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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而上下五女山
来源: | 作者:高海涛  时间: 2020-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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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有个叫形而的人,他上山就是形而上,他下山就是形而下——忘了是谁,何年何地,曾说过如此貌似高级而有趣的话。
  而这次登五女山,却发现恰恰相反,上山时,山是形而下的,蜻蜓偷眼,石阶如线;下山时,山是形而上的,雄鹰俯掠,草木含嚬。并且山中无寺,却时有钟音。离山越远,这种印象越清晰。就觉得真是,形而上下五女山啊。
  到桓仁已经是第二次了,两到桓仁,皆为五女山。上次是为其“申遗”成功,博物馆建成,来参观,而这次,应该是为山本身吧。我们一行四人,乘车从沈阳出发,自北而东南,先到桓仁住下,然后就去了五女山。
  山本身并不高,主峰海拔也不过824米,但无论从南或北,横见侧出,却颇显气度。山势遥望平缓,如覆翠锦,而环绕之间,又簇拥出一派陡峭,霞壁如屏,蔚为壮观。“霞壁”一词在我记忆中,可能出自明清小品,用在此处,应是最恰当不过了。询之同行的当地作家,说此山主体,确属丹霞地貌,这在东北是不多见的,可能整个长白山脉,也只是偶见而已。
  为什么偶见呢?这是地质学问题,无须探讨。但这恢丽而出的丹霞色屏风,却令人遐想无限。唐诗有云:“五女乍欹,玉华独踊”,面对此景,似格外形象。还有两句宋词:“倚银屏,春宽梦窄”,更形象,也更美。设若真有五个女子,联袂站在这丹屏霞壁之下,那她们眼前的春天,该是多么宽阔而辽远,就连她们心底的梦想,衬着这样的春天,也仿佛变乍了吧。
  五女山五女山,古道十八盘。记得上次来,走的是盘山道,这次说走石阶吧,就走石阶,但中途还是走了几处盘山道,是为了让脚步慢下来。这样一共九百九十九级石阶,我们大约走了八百八十八级。盘山路是古高句丽人的车马路,也许对他们来说,这不是山峰,而只是道路——高城在望,句丽花间的道路,如今虽壮歌远去,却留下一个民族开启历史的背影。
  那这道路上,也曾走过传说中的五女吧?总之第二次到五女山,仅这个山名,就占据了我许多的思绪。山上有杜鹃花开,而虽然已是初秋,也仿佛还能听到几声杜鹃鸟的叫声,超凡脱俗,深沉邃古。我一路都在想着那几句诗词,觉得无论其本义如何,都应该与这座辽东的大山,北方的奇山,有着某种形而上下的关联。包括那座石头山城,都知道这是公元前,由北扶余王子所建,被誉为“东方第一卫城”,并因此荣登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山城也曾是五女的居所。如果有谁要作一幅《五女山居图》,那最好的题款,我认为还是这句:“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
  五女山,是“玉华独踊”的山,也是“春宽梦窄”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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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传古有五女屯兵山上,因以得名”——这是五女山最早的传说,仅存一句。至于这五女是什么出身?五女之间是什么关系?她们为何要屯兵于此?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故事?均不得而知。进山前,我们在县城经过一处广场,有人指看,说那是五女雕像。仰望之,忽想起前年,现代出版社曾约我为台湾蒋勋先生的新书写评,书中谈到东西方女神像的特征,作者特意提到了“宽厚的肩膊”,并指出其所表现的承当、包容之美。我写评时借此发挥,说其实与西方女神相比,中国女神的“肩膊”或稍逊于圆润,却更显出勇毅坚韧的力量感。原因就在于中国女神大都出于底层,所以更能承当吧。
