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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音九章
来源: | 作者:译 墨  时间: 2020-04-01
  一、古城
  辽阳,古时叫襄平、辽东城,是历史的疾风骤雨经常光顾的地方。
  历史像个顽童,抛掷命运的骰子,将江山大业抛诸脑后,留下红尘滚滚快意恩仇。
  岁月荏苒,辽阳仍未显出衰老的痕迹,古朴素雅、小巧精致,仿若一颗璞玉于衍水之湄泛着霞光。
  我还未书写你,你的样貌就迫不及待从记忆深处浮现,在古老的风中,深沉、凝重、灵秀、端庄,无数双眼眸,若星河闪耀、璀璨斑斓。
  我赶紧提笔写下:太子丹,努尔哈赤,曹雪芹,王尔烈......链接星光的曲线,见星野分封,画金戈铁马,品儒林商海,赞气吞河山。
  我不禁发问:太子丹的勇气是否在河畔开出凄美之花;努尔哈赤的雄鹰是否于天边孤独徘徊;曹雪芹的墨宝是否依然在地下深埋;王尔烈的才情是否依旧屹立于时代。
  这些谜题,好似月光下的田野中深藏的秘密。
  辽阳,请原谅我的无知,只想把你当作一坛陈酿老酒,豪饮之后回到胚胎,做一场世纪美梦。
   
  二、太子河
  燕国,太子丹。
  一定是个浪漫的人,以自己的灵魂命名一条河。
  他饱含泪水的脸庞,也有一条河——蜿蜒曲折,凄美哀婉,容纳千军万马,洗刷剑影刀光,身姿窈窕坐卧河床,日夜奔流永不停歇。
  为她的身躯涂抹彩霞和星光,画上树荫和村庄。荆轲抖落残血余骨,在未曾谋面的她体内深藏。
  秦王大军识得暴风骤雨,却不知孤胆苍白如日和孤立无援之人。
  她是记录者的时间,挖掘需要热血与胆量,也许上游的船漂到下游时,船家已更换了几代人,时间的度量衡,在河水进退之间变得温柔。
  在太子河的历史中穿梭。我,披盔戴甲手执矛戈,战马,鼻息冻结铁蹄沉钩,在等——
  星月轮转,候鸟迁徙,树影婆娑。
  等——
  河岸薄如蝉翼,不见荆轲,不见太子,只见太子河。
  
  三、白塔
  古城的面貌在日月起落间产生微细得变化。广场上人群熙攘匆忙,俨然一部鲜活百家姓。
  白塔缄默千年,早已厌倦了观望,更不屑于开示:轮回里众生羁绊、草木枯荣都只是虚幻色彩。
  寺庙的晨钟召唤鸽群聚散,白塔伴钟声走进雪山,雪花纷飞盘旋,有明亮的双眼。
  通明山风从翅膀中赶来,拂过瓦当、砖雕,环绕双龙、牡丹,摇晃清脆的风铃,礼拜庄严的佛龛。白塔记忆微微松动,仿佛岩层内心泛起波澜,刚开口,就被时光碾碎。
  此时,最后的远古猛兽迁徙而来,高傲的巨齿和厚重的皮毛随野性退化,恭敬叩拜白塔八面的佛陀,请教关于生命的未解之谜。
  
  四、老院子
  不只是一只蜻蜓飞过,而是杂乱无章的一群。蚂蚁、蚂蚱、螳螂、天牛,以及我能触碰到却叫不出名字的玩伴还有很多。
  阳光挂在篱笆上,被分成一缕缕,在院子中央散落。
  房檐上散步的猫,在家人午睡时抓挠高大漆黑的铁门。门上的福字永远倒贴着,使幼小的我对长辈的知识产生怀疑。
  鸡窝前的花丛没有名贵的品种。串红、鸡冠花、牵牛花紧紧相拥,野气而芬芳。在炎炎夏日,迸发光合作用,催人老去。 
  老母鸡已忘记下过多少蛋,她的孩子散落天涯。当她的火冠与花丛融为一体时,屋后的菜地放松了警惕,任昆虫侵占挺拔的绿地。
  灯笼在风里打晃,染红了枣子,染红了葡萄,染红了霞光,一种强制性的消融在院子里发生。
  暗示着人与时间的某种关系。
  
  五、小巷
  这条小巷,是儿时上学的必经之路,不知不觉走过六年,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那时我还不知时间的本质是如此坚硬刻薄。
  朝阳守护墙角的野花吸收最后一滴露水之时,杂乱轻快的脚步载着小而沉重的愿望惊扰小巷的幽梦。
  欢声笑语如泉水倾泻,灌满狭窄的巷子,灌满晨练老者的耳畔,灌满仍未走远的童真。
  就算在夜里小巷也是暖的,路灯整齐排列,一个永不露面的点灯人,准时将它们唤醒。橙色的灯光和一轮明月天地相望,似一群情郎在仰望心爱的姑娘。
  今晚,我身在异乡,温暖的冬天使人迷惑,书房的炉火烧红书的脊背,昭示着难以解读的预言正慢慢爬上眼眶。
  这时,我怀念一场大雪过后,在银色小巷中踩雪的景象。
  
