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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蒲河
来源: | 作者:女 真  时间: 2020-04-01
蒲河喊我
  流经沈阳市区的较大河流有两条,一条叫浑河,一条叫蒲河。
  浑河在南,蒲河在北。浑河比蒲河长且宽阔,名气比蒲河大,一河撑起两岸繁华,是我们这座城市房价领先上涨的热闹之地;蒲河一共两百多公里的长度,流经市区的部分河瘦人稀,建筑不密,这一带的房价仍是价格凹地,刚需还能买得起。
  发源于铁岭的蒲河是浑河右岸支流,汇入浑河之后,另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大辽河。大辽河在营口注入渤海。官家的说法自有道理,但在我心目中,浑河就是浑河,蒲河就是蒲河,她们在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这座城市南流北淌,构成了不一样的自然与人文景观。
  曾经在浑河北岸短住。傍晚休闲,跨大堤路,近浑河岸边,运动中的市民们享受着塑胶跑道、几十块足球场,骑车人在专用车道上东行西走,沿河几十里一路顺畅,结队暴走的伴奏音乐喧闹铿锵。夜幕降临,南二环车潮汹涌,浑河两岸车灯、楼灯辉煌熣灿,沈阳这座城市的气象,在这里可以窥见一瞥。相比之下,细瘦的蒲河可谓少言寡语、朴素低调,近年休闲渐兴,政府刻意打造、加大投入,蒲河湿地廊道名声初显。这样一条名气不够响亮的河流,却对我有一种莫名的召唤力量。一次偶然路过,我惊诧这个以工业闻名的城市还有这么大片幽静的绿地,绿地环抱的河流不宽,很多河段河岸尚未硬化,让我仍旧可以脚踏泥土,蹲河边看小鱼闲游,窥水螳螂潜伏水草间等待猎食,站到阔大的荷叶前赏叶观莲,眺望河中心水鸟起落翱翔、翩翩起舞,我还可以掬起河水,像小时候,在故乡的小河边。
  从此频频亲近这条河。春,蒲河两岸怒放迎春、桃花;夏,七星大街与蒲河交汇处桥下的那一大片粉荷引人驻足,蒲河下游的珍珠湖、仙子湖,荷花灿烂、叶子田田、莲蓬诱人;秋,各种颜色的叶子告诉我什么叫丰富、色彩斑斓;而冬天,这个北方一年中萧瑟的季节,如果下雪的日子赶上天气不那么冷,树挂组成的银色风景,俨然童话世界。这里离市中心较远,没有繁华的商业街,景色优美、人烟稀少,正契合我这种不爱热闹的性格。偶有闲暇,来这里走走看看,林子里一张吊床,一壶茶水,一本小书,或者什么都不干,就晒晒太阳,发发痴呆,大口呼吸林子里清新的空气,仰望白云苍狗、蝶飞鸟翔,真好啊。
  在这里,我耳根清静,心里踏实。
  蒲河,你喊我,我来了。
  
地气
  窗外是土地、园田。种黄瓜、西红柿、小白菜、小葱、香菜等各种菜蔬,种向日葵、金银花、藤本月季或者蔷薇、芍药等花草。当我坐在窗前,绿叶和红花养我的眼睛,多好。每每想到这样的情景,心中有无法尽说的喜悦。
  虽然我至今只在阳台上种过花,还从未有过在土地上种植的实践。
  在小区院子里流连,看谁家种地,谁家地种得好。我得找师傅。大部分人家,院墙修得高深,地面做了硬化,有阳光房、葡萄架、养鱼池,院子修得各美其美。人各有志,我不关注、羡慕这些。在南面那趟楼,找到一处我心仪的院子。大哥、大嫂正在院子里翻地、备垅。他们穿着家常衣裳,皮肤黝黑,面相和善。我刚一搭话,他们就接我茬,一句连一句烫我心窝,不像城市里邻里之间小心谨慎,互相提防。大哥、大嫂,两口子来自吉林农村,到沈阳带孙子。儿子安家在高楼,他们却不习惯住楼上。儿子给他们买了有院子的一楼,让他们在带孙子的闲暇可以种地解闷儿。听说我要种地,大哥、大嫂非常热情:那什么,妹子,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吱声,别的我们不会,种地我们是行家。春天你不用买苗,你进来看看,我们已经育了这么多苗,辣椒、茄子、黄瓜,什么都有。你要种这些尽管来拿!
