十九世纪末,俄国太平洋舰队开进旅顺口不久,新沙皇尼古拉二世便在一份《政府公报》中宣称:俄国决定,从现在起,将修建一座西伯利亚最大的码头,通过这个码头的中介,大连港湾将把旧大陆的两个边陲联结起来。
  西伯利亚。却原来,辽东半岛和大连湾,也被划在西伯利亚地盘之内。记得,我最早是在俄罗斯小说和诗歌里读到西伯利亚这个词语。在我的印象中,所谓的西伯利亚,就是遥远和荒凉,就是无边无际的森林,就是皑皑厚厚的雪原,就是十二月党人的流放地。去了西伯利亚,就等于去了绝处,去了死亡之所。
  西伯利亚大概的位置在乌拉尔山以东、白令海峡和日本海以西、黑龙江以北。这片鄂伦春人的森林,自公元十七世纪康熙时代开始流失,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还在被吞卷。鄂伦春猎人最后被驱赶到了贝加尔湖以南,他们身后的大片森林被哥萨克们用俄语字母标上了地名,它们被细分为西西伯利亚、中西伯利亚和东西伯利亚。
  然而,建一座西伯利亚最大码头的计划,就在那个公告发布之后开始了。俄历1898年4月9日,一个名叫贝尔盖茨的土木工程师,奉命从俄占的海参崴来到了俄占的旅顺口,他此行的任务就是为这个大码头选址。在旅顺口,贝尔盖茨看好了旅顺口军港西部不远的地方,他认为在那里建一座大码头十分合适。所谓的大码头,就是商业码头。贝尔盖茨毕竟是个土木工程师,而不是军人或政治家。他为商业码头所选定的位置,立即就遭到了军政两方面的反对。
  于是,贝尔盖茨来到了大连湾北岸。勘察的结果却令他失望,这里容易被长驱直入的南风侵袭,淤泥会一点点地堵塞港口,在这里建码头有太多的麻烦。有那么一会儿,贝尔盖茨将目光由大连湾北岸移到了南岸,并像疯了一样径直向南岸走去。 直觉和经验都在告诉他,大连湾南岸是一座天赐的良港,再也没有比南岸更好的选择了!他马上把这个消息报告给维特大臣,维特大臣的电报则立刻就飞向了遥远的圣彼得堡。就这样,1898年6月10日,尼古拉二世正式发布敕令:在大连湾南岸建码头和城市。尼古拉二世说,这是上帝的旨意。
  据记载,关于这座商业码头的名字,也曾引起过一场争论。杜巴索夫将军说,码头的名字一定要张扬俄国的国威。维特大臣却说,俄国在远东的局势尚未稳定,不易叫过于刺激的名字。事实上,俄国自1860年占据海参崴之后,就把它原来的中国名字改为俄称,叫符拉迪沃斯托克,俄语的意思是“控制东方”。未免有点露骨了,已经让其他几个列强心生怀疑。所以,维特这一次就想做得含蓄些,他给这个码头取的名字是:达里尼。俄语的意思是“远方”。谁都知道,自十六世纪以后,俄国人一直在走向远方,而且已经习惯于走向远方。19世纪末,他们在远方又将有一个名叫达里尼的码头。
  显而易见,如果没有萨哈罗夫们的贪污和私吞,达里尼码头也许会建设得更快更好。据记载,1904年初,整个码头虽只完成了一期工程:修起了三座码头,一条防波堤,还有一座灯塔。然而,它对外却有一个响当当的称呼:达里尼自由港。在碧蓝的港湾里,已开始停靠五千吨级的货轮,并有数十个国家的旗帜在港湾的上空飘扬。
  自由港。这其实是尼古拉二世对其它国家的一个承诺。1897年12月,在“三国干涉还辽”之后,俄国太平洋舰队突然占领了旅顺口,当时即遭到许多国家的质疑。尼古拉二世只好解释说,俄国只是租借旅大,时间只有二十五年,为了给大家提供方便,将很快在这里建起一座自由港,各国的商船可以在这里自由出入。
