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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声音
来源:2019年11期《中国作家》 | 作者:李 铁  时间: 2020-03-05

​  一

  找对象不能找你爸这样的。王妙秋对女儿赵锦绣说。王妙秋的声音伴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从厨房传过来。退休后王妙秋更勤快了,做饭、刷碗、买菜、收拾房间,全由她一个人包了。空闲下来时她也有办法不闲,被罩、枕套、窗帘不断地被扯下来,放进大盆洗。一个月,窗帘洗了三回,阳光耀过来,眼见窗帘颜色变浅。用赵锦绣话说,再洗起不到窗帘作用了,月光一射,都能走光。

  赵锦绣一边穿衣服一边搭话,为啥不能找我爸这样的?她穿一件黑呢子外套,呢子面料粘毛,光亮的地方看,满身粘满长长短短的绒毛。用手摘掉一些立马又有一些粘上去,和地球似的有让你咋跳也跳不高的吸引力。王妙秋在厨房里说,一黏,二色,烦人!赵锦绣怕王妙秋说起来没完没了误了她上班,闭上嘴巴不再问,一心一意摘毛。

  赵锦绣不问也知道王妙秋怎么说,黏,指的是她爸赵大拿总跟她妈王妙秋黏糊,王妙秋没退休时是电焊工,干活时戴护面罩,看见的就是一团电火,摘了护面罩,揉揉眼睛,常常看见的不是同班组工友,而是赵锦绣她爸赵大拿在冲她笑。她爸赵大拿是钳工,也是检修工,另一个班组的,没事就偷偷跑过来看她妈,怕她妈跑了似的。用她妈王妙秋话说,粘膏药,扯都扯不开。色,指的是她爸赵大拿好色,许多年来,赵大拿也没和其他女人传过什么绯闻,他的好色大多在眼睛上,看见哪个他认为好看的女人,那眼神是斜着盯过去的,没有外力干扰,会死盯不放。赵锦绣见过她爸这种眼神,斜瞅人家女人的脸,挺猥琐的。赵锦绣跟她妈说过,你别看我爸好色,他也就动动眼神儿,顶多再动动心眼儿,动真格的,他没胆子。王妙秋说,我也知道他没贼胆,但贼心贼眼神也够烦人的。

  赵锦绣穿好衣服出门上班了,王妙秋也收拾妥了厨房回卧室。拿眼踅摸,看有什么可洗的。窗帘刚洗一周,床罩被罩也刚洗一周,布质的沙发套才洗过三天。她炸着两只手,眼神不免暗淡。房子是新分的单元房,小三居室,门厅也是餐厅,主卧最大,除了放一张双人床,还能放一对沙发,一个衣柜和一个五斗橱。次卧小一些,靠窗一面是一溜木炕,类似榻榻米的那种,睡下她的三个儿子。赵锦绣是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都是小子。三卧面积最小,放一张单人床外,只能放一只箱子,别的啥也放不下了。这是赵锦绣的闺房,箱子里装衣服,箱子低下搁鞋和杂物,箱盖上是她的化妆品。王妙秋从主卧出来进次卧,眼神亮了,木炕上有儿子们脱下的脏衣服,捡起,又顺手进褥子地下一捞,捞出两只裤头,有一只是湿的,手一摸,粘乎乎弄了一手,她皱眉摇头,也分不清是老二还是老三的,也猜不出是梦遗还是自渎。往盆里放时,她忍不住提鼻子闻闻粘乎乎的那只,一股熟悉的味道令她忍不住打个喷嚏。

  放水,洗衣服。直径一米的薄铁大盆把所有衣物一锅端了。盆是赵大拿打制的,家里大大小小的铁盆都是赵大拿用薄铁皮打制的。赵大拿手艺在厂里数一数二,大家才给他起外号叫赵大拿。王妙秋稀里哗啦地洗,听见有人敲门,抖两手水珠开门,进门的她张姨迎了一脸的水花。

  她张姨以前和王妙秋是一个班组的,都是电焊工。她一边举手擦脸一边说,我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新闻,王妙秋没有理由不瞪大眼睛,看她张姨的脸。她张姨没急于讲新闻,问她,几点了?她斜眼看一眼墙上的挂钟,说,十点一刻。她张姨说,这时间你没觉得缺点啥?王妙秋眨眨眼睛,支起耳朵,愣怔片刻,一拍大腿说,是呀,都十点一刻了,咋没听到广播呢?她张姨笑道,是呀,这就是天大的新闻。

  每天十点到十一点,是厂广播站雷打不动的广播时间。厂里的高音喇叭厂房里有,厂院里有,家属住宅区也有,每当十点整,厂房里干活的,办公楼里办公的,住宅区里干家务的,走在附近各条路上的,听到广播响起,都会支起耳朵,放下手里活计,条件反射般认真地听。播的都是厂里新闻,有厂里重大决策,有厂领导们重要活动,有好人好事报道,也有违章违纪的批评和处分决定。最拨动心弦的当然是发福利的通告,到某某地点去领分给每个职工的大米、白面、豆油、鸡蛋……厂里只有一个广播员,叫朱芬芳,他嗓音高亢,具有强劲的穿透力和战斗力,她的播音就是在战斗,力度不亚于朝鲜的播音员。

  王妙秋说,是不是朱芬芳病了?她张姨说,数十年如一日,她病了时耽误过播音吗?王妙秋想想,觉得没有。她张姨又说,不跟你卖关子,告诉你吧,朱芬芳出事了,被保卫科带走了,现在已移交给派出所。王妙秋问,她犯啥法了?她张姨说,她能犯啥法?她又不偷不抢,不对,也叫偷,偷的不是东西,是男人。王妙秋哈哈大笑,说,早知道她生活作风不好,一个寡妇,偷个男人也算不得犯法吧?她张姨板住脸说,错,这次她是真犯法了,保卫科的老杜说,她偷男人是朝人家要了钱和物的,这性质就变了,变成了有偿服务,啥叫有偿服务?卖淫嫖娼呗!王妙秋也板住脸说,要是这样,真犯法了。她张姨说,老杜说这回要一查到底,就是和她有一次关系的,也不放过。她张姨说到这压低声音,这回有好多人好看了,老杜说受牵连的不下一个排。王妙秋松开板着的脸,笑了,说一个排,那朱芬芳就成排长了,朱排长。她张姨接茬儿,简称猪(朱)排。

  两天后,猪排这个外号就在厂里传开了,人们提到朱芬芳就说猪排,说今天谁谁又被叫到了保卫科,谁谁又和猪排有一腿了。这天晚上,赵大拿八点多钟才回家,王妙秋问他咋才回来,他说加班,现场有个急活儿只能他来干。大拿嘛,也的确有些活儿只有他才胜任,王妙秋不问了,去忙自己活儿。赵大拿坐下,一脸倦容。赵锦绣凑到他身边,盯住他脸说,爸,猪排的一个排里,有你没?赵大拿目光躲闪,说没有。赵大拿在家里和在厂里一样,是有绝对权威的,以往这么问他他一定炸,这回却显得底气不足。赵锦绣继续说,我可听说保卫科也找你了。赵大拿说,我是男人嘛,找我问问情况也没啥。赵锦绣说,何志东他爸也是男人,为啥不问他问你?赵大拿说,我不知道。声音很弱,显然心里发虚。赵锦绣说,是男人就不要遮遮掩掩,要敢作敢当,我都听何志东说了,你就不用遮遮掩掩了。何志东是保卫科的,赵大拿崩溃,王妙秋也崩溃了,她窜过来边哭边喊,我还以为你永远有贼心有贼眼没贼胆呢,看来有贼心有贼眼就有贼胆,你真不是啥好东西!

  老俩口开吵,赵锦绣躲回自己屋。

  王妙秋和赵大拿冷战一个月,这一个月她没让赵大拿碰自己身子,也没和赵大拿说几句话。赵大拿灰头土脸,心里对赵锦绣系了个疙瘩。

  赵大拿没啥朋友,最接近朋友关系的当属何大把。何大把的“大把”也是外号,他是架子工,什么难度的架子到他手都没了难度,是公认的架子工头牌。叫他大把,也算是一种美誉。何大把赵大拿惺惺相惜,两个人也没像模像样地在一起聊过天,都是下棋时有一嘴没一嘴地说话。他俩是黄昏棋友,每当夕阳要下还没下时各拎一个马扎出屋。棋是中国象棋,楼角小卖部的,平时就搁在门口啤酒箱子上。二人来了,拿棋盘,走几步撂路灯下,两个马扎对面一摆,开战。

  赵大拿有意试探对方对猪排事件的态度。何大把说,一个排呀,她也不嫌累得慌,没洗净呢,又跟另一个了。赵大拿说,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何大把说,怕难听别干呀,你也不用遮遮掩掩,那一个排里有你吧?赵大拿说,别听一些人瞎白话。何大把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跟我讲,你沾了她多少?赵大拿说,也不是米和面,还算多少?何大把说,就是睡了她几次?赵大拿拉长腔调,竟有了几分得意,他说几次不重要,感觉才重要。何大把亮了眼睛,问啥感觉。赵大拿说,像脱光了扑进热乎乎的稀泥里,最初还在上边浮着,渐渐的全陷进去了。听得何大把一个劲儿舔嘴唇,既鄙视又向往。

  赵大拿还想说些细节,看见走来一个小伙子,就闭了嘴,低下头看棋。小伙子走过去,何大把说,咱俩说点正经事吧,我家志东看上你家锦绣了,咱把这事定了好不好?赵大拿看看走过去的小伙子,他就是何志东,厂保卫科的,这次保卫科传讯他,问话的虽不是何志东,但心里还是有点别扭,再一想他把这事告诉了赵锦绣,心里就不仅仅是别扭了。

  何大把说,你家锦绣嫁给我家志东不亏。赵大拿说,亏不亏咱俩说了不算,得孩子们自己说了算。

  二

  高音喇叭沉寂了两天。第三天上午十点整,一个女广播员的声音从天而降,女广播员的声音甜美柔和,音调适中,和猪排的高亢风格反差甚大。能听到广播的人都支起耳朵,都在问身边的人,这是谁呀?

  只有王妙秋一脸释然,她得意地对她张姨说,听见没,我家锦绣当了广播员。她张姨嘴张得老大,说是接了猪排的班?王妙秋说,是。她张姨说,猪排坏了广播员的名声,以后锦绣会不会也坏了名声?王妙秋说,猪排是猪排,锦绣是锦绣,坏与不坏,你我说了都不算。她张姨问,那谁说了算?王妙秋底气十足,说时间说了算。

  坐广播室播音的正是赵锦绣,她和她妈王妙秋一样,都是电焊工,一天前她还没想过自己能入主广播室。广播员是全厂最惹眼的岗位,每天全厂职工,全厂职工的家属,厂区四周过往行人,都无条件地要听她的声音,知名度想低都不行。以前的广播员朱芬芳也不是没有竞争者,但哪个也没把朱芬芳挤下去。现在她坐在朱芬芳位置了,她自己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有些紧张,播预备好的稿子卡壳了好几次,好在很快连上了。一个小时播音结束,她出一身透汗,像刚刚洗过澡。

  赵锦绣离开座位,回头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女人的脸,这张脸有点像王妙秋,五官端正,细看还挺秀气,但比王妙秋要年轻一些。这张脸冲她笑,说,刚开始有点紧张,慢慢就不紧张了。赵锦绣连忙说,谢谢刘主任。刘主任是厂办主任,叫刘慧兰,是厂里女干部中最出类拔萃的。赵锦绣听人们私下议论她,说她的美不在脸上,而在体型上,她中上等的个子,偏瘦,胸部却相当丰满,细细的腰身,到了臀部奇峰陡起,有这种体型的女人床上功夫绝非善茬儿。都说女人当干部少不了要利用自身优势,提拔干部的权力大多掌握在男人手里,女人在男人那里比男人在男人那里更容易得到认可,所以女干部也就越来越多。赵锦绣不喜欢听这种议论,有一次一个女人这么说,她就回敬一句,在性别面前人人平等,你也可以去发挥自身优势呀。那女人说,可惜我没长那脸蛋那屁股。周围人都笑,赵锦绣怎么也笑不出来。

  叫赵锦绣当广播员,是刘慧兰通知她的。对于这家大型企业来说,广播员分量相当于央视新闻联播的播音员。最终能敲定她来当广播员的人,恐怕不是刘慧兰。当年朱芬芳能当广播员,是在不下十个竞争者中胜出,最后由那一任厂党委书记拍板的。赵锦绣问刘慧兰为啥选她当广播员,刘慧兰回答得很简单,你的声音好。

  赵锦绣来不及多想,赶紧把精力投入到播音练习上。到了播音时间就试着播音,播完了,短暂休息,接着练习。赵锦绣是个要强的姑娘,当初当焊工,她握焊把没白没黑地练,电焊条她消耗得最多,她的师傅,一个生了一脑瓜子少白头的汉子说,多亏是大厂有实力,不然哪有这么多焊条让你浪费。说过这话他又摇头,接着说,也不算浪费,部队里培养一个神枪手,也得消耗大量子弹。他当过兵,知道神枪手是子弹喂出来的,用到电焊工身上,就是一个好焊工也是电焊条喂出来的。赵锦绣没白练功,两年下来,手艺已经不输十几年工龄的老师傅了。

  起初她对播音不摸门,凭着感觉念稿子。刘慧兰跟她说,给你介绍一个人,你可以找他学习。刘慧兰介绍的是市广播电台的播音员魏一,找个下午,赵锦绣走进了魏一的播音间。这个时间段没有魏一的节目,正闲着呢。他人很热情,对赵锦绣毫无保留,嘴对嘴地给她讲发音技巧。他说,第一嘛,你要掌握咋用气息,这对播音练习最重要了,好了,跟我练习。他让赵锦绣站起身,他站到她身后,双手触她腰眼儿,她本能地躲,他说别躲,这是必修课,想当播音员,谁也躲不开。她咬咬牙,也就不躲。魏一双手按住她后腰,要她力量缓慢地将他的手推开。保持兴奋状态,面带微笑,用鼻子吸气的同时,打开眉心撑开后腰,鼻子进气换为口鼻同时进气。

