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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消失的存在
来源: | 作者:马晓丽  时间: 2020-04-01
  你在泛黄的老照片里微笑,眼里有光,是那种来自岁月深处的,穿越历史并充满关切的目光。
  只与你对视了片刻,我就决定动身去海岛小渔村了。
  我想去看看那个据说是辽南升起第一缕炊烟的广鹿岛,我想去拜访那个发现新石器时期原始人聚落遗址的吴家村,我想去瞻仰那方岛民出资为一位在世贤者立下的功德碑……
  而这一切自然都与你有关。
  那里是你魂牵梦系的家乡。
  
  贝    丘
  你离开家乡有多久了?我替你计算了一下:从一九三九年你最后离开的那个日子算起,至今已经过去整整七十七年了。七十七年,实在是太久了,整整四分之三个世纪!这样漫长的岁月间足以发生许许多多的事情,足以改变一切,足以创造历史。
  你一定不知道,在你离开家乡三十年之后,因为一次偶然的发现,这里的历史记载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那是在一九六八年,一个极平常的日子,生产队长刘本枝带着村民在吴家村小珠山的东坡上修梯田。大约在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刘本枝发觉铁锨下面碰到了硬物,他本以为是块石头,使了把劲儿却挖出了几件研磨成形的石器,有石斧还有石针。起初,刘本枝还没太在意,只觉得挖出的东西挺稀罕。但紧接着,村民们又陆续挖出了许多破碎的石碗和陶罐,刘本枝这才觉得田里一下子挖出这么些稀罕东西是个事儿,就把情况报了上去。
  刘本枝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这一锹挖出的竟是六千五百年前的贝丘遗址,而小珠山贝丘遗址的发现,把辽南地区人类居住的历史足足提前了两千多年,提前到了新石器时代的原始人聚落时期。媒体于是惊呼:广鹿岛是“辽南第一缕炊烟升起的地方!”。
  一个远离陆地的小岛,怎么会先于陆地有人类居住呢?我带着满腹的狐疑,去造访中科院考古研究所的金博士,一个在岛上研究小珠山遗址多年的考古专家。只有得到专家的证实,我才能确信媒体的妙笔生花。直到站在清瘦文弱的金博士面前,我才后悔不该执意来打扰她了,她其实是个正在接受治疗的病人。长年艰苦的考古工作损害了她的肺,她说话的气息很短,其间还要不停地喝水缓解,医生曾一再叮嘱她尽量少说话。显然是为教养所束,金博士才没拒绝我,克制地接待了我这个执意闯入者。她站起身,自己没落座也没给我让座。我明白自己必须尽量缩短打扰她的时间,就赶紧捡最紧要的问题请教,很快告辞出来了。
  从金博士的工作室出来,一脚就踩进了明亮的庭院。我抬起头,看见仲夏的阳光如金箔般洒落下来,热辣辣地洒了我满身满脸。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压抑不住的冲动,想把这一切立刻告诉你。
  我想告诉你,你家乡这个只有31.5平方公里的小岛,不但是辽南地区迄今为止发现最早的人类居住遗址,还是目前海岛考古证实为中国最早有人类居住的海岛。
  我想告诉你,广鹿岛的史前超文明已经引起了世界各国考古专家的关注。小珠山遗址将成为世界考古界的焦点,吸引各国专家来这里,共同研究这个极具意义的新石器时期原始人聚落的贝丘遗址。
  我还想告诉你,小珠山遗址已经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有关方面目前正在规划筹建小珠山遗址公园。