  可是,尼古拉二世所描绘的好景并不长。1904年2月8日深夜,达里尼码头二期工程正要启动,日俄战争爆发了。由于俄国人把重兵都布署在旅顺口,金州和大连湾一带和炮台堡垒很快就被日本军队攻破。5月27日深夜,达里尼市长萨哈罗夫接到旅顺口要塞司令斯特塞尔的急电,让他一定要在天亮之前,组织达里尼的俄国居民全部撤往旅顺口,还叫他把达里尼码头炸掉。
  那是一场十分匆忙的爆破,只损坏了一小部分岸壁。有人说,这是因为达里尼码头修筑得还算坚固;还有人说,这是因为萨哈罗夫不忍心炸毁自己亲手建起来的码头。事实上,最主要的原因是斯特塞尔让他炸掉的地方太多,而达里尼市内却没有足够的炸药。总之,这个码头不过伤了些皮毛,还可以继续使用。5月31日,当萨哈罗夫与最后一批俄国居民刚撤离了三天,日本第二军的军舰未打一枪一炮就在码头靠了岸,士兵们上岸后还列出了整整齐齐的入城队形。
  整个日俄战争,前后曾持续了一年。1905年2月11日,日俄之间的战争结束不久,达里尼市就被日本人改叫“大连市”。达里尼码头则被改叫“大连埠头”。接着,日本人即对外宣称,大连埠头依然是一个自由港。
  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日本人一边修补被萨哈罗夫炸坏的岸壁,一边对原码头进行修改和扩建。相继建起了候船厅、埠头事务所和大栈桥。当这三座大型的岸上建筑矗立起来,大连港的格局和风貌就基本上定型了。
  1945年8月23日,也就是苏军进驻大连的第二天,他们就宣布大连埠头局解体,中文名改叫“大连中苏自由港”,俄文仍称“达里尼自由港”。“中苏”只是一个说法,港长及各部门的要职全都由苏方担任。直到1951年1月1日,大连港才正式收归中国政府。
  就是说,在大连港的历史上,它曾三次被宣布为自由港。一次是1899年,由沙皇尼古拉二世宣布;另一次是1907年,由日本殖民统治当局宣布;再一次是1945年,由苏军宣布。本世纪初,大连市政府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把港口从大连湾搬迁到大窑湾,把大窑湾建成东北亚航运中心。这是一个新口号,虽然叫东北亚航运中心,而不叫自由港,对于沧桑百年的大连港,也是一次历史性地改变。
  
广场美如花朵
  大连是一个盛产广场的城市。从建市开始,到1945年之前,大连的广场基本上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三十年代以前的广场,一部分是三十年代以后的广场。三十年代以前的广场,建在城市东部。三十年代以后的广场,建在城市西部。宏观地看过去,由东向西,既是大连的广场史,也是城市的编年史。
  我在前面说过,这个城市的东部最早被俄国人划定为行政市街和欧罗巴市街,日本人占领后,也并没有改变了这个旧有的格局。城市东部,当年有东大连之称,其实就是外国人居住区。当年的殖民者们故意地以这种方式,把城市和人群划分出内外和亲疏,尊卑和贫富。不论俄国人还是日本人,因为把最好的东西都布署在东部,城市的东部就被他们搞得像巴黎一样热闹。东部当年最大的一个热闹,或者说热闹的中心,在俄据时代叫尼古拉广场,在日据时代叫大广场,也就是现在的中山广场。在这个大热闹之外,还有一些小热闹。它们像葵花一样,围绕在大热闹的四周。这些小热闹是敷岛广场,即现在的民主广场;西广场,即现在的友好广场;朝日广场,即现在的三八广场;英吉利广场,又叫千代田广场,即现在的二七广场。此外,还有南广场和北广场,前些年还可以看见这两块闲置的空地,现在已经全部被新盖起来的建筑物给埋在了地下。