  随后练习发声,魏一做示范,像打嗝似的,练了一串气泡音。他说从高到低发“啊”的音,发到低音区,气泡音就咕嘟咕嘟冒出来了。又教她“饶舌”“打牙关”“胸腹式联合呼吸”……打这以后,隔三差五赵锦绣就去求教,没事时自己就做各种练习,很快她播音就有模有样了。

  跟魏一的学习在一个月后戛然而止。有一次在魏一房间练习时,魏一的手袭了她的胸。这之前她对一些小剐蹭一直采取容忍态度,但用手直接摸胸,她忍无可忍了。她甩手给了魏一一个耳光,从此再也不去找他。也因为只学了一个月,她的播音是一半技巧一半凭感觉。

  广播员是厂里公众人物,赵锦绣不得不注重自己的形象,以前她不算个爱打扮的女孩,衣服也就那么几件。现在不行了,得添置衣服。她工资基本上交母亲,买衣服,只能朝母亲伸手。王妙秋把盆盆碗碗搞得山响,说要是这样,这个广播员当亏了。赵大拿乘机进谗言,说,我看这个广播员咱别干了,还是回焊工班好。王妙秋说,对,咱不干了,再说接猪排的班,好说不好听。赵锦绣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猪排有缝,当然就有苍蝇叮,我没缝,怕啥?王妙秋说,怕就怕人多力量大,一堆人去撬,撬也把你撬出缝来。赵锦绣说,咱走着瞧。

  果然有人来撬了,第一个来广播室找赵锦绣的男人叫吴永干,中年,有妇之夫,猪排那个排的战士。他在厂里当企业管理科科长,企业管理有厂长呢,企管科不过是搞一些企业管理方面的资料收集工作,在厂里算是个闲差。闲得蛋疼的吴永干推开广播室门,赵锦绣就高度警惕了。吴永干坐下,从包里掏出两瓶绛红色的饮料撂桌上,说是朋友从国外带来的,喝了嗓子好,你嗓子好不好关系到整个厂子呢!赵锦绣说,我只喝白水,饮料你拿回去吧。吴永干说,只喝白水是你的习惯,自己和整个厂子比,那就是大海里一滴水,个人服从集体,为了集团利益,你必须改掉这个习惯,喝掉这两瓶饮料。吴永干把一只瓶子开了盖。赵锦绣被气笑了,饮料被拔高到集体利益的高度,不喝是难过关了。她只好接过瓶子,喝了一口。

  吴永干接着讲了一大通好听的话,临走,终于按耐不住初衷,嘴巴贴近赵锦绣耳朵,说今天下班,你跟我去澳洲娱乐城跳舞。赵锦绣说,我不会跳舞。吴永干说,我教你。赵锦绣正色说,不管你教还是不教,我都不会去。搞得吴永干无话可说。

  第二个来广播室找赵锦绣的是何志东,他目的单纯,就是想跟赵锦绣搞对象。赵锦绣对他还算客气,让座,给他倒了一杯开水。不等何志东开口她先开口了,说志东,你爸跟我爸关系不错,搞对象,咱俩不合适。何志东困惑了,说,要不,你叫你爸别搭理我爸了或我叫我爸别搭理你爸了。赵锦绣笑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咱俩不合适。何志东问,咋不合适?赵锦绣说,我现在是广播员,你也知道,因为猪排的事搞得广播员挺引人注意的,我不希望总有男人来找我。何志东说,我们搞上对象,别的男人就不会来骚扰你了。赵锦绣说,不是这样的。何志东有些激动,说我也不傻,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是正经人,上次你爸被叫到保卫科,他吓坏了,交代了很多次,是我偷偷提醒他,次数越多错越大,你爸才又说和猪排只有一次。赵锦绣红了脸,吼,我爸是我爸,我是我,别扯没用的。

  厂办专门开了一个广播员播音风格的座谈会,邀请一线工人、科室干部、家属代表参加。会议由两办(党办、厂办)主任刘慧兰主持,厂领导孙智慧出席。孙智慧是厂党委副书记,分管这一块,是本系统中最年龄的副厂级干部。他往中间那么一坐,这个会的规格就上去了。

  刘慧兰先让各方代表发表意见,一个被邀请来的检修工老大姐气势汹汹说,赵锦绣声音好听,这没说的,朱芬芳也比不了,但她播音柔声细语的,像是和人拉家常,冲劲不够,听朱芬芳播音,你没劲也变有劲了。俱乐部电影放映员老张说,那朱芬芳的播音我已经忍了好久了,那不仅是鼓干劲,还像鼓动人打仗,播新闻有点过,播战前动员令还差不多。保卫科的老杜说,我先声明,我对朱芬芳生活作风深恶痛绝,但对她播音还挺赞成的,有冲劲有干劲能让人时刻保持警惕,我希望新的播音员也能像她一样,播音有战斗力。生产技术科老王说,都啥时代了,还战斗战斗的,和平年代就得有和平年代的特点,我喜欢赵锦绣的播音,能让人有美好的联想。老杜斜了他一眼,接了一句,别联想歪了就行。老王红了脸,气呼呼说,你咋说话呢,你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刘慧兰用指背敲敲桌子,说,都是为了播音效果好,有啥好吵的。她扭头看孙智慧,说孙书记是不是给大家讲讲话。孙智慧笑了笑,说,既然刘主任点到我,我就说几句吧,不算讲话,也不是拍板做决定,和大家一样,也是一己之见,我觉得刚才大家说的都有道理,既要保持播音的冲劲儿,鼓舞职工干劲嘛,又要有一定的美感,赵锦绣音质好,声音有天生的柔美,我希望在以后的播音里再加上一些力量型的东西,那样就更好了。

  孙智慧讲完,刘慧兰又把脸转向赵锦绣,说,锦绣,你说说自己的感想吧。赵锦绣也不推辞,挺了挺胸,说话声音比她播音时有冲劲儿,我虚心接受意见,但又不同意一些人的意见,无论是播新闻还是播通知,都没必要搞得跟打仗似的,改革开放,我的理解就是要让大家有个宽松的环境,声音柔和一些不好吗?如果继续让我当这个广播员,我还是要坚持自己,保持柔和的播音风格。她说完话有一多半人鼓掌,孙智慧有些尴尬,但还是跟着那些人鼓掌了。

  三

  有一个男人器宇轩昂地走进了广播室。当时赵锦绣刚播完音,她出了一身透汗,正摸出手帕要擦汗,门开了,她眼睛亮了一下,站起身。

  来人是钱玉恒,厂长,人高马大,生一脸横肉,气场很足,作风霸道,厂里人都怕他。钱玉恒喜欢开会,开全体职工都参加的会,开全体党员都参加的会,开女职工都参加的会,开中层以上干部会等。传达上级精神,开会。学习领导讲话,开会。布置生产任务,开会。强调安全生产,开会。提高后勤保障质量,开会。加强女职工保健工作,开会……大大小小的会他都会亲自参加,讲话。他讲话一般不用稿,有稿子也是念到一些数据时才看几眼,更多时候是自由发挥,由这件事扯到另一件事上去。他注重开会纪律,他坐到主席台上,别人再进来就是迟到,对不起,一旁站着去。他讲话时发现有人在下边交头接耳,会毫不客气地点一些人的名。他点的人大多是一些中层干部,某某或某某某,你对我讲的东西有意见可以提,别在下边嘀嘀咕咕,要是不想干了,也可以跟我提出来。被点了名的干部颜面扫地,下次开会再不敢在低下讲话。点名的威慑力巨大,几次下来,没人敢开会时在下边说话了。

  开会是展示官威的最好办法,钱玉恒的气场就是在各种会议上修成的。在厂区,不管多少人,他走过来了,人们会自觉放慢脚步,让出一条道由他走过去。他面无表情,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就点点头,很少搭话。有人私下说,钱厂长官架子太大。有人反驳,架子大有架子大的道理,这么大的厂,让你当你行吗?有人不服气,说有啥当不了的,别说厂长,就是让我当市长省长,也没啥不能当的。

  小赵同志,播的不错。钱玉恒说。边说边拉把椅子坐下,赵锦绣竟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微笑。不知为什么,赵锦绣还是觉得面无表情的钱玉恒更顺眼,笑容挂在这张脸上,令她想起听评书时说的关云长关老爷,关老爷笑了就要杀人,钱玉恒笑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这么一想,赵锦绣后背就发凉。

  钱玉恒笑着说,广播员是咱厂的门面,是厂领导班子的喉舌,说白了,就是我的喉舌,我的门面。赵锦绣想说谢谢厂长信任,话到嘴边咽下去了。钱玉恒接着说,你声音好听,哈哈,也有人说我声音好听呢!钱玉恒的声音中气十足,瓮声瓮气的,属于男中音。赵锦绣也觉得他的声音不错。钱玉恒临走时说,你听我的,前途无量。他把前途无量说得很重,令赵锦绣有了些不好的预想。

  晚上下班,赵锦绣随人流往外走,听见身后有两个人在议论钱玉恒。钱玉恒的名字令她打个冷战,她下意识地听下去。一个说,钱玉恒也太过分了吧,李大山背后骂他几句,就被他调出车间,去了清扫队扫大街了。另一个说,刘小强不过是在厂务会上提些反对意见,就被他撤了职,一个科长去看大门了。一个又说,我老婆听他老婆说,她家一个卫生间的装修就花了二十万。另一个又说,听说他在外边包了个二奶,每个月给那娘们儿就是这个数……赵锦绣听得心烦,加快脚步走开了。

  吃晚饭时,王妙秋吃了一口肉,放下筷子骂娘,妈妈的,钱玉恒不是个好东西。赵大拿抬起眼看她,他把你咋了?王妙秋说,他没把我咋了,大家伙儿都骂他,我凭啥不骂?赵大拿笑道,不骂好像就吃亏了是吧?王妙秋问,你觉得钱玉恒这人咋样?赵大拿想了想说,钱玉恒这个人嘛,贪婪,好色,不咋样,可话说回来,人家也有好的一面,搞企业是把好手,以前那谁是一把手时咱厂的效益可没现在好,他当了一把手,厂子的经济效益翻了几番,咱拿的奖金也翻了几番,逢年过节又发东西又发票子,不错了。王妙秋鼻子里哼一声,说,搞企业是好把手,搞女人也是把好手。赵大拿说,他搞谁与咱有啥关系,不搞到咱头上就行呗。说到这,他把眼睛转向赵锦绣,王妙秋也看赵锦绣,问,听说有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去广播室找你了?赵锦绣没好气地说,又不是我让他们找的,我能管住人家的腿?王妙秋说,可别跟猪排一样坏了名声。赵锦绣说,我就是一只无缝的蛋,我倒要看看苍蝇们到底有啥能耐。赵大拿在这个问题上和王妙秋达成了统一,附和道,苍蝇没这个能耐,老鼠、黄鼠狼、猫、狗可有这个能耐。赵锦绣想到了钱玉恒的笑容,心头一紧。

  吃完饭,赵大拿要出去下棋。王妙秋一边洗碗一边说,锦绣老大不小了,找个婆家,一些人也就断了念想。赵大拿和赵锦绣都瞪大眼睛看王妙秋。王妙秋把一只碗撂在案板上,也瞪大眼睛说,看我干嘛,我说的不对吗?赵大拿说,没人说你不对,可找对象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赵锦绣把喝水的缸子也撂在桌上,说,别替我操心好不好?王妙秋没理她,继续跟赵大拿说,我看何大把的儿子何志东就不错。赵大拿发愣,他也知道何志东不错,可一想到他掌握自己和猪排的所有细节心里就不自在。他摆摆手说,别提这小子,他爹和他都不是啥善茬。不等王妙秋再说什么,他推开门找何大把下棋去了。

  上午十点整,赵锦绣照例打开扩音器,开始播音。实行厂长经理责任制后,企业面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厂内实行逐级承包,多劳多得,调动了职工的积极性。大家的情绪都相当饱满,听广播的积极性也高。

  赵锦绣已能熟练掌握从魏一那儿学来的技巧,又结合了自己的特点,播起来字正腔圆,柔美动听。她播音时全身心投入,整个播音室都笼罩在她的声音里。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她关掉扩音器,挺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身后有一个人,是刘慧兰。刘慧兰穿一条白底蓝花的裙子,工作时间只有她敢穿裙子。赵锦绣在很多场合见过她穿裙子,在众多灰不溜秋的工作装中穿行或矗立,这裙子和她本人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洁净与高贵。她的脸偏于庄重,但有裙子衬托,庄重的脸显得柔和多了。

  播得真好,刘慧兰说。赵锦绣想说谢谢刘主任鼓励,话到嘴边却是,你穿裙子真好看。刘慧兰笑了,说,你喜欢,我送你一条。赵锦绣摇头,说不用不用。刘慧兰坐下,赵锦绣找杯子给她倒水,被她叫住。她说你也坐下,赵锦绣就坐下来。四目相对,赵锦绣有些紧张。刘慧兰盯住她的脸良久,才说,知道我为啥喜欢你吗?赵锦绣摇头。刘慧兰说,你让我看见了十年前或者二十年前的自己。赵锦绣顺嘴道,我哪能跟你比,你是主任,我算个啥。刘慧兰说,你好好干,也许比我有前途。

  刘慧兰说到这低下头,脸上笑容消失了。赵锦绣看见她脸上有忧郁的成分。刘慧兰说,我们女人干啥都不容易呀,听说有人经常来骚扰你?赵锦绣挺起胸脯,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啥也不怕。刘慧兰点点头说,多年前我也是这个样子,可是后来呢?赵锦绣静等下文,可没了下文,刘慧兰话锋一转,你有对象吗?赵锦绣说没有。刘慧兰说,你条件不错,不应该没有。赵锦绣说,这些人,我看不上。刘慧兰说,我也觉得他们配不上你,以后有好的我给你介绍。

  这是一个开始,这以后刘慧兰经常来广播室,坐下和赵锦绣东拉西扯聊一阵。刘慧兰平时是有官架子的,唯独对赵锦绣和蔼可亲。她感动,撤了紧张和警惕,也随性地聊。有一次说到厂长钱玉恒,她问刘慧兰,钱厂长这人咋样?刘慧兰扭头看了看门窗,窗开着,门关着,她过去把窗户关了,回来,坐下,这才说,别人问我钱厂长咋样,我肯定说他是能人,好人,说他是能人是真的,咱厂以前啥样?现在啥样?没他就没现在的厂。说他是好人是假话,不说别的,他祸害了多少女子?有人说我是他的人,没他就没我的今天,这话不假,我也是焊工出身,是他把我调出焊工班,先到工会,后到厂办,再后来当了这个主任。他是我的恩人,我这样说他有点恩将仇报,可有谁知道我的苦楚呢?