  大哥、大嫂对我不设防,让我进院看他们的苗。朝南的玻璃阳光房,是他们儿子花四万块钱接出来的。大哥大嫂把昂贵的阳光房变成了育苗室。一排白色泡沫箱,绿色的小苗已经冒头,挤挤挨挨,隔着玻璃在晒太阳。苗太小,我还认不出来它们是哪种蔬菜的前身。清明未到,在我们这里,野草还没缓绿,柳枝刚刚有些泛黄,我眼中的这些绿色小苗嫩生生招人稀罕。我一边赞美着,一边又尽量克制自己,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兴奋和贪婪。
  种地元年,我还没有种地的知识和经验,也没有种地的任何农具。除了锹、镐、锄头几样基本农具,我不知道种地还需要什么家活什儿。想到了在网上购买,又担心网上的农具样子好看不中用。给远在家乡务农的亲戚三哥打电话,委托他到附近的农资商店采买。三哥明确表态:这事包在我身上,你们没种过地,不知道什么样的农具好用。都是锄头和锹,有的好用,有的是样子货,你们不懂就得买上当。买好了我告诉你们。
  一个即将种地的新人,听到的声音多是泼冷水:没下过乡、没挨过种地苦头的人才天真地想要种地吧?弯腰种地的苦你能吃得了?地不上肥不丰收,粪臭味儿你受得了? 你是不是有些想当然、把种地想得太浪漫了?
  感谢妈妈。我亲爱的妈妈支持过我很多决定,看书、读中文系、当作家。妈妈没反对我种地,宽慰我说:不行你种点野菜吧,曲麻菜、蒲公英、荠菜,春天的时候几块钱一两!
  哈哈,好吧,等我老了,种不动菜也种不动花的时候,我在地里埋点曲麻菜、蒲公英的种子,还有薄荷、苏子、野芹菜。
  这些种子可以自由生长。
  
赶集去
  夏姐从美国探亲回来,约我的第一件事情,是去赶集。
  哈尔套大集。
  这名字我小时候就听说过,当年是“社会主义大集”的典型,我没去过。阜新彰武县,快到内蒙古了吧,在我小时候的观念里,那是非常遥远的地方。
  开车从沈阳出发,一百五十公里。高速公路,一个多小时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到时集的高峰已经过去,卖肉的收摊了。夏姐在集上买了干豆角、白菜、大葱、干豆腐,回头到彰武县城买了羊肉,而我则买了一把小平锹、两只柳条筐和向日葵、香菜、韭菜种子。我在准备种地。在哈尔套的集上我闹了笑话。我在一处卖农具的摊位前停留了一会儿,向摊主询问一种不到一米长、白铁皮做的工具是干什么用的,多少钱一个?感觉那像是搂草的耙子,但我不敢确定。摊主是一个小伙子,他反问我:你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就要买吗?我坚持问他,他告诉我说是驴挠子。我又问他驴挠子干什么用的?路过的两个系红头巾的农妇,听到我白痴一样的问题,哈哈大笑:给驴挠痒痒的呗。
  为自己的无知和“不耻下问”,我默默地笑了好多天。
  赶集比在冷冰冰的超市买东西有趣得多。我喜欢在农户自产摊位前流连。有的时候,其实并没刻意想买什么,跟摊主随意聊几句就挺好。在集上,农户摊位前形状不够完美的物什让你能想象到出处,面对有出处的商品,搭讪攀谈、讨价还价,购买方式的古老,让人联想已经逝去的前工业时代的生活方式。一位叫木心的老人说:从前慢,一辈子爱一个人。古老的、古典的生活方式和情感,越来越稀罕了。
  去哈尔套只是偶一为之,跟远处归来的夏姐一路说话,填补一下行走空白。而我生活的这座城市,其实另有现成的集。