  我一直认为,中山广场是这个城市的封面,不用翻开内页,就知道它姓甚名谁。建市之初,在城市与码头的空间关系上,市长兼总设计师萨哈罗夫照搬的是敖德萨。然而,在城市街巷风格和细部的处理上,萨哈罗夫却没有用自己的棋盘格式设计,而是用了另一位工程师的放射式设计。这个人叫斯科里莫夫斯基,他模仿的是巴黎,路易十四被称为太阳神,法国人因为崇拜自己的皇帝,而将巴黎设计成一颗圆形的匐匍在地上的太阳。斯科里莫夫斯基几乎是照葫芦画瓢,在欧罗巴市街中心,设计出了一个直径有二百多米的圆形广场,这个广场后来就以沙皇的名字来命名,叫“尼古拉广场”。广场中心将建起一座大教堂,当然就叫尼古拉大教堂了。环绕着教堂和广场,则要建设歌剧院、音乐厅、银行、交易所等公共建筑。而在这些建筑之间,则是呈放射状的街道。如果广场是太阳,那延伸出去的街道就是它闪耀的光芒。
  另据记载,包括尼古拉广场在内,斯科里莫夫斯基曾设计了五个类型的市街:主要大街、林荫街、海岸街、街和小路。在横贯尼古拉广场的莫斯科大街之外,主要大街还有基辅大街、弗拉基米尔大街、萨姆索诺夫大街、乌伊茨泰大街。其次,则是萨姆逊斯基林荫街、圣彼得堡海岸街等。街和小路,就属于主要大街、林荫街和海岸街的枝蔓了。
  就是说,在俄国人的规划图上,这个城市将被彻底地欧化:建筑的基石,不是中国式的青砖,而是欧式的花冈岩和混凝土;建筑的式样,不是中国式的大屋檐,而是欧式的廊柱,不是方形的院子,而是圆形的广场。包括那些大街和小巷,也不是中国古代的棋盘式格局,而是由圆形广场呈放射状的蛛网式道路。总而言之,俄国人的目的,就是要把达里尼建成一个让中国人感到陌生的城市,让那些坐船来观光或探亲的俄国妇女和孩子,那些俄国太平洋舰队上的士兵,从达里尼码头一上岸,就可以沿着莫斯科大街,直接走入圆形广场,走入这座熟悉的具有怀乡色彩的城市。
  然而,圆形的尼古拉广场以及广场四周的建筑,在俄国人手中还只是一个大致的轮廓,一个纸上的蓝图。它们刚刚有了一个名字,就因为日俄战争的爆发而黯然休止。我是后来知道,在广场上陆续建起来的欧式老建筑,没有一座出自俄国人之手,大部分由日本建筑师设计建造。因为早在明治时代,日本就已不再把自己当成中国的学生,而是“脱亚入欧”,转身去西洋求教。许多人学成归国后,适逢日本对俄战争获胜,并重新占领了大连。趁此机会,他们纷纷地聚拢到这块全新的土地上,当时被称为“渡海建筑师”。
  于是,上个世纪初的大连,几乎变成了渡海建筑师们的试验场,或者是东洋学西洋的第一本作业。这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复制和模仿。一时间,在大连的广场和街道上,歌特式、巴洛克式、文艺复兴式栉次粼比,争奇斗艳。由于欧洲近代古典主义的建筑在同一背景上不断叠加,这个城市完全被涂上了异质文化的色彩。 
  1914年7月,日本第一任关东都督府都督大岛义昌过六十三岁生日,有人在尼古拉广场正中给他竖起了一座立姿铜像,并且栽了六十三棵松树。自那一天起,尼古拉广场就改了名字,叫“大广场”。据说,民间也有人叫它“大铜人广场”,还有人叫它“八国广场”。我想,叫八国广场,大概因为广场上的建筑样式繁多,或者附近驻有许多外国领事馆的缘故吧?