  赵锦绣满是惊诧,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刘慧兰接着说,在我调进工会的某一天,我被人喊进了办公室,那时他还是副厂长,但已经很霸道了。他让我坐下,然后他坐到我身边说,世间万物就是这样,让你当驴你就是驴,让你做马你就是马,让你当焊工你就撅着屁股举焊枪,让你到工会你就是坐着喝茶的女干部。他说到这也像我刚才一样去关窗关门,然后走到我后边,双手搭在我身上,我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烟草味儿。他说,你从了我,我叫你当办公室主任。一瞬间我想了很多。从这以后,我成了他的人,在别人面前我胸脯拔得高高的,有人羡慕我了,有人巴结我了……你看不起我了吧?没关系,有时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沉默一会儿,刘慧兰又说,我讲这事不是为痛快嘴,是想告诉你别走我的老路。赵锦绣似乎明白了什么,说,我说过了,我是一只无缝的蛋。刘慧兰说,我看好你。

  几天以后,刘慧兰真的给赵锦绣介绍了一个对象,叫王福利,条件不错,大学毕业,在一家军工企业当技术员。打动赵锦绣的是他的长相,先看的照片,是一张清秀的脸,五官是她喜欢的类型。等见了面,她一下子就被击中了,小伙子高高瘦瘦,一表人才,笑起来,清秀的脸更加清秀。刘慧兰私下问她怎么样,她故作矜持,没吭声。刘慧兰说,小伙子没意见,你要是不吭声,就也是没意见了。她笑而不答,一颗心落了地,心想她更可以底气十足地做一颗无缝的蛋了。

  四

  钱玉恒坐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后边,此时正是下午两点多钟,阳光从同样宽大的窗子投射进来,洒得他身上亮堂堂的。以往这个时候,他会拉上窗纱,让阳光变得跟某些女人一样柔和,但此时他不想拉窗纱,阳光本来就挺柔和嘛。上午阳光猛烈,中午突卷乌云,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一个多小时后雨停了,太阳从云层露脸,像一只窥视世界的老猫。雨后鲜嫩的阳光令他想起了某一个女人,他咂咂嘴,嘴里有一股酸涩的味道。

  做男人他有足够的信心,至少在这个厂,他有信心得到任何一个女人。男人的历史分两个部分,一部分打天下,一部分抢女人。打天下他是成功的,做厂长七八年了,他把这个厂从亏损带到盈利,从低谷带到巅峰。抢女人他也是成功的,这些年,他身边没少过婚外的女人,有些遗憾的是,他有过的女人质量都不算高,好在他发现了赵锦绣,他认为这个年轻女人(说女孩更贴切),是个上品。

  抢女人他是有经验的,说是抢,实则是偷,是不能硬来的。赵锦绣当广播员后,他去过广播室三次,第一次毫无作为,第二次拉一下她的手,被人家挡回来了。第三次他显现出十足的耐性,先是东拉西扯,然后他讲了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叫晓彤的女人,晓彤在生产一线四班倒,因为睡眠不足,本很水灵的脸蛋挂了菜色。为换个工作,她找车间主任,找分厂厂长,找主管副总工程师,都没换成。厂里有明文规定,调出生产一线要有三甲医院的证明,证明你不适合倒班了,才能调出来。晓彤不适合倒班,可又没有什么病状,开不出证明,也就调不出来。她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身子越来越单薄,本有些姿色的年轻女人就这样像一朵花似的渐渐萎蔫凋谢。某一天,她有幸认识了X厂长,X厂长一句话,她就调出了倒班岗位,进科室成了文员。这以后,她脸上的菜色渐渐消失,肌肤显得白嫩红润有弹性了,身子也变得丰满了一些,后来她还被提拔,成了中层干部。赵锦绣听故事时一声不吭,她眉眼低垂,似乎在想什么。他伸出手,摸一下她脸蛋,她躲开了。他没灰心,临走又伸手摸了她的头发,她还是躲,躲得有些慢,她的长发在他手掌心柔顺地滑动了足够的时间,才从掌心滑落,像一捧水。他收回手,放鼻子下闻了闻,味道不错。

  抢不到你,我就不是钱玉恒,他在心里这样说。心里的声音未落,门嘭地一响,吓他一跳。他虎起脸,冲进屋的小张吼,干啥呀,进屋不知道敲敲门吗?小张是他秘书,全名张生产,是个精通世故的小伙子。他每次进来都会轻柔地敲门,不知今天错了哪根神经。他怔了一下,转身出去,片刻,敲门。钱玉恒没好气地吼,愿进就进。小张推开门,小步急进,一脸的愧疚。

  钱玉恒说,有屁快放。小张脸红一下白一下,说,刚接到省局通知,牛局长明天要到咱厂来调研。钱玉恒盯住小张的脸,声音低了许多,问,咋来这么急?小张用更低的声音说,省局杨秘书跟我透露,黄厂长去省局找过牛局长,汇报了二号机组大修的事。钱玉恒脸色大变,在这家厂,目前敢于跟他抗衡的只有这个黄厂长,他因个子高被人称为大黄。大黄名校毕业,做过技术员、工程师、总工程师、现在是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在副职中排在最前边。大黄业务能力强,钱玉恒想把企业做大做强,一直倚重他,对他提出的一些生产方案总是支持,日子久了,把大黄惯出了脾气,有时我行我素,把钱玉恒也不放在眼里。生产一线的工人是不容许随便调动的,可大黄还是把自己一个什么亲戚调了出来。大黄的小姨子虽然是大学毕业生,但工作能力很差,大黄却让她当了生产技术科副科长。最令钱玉恒难以容忍的是二号机组的大修方案,本来一些辅机配件经过检修是可以继续使用的,大黄偏偏要进新货,明明所有检修项目可以在厂内完成,他偏偏要把一些项目外包给其他单位。这样一来费用上去了一大块,经济效益下降了一大块。他是当家人,考虑的是经济效益,大黄只管生产,根本不考虑经济效益,这样分歧就来了。他没客气,在厂长办公会上否掉了大黄的方案。大黄不服,告到省局。钱玉恒清楚,那些外包单位大都与系统内头头脑脑有关系,据说这次大黄要外包的一家私企老板就是牛局长小舅子。牛局长这个时候来调研,他不能不提高警惕。

  钱玉恒让小张把孙智慧叫过来。功夫不大,孙智慧来了。孙智慧是副厂级领导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是钱玉恒最信任的一个,他四十出头,性格沉稳,办事让人放心。钱玉恒头都没抬,开口便说,明天牛局长来调研,如果他同意大黄的方案怎么办?孙智慧脑袋朝前探着说,省局局长插手一家企业的检修方案,有点不合套路。钱玉恒一边鼓捣手里的一支钢笔,一边说,如果他不按套路出牌呢?孙智慧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钱玉恒放下手中笔,这是一支派克钢笔,有一年孙智慧随省局考察团去美国,带回来送给他的。当时他没拿这支笔当回事,收下,顺手插在笔筒里。现在他当着孙智慧的面把玩这支钢笔,暗示的是对孙智慧的在意与信任。

  钱玉恒这才抬起头,盯住孙智慧的脸,这是一张圆脸,微胖,给人一种安全感。他每当需要可靠的人时,总会想起这张脸。他说,明天的考察如果涉及到二号机检修方案,这个不同意见你要第一个说。孙智慧连连点头,毫不犹豫,说回去要准备一番,一定把大黄的方案批得体无完肤。

  孙智慧走了,刘慧兰来了。他在她的面前换了一副面孔。在这家厂,钱玉恒高高在上,能说心里话的人越来越少,在自己的女人面前也不是都可以讲心里话的,他老婆没啥文化,关心的只是东家西家的鸡毛蒜皮,那些所谓他的女人(被他搞过的)大都目标明确,只关心自己所图,跟她们说心里话,无异于对牛弹琴。只有跟刘慧兰,他能说一说心里话,毕竟她是厂办主任,有一定的地位和品位,能善解人意一些。他说,妈的,我否了大黄的方案还不是为了厂子好,照他们这样,再好的企业也得弄亏损了。他说到这看了看刘慧兰的脸,这张徐娘半老的脸波澜不惊。他有些沉不住气,问,你到底咋想的,我咋发现你跟我话越来越少了?刘慧兰说,不是我话越来越少,是你听我话的时间越来越少。钱玉恒说,啥意思?有话直说,别绕弯子。刘慧兰说,我的职责就是为厂长服务,对你不利的事越少越好,直说吧,别为了一些坏女人坏了自己的身子和名声。钱玉恒笑了,他摆摆手说,到底是女人,当了多大官也还是会吃醋,说正经的吧,明天牛局长来,接待工作你得给我做妥当。刘慧兰说,这种事我啥时没做妥当过?钱玉恒反而没话说了,一瞬间他又想起了赵锦绣,一想到那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他的心河就骤起波澜。

  他又咂咂嘴,像刚吃了一口好菜,冲刘慧兰说,那个赵锦绣咋样?刘慧兰眼睛亮一下,问,你指的是哪方面?他说,工作。刘慧兰说,她的声音好听,播音得到了大多数人认可。他长舒口气说,是他妈的好听。

  第二天上午,在厂办公楼小会议室里,牛局长开始听取钱玉恒的工作汇报,厂领导班子成员参会。这家大型国企由省局直接领导,与地方上没有隶属关系,钱玉恒的上级就是这个牛局长。钱玉恒的汇报全面、具体,连后勤保障都讲了,唯独没有二号机组检修的内容。等他汇报完了,轮到牛局长讲话,他先对厂里工作予以肯定,讲着讲着讲到了二号机组的检修,他目光落到钱玉恒脸上,钱玉恒歪头看一下孙智慧,孙智慧马上站起来说,牛局长,我想对这个方案谈谈自己的看法。说罢,不等牛局长表态,他就娓娓道来了。他对大黄的方案逐条进行剖析,否定,讲得有理有据。他讲完了,又有人站起来表态,也是反对这个方案。搞得大黄十分被动,一时插不上话。等大家都表完了态,牛局长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他说,既然大家都反对这个方案,那就否掉嘛。钱玉恒说,我们早就否掉了,可听说有人又把这个方案报到局里。牛局长说,不管报给谁,我们还是要支持大家的意见。

  这个插曲结束,牛局长又接着讲话。讲着讲着,插曲又来了。他的声音被很重的推门声打破,钱玉恒抬眼一看,竟是赵锦绣闯了进来。

  赵锦绣站在门口说,我有件事要当面汇报给局长。钱玉恒说,我们在开会,有事会后可以找我。赵锦绣说,我不找你,我找牛局长,会后我就没机会了。牛局长歪头看赵锦绣,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他冲钱玉恒摆摆手,说,既然是找我,那就有啥说啥吧,我更愿意听一听普通职工的意见。赵锦绣朝前走了几步,站到钱玉恒身后,也就是牛局长对面的位置说,我就是想问问牛局长,这企业承包后,除了厂长一个人说了算,其他职工就没有发言权了?牛局长说,当然不是,不管啥时候,我们还是愿意倾听普通职工的意见。赵锦绣说,那我就跟您反映个情况,厂里大多数职工是支持黄厂长检修方案的,别看这个会上很多人反对这个方案,都是违心的,他们怕钱厂长,当然不敢支持黄厂长,可我不怕,我是广播员,大不了回车间当焊工。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牛局长双眼放光,点点头说,这倒是个新情况。他扫视了在场的所有人,说,我希望听到你们的真话,有我在,你们还怕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吭声。牛局长又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这个方案咱先别放弃,等等再说。转而又对赵锦绣说,小同志,你反映的情况非常重要,我们一定认真对待。

  下午,牛局长就返回省城了。钱玉恒气得在办公室摔了一个茶杯。会上大家反对大黄的方案,可还没散会,闯进来的赵锦绣怎么会知道?看来一定是有通风报信的人。小张敲门进来,扫地收拾玻璃碎片。钱玉恒气咻咻说,这个赵锦绣太不知好歹了,谁给她这么大胆子?小张接了一嘴,是不是该把她调回车间去?钱玉恒想了想,摇摇头说,不急,我平生最爱啃硬骨头,我就不信我治不了这个丫头片子。

  钱玉恒是真上了火,从不失眠的他夜里失眠了,直到天光放亮他才睡着。没睡多久被老婆叫醒,抬眼一看,快八点了。他爬起,胡乱洗漱一下,就奔厂子。进办公楼,路过大黄门口时,听见里面有说话声,声音是大黄和孙智慧。他心里咯噔一下,继续朝前走。

  开门,进自己办公室。隔壁小张拎着开水壶过来给他沏茶。他坐下,看小张把杯子放在桌上后,说,去,把孙智慧给我叫来。时间不大,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敲门,孙智慧一张圆脸出现在眼前。

  钱玉恒拧着眉头问,你刚才在哪儿?他发现有一丝惊慌掠过孙智慧的脸。孙智慧说,刚才有人跟我咨询锅炉分厂的设备问题,我也不懂,就过去问了一下大黄。钱玉恒接着问,除了设备,就没讲点别的?孙智慧笑了笑,说,除了设备,跟他没啥好讲的,不像跟您,我总有一种想讲点啥的冲动。钱玉恒被他气笑了,说,算你小子会说话,没事了,你可以走了。孙智慧出去后,钱玉恒不瞎想了,他拿起一份文件看,毕竟是厂长,他管的事多着呢。