  自我新居溯蒲河而上十七公里,有小镇名蒲河。蒲河镇历史不短,明朝时这里就有城池,有驻兵把守。今天的蒲河镇更有名的是大集,逢公历2、5、8开集。蒲河大集也有百年历史了,曾经吸引沈阳、铁岭、抚顺人到这里来。据说更久以前这里曾经是马市,让我联想起明朝末年与朝廷互市的建州女真人。女真人的马群到过这里吗?岁月流逝,女真人的后代坐了天下,近三百年的朝代开始了。清朝乾隆二十九年,一支队伍从盛京出发,谱写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民族迁徙史。这些西迁新疆的锡伯族人里出过一个英雄图伯特,这个十岁离开盛京北郊的锡伯少年,据今人考证,他的出生地就在蒲河镇辖下的“鞑子营”,据说就是今天的辉山街道新岗村。这样说来,我们今天赶集的这个地方,也算英雄故里呢!
  今年的清明时节,雪花飞舞。春天的雪花可能更愿意与早开的桃花缠绵、恋爱,落在人肩头很快就化成水而无踪影。雪花纷飞中我在蒲河大集上东奔西走,鸡、鸭、鹅、狗、羊、驴、兔子,我叫不出名字的各种笼中鸟,集上都有。看见各种树苗我没出手,园田有限,种了树会影响种花、种菜。买了芍药根、百合根,与一位蹲在街边的大爷聊了一会儿肥土。他卖的肥土是羊粪土,还有马粪,适合种韭菜。他说他家院子里有很多发酵好的粪土。如果用量大,告诉他地址,可以送肥上门。看看,赶集多么重要——逛城里的超市,你能买到适合种韭菜的马粪吗?
  
锡伯人家
  出我家小区向南走不过百米,蒲河之阳,有锡伯族博物馆和锡伯族文化广场。博物馆、广场、雕塑,有关锡伯族历史的诸多印记和符号,把蒲河变成了一条有文化的河。
  蒲河以北,有锡伯族镇兴隆台,锡伯族乡黄家。这里是沈阳锡伯人的重要聚居地。锡伯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历史上他们曾经生活在更北方的大兴安岭。锡伯还是骁勇的民族、英雄的民族、励志的民族,清朝乾隆二十九年,他们听从朝廷指派去新疆戍边,从盛京出发一路向北、向西,历尽千难万险。他们坚忍、忠诚,在伊犁河畔坚守疆土、修渠引水、开垦粮田、落叶生根,赢得后人唏嘘、赞美、讴歌。当年远去的四千人队伍,据说只有图伯特一人曾经回过盛京故里,如今他化身塑像站立在锡伯族广场,南来北往的行人,可能并不清楚他是谁。在这种与英雄历史有关的土地上居住,心中竟也经常会升起豪气。与一个族群几百年背井离乡、流徙悲欢相比,作为个体的我们可能遇到的小小伤痛,显得多么无足轻重啊。
  新家园有业主微信群。群里陌生人申请单独加我,申请我好友的理由是我的名字里有“女真”二字。年轻人叫我“族亲”,自称有满族和锡伯两个民族的血统。他说准备约一些族人到锡伯族广场跳贝伦舞,我很痛快地答应了。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去跳广场舞,对贝伦舞也一无所知。网上的资料说,贝伦舞是锡伯族的民间舞蹈,许多动作据说就来自日常的狩猎、劳作,应该说是更接近生活的舞蹈吧。是贝伦舞而不是通常的那种广场舞,我有兴致去看看。
  寻找族亲的年轻人在附近开蛋糕作坊。我给他提建设:开一家以锡伯人饮食为特色的“锡伯人家”如何?对面就是博物馆,距离图伯特塑像所在的广场只有百米之遥,来这里的人,会有兴趣品尝一下锡伯人的饭食吧?年轻人说他也曾经有过类似想法,但他并不会做锡伯人的食品,估计一时也找不到这方面的厨师,所以,只能暂时想想,需要从长计议。