  大广场改叫“中山广场”,当然是在日本投降之后。自叫了这个名字,就没有再改过,也许今后也不会再改了。其实,走进中山广场,最吸引我的不是它背后有什么故事,而是那些如今仍团团围坐在广场四周的建筑。它们每一座都很经典,每一个细节都有出处,每一个符号都代表着某种风格。所以有人说,在这个城市,中山广场像一枚圆形的图章,镌印在城市的中央。还有人说,中山广场是一座露天的建筑博物馆,正因为它是一个优美的建筑群落,保存得又相对完整,所以,它至少在外形上给这个城市定了基调,定了风情。
  上个世纪20年代以前,正因为城市东部建了这么多广场,整个东部好比一只秋天的石榴,被广场给撑得笑逐颜开。东部叫广场搞得太热闹了,很快就变得拥挤和逼仄起来。再这么建下去,东部就快倾斜得站不住了。于是,大连城市的天秤上,就有了一个西部。西部的热闹,也与世界的变局有关。上个世纪30年代,发生了许多影响人类文明进程的重大事件。其中之一,就是建筑革命。由于现代工业急剧发展,建筑艺术与功能、建筑材料与结构、建筑技术与形式,便不再是手工业时代的笨重和多样了,而是一切都可以做成模具,一切都可以做成批量,所有的出品都越来越趋向统一。于是,就爆发了一场颠覆性的革命。革命者居然是一向古板的德国人。他们对欧洲几千年不变的传统突然发生了质疑,主张放弃建筑外表的繁琐和虚饰,让简洁明快的线条在建筑的立面大行其道。
  事实上,这些德国建筑师早在二十年代末就开始了探求。他们知道,这场革命在欧洲老家是行不通的,守旧的欧洲贵族们只知道哥特式,巴洛克式,维多利亚式,而不知道什么叫现代国际式。德国建筑师便从欧洲出走了,他们几乎是集体去了美国。虽然在当时的欧洲贵族们眼中,美国就是乡下,但他们偏要让现代国际式站立在乡下的风中。
  德国建筑师首先选择了美国中部的芝加哥。几年之后,他们便让密歇根湖边如雨后春笋般疯长起一片摩天大楼。事实证明,他们成功了。一直到现在,那些摩天大楼仍倒映在美丽的湖水里,成为芝加哥城的标志性建筑。去芝加哥的人,一定都要坐在湖边那片草地上,凝神眺看对岸的高楼大厦。当把眼睛看酸了,再以那片经典的现代国际式楼群为背景拍照片,洗出来一看,个个都像是明信片里的人。后来,这种摩天大楼便弥漫到了纽约的曼哈顿岛。于是,曾经被欧洲人贬损的乡下,变成了世界上最摩登的城市。
  这个思潮很快就风传到了日本。彼时的日本,正因为战争而导致经济匮乏,他们对殖民地的建设已经捉襟见肘,建筑质量也越来越差。德国人创造的现代国际式简直有点雪中送炭的意思,或者说让他们暗自欣喜。他们借坡下驴,非常体面地就改了弦易了辙,马上向繁琐浪费的哥特式和巴洛克式告别,向经济而又简约的现代国际式靠近。
  正因为如此,在大连的街头,一场新的模仿开始了。模仿的地点在城市的西部。曾经由俄国人竖起的那道华洋分处的篱笆,一下子被日本人自己给打开了。他们决定,从小岗子破烂的中国人市街南侧进入西部,在长者町一带建起一个全新的城市空间体系。长者町原是一块低洼地,东面地势低,西面地势高,此前一直被当作堆放木材和煤炭的货场。日本当局却将这里确定为新开发的西部中心。
  西部中心最具代表性作品,即长者广场,也就是今天的人民广场。它是一个与东部的圆形广场相对应的方形广场。在城市由西向东走去之后,正是这个方形的长者广场成了城市版图上的新地标。几年之后,关东州厅新厅舍、关东州地方法院和关东州厅警察部,就先后矗立在这个方形广场上,让原来潮湿泥泞、蚊蝇乱飞的长者町,转眼间成了日本关东州政治中心所在地。长者町的三座官厅建筑,不啻是一块酵母,在城市西部乃至于东部,催生了无数具有现代国际风格的中小建筑。细看这些建筑,它们都属于简单的几何体,层数不高,体积不大,设计一般是平直的屋顶,光板的墙面,横向的连窗,外墙多作马赛克贴面,拐角多作圆角,正立面上部多加小旗杆之类的小品装饰。当这种简洁而经济的建筑一座一座出现在大连街头的时候,能看出初来乍到的小心和羞涩,却没有水土不服的感觉。