  一个好听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钱玉恒抬头看表,十点整,赵锦绣开始播音了。钱玉恒放下手里文件,他知道这个时间段全厂人除了在一线看机器的外,都会支起耳朵听广播。赵锦绣播了些什么内容他并没在意,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声音本身,这是一种能使空气紧张的声音,柔美、坚定、具有穿透力、锲而不舍……钱玉恒的声音也属于好听的,很多人这么夸奖过,他在大礼堂讲话时,声音也能使空气紧张起来,也是具有穿透力,也是锲而不舍。他觉得喉咙发热,身体发热,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骂道,妈的小丫头片子,找我麻烦,真是妖孽,看我咋收了你。推开门,下楼,奔广播室。

  钱玉恒来到广播室门口时播音还没结束,他站门口等,一些人远远近近地看见他,他毫不在乎。广播总算结束了,他推开门,笑嘻嘻冲一脸惊诧的赵锦绣说,小丫头片子,我来会会你。说罢反手插门,几步窜到了赵锦绣跟前,由于过于激动,或者消化不良,他接近她时,一连打了好几个逆嗝。

  赵锦绣本能地后退几步,盯住他,他也盯住她。他说,你知道你在局长面前那么一折腾,咱厂要损失多少钱吗?她说不知道。他说,你知道二号机组检修方案是什么内容吗?她还是说不知道。他说,不知道你瞎说啥?那是个肥了个人瘦了企业的方案,如果你这么一搅和,这个方案通过了,咱厂要损失几百万呢!她说我不懂,我只知道很多人支持这个方案。他说,别扯别的,现在我就问你,这么大损失,你咋个赔法?赵锦绣继续往后退,后背贴上了墙。钱玉恒步步紧逼,两手撑墙,把赵锦绣圈在了两臂之间。赵锦绣说,你要干啥?钱玉恒说,明人不说暗话,我看上你了,我要你成我的女人。赵锦绣说,你已经有不少女人了。钱玉恒说,没错,我女人是不少,但还缺你这么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你跟了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赵锦绣说,你是一厂之长,别这么不要脸。钱玉恒哈哈大笑,说,正因我是一厂之长,说话才这么有底气,今天你就是我的人。说着双手去捧赵锦绣的脸,赵锦绣喊一声,流氓!往外撞,撞不开,脸上落了些钱玉恒的吻。但时间很短,门被人从外边撞开了。

  五

  钱玉恒不知道,他闯进广播室时,赵锦绣并没有关掉扩音器,他攻击赵锦绣的全过程都被直播出去。厂区、家属住宅区、方圆几里大小马路上的人,都听到了这段激动人心的音频直播。干活的放下手里的活,看报纸的放下手上的报纸,走路的停住脚步,大家都仰起头,支棱起耳朵,像听重要新闻那样听这段直播。直播结束好一会儿了,大家才从这种姿势中浮出,做欢腾状。

  这件事过去一周后,赵锦绣的心才仅仅平静下来。这之前她播音都变了声调,有人告诉她,播音过程中她经常出现绵阳叫一样的颤音,显然是情绪紧张所致。赵大拿气呼呼冲赵锦绣嚷,丢死人了,快别干广播员了。几个弟弟也吵嚷着不让她干。王妙秋有不同看法,她说广播员咱还得干,因这事不干了,别人还以为咱心虚,反正大家伙都听到了,是他钱玉恒耍流氓,咱锦绣是据理抗争,那真叫无缝的蛋。赵锦绣听“无缝的蛋”这话从王妙秋嘴讲出来,觉得别扭。不过,她和王妙秋的观点一致,那就是她没丢人,丢人的是钱玉恒。

  当时撞开门的是一支庞大的队伍,带头的是大黄,在他身后有刘慧兰、孙智慧等一大帮人,就连钱玉恒的秘书小张也在队伍当中。这支队伍从办公楼、厂房、各个分厂、家属区汇聚而来,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到广播室门口,已经壮大得一眼望不到边。门炸裂,露出钱玉恒的脸,他强作镇定,大骂大黄和他身后的人,大黄怒目而视,大黄身后众人也怒目而视。他看到孙智慧的脸,问,你咋也来了?孙智慧不回答,目光极为镇定。再问刘慧兰,刘慧兰也不回答,也直眉瞪眼地看他,他又问了几个人,都是这副表情。他慌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平时关系复杂的人会因这件事团结到一起,他分开人群,仓皇而逃。人们夹道欢呼,像迎接或送别一个贵宾。

  这天下午,赵锦绣给王福利打了个电话。遇见中意的人不能放松,这点道理她还是明白的。一周来一直情绪不稳,没心情约会,现在总算平静一些,胜任约会了。她说今晚你来接我吧,我们出去走走。王福利说好。到了下班时间,赵锦绣果然看见王福利推着自行车站在大门外。她随人流到王福利跟前,甜中带羞地笑一下,王福利也笑一下。王福利扬腿上车,她紧跟几步,坐上后衣架。有好多人看见这一幕,窃窃议论。赵锦绣觉得自己后背都是眼睛,让别人看见自己有对象也好,对象是对自己最好的掩护。

  王福利问去哪儿,赵锦绣也没想好去哪儿,顺嘴说,哪儿都行。厂区在市郊,进了市区,王福利已是气喘吁吁。到一家包子铺门口下车,找个座位坐下,吃了一顿热乎乎的包子。出来,继续骑车,进一家公园。这是这座城市最大的一个公园,有人造湖,有假山,有一片林子。停车,进小树林,席地而坐。有风刮来,吹乱了头发,赵锦绣的长发扑了王福利一脸。王福利鼻子使劲嗅,说真香。伸手帮她理顺头发,理顺了这一绺,又乱了那一绺。理着理着,王福利的手从上往下伸进她领口,抓住了她的乳房。她本能地往外拽他手,瞬间又觉得不对,搞对象不同于对付那些好色男人,对那些男人她是无缝的蛋,可搞对象就不能是无缝的蛋,无缝的蛋搞不成对象也生不了孩子。自己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缩回手,任王福利的手自由穿梭了。

  打这以后,他俩约会的频率提高了,基本上一周要约个两三次,每次都是公园。有一次,王福利四下看看,天已黑,公园里人越来越少,小树林这边已没了人。他嘴巴贴到赵锦绣耳朵上说,就今晚,咱们那个吧。赵锦绣坚决地抵制了,说第一次在这草草做了,新婚之夜就没啥盼头了。无论王福利怎么说,她就是不肯。

  刘慧兰走进广播室,把一份稿子递给赵锦绣,说,这是咱厂重要新闻,播这个新闻时,要改一改你的播音风格。赵锦绣问,咋改?刘慧兰说,用猪排的风格播。刘慧兰说这话时也铿锵了声音,风格朝猪排靠拢了。赵锦绣说,她有她风格,我有我风格,我还是用我的风格吧!刘慧兰硬着语气说,不行,这个稿子必须用她的风格。赵锦绣只好说,我尽力吧。

  十点整,赵锦绣勉为其难,用接近猪排的腔调开播:全体职工注意了,现在播报重要新闻,省局党组副书记、副局长姚广孝、组织部长刘玉平于昨天来我厂参加了领导班子会议,宣布了任免决定,经局党组、局领导班子研究决定,免去钱玉恒同志厂党委书记、厂长职务,调出该厂另有任用。任命孙智慧同志为厂党委书记、厂长。这是局党组根据XX厂领导班子建设需要,经过充分酝酿,广泛听取各方面意见,审慎研究做出的决定。希望孙智慧同志严格要求自己,尽快进入角色,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把XX厂带上一个新台阶……赵锦绣声音高亢,心情复杂,钱玉恒下台是情理之中,孙智慧上台却是意外,呼声最高的大黄什么戏也没有。

  这件事在厂里引起轰动,厂里厂外,与XX厂有关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有人跟赵锦绣搭讪,说钱玉恒下台有你的功劳,要不是你直播他耍流氓,他还在咱厂作威作福呢!赵锦绣摇头,说,我可不贪这个功,谁上谁下跟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一些人不依不饶,还是把功劳往他身上压,说你这是谦虚,越说自己没功劳的人功劳越大,越说自己有功劳的人越没啥功劳。赵锦绣苦笑,说好好,我啥也不说总行了吧。到了家里,赵大拿也说这事有她的功劳,她终于忍不住,发作道,我算老几,任免厂长是省局,是党组织,我还能左右省局,左右党组织呀?赵大拿说,倾听群众呼声,这是党组织一贯的光荣传统,受你一些影响也不为过。王妙秋在一旁瞪大眼睛,说,照这么讲,孙智慧能当上厂长得感谢咱锦绣呀!赵大拿说,没错,问题是他得有这个良心,有良心的人才懂感恩,没良心的人忘恩负义。赵锦绣嚷道,这都哪跟哪儿,别瞎说好不好?

  赵锦绣想听听刘慧兰怎么评价这件事,晚上,她买了些水果去了她家。刘慧兰独身,家里没别人,去她家串门,要比去别人家方便一些。敲开门,见刘慧兰披头散发,穿松松垮垮的睡衣,样子与在厂里判若两人。刘慧兰让她坐,说了句来就来嘛,还买啥东西。赵锦绣坐下,说,我也没啥事,就是想跟您唠唠嗑。刘慧兰给她倒了杯白开水,也坐下。这时候天有些黑了,屋里还没开灯,赵锦绣看刘慧兰的脸在若明若暗的光线里有一种迷离的美。刘慧兰家与厂里其他职工家不太一样,她家有沙发、茶几、艺术品和酒柜,墙上还有两幅油画。赵锦绣觉得她家有一种奇怪的气体,它无味无色,却明显与众不同。

  赵锦绣想问,你一个人,不孤单吗?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知道这样问过于唐突了。刘慧兰盯住她的脸,好像看出她想法,笑道,我家里静,一个人习惯了。赵锦绣说,我也喜欢静,我家我爸我妈我弟,整天吵吵嚷嚷,烦死人了。刘慧兰说,人嘛,就是有啥烦啥,当你没啥的时候才会体验到有啥的幸福。赵锦绣乘机问,刘主任,你没考虑再找一个?刘慧兰苦笑了一下,说,年龄大了,很难找到合适的了,即使找到,也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生活了。

  赵锦绣岔开话题,提起了厂里的人事变动。刘慧兰一扫低迷,眼睛亮了,说,钱玉恒下去了,有人会认为我的靠山倒了,我会不愿意,其实我高兴着呢!赵锦绣问,为啥?刘慧兰说,我也说不出来为啥,就是高兴呗。看赵锦绣一脸蒙圈,又接了一句,新的当家人,带来新的希望,也许就这么简单吧。赵锦绣想想也觉得有道理,眼睛也和刘慧兰一样亮了,对未来开始了美好的想象。

  又聊了一阵,赵锦绣突然问,刘主任,我想问你一件事,钱玉恒下台,与我没关扩音器有关系吗?刘慧兰说,当然有关系,这件事把他拉进了舆论漩涡,现在不拿生活作风当啥问题了,但生活作风问题还是能影响一个领导干部前途的,像他这种坏了名声的人,上级领导不会坐视不管。赵锦绣低了头说,这样说,我心里还真有点过意不去呢!刘慧兰说,论关系,我才该过意不去,孙智慧更应该过意不去,这些个副职中,就数他最受钱玉恒器重,可他在背后做了啥,呵呵,知道的人恐怕不会多。说话听音,赵锦绣心里忽悠一下,突然觉得孙智慧才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

  六

  新官上任三把火。孙智慧第一把火是调整厂里领导机构,干部有上有下,升职幅度最大的当属刘慧兰和张生产,刘慧兰升任厂党委副书记,主抓厂里的党务工作,张生产升任党办、厂办两办主任。赵大拿和何大把下棋时说,我搞不明白了,刘慧兰和小张都是钱玉恒的人,怎么孙智慧会重用他们?何大把斜了赵大拿一眼,说,这不明摆着的事嘛,刘慧兰和小张早被人家收买,成了孙智慧的人了,钱玉恒身边都是别人的人,不倒台才怪呢!赵大拿叹口气说,人呀,看来没一个是可靠的。何大把说,这话你算说对了,咱俩整天一起下棋,你应该可靠吧,狗屁!我家小子和你家丫头的事你都给搅黄了。赵大拿说,这可不是我搅黄的,是孩子们自己的选择,都啥时代了,父母能包办女儿婚事?何大把噘着嘴说,时代成了一些人做一些事的借口罢了。

  孙智慧第二把火是治理环境。他大兴土木,要把厂容厂貌变个样。他穿上工作服,亲自带领机关科室的干部走出办公楼去劳动。一时间,厂院、厂房、家属区到处可见打着标语横幅干活的人群,红色横幅上写着黑色大字,“苦干一百天,让厂子大变样”。这个口号是孙智慧拟定的。还没到一百天,厂子已经大变样了,厂院里绿树成行,每条人行道边都竖起宣传板,刊登职工们有正能量的稿子。厂房和机器都变了颜色,以前厂房是灰色的,现在被粉刷成绿色,以前机器是绿色的,现在被喷成浅粉色。以前办公楼前的假山上刻有钱玉恒手书“X厂腾飞”,那几块石头被移走,换成了光滑的秃石,加了水管,使假山成了瀑布。有人说这是孙智慧去钱玉恒化,这么一搞,钱玉恒的痕迹无影无踪了。

  孙智慧第三把火是抓学习。学习什么?搞改革开放,搞活经济,那就学习这方面的精神、知识、经验。学习方式是开会。以前钱玉恒热衷于开会,现在孙智慧开的会比以前多了三倍。开全厂职工大会,开全体党员大会,开先进生产者大会,开中层干部大会、开技术人员大会、开女职工大会……会议中心议题无一例外是学习改革精神。孙智慧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气势不输钱玉恒。他说当务之急是转变观念,把企业改革放在第一位,不换思想就换人。