  六、麻雀
  多年前的午后,放学路上,一个小贩在买麻雀。
  一群麻雀在笼子里叽叽喳喳、上串下跳——被剥夺了自由的麻雀,被作为商品的麻雀,被视作没有情感的麻雀。
  我以中立者的视角,仔细地观看一只最小的、最挣扎的麻雀。它眼里没有一丝恐惧,只有对自由的孤注一掷。
  阳光暴露小贩的脸,不均匀的阴影使他的表情失真,只见那浸满生活愁苦的小小贪婪盈溢出。。
  我掏出钱领走最小的那只,路旁绿荫的斑驳,勾引它的野性,在我手中躁动不安,像一条快要决堤的河对堤坝发出最后的抗争......
  将它挂在院子中央最靠近天空的地方,以小米和清水喂养。它站在笼中坚决而冷漠,谨慎地试探树林之外的世界。
  云朵拖着长尾聚集,阳光隐匿了行踪,一块阴影撒在它头上。
  爷爷说,麻雀气性大,被关在笼子里一定绝食而亡。它的尖喙刺痛了我敏感的神经,小心将笼子取下,跑进附近的小林里,晚霞已登上高高的水塔。
  我闭上眼,摸索着打开笼子,未消片刻伴着“扑棱”一声,手上的负担消失,心头的石头滚落山坡。
  一位路人见状唤我——小孩儿,你的鸟跑啦!
  我看着他,泪水已流到下巴。
  
  七、爷爷
  我想把留给你的背影都收回。
  你在路灯下挥手,与夕阳作别,与晚霞作别,与即将远行的我作别。身后的老房子忠贞的陪伴你。
  你经常在衰老的花园里出没,结出老年斑、皱纹,手上的青筋和眼里的灰尘。
  你一开口就是专属的历史,但我不是一个优秀的记录者。
  你是,跨越山岭之人,横渡海洋之人,漫溯世纪之人,你的孤独——多么深沉,压得我年轻的肩膀不堪重负。
  直到,走出你的故事,空旷的原野上一棵树突然生长了一寸,我才意识到转身为时已晚。
  今晚,书写以生死的姿态,描绘一支血脉的得失。
  但,永远都不精准。
  
  八、冬雨
  二十年前,初冬,所有昆虫钻进地里,北方的萧杀开始蔓延。
  雨水漫过院门槛,门框上的白幡随着水波悠荡,奶奶的灵魂不作声响。
  猫蜷缩在瓦片上,舔舐一汪哀伤。鸡坐卧在干草堆,听被雨惊扰的哭腔。它们都饿了,但喂食人却迟迟不归。
  我站在屋檐下,透过模糊的玻璃窗,瞥见爷爷的悲痛。苍老的脸上,皱纹凝聚成一团,泪水像细雨顺屋檐滴落,打湿我的绿棉衣。
  突然,发现枣树已枯萎,像奶奶的手干裂而粗糙。我知道,过了冬天它会再次繁茂茁壮起来,而但奶奶却随着冬雨渐渐离去。
  想到这,我不能自已,难以名状的情绪激勾起哭的欲望。从大声到失声,无
  声的力量在院中堆积,就像这场冬雨渐渐下成冬雪。
  多年后,回想,那是我第一次触碰到生死,以及别离。
  
  九、车辙
  一条条车辙,在溷灰的雪泥里,延伸至远方。我紧紧盯住踉跄的车轮,坐在“永久”的横梁上摇摇晃晃。
  外公的旧皮袄挡住了凶猛的北方,被寒风擦得锃亮。雾凇在空气中流淌,哈气欢腾着在睫毛上成霜。
  旧的车辙还在塌陷,新的车辙就顺势而生,杂乱的排布在僵硬的街道上。它们相互交织,相互抵抗,拉开一副水墨丹青,晕开我的童年时光。
  那时的外公依然健硕,瘦而高挑,有嶙峋的轮廓。一把蒲扇不论冬夏,总在身边陪伴。青筋凸起的大手,磨蹭我稚嫩的脸蛋,笑容在余晖中泛起霞光。
  
  我在画室中,绞尽脑汁铺陈一只傲然的雄鸡,胸膛高昂,羽毛漆黑,爪子强壮,头冠殷红,脚踩一朵肥菊,将画作定格在深秋。
  落款时,画室的门打开,伙伴们一跃而出。
  我不急,因为外公总会站在那个显眼的位置,背靠一台永久自行车,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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