  长者广场也像是城市的另一个胎盘。因为它的存在,大连有了一个全新的西部。如果说,30年代以前,东部是以大广场为首的几个圆形广场的组合,它所呈现的是多核放射状道路;那么,30年代以后,西部便是以长者广场为中心的几个方形或矩形广场的组合,它所呈示的就是中国人习惯的棋盘式市街。如果说,东部还多少留有俄国人设计的影子,西部则是日本人独立完成的工程。
  在西部的小广场里,只有花园广场仍在叫当初的名字。实际上,已经看不出它是一个广场,更像是一个街心花园,虽有那么多车从这里穿过,依然十分幽静。从花园广场向西,就是高尔基路,如今那里悄然形成了一条酒吧街,街边那一排高大的梧桐树,像天然的隔音板,为休闲的酒吧挡住了喧嚣的市声。作为那里的常客,我除了喜欢爱伍伍纯正的美式咖啡,还喜欢从花园广场一路流过来的静谧。我发现,任何的车,开过花园广场,走到梧桐树下,都像教徒受洗了似的高贵起来。
  当年的大正广场,已改叫解放广场。自上个世纪20年代起,它外面被沙河口工厂区包围,里面被道路纵横穿插。现在,四周的大工厂陆续地搬迁撤离了,广场只剩下了交通枢纽的功用。另外,西部还有一个黄金广场,即今天的五四广场;一个三春广场,即现在鞍山路与东北路交汇的地方;一个回春广场,即今天的五一广场。它们和长者广场基本属于同一个年代,同一种风格,在西部方形棋盘式布局里,个个都是其中的一分子。当年,正由于它们的存在,一方面证明了西部的广场并不比东部少,另一方面也证明了西部并不比东部寒酸。虽然西部再怎么努力,事实上还是比不上东部繁华。
  纵观大连近代城市建筑,竟然有三道不同的层次。第一道建筑层次,发生在1898年至1904年之间,俄国人在胜利桥北建造了一批近代古典建筑,这些建筑属于纯粹的欧式,因为它们毕竟出自俄国人之手;第二道建筑层次发生在1905年至1930年之间,日本人在城市东部中山广场附近建造了一批近代古典建筑,这些建筑也是欧式,因为设计者是日本人,所以它们属于复制的欧式,模仿的欧式;第三道建筑层次发生在1931年至1945年之间,日本人在城市西部人民广场一带,建造了一批现代国际风格的建筑,这是日本人对欧美的另一次模仿。
  有一次,记得是一个白天,我从上海乘飞机回大连。这是我第一从空中俯瞰大连,也是我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看中山广场和人民广场。我发现,这一方一圆两个广场,像两个巨大的脚窝,深深地踩在大连的胸脯上,不但让我看见了空间的差异,也让我看见了时间的距离。
  当然,由人民广场再向西看去,还有星海广场。我认为它是城市的第三个脚窝。时过半个多世纪后,城市又继续向西走去。因为有了这个新跨度,便有了这个新广场。因为有了这个新广场,这个城市在空间上更加均衡。总之,我从机舱里向下看,广场个个美如花园。
  
布拉吉与挽霞子
  在央视新闻和国际频道,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里插播几段城市形象宣传片,国内大大小小的城市,都想通过电视画面在全国人民面前露露脸。大连的广告语只有八个字:浪漫之都,时尚大连。据说,不少城市都想把“浪漫之都”的美名冠到自家头上,结果还是叫大连抢先注册了。于是,浪漫之都几乎就成了大连的代名词。
  在大连诸多的浪漫元素里,爱穿无可置疑地排得上第一。我一直认为,大连是一个爱穿的城市。尽管这句话可能有语病,爱穿的应该是人,而不应该是城市。可当爱穿成为一个城市的集体性追求,给它这样的命名也不能算错。 
  在大连,不论是男人女人,还是老人小孩,他们血液里似乎就被上天给注入了爱穿的基因,吃什么可以将就凑付,穿什么却一点儿也不能马虎。走在大连街上,即使你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当有人迎面而来,或者擦肩而过,你立马就会根据穿着,分辨出哪个是大连人,哪个是外地人。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30多年,此间发生在我身上的最大变化,就是被这个城市毫无商量地改造成了一个爱穿的女人。