  在孙智慧任职期间,厂子改名公司,厂长改名总经理。机构更新换代,科室变成处室,车间变成分厂,广播站变成了电视台。公司投资做了闭路电视系统,线路通到家属区每户人家。以前听广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现在边听边看,耳朵眼睛一起派上用场。

  赵锦绣也更新升级,再播稿子,她就坐到了摄像机的镜头前。上镜前她是经过刻意打扮和化妆的,很多人说她上镜比央视新闻联播的播音员好看。起初她有些紧张,毕竟面对的是镜头,念稿子时身子是颤的。但很快她就安静下来,镜头算个啥,我赵锦绣怕过谁不成?这样一想,她就放松了,不颤抖了,口齿和在广播室一样流利。

  公司还为赵锦绣安排了一个替补播音员,她有事或状态不佳时替补上场。这是一个比她小六岁的姑娘,叫侯晓芳,长得不错,皮肤也好,碰一下像要冒出水来。她第一次上镜播音赵锦绣躲一边看,她发现这个女孩的心理素质极好,面对镜头沉静如水,播音流畅。赵锦绣嘴上称赞,心头滚过一阵隐忧。

  这天傍晚,下班回家的路上赵锦绣脑子里还满是侯晓芳这个姑娘。走进家属区一条林荫小道时,身后有人喊她,回头一看,是刘慧兰。她停住步子,然后二人并肩走。刘慧兰问,新来的侯晓芳咋样?赵锦绣说,不错,是个当播音员的料。刘慧兰说,她是朱芬芳的女儿,也算有遗传基因吧。赵锦绣心头一动,侯晓芳的形象瞬间打了折扣。刘慧兰说,因为猪排的原因,用她时有一些不同意见,最后还是孙总拍板,说用的是她不是她妈,都改革开放的年代了,总不能干啥都看出身吧?赵锦绣顺嘴道,天天学习改革开放,可并没看见厂子怎么改革开放。话出口她有些惊讶,这种话似乎不该她说。

  咋没改革开放?天天学习转变观念不是改革开放?厂长变老总不是改革开放?干部能上能下不是改革开放?连你都坐到镜头前声情并茂了,不是改革开放?刘慧兰嘴里冒出一连串问句。这时刚好何大把骑自行车从身边擦过,何大把在车上接了一句,这就叫开精简会议的会议,越精简会议越多。不等刘慧兰搭话,自行车已经跑远了。刘慧兰摇摇头说,看来会开得还是少,还是学习不够,群众的观念跟不上趟。赵锦绣问,刘主任,不,刘书记,听说咱公司的经济效益下滑得挺严重,是不是?刘慧兰说,别听一些胡言乱语,困难是暂时的,公司的效益会越来越好。赵锦绣还是忍不住说,赶走一个霸道花心的钱玉恒,厂子已经变好才对呀?大家都拥护孙总,这上下一心,经济效益也应该更好才对呀?刘慧兰说,别多想,别瞎想,做好自己本职工作就行了。

  会开得很盛,效益依旧下滑。供、销两方的关系户们都是钱玉恒的老朋友,他们只认钱玉恒,不买新老总孙智慧的账。经济效益下滑,职工的奖金就下滑,一些福利待遇也跟着下滑。人们议论纷纷,会上不敢讲,背地里都在怀念钱玉恒。

  一天上午,孙智慧在厂办的小会议室里召开了一个征求意见会,邀请了公司各个层面的代表参加。代表里有一线工人、中层干部、技术人员、供销人员、宣传干部,赵锦绣也被叫来了,代表宣传这一方面,公司领导班子成员集体参加。孙智慧亲自主持,一脸的真诚,他开门见山,说各位是代表几千名职工来的,要替大家讲真话,我,我们领导班子也想听真话,想听听我们好在哪儿,不好在哪儿,这样对以后工作有好处,公司好了,职工们也就好了,家属们也就好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才是改革的目的嘛。

  孙智慧讲完,小张首先代表中层干部发言,他说,孙总上任前咱厂也在改革,但改的幅度小,改的只是形式而不是观念,孙总上任后厂子面貌焕然一新,人的思想也是焕然一新,注意了,思想焕然一新,这比形式上重要多了,现在咱厂,不,是咱公司的形势一派大好,就说我们中层干部吧,有被重用的感觉,觉得肩上担子更重了,责任心更强了,这说明啥?说明孙总的领导有方。小张讲完了又有技术人员开讲,技术人员讲完了又有工人代表开讲,工人代表讲完了又有供销人员开讲。大家讲的大都是孙总的好,企业的好,当然也提了些不足,如管理上哪个环节需要改进,生产上哪些措施需要加强等等,都无关痛痒。轮到赵锦绣发言,她第一句话就把大家的眼睛给震亮了,我咋听你们发言都这么假呀?满屋眼睛盯住她,满眼都是问,咋假了?赵锦绣说,全体职工最关心的是啥?你们说了吗?没说,一句也没说,那好,现在我来说,大家最关心的是企业的经济效益,是我们工资能开多少,奖金能发多少,其实也不用捂着盖着,都知道的事,咱厂效益直线下滑,听说下个月已发不出奖金了,啥原因?照这个下滑速度,用不了多久,工资都成问题了,这可都是孙总上任后发生的事,孙总是不是该负责呢?刘慧兰抢过话头说,赵锦绣,你瞎说个啥,别说了。赵锦绣说,我没瞎说,我就是实话实说,大家其实在背后也都在说这些话,有很多人开始怀念钱玉恒了。小张说,不许胡说,这个播音员你还想不想干了?赵锦绣说,想不想干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如果说了算的不让我干,也没啥大不了的,我回去当焊工呗!孙智慧摆摆手,示意小张不要再说,回过脸,盯住赵锦绣的脸说,你说的没错,咱厂目前的形势不太好,经济效益下滑,这个责任应该由我来负,我接受赵锦绣同志的批评,也接受全体职工的批评,其实这才是我要开这个会的真正原因,我在这儿撂句话,谁要是对赵锦绣同志打击报复,我决不轻饶。静场片刻,随即炸起一阵掌声。

  几天后的晚上,赵锦绣在公司新闻里播了一条孙智慧的检讨书,他把责任都扛在自己肩上,下决定要阻止效益下滑。很像古代皇帝的“罪己诏”。

  七

  冬天说到就到了,东北的冬天能冻掉下巴,东北冬天的房间却温暖如夏。厂区供暖不错,一家人可以穿单衣围坐一起吃酸菜锅。赵大拿烫了半斤酒,自斟自饮喝得挺爽。王妙秋也挂一脸喜悦,赵锦绣的婚事定在新年第二天,屈指算来,也就十几天了,一家人都沉浸在喜庆氛围中。

  早在一个月前,这个家就开始为赵锦绣婚事做准备。随着户外温度一天天降低,室内温度却在一天天升高。赵锦绣每天晚上都能带回王福利家准备婚事的消息,王家爸爸在XX家具城订购了家具,王家妈妈缝制了两床被褥,王福利托朋友在北京给赵锦绣买了一件呢子大衣等等。赵大拿说,咱家也不能让他家给比下去,电视机、冰箱、洗衣机咱家包了。王妙秋说,他妈做两套被褥,我做四套。赵锦绣说,半年没发奖金了,就靠基本工资,能撑得下来吗?赵大拿的脸变了颜色。王妙秋也唉声叹气,说,我咋感觉赶走钱玉恒咱们都是受害者呢?赵大拿不吭声,赵锦绣也不吭声,她一想赶走钱玉恒她自己是急先锋,心里就不是滋味。

  第二天上午,赵锦绣开始发请帖,一张名片大小的小卡片,把婚礼所选地点、时间写上,算是正式请人家了。几千人的厂子不能全请,请的都是平时有些来往或印象深一些的。请领导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一把手能参加,婚礼就上了档次。赵锦绣选了一张印制效果最好的片子,装入一个信封,拿了去办公楼三楼,快走到总经理室时被小张截住,小张盯住她手里的信封,问,找谁?赵锦绣说,找孙总。小张说,你先到我屋坐坐吧,孙总屋里有客人,重要的客人。赵锦绣随他进屋,坐下,说了句,重要的客人?小张压低声音说,跟你不外,告诉你吧,孙总和他谈的事关系到咱厂的未来和全体职工的命运。看赵锦绣一脸疑惑,小张声音又压低了一些,告诉你你别外传,保密,为了让咱厂走出低谷,上边让咱厂和外商合资。赵锦绣问,啥外商?小张说,就是外国商人,叫XX集团。赵锦绣又问,咋合资?小张说,通俗地跟你讲吧,就是把咱厂的固定资产估算一下,按照这个数,人家投入一多半资金,算是入股百分之五十五,年终时利润按这个比例分成。赵锦绣不解,问,咱厂缺钱?小张说,不缺钱你能一年多拿不到奖金?不缺钱你能半年多只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资?赵锦绣说,可这钱不白白让人拿走一半吗?小张说,咋叫白拿走?人家投资了嘛,你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很多人也不明白,不明白不影响工作,只要干好你本职工作,让大家每天晚上能一睹你的芳容,听到你的声音,就够了。说到这小张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你要真想弄明白,下班后咱俩一起吃个饭,我详细跟你讲。赵锦绣看见小张眼睛里有异样的光芒,这种光芒她相当熟悉,她把这种光芒定位为色情。想不到在领导面前一向低眉顺眼的小张,居然对她也有这种意思。她腾地站起,拉下脸说,吃饭免了。抬腿要走,听见走廊传来说话和脚步声,听得出是孙智慧在说话,他声音清脆,口齿清楚,如果当播音员,也一定很出色。赵锦绣放下抬起的腿,等外边的声音消失。

  小张赶紧出去陪孙智慧送客。待孙智慧返回时,赵锦绣猛地走出,喊一声孙总,把孙智慧吓一跳。见是赵锦绣,他皱起眉头说,找我有事吗?赵锦绣说,有事。他说,到办公室吧。赵锦绣跟他身后进了屋。

  这间办公室赵锦绣还是第一次进,她一个播音员,汇报工作最大的官是刘慧兰,没理由到老总办公室来。以前这里的主人是钱玉恒,钱玉恒曾打电话叫她来,她口气强硬,说汇报工作我找刘主任,没必要去厂长室。这间办公室宽大得令赵锦绣惊讶,她四下看,显得心不在焉。孙智慧坐到写字台后边,让她坐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她想了想,没有立马递上请帖,说,孙总,我揭过你的短,你不会记恨我吧?孙智慧说,我有那么小气吗?何况你是为XX厂做过贡献的,以前我们十点钟准时能听到你的声音,听到你的声音就感到振奋、亲切,感到企业有一种凝聚力,现在每晚六点整,一边吃饭一边看你在电视里播报公司新闻,同样是感到振奋、亲切,感到一种凝聚力,你对XX厂的贡献是不可替代的。赵锦绣有些脸红,觉得这样的夸奖有点像像盖棺定论,适合在追悼会上讲。她连忙说,孙总过奖了,我一个广播员和普通工人没啥两样,不过是分工不同罢了。孙智慧说,不错,谦虚使人进步。赵锦绣不想在这种话题上磨蹭,也忘了小张的叮嘱,张口就说,听说咱厂要合资了?孙智慧说,我们天天学习改革精神,这回要动真格的了。赵锦绣问,孙总你咋看合资?孙智慧说,改革的一种方式嘛,企业转制会给沉闷的国企带来活力,你说的没错,我承认我没有搞好咱们的企业,这回好了,转制给咱们带来了新机遇。赵锦绣说,我咋觉得利润白白被人分走一半呢?孙智慧说,这你得转变观念了,咱们职工都得转变观念,现在不明白没事,以后慢慢就明白了。赵锦绣想想也觉得是,现在不明白,以后总会明白,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告辞时,赵锦绣才将请帖送上。回去的路上,她听见好些人都在议论合资,看来这已经不是秘密,大家对这件事怀有极高的敏感度。进屋,侯晓芳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她,她问怎么了,侯晓芳挤挤眼睛,说有人找你。赵锦绣这才发现屋里还坐着一个人,是个年轻男人,看着有些面熟,又记不起是哪个。那人说,赵锦绣。她嗯一声,问找我有啥事。那人说,赵锦绣,你不认识我了,你仔细看,看我是谁。她仔细看,还是觉得面熟,确定不了是谁。那人说,我是张建安呀,小学同学,大家都叫我丑八怪的那个。赵锦绣这才确认这个人,小学时和他同班三年多,后来他家搬走,转学了。记得他当时脑袋挺大,脸挺长,扁鼻子大嘴巴,确实难看。可现在他脑袋不大了,脸也不长了,鼻子还高挺起来,不但不难看,还有几分帅气。她笑道,都说女大十八变,没想到男人也变。他嘿嘿地笑,说我变不变无所谓,看见你越来越好看,替你高兴。

  赵锦绣问找她有啥事。张建安说,小时候你声音就好听,听你声音就像吃蜜糖一样甜,现在你声音更好听了,何止是吃蜜糖?人听了能酥掉。侯晓芳在一边抿嘴笑。赵锦绣说,拉倒吧,没这么夸人的。张建安说,后来听别的同学讲,你在XX厂当了广播员,我想这才是物尽所用,但是呢,还没用充分,没用到淋漓尽致,现在啥时代?商品时代,一切都能成为商品,你的声音没成为商品,那不是一般的可惜,是太可惜了,是暴殄天物。赵锦绣冷笑道,成语用得不错嘛!张建安说,我来找你,就是想把你的声音充分地利用起来,变成商品,变成经济效益,我现在做书商,这书呢,有纸质书,还有声音书,我就是想把你的声音也变成一本书,两本书,甚至是十本书百本书,你的报酬绝不会低。赵锦绣问,咋个变法?张建安说,我给你提供现成的书,你声情并茂地把它朗读出来,我录制,变成音频文件,我再把这个音频制成录音带、光盘、MP3,销量好,收入就高,咋样,跟我干吧?赵锦绣问,都录啥书?张建安说,当然是大家爱听的了,刺激一点的了,比如说《白洁的故事》《少女之心》……赵锦绣一股气涌上来,声音都变调了,说,张建安,看在同学份上我不举报你,哪来的回哪去吧。