  听博物馆人介绍,五女山距县城约8.5公里,南北长1500米,东西宽约300米,山体“略呈靴形”——不知为什么,这个“略呈靴形”让我心动,一下子记住了。宋诗有云:“遗靴存故事,碑断不知名”,也许这座大山,既是传说中五女的居所,也是她们脚下的靴子吧。当然她们不能只穿靴子,还有鞋,靴子其实也是鞋的一种。查手机“百度”,与鞋和靴有关的古诗还真不少:“小头鞋履乍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白居易);“自履藤鞋收石蜜,手牵苔絮长莼花”(李贺);“黄花白酒无人问,日暮归来洗靴袜”(苏轼);“绣靴画鼓留花住,剩舞春风小契丹”(范成大)......站在点将台,望着一棵棵红松、紫衫和小叶杨,我却独自想着鞋或靴子对这座山的意义。
  中国的鞋文化源远流长,而正因为有这样的鞋或那样的靴,那“屯兵山上”的辽东五女才会找到精神的落脚点,从而塑造了自己勤劳质朴、勇于担当的形象吧。或许,她们曾是稻田里插秧的农妇,直起腰来,眼中会颤动着天边的暮霭和炊烟;或许,她们曾是大湖中撑船的渔女,隐身苇丛,颈间会有一串贝壳无声滑落,而当秋天有强敌进犯,她们又能拉起队伍,挥手进山,就是在这山一样的鞋上或鞋一样的山上,她们联袂创造了历史,当枫叶落在她们流水的心灵,她们让大地充满了爱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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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五女山,桓仁就是一片勤劳、勇敢的土地,而这片土地也是“通灵”的。站在霞壁西崖边的太极亭,你不仅能看到辽东广袤的田野,北方无边的松林,你还会绝无仅有地看到一幅巨天然的太极图形。千里浑江如练,至此与哈达河汇流,顾盼回转间,“双鱼”并现,最早的桓仁县城,据说就坐落其上。城内市井俨然,合成八卦,城外青山如画,隐现四象。这种天地人文的际会,的确是中外鲜见,足可叹美,就连当地人一提起来也目光炯然,说他们这里不仅森林覆盖全省称冠,自然生态全国一流,还是“中国易学标本地”,无论《中国国家地理》还是《美国国家地理》,那可都多次发过桓仁的风光摄影啊。
  当地作家说,五女山因在县城之北,其实只是四象中的玄武,言外之意,桓仁不仅有五女山,甚至也不仅有四象,好看的地方还多着呢。要漂流,可以去大雅河;要泛舟,可以去桓龙湖;要求仙,可以去万乐岛;要探险,可以去望天洞,而现在是秋天,要看满山红叶,你可以去枫叶谷。
  真的,西谚说:人创造了城市,神创造了乡村——但有时候,神也可能以其非凡的灵感,特殊地创造一个县份。桓仁就是这样的地方,确可谓天地灵秀,独钟于此。
  于是就选择性地去了几个景点,比如枫叶谷。虽然因是初秋,枫叶还没开始变红,但翠色扑人、瀑声如潮中,你会感到那些叶子都在等待时机,野大黄和山茱萸谈兴正浓,天女木兰也在精心显示自己的特质,天上的云影在飞,又似静立不动,地上的胡姬花如稚气学童,附身青苔,或在倾听大野初霜的消息——这时我想起梭罗的那本书,他在其中这样写道:“其实枫叶早就开始燃烧了,它们只是需要训练的时日”......
4
  小住桓仁三日,没忘记随身带一本书。这是习惯,虽然未必有时间读。但这次带的书不一样,是梭罗的《四季独语》(Thoreau on the Seasons)。
  梭罗,伟大的自然主义作家,《瓦尔登湖》的作者,他其实不仅钟情于丛林和田野,也倾心于大自然的每个季节,对平凡事物发自内心的推崇与赞美,对简朴生活自始至终的迷恋与激情,伴随着他整个生命历程。《四季独语》是一本梭罗日记的选编,当我在桓仁的教育园宾馆翻出它,觉得简直是太恰当了,都说桓仁宜读书,而最宜读的,也许莫过于梭罗的书。以下是就是我读书的随感:
  “一年四季”,梭罗说,“是由许多成序列的感动和思念构成的,而这些在大自然那里都有独特的语言标记”。他相信,世界上许多地方之所以令人难忘,就是因为一年的每个季节,都能在那里的风景中找到独特的语言标记,比如他的家乡康科德就是这样的地方。
  而这样的地方,如果让我在中国找一个最好的例子,我想那就应该是桓仁。按我们中国的历法,不仅春夏秋冬,甚至每一个节气,都会在桓仁的山水田园草木中,找到其独有的音节和色调。