      穿是文明的标志,爱穿则是人的本性。谚曰: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可是大连人的爱穿,有点超出了普通人对衣装的一般性需求。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大连人的这个喜好不能理解,觉得他们在衣着打扮上过于刻意,甚至带一点儿扭曲。穿好像不只是为了美,还为了别的什么。究竟是什么,我想了很久,仍然很迷惑。
       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的一个夏天,城市晴朗的天空中忽地掠过一片喜悦的鸽群。在城市中心的劳动公园露天剧场,一个以服装命名的节日宣布诞生。作为一个报纸副刊编辑,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要做好必要的功课。于是,在节日的进行中,我便试着去寻找答案。当我把大连历史的袍角小心地掀开,这个城市爱穿的秘密便楚楚如摄了。
  大连是一座半岛城市,也是一座近代城市,在它身上浓重地投有外来文化的影子。百年以前,它由一个宁静的小渔村剧烈地演变为城市,城市的统治者却不是本土的中国人,而是俄国人和日本人。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这两个外来者在占据这个半岛的同时,也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两侧布满了异域风格的洋房别墅,广场花园,工厂学校,图书馆博物馆等等。
  这个城市在居住上更是典型的殖民地色彩,华洋分处,贫富有别。
  然而,地理上再设藩篱,阶级间再形同水火,毕竟在一个城市里生活,人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再说,那些目光寒冷的绅士,傲气十足的女人,无论如何得有人给他们拉洋车。而那些拉洋车的苦力,自然就记住了俄国女人领口很低的“布拉吉”,俄国男人束腰很高的毛呢大氅,更知道日本男人喜欢穿白色的 “挽霞子”,日本女人如果出门,一定要板板正正地穿上和服,打着阳伞。洋人身上的穿戴当然不止这几个样式,还有别的一些说不明白的花里胡哨的东西。苦力们埋头拉着洋车的时候,谁也不敢有什么奢望,当他们有朝一日做了城市里的工人阶级,这些关于穿的记忆便与他们所受的屈辱混杂在一起,潮水般地涌将上来。在大连讨生活的苦力们,大多来自于山东河北,齐鲁燕赵人的品性就是要刚强,爱面子,不能受窝囊气,这一点天下人都知道。所以,翻身作主之后,他们最急于做的一件事,就是要改变自己的穿。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生而为人,无论如何要穿一身体面的衣裳,也好在大街上挺胸抬头地走路。
  真要感谢那个开始于夏天的节日,我终于知道,大连人对穿的期许和渴求,与他们曾经生活在一个由别人主宰的城市里有关,对他们而言,也只有用这种极端爱穿的姿态,才能把生命中的严重缺失加倍地补偿回来。就是说,因为大连人的内心受过伤,所以衣裳穿在他们身上,不只是为了美,更为了尊严。于是,他们以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应有尊严,将爱穿氤氲成了一个城市的性格,以及一个城市的风俗。
  在大连街,曾流行过一句非常有趣的城市民谣:苞米面肚子,料子裤子。这里面既有自我批评或自我解嘲的意思,也有自我勉励或自我号召的意思,更可以看成是大连的城市宣言:我们大连人就是爱面子,我们大连人永远认为穿比吃重要。据我所知,这个民谣最早流行于60年代初,那是一个饥肠辘辘的年代,可就在这么性命攸关的时刻,大连人饿死也不说熊话,也要穿料子裤子,这是何等的浪漫!