  刘慧兰叫赵锦绣到她办公室来一趟。她去了,敲开门见里面已有了五六个女职工,都明眸皓齿,是公司里有姿色的。刘慧兰让她们都坐下,她自己坐在办公桌后边给她们开会。她说,今天找你们来,是有任务要布置的,你们几个是从全公司几千名职工中挑选出来的,要做一项特殊工作,那就是接待,接待即将来考察的外商。知道吗?接待工作的好坏直接影响合资大计,你们要穿得漂漂亮亮,脸上挂满微笑,说话要轻柔曼妙,要把咱公司良好的精神风貌传达给外商。有个女孩插嘴,这是让我们做公关小姐吧?刘慧兰看了那女孩一眼,凝重了神色说,没错,公共关系是一门新学科,公关小姐是新兴职业,大家都要转换观念,公关对企业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又有女孩问,那我们以后总干这个了?刘慧兰摇摇头,说这是临时性的,外商一走,你们都回原岗位。赵锦绣涌起一种屈辱感,她大声说,这种工作我不能干。刘慧兰盯住她,说,为了企业的前途,没啥不能干的。赵锦绣说,我不适合。刘慧兰说,为了咱厂,孙总、黄总、我都要做出必要的牺牲,你咋就不能做呢?赵锦绣一时说不出话来。

  女孩们都走了,刘慧兰留下了赵锦绣。她摸了一把赵锦绣的后背,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干这活儿,可没办法,那些女孩的档次都没你高,孙总担心她们完不成任务,这次接待外商,还要你挑大梁呢!赵锦绣说,我不想当公关小姐。刘慧兰说,革命工作,分工不同,为了集体的利益,该忍辱负重就要忍辱负重,要提高认识才行。赵锦绣望住刘慧兰的眼睛,也觉得自己过于矫情,需要提高认识了。

  下午下雪了,下班时王福利顶一头雪花来厂门口等赵锦绣。二人汇合,迎雪往前走。天色渐黑,空中有烟雾茫茫的感觉,两侧的房子、树木都披了暗白色的衣服。人们的身上也是暗白色的,有风吹来,雪花扑脸凉酥酥的。赵锦绣不觉靠紧了王福利,低声问,去哪儿?王福利说,去看看新房吧。

  新房是军工厂分给王福利的,据说这是国企最后一批福利房。王福利能分到,说明他在单位干得不错。二人坐公交车去,雪天车开的慢,用了比平时多几倍的时间才到达。先在附近小面馆简单吃碗面,出来就奔军工厂家属区,进了一栋旧楼。

  楼道里漆黑一片,二人手牵在一起,抹黑上楼。是七层,却眨眼间到了。开门,点灯,眼前豁然一亮,赵锦绣情不自禁啊了一声。本以为很旧的房子,本以为是空房,入眼的却是雪白的墙壁,崭新的家具,一应俱全的各种用品,一尘不染的地面,连拖鞋都摆放好了。换鞋往里走,赵锦绣有种眩晕感,房间有六十平左右,一个门厅,门厅北侧是厨房,再往里走是两间卧室,南屋大,北屋小,南屋最显然的是一张双人床,已铺好了白底红花的床单,一双红段子面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赵锦绣左看左看,扭头嗔道,布置好了也不告诉我一声。王福利说,想给你个惊喜嘛。赵锦绣惊喜了,她在房间走了好几个来回,最后扑通一声仰躺在床上。王福利乘机跟进,扑上她的身。拥抱,亲吻,王福利在她耳畔说,今晚就在一起吧。赵锦绣芳心乱跳,也有了很强的欲望,但更强大的意志力占了上风。她说,那么多天都等了,还在乎再等几天?

  八

  要来合资的外商叫李丽君,女,四十二岁。十年前她还在X城一家工厂当工人,十年后已经是著名企业家了。赵大拿和何大把下棋时说,女人潜力是无限的,变数也是无限的,咱不了解李丽君,咱了解咱厂的刘慧兰,以前不过是一个焊工嘛,清清秀秀的,谁想到现在是公司副书记了。何大把说,谁说不是呢,我看就咱俩没啥变化,二十年前是大拿大把,现在还是大拿大把。赵大拿说,听你这话你还想混个一官半职?一个大拿一个大把,只能永远是干活儿的工人。

  冬天冻得手伸不出来,小卖部的老板娘把他俩让进了屋,棋盘就摆在啤酒箱子上。进人家屋不好意思空手出去,每次下完棋,二人都会拎几瓶啤酒走。说这番话时,被另一个来买啤酒的人听见了,那人插嘴,别总议论人家女同志好不好,现在啥时代了,还歧视人家女同志。赵大拿说,我们可没歧视女同志,我们是羡慕女同志。那人说,不用羡慕,你家也有女同志,不定哪天,你家赵锦绣也会母鸡变凤凰,弄个一官半职。赵大拿瞪眼睛,说你这话啥意思?那人说,现在外商进厂了,今晚陪外商一起吃饭的就有你家赵锦绣,能陪外商吃饭,以后外商能不重用她?赵大拿愣在那儿,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人拎啤酒瓶走了,赵大拿神儿也跟那人走了,再下棋,走错好几步。何大把说,人家说的也不是不对,陪人吃饭喝酒的,以后能不重用她?女同志嘛,有无限的变数呀!赵大拿涨红脸,梗起脖子说,就是陪,也没啥说不出口的,人家外商也是女同志。何大把说,董事长是女的,那副董事长呢?总经理呢?总不能没有男同志吧?赵大拿把棋盘一扣,里面的棋子哗啦啦一阵乱响,拔腿就走。

  赵大拿回到家时已是晚九点多钟,赵锦绣还没回来。他虎起脸问王妙秋,锦绣咋还没回来?王妙秋说,锦绣还有几天就结婚了,还不许人家和王福利忙乎忙乎?赵大拿吼道,她不是和王福利在一起,是和外商在一起。

  赵大拿说得没错,赵锦绣是和外商在一起。这一次外商来谈的都是合资中细节问题,李丽君没来,来的是她的全权代表杜德海。杜德海五十出头,精力充沛,谈具体事情时明察秋毫,毫不相让,是块难啃的骨头。本来代表中方谈判的孙智慧想多争取些利益,但都被杜德海挡了回来。所谓利益,不过是让外方增加投资额,厂子固定资产是死的,评估却是活的,参加评估的除了专门的评估人员外,外方代表也起重要作用。中方刚确定了一个评估方案,杜德海就有理有据地把它推翻,提出有利于外方的方案。孙智慧向省局汇报时,孟局长提出了一个软实力的概念,XX厂职工的技术水平是呱呱叫的,XX厂技术人员的专业水准是呱呱叫的,这些都是无形资产。孙智慧暗中叫苦,只能力争。

  谈判桌上毫无进展,接下来就看酒桌的了。某酒店包房,孙智慧、大黄、刘慧兰、小张等一干人马陪杜德海入席。孙智慧坐在杜德海右侧,左侧的座位空着。杜德海也是国内出去的,懂得国内的酒局,他问这个座位是谁的,孙智慧不答,冲刘慧兰翘翘下巴,刘慧兰出去,领进三个美女,这其中就有赵锦绣。孙智慧说,都是咱公司员工,来和杜先生见见面。刘慧兰冲杜德海一笑,问,杜先生想让哪位坐身边这个位置?杜德海冲赵锦绣说,就这位小姐吧。赵锦绣听叫她小姐心里不舒服,低头坐到他身边。

  酒桌上没啥特别的,无非是敬酒,陪杜德海多喝几杯。当时的歌厅如火如荼,饭后不去K歌等于饭局没完。歌厅的包房里,孙智慧率先唱歌,他模仿美声唱法,唱的是蒙古族民歌,中国的中年男人大都喜欢用这种唱法唱民歌。他唱歌算是一个开场白,接下来请杜德海唱,杜德海说不会唱。孙智慧说,不会独唱那就二同唱,锦绣,你陪杜先生唱吧。赵锦绣出场,左手一个麦克风,右手一个麦克风,走到杜德海跟前,把左手麦克风递给他,二人站到并肩的位置,面冲屏幕。孙智慧在身后问,唱啥歌?杜德海说,《迟来的爱》。前奏响起,杜德海扭头看赵锦绣一眼,接着你一句我一句唱起来。杜德海说不会唱歌,可真唱起来唱得不是一般的好,他声音圆润,情感投入,歌声犹如亚热带熏风。唱到动情处,他把头贴近赵锦绣,赵锦绣的脖子、耳朵、脸颊立马有一种麻酥酥感觉。杜德海一手握麦克风,另一只手抚到赵锦绣腰部偏下部位,一边唱一边抚摸,弄得她享受不是,躲开也不是。

  二人一共合唱三首歌曲。从歌厅出来,一干人送杜德海回酒店。到电梯口,小张说,让锦绣送您回房间,我们到此为止了。赵锦绣陪杜德海进电梯,上升,出电梯,到房间门口,道别。杜德海一把拉住她的手,要她进屋。她心头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用力甩开他的手,逃开了。下楼,出电梯,见小张仍在大堂,就冲他吼,你想干嘛,叫我当三陪吗?小张说,你别激动,冷静,陪好外商是我们最大的任务。赵锦绣还是吼,去你的任务吧,这活儿我不干了。

  赵锦绣就回了公司电视台,任凭刘慧兰和小张怎么劝,她都再不去陪客。刘慧兰不高兴地说,你要这么固执,这播音员的位置怕要坐不稳。她说,随便。随后几天,播新闻的都是侯晓芳。

  第二天,

  新年来了,元旦的第二天将是赵锦绣的好日子。元旦这天,赵家全家都在忙乎着做准备,何大把儿子何志东把保卫处的面包车开到了赵家楼口,主动要帮送嫁妆。王妙秋压低声音说,看见没,志东还真大度,咱拒绝了人家,人家还肯帮忙。赵锦绣不想上他的车。王妙秋却和几个儿子把嫁妆搬上了车,不由分说,推赵锦绣上车。赵锦绣坐副驾位置,两个弟弟坐后边。何志东发动车子,咯吱咯吱轧着积雪开出家属区。

  车行半路天又下雪了,雪花飘飘悠悠,往前看一片迷蒙。这是个多雪的冬天,隔不几天就会有一场或大或小的雪降临,地面上积雪还在,又添新雪。车子放慢速度,何志东目不斜视,一路没说几句话。赵锦绣也不说话,也目不斜视。后边的两个弟弟一路说说笑笑,完全沉浸在婚礼之前的喜庆氛围中。

  终于到了新房门口,赵锦绣朝车窗外望,看不到一个王家人。下车,仰脸朝楼上看,在纷飞的雪花中看见了楼上玻璃窗上的大红喜字。赵锦绣率先进楼,上楼,上到三层楼梯口,王福利迎了下来。她还要上,王福利用身子挡住她,她说快让开,弟弟们搬的嫁妆挺沉呢。王福利说,不用搬了。赵锦绣问,为啥?王福利说,我们分手吧。赵锦绣愣一下,随口说,这时候谈分手?王福利说,还没结婚,一切都来得及。赵锦绣变了声音,为啥?王福利说,你们厂有人全告诉我了,你成了三陪,进了外商的房间。赵锦绣说,我没有。王福利说,这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事,这得别人说。赵锦绣说,我真没有,我还是处女,不信明晚你就知道了。王福利说,没明晚了,就是你还是处女,我也不想搅和这不明不白的事了。

  九

  合资企业在阳春四月挂牌,外商李丽君亲自到场,参加了挂牌仪式。几乎全公司职工都目睹了这个不平凡女人的芳容。赵锦绣心情不佳,找借口没参加仪式,她觉得自己的心情不配这种喜庆场合,或者说这喜庆场合对她心上的伤口是一种更沉痛的刺激。

  一连多天,整个厂区沉浸在喜庆氛围里,厂院、住宅区的一些树木纷纷开花,开始增光添彩。刘慧兰组织了一场文艺演出,各分厂、处室都出了节目,有唱歌、跳舞、相声、小品。电视台也出了个节目,配乐诗朗诵,由赵锦绣和侯晓芳联袂演出。演出结束后,刘慧兰进了演播室,批评赵锦绣朗诵诗时情绪不佳,一首鼓舞干劲的诗歌被她弄成了催眠曲。侯晓芳在一旁说,赵姐还没从失恋中走出来。刘慧兰说,我也知道你心情不好,可个人心情不能影响集体心情,个人利益永远要排在集体利益之后,这道理你应该明白。赵锦绣也知道刘慧兰说的有道理,是自己太过分。有了这个认识,情绪也就有了转变,她打起精神说,刘书记,我知道错了,看我以后的行动吧。

  以后的行动就是,她恢复了以往的状态,坐到演播室播新闻时情绪饱满了。

  有一天下班,赵锦绣发现何志东正在演播室门口等她。何志东说,咱们一起走走吧。赵锦绣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自从和王福利分手,何志东又开始接近她,在她最痛苦的那段日子,何志东总是没话找话找她聊天,讲一些大道理。她心烦,见了他心更烦。何志东说,失恋不见得是坏事,也可能是好事,没了他,还有更好的,一些真正好的东西,短时间你看不出它的好,一些不好的东西,短时间看往往是美好的……赵锦绣不想听,总找借口躲开。

  走到厂外的大道上,何志东又开始讲大道理。这一次讲的是狗与蟒蛇的故事,饥饿的狗看见盘成一团的蟒蛇,以为是一坨屎,冲过去照蛇头就舔,把蟒蛇给舔懵了,三个念头直冲脑门,它想干啥?它咋看上我了?我要不要弄死它?三个念头也冲上狗的脑门,好大一坨屎!咋没味道?咋还会动?何志东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你和王福利就是狗和蟒蛇的关系,你俩想的东西根本就不在一个频道上,怎么能够修成正果呢?赵锦绣听得直恶心,不耐烦地说,别扯这些没用的好不好?何志东说,好,咱不扯狗和蟒蛇,咱扯你和我,如果你是狗,我就是肉,你吃了我,我就会变成一坨屎。赵锦绣又是一阵恶心,加快了脚步。快走到家门口时她竟然笑了,转念想想,如果自己真是条狗,吃了何志东这块肉,是不是也会挺香呢?