  我知道这些消息对你都很重要,知道你一定很想了解家乡的一切,很想知道家乡的每一点哪怕是细枝末节的变化,因为你真的是太爱这个地方了。
  
  老    宅
  我寻到了你的老宅。
  我应该想到的,经历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即便老宅还在,也已是面目全非了。
  果然,老宅只剩下了中间的一截,像个衣着寒酸的旧人,自知无趣地夹在两栋新盖的楼房之间。上前仔细辨认,还看得出老宅曾经的不俗品相。垒房的石头显然都是精心磛过的,石面平整,接缝严谨美观,门两边的墙脚处还各垒有一块雕着元宝花朵图案的门柱石,使老宅于沧桑中隐约显露出曾经的气派。
  守护老宅的仍是你们刘家人,他叫刘志训,是你叔伯兄弟的孙儿。你当然不熟悉他,他是在你离开后才出生的。但你与他的祖父却十分熟悉,他是你最好的兄弟。你们从小一起玩耍,一起读书,又一起离家渡海去山东求学。你比他笔头好,他学不过你。但他善谋划,一生都在身边帮衬你,做成了个师爷的角色。
  老宅是刘志训后来买下的。他说老宅本是前后两排各五间房的进深院落,作为门面的前排老宅更有气势。可惜当时他没钱都买下来,只买了后排的老宅。结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前排老宅被拆掉了。后来,后排的老宅也因为要盖新房,把两边最有特色的屋角翘檐给拆掉了。
  据说,你其实在这座气派的老宅里住过的年头并不长。你住得最久的老宅是三间小房,不是大瓦房,而是海草房,是岛上最常见的那种渔民住的用海菜笘顶的房子。如今那个三间小房的老宅自然早已踪迹全无了,而这个大宅子则是后来由你孙媳妇的娘家出资盖的。孙媳妇的娘家姓吕,是岛上的大户。吕家把姑娘嫁给你刘家做孙媳妇后,大概是实在看不下你这个十六岛岛首住那样简陋的房子,就主动出资给你盖了这个大宅子。
  是的,你在清末就被拥为金州十六岛总会会长,后又续任会长二十余年。据说,刘家家境殷实,你自幼读书,18岁赴山东登州府蓬莱县求学,前后读书17载,是广鹿岛屈指可数的饱学人士。但令人不解的是,你的学识和职位似乎并未给你增添多少财富。岛上的老人都说你生活十分简朴,不讲究吃,也不讲究穿。
  我不知道眼前这半截房子还能不能算是你的老宅。说实话,看着这座备受冷落的老宅,我心里真的很失落。我以为你的老宅应该是被岛民精心保护起来的,至少……至少也不该是眼前这副残缺不全的模样。
  除了老宅,我当然还想看看你的家谱。我知道你们刘家不仅在这个渔村,在这个岛上也是户大姓。据说,刘家的家谱古老而完整,具有史料意义。但我没能看到,保管家谱的刘家后人搬新家时,不知把家谱放在了哪里。我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几通翻找,几通电话问询,结果终是没能找到。
  离开那家的时候,我心里满怀忧虑,不由想起自己回老家寻找家谱的事。当时我满怀希望,却被告知家谱在房梁上被老鼠嗑成了碎片,什么也看不到了。虽然我相信你的家谱还在,但我真的担心那些脆弱的纸片历经沧桑,再也经不起岁月的磨砺了。所以,我暗暗在心里怀着一份渺茫的希望,希望有关方面能收藏你的家谱并妥善保管起来,让它不至于流失,让它呈现应有的价值。
  
  石    碑
  石碑本身就是个传奇。
  这是一座功德碑,立于民国十九年即一九三〇年。碑身为上好汉白玉,正面刻有“德绩永彰”四个大字,背面刻有345字的颂德碑文。
  碑是金州所属多个海岛的三十位乡谊,共同出资为一个人敬立的。
  这个人就是你——刘镜海。
  对此我一直心存疑惑:碑,通常为辞世之人而立,而立此碑时,你尚健在,那么岛民为什么要为你这个在世之人立碑?莫不是因为你的权势?毕竟你是十六岛的岛首。亦或是因为你的财富,就像那些用银两财物捐出了名声的人?