  好吧,从未有过经商经历的我,说出想法之后很快自嘲。开店的目的自然不是为情怀,开店要赢利、挣钱,而这里虽然锡伯人的文化符号不少,但锡伯毕竟是一个人口较少民族,注定了即便有族人到这里来怀旧、寻根,人数也不会太多。毕竟在沈阳城区里,还有一座更著名的锡伯族家庙,那里交通便利,也更加繁华热闹。
  心里却仍旧执念“锡伯人家”四个字。不会做锡伯人的食物,先做些满族的吃食如何?毕竟锡伯和满族之间关系非常紧密,有一些饮食习惯与汉族也是相通的,在新疆的锡伯人在饮食上也受到当地人影响。先做一些通常的饭菜,慢慢再上些锡伯特色食物如何?让那些来寻根的族人,在博物馆之外,在历史图片和资料之外,还有可以裹腹的食物、味道可以加深印记,不好吗?据说锡伯族习惯制作各种腌菜,每年秋末,家家都用韭菜、青椒、芹菜、包心菜、胡萝卜等切成细丝腌制咸菜,在新疆,当地称之为“哈特混素吉”,做腌菜的这些食材,不难找到,学会应该不难。
  每每走在小区门口的街道,我愿意往临街的店铺看上几眼。
  万一哪天我看见自己执念的招牌了呢?
  
莲花与蒲草
  七星大街与蒲河交汇处,盛京桥东面,蒲河水面的那一大片莲花,再次印证我对自己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城市了解得远远不够。
  一直以为莲或者荷是属于江南、属于西湖的,以为今天沈阳城区的一些公园,北陵公园、南湖公园等处的荷花是外来物种、舶来物,不知道工业化之前,这座叫过盛京、奉天的城市,一直是有莲的。老沈阳城的东北,今天北陵公园的东南方向,有一个地方叫柳条湖,这地方让很多人记住是因为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也叫柳条湖事件。柳条湖在历史上曾是风景秀丽之处,据史料记载,清朝初期的时候这里还有天然大水池,水池里生长着莲花,“花泊观莲”为盛京一景。19世纪后期,政府兴修水利,沈阳城北部开凿水渠,引浑河水用以灌溉,是为现今环绕沈阳的新开河。新开河开通以后,柳条湖水消失,但名字保留了下来。
  这样看来,至少在清代,我们这里就是有莲花的。我们的莲花可能没有江南的规模大,也可能因为我们这里的才子少,没人会写。中国古代,咏莲、咏荷的诗句数不胜数,理学开山学者周敦颐说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爱莲说》千古传唱,成为多少人自励、自爱的座右铭,写出这等文字的,不是我们这疙瘩的人。
  蒲河是一条莲花朵朵的河。经过城区的河段有莲,再往下游,辽中珍珠湖、新民仙子湖一带,千亩莲花菱藕飘香,远近游人流连忘返,让我们身处北方,一样可以看到肥大的荷叶、粉红的莲花以及结实的莲蓬。
  但蒲河并不张扬自己的莲,蒲河愿意以蒲自居。
  蒲在中国有六千多年历史,既可以食用也可以做成实用的生活用具。在审美上,蒲不如莲富有诗意,这是事实。咏蒲的诗句也有,终归不如咏莲诗更容易让人关注。我记得比较真切的,是《孔雀东南飞》中的那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无论莲花还是蒲草,她们在这条河流中和谐生长,各美其美,这是上苍的旨意。我与莲花、蒲草有缘,与她们近距离厮磨,日久生情,更爱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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