  料子裤子是个泛指,它其实把一切的穿都包括在内了。我曾经想,大连人为什么不说蓝丹士林布裤子,偏偏要说料子裤子呢?琢磨来琢磨去,不外有两点,一是料子裤子质地高档,做工考究,价格昂贵,拥有一条料子裤子的人特别体面;二是大连人喜欢穿料子裤子,喜欢洋文化所散发的气质,他们一致反对帝国主义,却一致不反对料子裤子。大连留给许多人的印象是洋气,其中就包括大连人的穿戴洋气。
  料子裤子,也叫洋服裤子。80年代初,凡男女青年结婚,一定要花重金买一块深蓝色的哔叽料子,去裁缝店做一套洋服西装,分开了叫,就是洋服上衣,洋服裤子。婚礼结束后,便把它们小心地压在箱底,遇有重大场合才拿出来穿一下。大连人喜欢穿洋服,大连街上的私家裁缝店也多。80年代中后期,随着大连服装工业迅速崛起,就很少有人光顾半手工半机器的私家裁缝店,而是要穿大工厂大车间里制造出来的成衣。记得那时候,在大连街上漫步,一不小心就可能走到一家国营服装厂的大门口,给我的感觉就是上海织布的厂子多,大连做服装的厂子多。
  听大连人日常说话,汉语里经常会夹杂着些俄语和日语,而他们说的最溜道的外来语,肯定是身上的穿。男人们管衬衣叫“挽霞子”,女人们管连衣裙叫“布拉吉”。即使大连厂家产的连衣裙和衬衫有中文名字,大连人也改不了嘴,还是习惯地叫“挽霞子”,“布拉吉”。唯一的例外,就是“碧海牌”大衣。日子过得好了,手头的钱宽绰了,挽霞子布拉吉料子裤子都有了,就想再置办一件料子大衣。大家的眼睛一齐盯向了碧海牌大衣。记得当年,有一个专门为碧海牌大衣做广告的男模特儿,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他笔挺而有力地站在那里,碧海牌大衣广告发布的密度之大,简直可与30年代上海月历牌上的香烟广告相媲。广告果真产生了巨大的轰动效应,整个城市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人至少拥有一件碧海牌大衣。1980至1990年代,是大连服装工业的辉煌岁月。除了碧海牌大衣,还有亚瑟王衬衫,玉兔牌童装,简直让进京拿奖的大连人腿都跑酸了。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早在3000多年前,中国人就这样吟咏着,可见布和丝与城市早有深缘,并一起从古老走到如今。这么说来,大连人的爱穿,也不能全算到外国人的帐上。再说,时光过去了这么多年,外来文化旧有的影响已经很稀薄了,而大连人爱穿的热情之所以仍然未减,还应归功于每年一届的大连国际服装节。我始终认为,服装节是一种方式,一种技巧,它用布的质地,布的光芒,把一个爱穿的城市呈现在世界面前,把一个城市的爱穿喧张到了高潮。
  我就想,这世界已有许多城市被时间的尘埃掩埋得无影无踪了,还有许多城市演变得只能隐约看见一角废墟或遗址。如果大连在什么时候也不幸成为陈迹或传说,一定会因为它曾经是一个爱穿的城市,一定会因为它有过一个服装的节日,而像意大利半岛上的庞贝城那样,吸引无数的人前来考古和观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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