  梭罗说他有三个乐趣,一是夏日,在僻静的水塘里站立一天,让下颌保持在水面之上,饱嗅甜蕨和覆盆子的阵阵幽香;二是秋天,在树林里走错了路,可以安静地坐下来,一个人玩纸牌游戏。这样肯定就会有人现身,告诉你如何用红桃J压住黑桃K,诸如此类;三是冬季,下雪天出门,任雪花飘落,然后想,既然这些美丽的雪花会落在你的外套上,它们也同样会落在四处奔跑的松鼠的皮毛上,并一路照亮远方的河谷与山峰。
  这三个乐趣,我觉得在桓仁也同样可以实现,而且可能更令人向往。比如夏日站在水塘里,你不仅会嗅到甜蕨和覆盆子的幽香,还会嗅到更醉人的荷花的清香。因为荷花是桓仁的县花,许多泡子里都随处可见。还有秋天的迷路,桓仁这季节千峰竞秀,万木流丹,是很容易迷路的,玩纸牌的主意也许不错,但这里还有更简便的方式,那就是打太极拳。据说桓仁会太极拳的人太多了,高手漫山遍野。如果你迷路时打太极拳,打几下就会有人现身,告诉你这只是简化的太极操,还应该练太极推手,诸如此类。
  至于冬季的乐趣,我也喜欢雪天看松鼠奔跑,但最好能在大雪纷飞时邀三五好友,一起临窗而坐,按我们东北的习俗,支起老式铜火锅,一边看远山有谁踏雪寻梅,一边共品浮光耀金、静影沉璧的“五女山冰酒”。桓仁是闻名中外的冰葡萄产区,不饮此酒,岂不辜负了这里神奇的纬度? 都说桓仁是“塞外桂林”,但有两点,一是冬景,二是冰酒,其实是桂林所远远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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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仁三日,历历难忘,确可谓山好水好人好。不仅当地的作家们待人真诚,包括为我们做讲解的几个女孩子,也是特别本分,无论她们的引路还是讲解,给人的印象,仿佛都有一种劳动的快乐,她们微笑挥手的样子,就如同做完了一件农活,一边殷殷叮嘱着:如果各位冬天来,那可要穿棉鞋啊。记得有个女孩还眉眼弯弯地说:我们的五女山,也叫靰鞡山啊。
  “靰鞡”是东北话,指里面是靰鞡草,外面用牛皮缝制的一种特殊样式的鞋,独属于东北人的历史记忆。在我们乘车返回沈阳的路上,远眺五女山,我再次想起了古诗中的鞋和靴子,并豁然有新的感悟与升华——是的,靰鞡山,这简直是一座山最好的别号——尤其当你从远处看,那奇异的山峰,西高东低,玉屏如靿,坚实平缓,践水不湿,的确是像极了一只鞋或靴子,或者说,它就是一只偌大的靰鞡鞋,偌大的农妇鞋,偌大的、质朴的、梵高名画般的农妇鞋。
  桓仁,你因此不仅是“中国易学标志地”,也将是世界名画标志地。
  这北方的山之鞋,它就那么铿然一踏,我觉得,不仅让五女山的传说变得有根有据,也让桓仁乃至辽东这片钟灵毓秀的土地变得踏实和沉稳了。
  梵高是荷兰画家,他的《农妇鞋》作于1886年,本来只是一幅默默无闻的画作,但在梵高去世后,因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他的《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对此画的独到阐释,让《农妇鞋》蜚声世界,成为了不朽的艺术作品。海德格尔这段话有很多版本,在我的记忆中大致是这样的:“这硬梆梆、沉甸甸的鞋,凝聚着寒风料峭中劳动者步履的艰辛,从其磨损的内部黑洞洞的敞口中,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示着大地对成熟的谷物的宁静的馈赠,表征着大地在荒芜田野那朦胧的冬冥”。
  和许多人一样,我也非常喜欢这段话,它让我想起土地,想起母亲,想起本本分分的劳动。我崇敬女神,崇敬五女山,我想在冬天再去那里,感受一下寒风料峭中的靰鞡山是否会像靰鞡鞋一样温暖,或看看雪落在霞壁上是否有伟人所说的红妆素裹之美。当然,还要品冰酒,据说这是很高雅的乐趣,就连松鼠,如果懂得这乐趣,那它一路的奔跑就不仅是可爱的,也会显出别样的气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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