  然而,都不是。
  且看下面这段碑文:
  今者公年已七旬晋八,家境屡空而精神矍铄,体健如恒竟于去岁辞退会长,杖藜诗酒,任意遨游。见者以为神仙不啻也。
  这段碑文撰得十分有趣,一般的功德碑文都是套话空话连篇,极少见这样活泼传神的文字,连音容笑貌都跃然之上。
  碑文中说你“家境屡空而精神矍铄”。这似乎证实了我之前对你的揣测:你的学识和十六岛岛主的职位并未替你敛得财富,只是我没有料到,刘家本就是岛上的富裕人家,你又做了二十余年的十六岛岛主,到了晚年竟然会是“家境屡空”。
  碑文中还说你“体健如恒竟于去岁辞退会长”。却原来,立碑之时你已不做会长一年有余了。你能在众人拥戴、体健无恙时辞退会长,倒能说明你是个知进退、懂取舍的开明通达之人。
  待看到碑文中说你“杖藜诗酒,任意遨游。见者以为神仙不啻也”这句时,我差点忍俊不禁笑出了声。透过这些文字,我似乎看到你长衫轻履,须髯飘飘地向我走来。只见你手持藜杖,呼朋唤友,诗酒相邀,率性而为,真如神仙般逍遥自在。想不到素来性情稳重温和,少言寡语的十六岛岛主,竟也有这般真性情。
  是在听到了那些在百姓间口口相传了上百年的故事之后,我才明白百姓为你立碑,绝无半分对权势财富的阿谀之意,实属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
  岛上流传最广的故事就是“今年无税”。
  光绪末年苛捐杂税日亟,当时,岛上百姓在皮口籴一斤粮谷的税捐,几乎等于一斤粮价,这样高的税捐令岛民生活困顿,食不饱腹,民不聊生。看到这种情况,你挺身而出,为民请命。你说:“民为邦本,食为民天,我身为会长,焉能不为民分忧?”于是,你与大长山岛会长于桂芳一起赴奉天府越级告状,请求为岛上的百姓减免税捐。当时,接见你们的奉天府官员赵天溪问你:“尔等家中缺粮吗?”你答:“非也。我等此来,实为金州十六岛的百姓请命。”赵天溪闻之,肃然起敬,令你二人就座,细陈民间苦楚。此后,赵天溪将陈情呈报上司,请求定夺。月余之后,批文下达奉天,赵天溪复召你二人,出示批文,曰:“税为国家规定,一般不予豁免。姑念边陲岛屿民食维艰,但居民购粮只限今年免税。”你二人见批复只准今年免税,仍无法解百姓之难,正踌躇无语间,赵天溪在一旁提示道:“批文忘具年月,本官不予补赘……”你与于桂芳欣然会意,急返金州将批文报呈,旋即于皮口财神庙前(此地为粮食市场)勒碑为记。碑文只凿上“今年无税”四个字,不具日期。自此,皮口粮市年年“今年无税”,不收税长达二十余年。
  另一个故事是“拒沙俄‘路捐’”
  一八九八年,侵占大连地区的沙俄为修筑大连湾至金州的铁路支线,向岛上百姓强征“路捐”,要求上交四万元。当时,岛上百姓的生活十分贫困,根本无力承担这样的强征暴敛。征捐人员找到你,要求你这个广鹿岛会长出面替沙俄收取“路捐”,并以沙俄镇压金州、旅顺等地抗税的残暴行径,对你进行胁迫。你却当即严词拒绝。为了阻止沙俄以抗税为由伤害海岛百姓,你随后立即驱船直抵大连湾,只身去沙俄驻军司令部为民请愿。称“岛上居民糊口不暇,无力缴纳路捐,我此来乃受海岛民众之托,向司令部请求抚恤周济。”在你的斡旋下,沙俄侵略者终于无可奈何地收回成命,免去了岛上百姓的“路捐”。
  至今,岛上还流传着许多你的故事,有你与日本人智斗为岛上渔民争出海权,争海参捕捞权的故事;还有你替岛上百姓出头,与土匪斗的故事。人们说,你常为岛民打官司,经常看到你布衣轻履,一边听面前的乡亲讲述,一边单膝跪地在另一膝头上记录,再回去为人家写状子。那时岛民无论碰上什么急难险情,首先就会想到去找你。难怪碑文上说你:“排难解纷,急力赴义,乡党有事,公一至辄片言而解”,并称赞你“为人民谋福利,为地方兴公益,凡属义举更仆难终,百废俱兴,任劳任怨”。
  据说,这方功德碑当初是立在吴家村老爷庙前的。但当我提出去看碑的时候,才得知石碑现在已流入个人手中,被锁进一个废弃的仓库里了。
  我找到了那个地方,但院子的大门紧锁。有人帮我去找院子的主人,说碰碰运气吧,估计没啥指望,这人常年不在岛上,十有八九是找不到的。
  我焦虑地站在紧锁着的大铁门外,无奈地向院子里面张望。院子很小,满院子的荒草肆意疯长,显然许久都没有人进去过了。对面那排破败的正房,据说就是从前的老爷庙,只是很早就断了香火,被改做仓库了。如今,我要寻找的那座传奇的碑就锁在里面。
  去找人的迟迟未回,我几乎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心想既然无缘看到碑的真容,就隔着铁门照下这个院子,照下这座锁着石碑的房子吧。
  也许是我的诚心起了作用,也许是我与你真的有缘,去人竟把掌管钥匙的人给找来了。刚打开锈蚀的院门,我就拨开没腰的荒草,急急来到房前。来人却没立刻打开门锁,他在门边停了下来,指着门左侧的一块平地对我说,这里是碑座。我呆呆地看着那块被指为碑座的地方,一片荒芜,什么也没有。