  往往换一种角度想事情,结果会发生天大的变化。赵锦绣扭头看看何志东,突然觉得这个大脑壳并不讨厌了。这个想法的出现改变了两个人命运。几天以后,二人拉着手走到下棋的赵大拿和何大把跟前,说我俩好上了。何大把哈哈大笑,赵大拿沉默片刻,也呵呵地笑了。

  当年的十月二日,赵锦绣和何志东结婚。转年四月,赵锦绣生个大胖小子,屈指算算,未婚先孕了,赵锦绣没有像和王福利那样,非要守到新婚之夜。何志东事先也没想到赵锦绣还是处女,初夜见了红,他十分惊讶,搂住老婆说他捡着了。

  合资后企业的效益开始好转,又给职工发奖金了,而且奖金数额逐渐超过了钱玉恒时期。厂里人私下议论,说还是李丽君有能力,供、销两方都给她面子。

  一天下午,在厂办公楼小会议室里,孙智慧召集高管们开了个会。总经理工作部的女孩给每人倒了一杯茶,这期间孙智慧一言不发,大家都瞪眼看他。待女孩出去后,他示意小张把门插上,这才宣布开会。合资后外方并未参加企业管理,管理层均来自中方。副总大黄退休,接替他管生产的是以前不被重用的吴永干,厂办改为总经理工作部,主任还是小张张生产。孙智慧说,在座的都知道,合资后董事会知道的只是主厂的生产部分,咱们的外围部分,大集体性质的建安公司等等,他们是不掌握的,这样,这一部分经济效益就可以不参加年底的核算,被我们节流了,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益呀!有了这个收益,咱厂职工的奖金就能提高,管理层的红包也能加厚,总之,咱们每个职工都能小康起来,但这是个秘密,是秘密就需要保守秘密,防止有人在这个问题上做文章,坏了让大家富起来的大计。孙智慧讲完,其他人一一发表意见,都支持孙智慧的做法,都表示要闭紧嘴巴,保守秘密。

  吴永干让小张把侯晓芳喊到总经理工作部,让她在那儿等他,他办完事就去找她谈话。然后,他去了厂电视台演播室。

  演播室只有赵锦绣一个人在。吴永干进门,反手关门。在赵锦绣这儿,吴永干算是有前科的,赵锦绣用警惕的眼睛盯他。他不请自坐,说,别紧张,你也坐,我们好好聊聊。赵锦绣坐下,继续盯吴永干的脸。吴永干说,上天是公平的,一个人一生都能遇见几个贵人,如果你与他擦肩而过,这辈子就没贵人了,如果你和他一拍即合,这辈子就会得人相助,过上精彩的生活,我的贵人是孙总,是他重用我,使我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其实我也有能力是别人的贵人,比如你。赵锦绣撇了撇嘴,说我不需要贵人。吴永干说,能不能今晚出来跟我喝杯咖啡。赵锦绣说,我都说不需要了,还喝啥咖啡?吴永干说,一起聊聊天嘛,听一听你不需要的理由。赵锦绣笑了,说,对不起,我不喝咖啡,也不想跟人解释什么狗屁理由。吴永干坐不住了,变了脸说,好,你不赏脸,自有赏脸的人。气呼呼走了。

  吴永干前脚走,刘慧兰后脚进。看见赵锦绣脸色不好,明白了几分,叹口气说,有男人的地方,就少不了这种骚扰,关键看我们女人。赵锦绣说,钱玉恒我都不怕,我还怕他吴永干。刘慧兰说,我就喜欢你这个性格。赵锦绣说,不是性格,是无欲则刚。刘慧兰低了头,说你说得对,你比我强,想当年我就是没做到无欲则刚。赵锦绣说,如果时间倒流,你咋选择?刘慧兰愣一下,摇摇头说,还真让你给问住了,说实在的,让我一辈子做个焊工,我还真不甘心。赵锦绣也摇摇头,没再问。

  刘慧兰说,锦绣,我今天是来扯闲篇的,心里有话没地方说憋得慌,觉得你人品正,才过来跟你说。赵锦绣心里暖了一下。刘慧兰问,锦绣,你觉得咱厂合资后咋样?赵锦绣想了想,她的婚事是和厂子合资同步进行的,合资后何志东被提拔为公司保卫部主任,涨了工资涨了奖金,她的奖金也翻番了,小日子过得很富足。厂里的其他人也和她一样,都脸上挂着喜气,和外单位人说话时底气足,自豪感外露。年轻人搞对象也增了砝码,一句我是XX厂的(大家还习惯私下里叫公司为厂),觉得脸上荣光。群众满意就是领导最好的政绩嘛!想到这,赵锦绣说,合资好,工资奖金都涨了,大家的日子好过了。刘慧兰摇摇头,说,你这只是小感觉,也难怪,你不了解内情嘛,一两个人有这种小感觉也无所谓,可悲的是,我们的职工几乎都是这种感觉,真相永远被外表遮蔽了。赵锦绣一脸疑惑。刘慧兰接茬说,我是高管,知道得多一些,本不该对你讲,但不对你讲对谁讲呀?赵锦绣被吊起胃口,问,真相到底是啥?刘慧兰说,真相就是中层的收入是底层的十倍,高管的收入是底层的百倍。赵锦绣不得不瞪大眼睛,百倍,真的吗?刘慧兰说,没错,这还是显性收入,隐性收入还没算呢!赵锦绣血往上涌,一种强烈的不公平感令她几乎跳将起来。

  刘慧兰把孙智慧不让讲的话都讲给了赵锦绣。

  几天后,“真相”在公司里传开了,大家奔走相告,愤愤不平。很快有人跟孙智慧汇报了情况,他气得摔碎了一个水杯。他把小张叫进办公室,问这是谁干的?小张摇头。孙智慧嚷道,七天,我限你七天内把这个泄露内情的内鬼给我挖出来。

  十

  小张找几个人组成了调查组,他亲任组长,成员有总经理工作部的,有保卫部的,还有工会的,各分厂的。这些人从不同层面展开调查。但五天过去了,还没一点眉目。

  问张三,张三说听李四说的。问李四,李四说听王五说的。再问王五,王五说听赵六说的。问赵六,赵六说听赵锦绣说的。问赵锦绣,赵锦绣什么都不说。小张焦头烂额了,他把自己关进办公室憋了半天,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她打电话把何志东叫进了办公室。

  何志东来了。小张冷脸对他说,志东,我不跟你开玩笑,我限你两天,两天查不出内鬼,这个主任你别干了。何志东知道小张的力度,弄掉他这个主任绝不是吹牛。他苦着脸说,张主任,我真下力气了,可还是查不出这个人呀!小张问,你最初听谁讲的?何志东说,我老婆。小张又问,锦绣听谁讲的?何志东说,她没说。小张说,你盯紧了问,在锦绣身上下点功夫。

  何志东领命。这天晚上,他主动下厨,搞得厨房大烟大火,烧出几个拿手菜。上桌时他还开了一瓶红酒。赵锦绣一边逗儿子玩一边坐到餐桌边,眼睛里满是惊奇。她说,今天你有点反常呀?何志东说,今天我有求于老婆,必须得好好表现。赵锦绣笑道,都夫妻了,还说求不求,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何志东见状如实讲来,说算今天只有两天时间,两天内查不出内鬼,我这个主任就当到头了,不当主任,工资就得下调,咱家的生活水平就得下滑,你说我能不着急吗?锦绣,你快告诉我你是听谁说的吧!赵锦绣收住笑,说,厂里那么多人,你干嘛盯住我?何志东说,你就别瞒我了,肯定有人跟你说了这些事。赵锦绣沉下脸说,那你找错了人,叫我出卖别人,办不到。何志东说,你死保人家,人家也不见得领你情。赵锦绣说,我也不想让谁领我情,做到不出卖,是做人底线。何志东说,就算我求你了,就算为了这个家,快把这个人告诉我吧。赵锦绣说,你别逼我,你要逼急了,我就带儿子回娘家。何志东唉声叹气,不再问了。

  隔天,小张闯进演播室,盯住赵锦绣说,我劝你还是实话实说,讲出那个人是谁。赵锦绣说,别在我身上费工夫,我不会讲。小张说,你不讲,孙总会不高兴。赵锦绣说,我管不着。小张气得直跺脚,说,好,我这就去跟孙总汇报,这个播音员你别干了。赵锦绣脖一梗,说,不干就不干。转身回家了。

  这样,这天的新闻是侯晓芳录制的,刚录一半,闯进几个警察,要带她走。她惊呼,我犯啥法了?警察说,录制传播淫秽音频文件,这还不是犯法吗?侯晓芳哇地一声哭了,说都是张建安让我干的。警察说,到派出所再说吧。这天的新闻没录成,晚上公司新闻只好停播。

  小张没办法,只好又把赵锦绣请了回来。

  有人来到总经理工作部,说在厂区看见一个陌生人来回走动,这个人四十岁左右,身材魁梧,穿一身一尘不染的西装。起初小张并没在意,但随着汇报人的描述,他眼睛渐渐瞪大,对这个人高度警惕起来。汇报人一走,他给保卫部打电话,问何志东这个人是谁,何志东答不出来。小张发了脾气,说一个陌生人进厂你不知道他是谁,他要是破坏分子炸了厂子,吃不了你兜着走。何志东连声说马上去看看。

  一个小时后,何志东的电话打了进来,他说他在厂区里截住这个人盘问,这个人说自己是XX集团的,是董事长派他来了解情况,问他了解啥他不说。小张不敢怠慢,赶紧找孙智慧汇报,孙智慧叫小张把这个人请过来。小张与何志东汇合,又去找那个人,那个人已经不见了。满厂区找,还是没找到。

  孙智慧对小张发了脾气,小张冲何志东发了脾气。小张对何志东说,你们保卫部干啥吃的?厂里三个大门,每个门都有人把守,硬是让一个陌生人随便进来了,又随便出去了。何志东说,我调了监控录像,没发现他是咋出去的。小张说,莫非他长翅膀飞走了?何志东说,当然不是长翅膀飞走的,很可能是坐小车走的,坐小车的都是领导,有小车出入,门卫一般不敢挡着。小张吼道,要是小车里坐个破坏分子,你也不敢挡着,我要是这么汇报,孙总非把你这个主任撸了。

  几天后,何志东来总经理工作部找小张,神神秘秘往小张身边凑。小张往外躲,何志东还是凑,把嘴巴凑到了他的耳朵根,压低声音说,内鬼让我找到了。小张触电一般,浑身一激灵,问,你说啥?何志东说,我找到了内鬼。小张问,是谁?何志东说,你听我讲,昨晚我买了瓶红酒,开盖,倒出一半,加了一半白酒,吃饭时唬我老婆喝了两大杯,然后她就兴奋了,就跟我唠了心里话,原来公司的秘密是刘慧兰告诉她的,刘慧兰用意很明显,就是想通过我老婆的嘴,把秘密张扬出去,她知道我老婆是讲究人,死活不会出卖人,才选了我老婆。小张兴奋得几乎跳起来。

  不久,公司领导层调整,刘慧兰被调到大集体的建安公司当了书记,等于被挤出了高管层。到建安公司的第一天,刘慧兰就把赵锦绣叫过来,她拖着哭腔说,锦绣呀锦绣,我拿你当心腹,才跟你唠心里磕,你咋把我给出卖了?赵锦绣说,不是我,是何志东。刘慧兰说,都一样。赵锦绣说,不一样,他是他,我是我。

  回家,赵锦绣和何志东大吵一架。赵锦绣提出离婚,何志东连忙认错,说我也是迫不得已,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是为了这个家。赵锦绣说,我平日最恨的就是出卖良心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离吧。何志东不同意,搬来老爸何大把,何大把求到赵大拿。赵大拿和王妙秋也不同意离婚,自家是女孩子,离婚受伤害更大。可赵锦绣坚决要离,赵大拿只好扬言,你若真离,就别认我这个爹。

  离婚首先要本单位批准,赵锦绣把离婚申请递到工会。工会女工委员是个老大姐,做说服工作很在行,她曾成功说服很多要离婚的职工放弃离婚。老大姐把赵锦绣找来,苦口婆心,说得赵锦绣也有些动心了。可两天后,她却意外地收到了工会的通知,说她的离婚申请厂里批准了。

  十一

  聚光灯打在脸上有一种烫感,坐在这样的灯光下播音,赵锦绣觉得自己通身和灯光一样都是白色的,这使得她幽暗的心情有了一抹亮光。她日常性地播报公司新闻,她的声音在演播室像一缕缕烟气滑动,弥漫,她在烟气中感到了干燥、充实、安全、抚慰等混合在一起的感觉。

  这天晚上,公司闭路电视台播报了一条新闻,赵锦绣一脸严肃,声音低沉,说原公司总经理、党委书记孙智慧,副书记刘慧兰、副总经理吴永干等八人因为经济问题被XX人民检察院批捕……赵锦绣是和赵大拿、王妙秋一起看电视的,离婚后她带着儿子回娘家住,本来不宽敞的房间更拥挤了,刚会走路的儿子屋里屋外摇摇晃晃地串,让人眼花缭乱。

  王妙秋说,这下可好,一锅端了,到底是啥经济问题呀?赵锦绣听人讲过,说是公司领导班子在孙智慧带领下,集体节流、私分、挪用了大量公款,这批公款本应该算在合资公司的经济效益里,这样的话外商分成时的数额就会大大提高。本来李丽娟不知内情,被“内鬼”刘慧兰泄密,再经赵锦绣传播,她才得知内情,她觉得受了蒙蔽,一家伙把公司管理层给举报了。等待孙智慧们的将是牢狱之灾。