  门开了,我一脚踩进了暗处,茫然四顾,只见屋里散乱地堆放着许多杂物,却不见那方石碑。“在这里。”,我循声望去,看到来人指着墙角下灰蒙蒙的一堆东西。三把两把地扒开杂物,掀起覆盖在上面的纸壳,果然露出了汉白玉石碑。
  这块传奇的石碑就那样静静地平躺在墙角,正面朝下,背面朝上,上面蒙着厚厚的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稀可见上面的碑文。
  那一刻,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文革期间,岛上所有的庙宇石碑都被砸烂了,只有这块碑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说奇迹是因为并非有人刻意保存,那场浩劫把人的心智都搞乱了,没人顾得上也没人敢保存什么。人们都疯了般地拆庙宇、挖祖坟、砸石碑。当时刘家八亩地祖坟里的上百座坟茔,包括你的坟冢都被夷为平地,据说,连沟渠里都可见滚落的人头。无论谁的碑都要砸碎,没有一块碑是完整的。砸碎的碑就被人捡去当做石头垒墙盖房了。当年曾在吴家村小学上过学的人告诉我,那时学校的墙上随处可见刻着字或花纹的石头。
  只有这块碑是被整块砌进墙里的。谁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只知道现在的持碑人日后买了这座房子,拆房子时发现墙里有块碑,挖出来一看,才知道是这块闻名遐迩的功德碑。令人惊异的是,这碑虽也历经磨难,竟能独善其身,至今完好无损。岛人于是争相传颂,说碑文上刻着呢,说刘镜海“积德必昌,天将有以酬善士”。人们说,看见了吗?这就是积德的结果,这就是老天保佑的结果。
  
  渔     村
  一路寻来,我常常会有一种愧对你的感受。
  我来岛上是想寻找存在的,来寻找那些能够证明你的现实存在,但我几乎什么也没能找到,我所找到的都是些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的存在:
  我找到了你的老宅,但它已面目全非,不是从前意义上的老宅了;
  我找到了你的功德碑,但它却躺在暗处不再站立,不是真正伫立的碑了;
  我在广鹿岛乡志上查到了碑文,但连这历史资料上铭记的碑文都是不完整的;
  我没找到你的家谱,不知那些脆弱的纸片是否安好,那些珍贵的记载是否清晰;
  我没找到你的坟冢,因为它早已被夷为了平地,连刘家的后人回来祭奠,都只能是蹲在路边为你焚柱香烧点纸;
  令我一直难以启齿不忍告诉你的是,我连你的吴家村都找不到了。那个你生于斯长于斯的小渔村,那个令你魂牵梦系的古村落,如今已经失去独立身份与另一个村子合并,吴家村的村名已经在广鹿岛的行政序列中被取消了。
  对此,我只有唏嘘。至今我也想不明白,为何连古老的贝丘和名贯诸岛的你,都不能保住吴家村,不能让这个古村落独立面世,展示自己的悠久历史和精神内涵?
  这个夏日,海风似乎格外地腥咸而黏腻。我陪你站在海边,向远处眺望。蓦地,我又看到了你眼里的光。说实话,你的外表并不出众,身材瘦小长相平淡。但你的目光却十分吸引人,里面闪烁着智慧的、略带顽皮的、充满能量的光。直到看清你的目光,我才明白身为十六岛岛首的你,怎么敢藐视大清廷律让岛民免税二十年,怎么敢只身面对沙俄侵略者为民请愿免征路捐,怎么敢公然与日本人争近海海参捕捞权。
  还有一个流传至今的故事,很能看出你的个性。说的是清朝末年间,岛上有一渔家姑娘自由恋爱未婚生子。虽然孩子生下就死了,但按清律还是要受惩罚的。于是,金州府派了两名专干来岛上查问此事。没想到渔家姑娘死也不肯供出孩子的父亲,两个专干便押着怀抱死婴的渔家姑娘乘船去大陆受审。当时你正巧也在这艘船上,得知详情后上前询问专干:“你们抓人可有证据?”专干指着渔家姑娘怀里的死婴说:“这就是证据!”你不慌不忙地走到渔家姑娘面前,说:“把孩子给我看看。”接过死婴后,你只看了一眼,就突然一扬手把死婴抛进了海里。那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两个专干从震惊中回过神儿后大喊:“你……怎么敢毁掉证据!”“证据?”你淡淡地回问道:“谁看见证据了?”随后,转过身安抚渔家姑娘说:“没事了,回家吧。”
  要知道,在做这件事时,你可是时任金州十六岛总会首呢。
  我猜想你其实是个顽皮的人,只是你的身份和责任不容你顽皮,你的德绩和声誉又令人们不肯说你顽皮。世事就是这样,端庄着可敬,但可敬的常难以可爱,但我知道你是可爱的,我看见了你眼里的亮光,那闪烁的亮光出卖了你。若非如此,如何解释你晚年“杖藜诗酒,任意遨游”的样子?若非如此,你怎么会令“见者以为神仙不啻也”呢?
  你对我的猜测不置可否,只默默地看着宁静的港湾和停泊的渔船。你奇怪海边为什么这么安静,我解释说现在是休渔期。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因为你那时的海没有休渔期,那时的海无比丰饶,滩涂没有受到破坏,近海的生物比现在多,也比现在容易捕捞。我看出你在担心休渔会影响渔民的生活,就指给你看岛上遍布的“渔家乐”,告诉你渔民早已摆脱了只靠打鱼吃饭的日子,他们利用自家条件接待来岛上旅游的客人,有了其它的收入和别样的生活。当然,我不知道从渔人的角度看,这样的变化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但这就是生活,生活总是以它自己的方式变化着,并影响和改变着我们,不是么?
  也有不变的,我指给你看望海岭上的马祖庙。与你在时一样,每年农历六月十六马祖生日那天,渔民们仍旧会在那里祭祀马祖,祈求马祖保佑渔船安全,渔猎丰厚。那时,海岛上渔民在海上指望马祖,在岛上就指望你了,无论大事小情都要来找你商议、决断。现如今,马祖庙的香火仍在延续,不仅重修了庙宇,还建立了马祖文化节,地方政府正在发扬光大海岛的民俗文化。而你呢?毋庸讳言,你的痕迹正在逐渐消失。我不知道对此你会作何感想,反正我是心有不甘,我不想看着那些与你有关的,承载着海岛深层道德精神的文化遗产,在人们的长久漠视中,被喧嚣的浮躁淹没。
  你笑而不语,把目光移向了远处。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其实,你早就知道我此行什么也找不到的。我的内心不由充满了伤感,我是来寻找“存在”的,但我寻找到的只是“存在的消失”,我几乎什么也没能找到。
  你已经找到了。你突然说。
  我一愣,你是指贝丘、老宅,还是碑、村落?
  存在有很多种形式,你说,不一定只以实物的形式存在。
  有如醍醐灌顶般,忽然间我觉得天灵的某处敞开了,涌进了通亮的光。
  是的,存在不是只以实物的形式才能跻身世间,很多人类宝贵的精神遗产都是以非实物的形式代代相传承袭下来的。你虽然已经离开七十多年了,但这岛上几乎每个人都熟知你的名字,都能讲出你的故事。我想起那个带着我到处寻找老宅、石碑的乡文化助理刘明德,他几乎就是广鹿岛的百科全书,熟知海岛的考古历史,熟知海岛的文化习俗,熟知你的生平故事;我想起那个买下你老宅的刘家后人刘志训,他至今都以身为刘家人而自豪,告诉我刘家人在这个岛上是有品行的,整个下午他都在滔滔不绝地为我讲述你的故事;我想起引导我上岛采访的县宣传干事杨淑革,她对广鹿岛充满感情的介绍和对你的敬仰推崇令我深受感动,她曾经写过很多介绍你传扬你的精神的文章。我们一起去看功德碑的时候,我听见她不厌其烦地劝说保管碑的人,要把碑交给国家……
  我突然明白了,原来在这个海岛,在你的家乡,在你用全部生命爱着的这个地方,你始终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从不曾消失。这种精神的存在不需要任何物质形式的承载,却能在代代百姓的口碑中相传,在民间的故事里生长,在海岛人的道德意识中扎根。
  我相信,终有一日,你的存在会引起更多的关注,会作为历史文化遗产为你的家乡注入更多的精神内涵。
  对此,我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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