  赵大拿说,没有孙总的经济问题,就没有我们每月多得的奖金。赵锦绣低下头。赵大拿冲她说,锦绣呀,以后长点心吧,要不是你瞎传播,秘密也不会泄露得这么快。赵锦绣想反驳,喉咙里一阵搅动,没发出声来。

  几天后,赵锦绣又播了一条新闻,董事会派杜德海来合资公司担任新的总经理。张生产被提拔,担任了副总经理。一想到杜德海要来,赵锦绣就有恶心感。

  杜德海上任后开了一个职工大会,会议由小张主持,他声音亢奋,震得喇叭嗡嗡响。杜总经理上任,标志着我公司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合资企业在杜总领导下,一定会有辉煌的未来,下面,请杜总讲话。掌声热烈,杜德海起立冲大家笑了笑,坐下,说,我和大家以后就要朝夕相处了,我是老总,你们是员工,咱们齐心合力把企业搞好。掌声再起,杜德海不像钱玉恒那样霸气外露,也不像孙智慧那样低调沉静,他和颜悦色,亲和力十足。看身边很多人充满期望地冲着台上露出笑脸,赵锦绣心里就不是滋味。

  吃晚饭时,赵大拿说,我听说调整中层干部,何志东要受重用,要到总经理工作部当主任。赵锦绣说,他当啥和我没一点关系了。赵大拿说,是呀,没关系了。王妙秋接了一嘴,你说李丽君的人亲自来管理,对咱是好事还是坏事?赵锦绣说,无所谓好坏。赵大拿说,咱收入提高了就是好事,收入下降了就是坏事。王妙秋盯住赵大拿的脸,问,你觉得以后是能提高呀还是能下降?赵大拿说,我看八成要下降,杜德海是李丽君的人,李丽君是资本家,钱是她个人的,她舍得把自己的钱多给大家?王妙秋说,照你这么说,以后奖金要下降?赵大拿说,要有这个思想准备。

  吃完饭,王妙秋没急于刷碗,凑到赵锦绣跟前说,我托你张姨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赵锦绣立马说,我不想搞。王妙秋说,说傻话,现在不想搞,以后也得搞,那还不如趁早搞,告诉你吧,你张姨说这个人条件非常好,人也非常好。赵锦绣说,非常好我也不搞。王妙秋说,那你是想和何志东复婚?赵锦绣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我不会复婚的。王妙秋说,不想复婚就见见你张姨提的这个人。话讲到这儿,赵锦绣也就不好拒绝了。

  见面地点定在一家饭店的包房里,赵锦绣进去时看见有个年轻人在约定的包房门口来回走动,想必他就是张姨介绍的那个人。他和她年龄相仿,看起来有几分帅气。他也注意到她,他俩目光相撞一下,之后,赵锦绣走进包房,坐下。

  有服务员进来给她倒茶,她端起茶杯喝一口,心想他怎么不进来,莫非害羞?她笑了,笑纹还没扩散掉,门开了,进来的人惊得她弹起来。

  来人不是外边的年轻人,是杜德海,这的确是个令人意外的状况。赵锦绣脱口道,咋是你?杜德海笑道,没错,张姨介绍的就是我。赵锦绣脑瓜子嗡嗡响,想一个退休的张姨怎么就接触上了杜德海?杜德海坐下,示意她也坐下,说,稍安勿躁,我年龄比你大一大块这是真的,但也有爱情的权利是吧,见了你我就高兴,就痒酥酥的,第一次见你就这样,这大概就是爱情吧。赵锦绣涨红了脸,毫不客气地说,你是老总我是员工,这也叫爱情吗?是性骚扰吧?杜德海哈哈大笑,说,你换一种思维行不行?爱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老总也有爱情。赵锦绣说,以爱情为借口的骚扰比流氓还流氓。杜德海没生气,心平气和地说,问题是我的爱情不是借口,是理由,实话跟你讲,有女职工主动找我,我还看不上呢,我喜欢的就是你。赵锦绣说,我不喜欢你。杜德海说,现在不喜欢,不代表以后不喜欢,咱先聊聊别的,我接手后,公司职工的收入肯定是要下降的,这是企业管理的需要,但我可以让你不降反升,接下来要搞岗位调整,减人增效,很多人恐怕保不住自己的饭碗。赵锦绣打断他的话,说,你在威胁我?杜德海说,不是威胁,是实话。赵锦绣说,我也说句实话,你就是打了我的饭碗,我也不会跟你的。

  赵锦绣被公司电视台减员了,不过没有回家,只是让她回焊工班继续做焊工。老本行,赵锦绣换上白帆布工作装,拿起焊把有点不适应,但牙一咬,猫腰干起来,慢慢也就适应了。某一日,她想起了刘慧兰,想起了孙智慧,突然觉得应该去看一看他们。

  赵锦绣是个想到就做到的人,一番打听,打听到刘慧兰和孙智慧都在一个监狱,孙智慧被判五年,刘慧兰被判两年。那个监狱离这座城市不远,她预约了探监时间,买了两兜水果,坐上了长途汽车。

  她先见到刘慧兰。在接待室里,隔一层玻璃。刘慧兰见到她很激动,她问,恨我吗?刘慧兰说,恨有啥用,很多人都是败在自己最信任的人手里。她说对不起。刘慧兰说,没啥对不起的,吃了饭总要买单,跟着孙智慧私分公款时,我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就是你不说,我不说,也总有露的一天。

  然后见到了孙智慧。也是隔一层玻璃,孙智慧也很激动。她还是问,孙总恨我吗?孙智慧说,没啥恨的,你不说她不说,最终还是会有人说,结局也都会差不多少。她说,现在,很多人想你当老总的时候呢。孙智慧笑了笑,说,给大家谋福利我不后悔,但自己和高管们拿太多了,我还真后悔了。她说,对不起。孙智慧说,没啥对不起的,你是好人,你能来看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像张生产那样的人,能来看我吗?

  十二

  五年后,李丽君把在XX公司百分之五十五的股份又卖给了国企。又五年后,因为机器老化,工业布局调整,继续运行得不偿失等原因,这家厂被炸掉。在原厂址将建一座新厂。

  新厂与老厂没什么关系,老厂职工大都买断,有的回家赋闲,有的到外地同类企业应聘,有的另谋职业。XX公司也算消失了。这之后,赵锦绣做过餐馆服务员,在私人小厂做过电焊工。也去过电视台应聘节目主持人,没被录用。

  有一天,赵锦绣接到一个电话,是一个好听的女声,让她猜是谁。她一时猜不出,沉默一会儿,对方嘻嘻笑,说我是侯晓芳。赵锦绣恍然,想一想自从侯晓芳被抓,已十多年没见过她了。赵锦绣提高声音问,这些年你跑哪儿去了?侯晓芳说,因为录制贩卖黄色视频,我被判了两年,出来后工作丢了,在外边啥都干过,吃了不少苦,咱不说不开心的,咱说开心的,我现在XX直播平台开直播,粉丝百万,提起“性感小芳”,没几个人不知道的,我已是网红了,我现在住的房子,开的汽车,都是直播的收入。赵锦绣说,发财了,我该祝贺你呀。侯晓芳说,论长相,论声音,我都比不过你,你要开直播,肯定也能成网红。赵锦绣说,我一个半老徐娘,开直播,谁看呀?侯晓芳说,我比你小不多少,我都有那么多人看,我就不信你没人看。

  这个电话打破了赵锦绣平静的心河,她嘴上拒绝,暗自心动。晚上一个人躺床上时,她举着手机,打开那个著名的直播平台,搜到了“性感小芳”,果然看见一个长网红脸的女孩,这女孩有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高鼻梁,樱桃口,尖下巴。在她记忆里,侯晓芳是一个团团脸的女孩,这些年过去了,咋就变成个尖尖脸?算起来侯晓芳也不小了,咋成了不老的神仙?仔细看,眉宇之间确实有侯晓芳的痕迹。她穿着暴露,肩胛骨高耸,丰乳露出一半,开领很低的连衣裙只罩住了乳头以下的部分。她声音还和多年以前一样好听,只是多了挑逗的味道。她一会儿聊,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跳舞。聊的是会让人脸红心跳的磕儿,唱的是“飞上别人的床”之类的歌曲,跳的是火车舞。不断有穿云箭、礼花在画面上炸开,果然粉丝众多而疯狂。赵锦绣看不下去了,关掉这个APP,把手机扔到一边。

  一个月后,赵锦绣又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锦绣吗?声音清亮的男声,听来非常舒服。她说我是,你是哪位?对方没有让她猜,直说我是孙智慧,她眼睛一亮。孙智慧说,多年不见,你还好吧?赵锦绣说我挺好的,你也挺好吧?孙智慧说,我现在在江南某公司当老总,还是老行业,打这个电话,就是想邀请你过来,给你个好位置。赵锦绣正愁找工作难,工作就从天而降了,她怎能不兴奋,怎能不答应?

  正值阳春三月,东北的桃花、梨花都开了,江南肯定也已经百花盛开。赵锦绣坐了两天一宿的火车,来到江南的一座城市。下车时正好下雨,雨不大,有一股酸梅的气息。赵锦绣在雨中走,初时觉得挺舒服,走着走着有些凉,雨丝好像渗进身子里,越走越凉。

  她找个小店住下,挺便宜,房间小得除了一张床,几乎放不下别的东西。窗户密封不严,有雨水挤进来,打湿了窗台下的灰墙。她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嘀咕,江南咋还比东北冷了。和她年龄相仿的老板娘恰好进来,她把一壶开水撂地上,接过话茬儿,你赶上梅雨季了,这雨下下停停,要持续一个月呢。赵锦绣说,没有暖气,你们不冷吗?老板娘说,冷了就喝开水,喝了开水身上就热乎了。

  第二天赵锦绣早早起床,赶到了孙智慧说的那家公司。公司很大,看上去厂院不比原来的XX厂小。院门口有身穿制服的保安把守,她说孙智慧叫她来的,保安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打了个电话。工夫不大,从里面赶出来一个年轻人,长相有点像张生产。小伙子冲赵锦绣龇牙一笑,说你是赵锦绣吧?她点点头。他说跟我走,她便跟着他走。

  进厂院,进办公楼,上到三层,进了一个办公室,隔壁是间会议室,中间隔断是玻璃的,玻璃中间部分是麻面玻璃,看不清里面,上下是透明的,赵锦绣站着抻长脖子能看见会议室里开会的人,坐下就啥也看不见了,但会议室里的说话声却听得清清楚楚。小伙子说,孙总在里面开会,你坐这儿等,他开完会就能过来见你。赵锦绣点点头,坐下。小伙子出去了。

  会议室那边会开得很热烈,是孙智慧的声音,和以前一样,声音很脆,很好听。孙智慧说,有人跟我汇报,说刘兴文反对三号机的大修方案,你们大家怎么看?一个尖尖的男性嗓音冒出来,三号机的大修方案是孙总您亲自敲定的,他反对这个方案就是反对您呀,太不像话了。一个粗粗的嗓子也冒出来,刘兴文平时就有一些消极言论,我看他这次反对大修方案是蓄谋已久,是有意要跟您跟公司唱对台戏。一个甜美的女声响起来,刘兴文已经不适合担任分厂厂长了,我建议撤掉他职务。很多声音交杂在一起,爆炸般响起来,对,对,撤了他,撤了他……我尊重大家的意见,孙智慧的声音又冒出来,其他声音立马沉下去,把他调到生产技术部,当一个普通技术人员吧。声音未落,掌声响起来。

  待掌声落下,孙智慧又说,一个企业要有凝聚力,要的是上下一心,靠的是拧成一股绳,全公司一个声音,才有力量,大家说是不是?掌声又一次响起来。

  大约一个小时后,散会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消失,孙智慧站到她的面前。他胖了,面色极好,皮肤放光,器宇轩昂,比以前在XX厂当老总时有气场了。

  握手,寒暄,孙智慧对她很热情,把她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比他在XX厂的办公室还大,办公桌大得都夸张了。她的眼神从办公桌滑到他脸上,他面带微笑,却霸气十足。她眼神滑过他的脸,滑到他身后落地窗上,外边又下雨了,院子里树木肥绿,铺着地砖的地面上有一层淤水,远处厂房在雨丝里也是肥绿的,他想起了XX厂的厂房,孙智慧当老总后,立马把灰色的厂房粉刷成绿色,她突然觉得,眼前的绿色与过去的绿色味道不一样了。

  孙智慧说,我是被减刑提前释放的,出来后没闲多久,就有人邀我出山,我在河北、河南、山东都干过,后来来到江南,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说到这他盯住赵锦绣的脸,停顿了一下才又说,我知道,不是你和刘慧兰害了我,是李丽君害了我,我跟你讲讲这个李丽君吧,她本来手里没有多少钱,完全是靠国家的贷款与咱的厂子合资,又用咱厂的利润一笔一笔地偿还贷款,然后又拿走咱厂的一半利润,再然后,见厂子没啥油水了,又把股份转卖给了咱的国企……赵锦绣脑袋里很乱,不知该说啥。孙智慧话锋一转,说,我还是喜欢你的声音,可现在公司没有什么广播站和电视台了,你能干些啥呢?好吧,你就来总经理工作部,当个副主任。赵锦绣说,我能胜任吗?孙智慧笑了,说,我让你胜任你就胜任,明天就来上班吧。

  第二天,赵锦绣没来上班,她在小旅馆结了账,拉着箱子返回了东北。一个月后,XX直播平台多了一个网红,网红的名字叫“锦绣直播”。

  第三天,坐在镜头前,赵锦绣不穿暴露的衣服,不搔首弄姿,不唠荤磕儿,不唱歌不跳舞,她用好听的声音讲故事,拉家常。她讲的故事大多是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粉丝大多是四十岁以上的人。她说,南方有家大企业要她做总经理工作部的头儿,她不干。立马有粉丝打字,吹牛。她说老铁们,我真不是吹牛,那家企业的老总以前曾是我所在的那家厂的老总。有粉丝打字,那你为啥不干?她说,那个公司的氛围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氛围了,所有的职工都看着老总的脸色说话,都在阿谀奉承,我这人是从老厂跳过来的,我还是那个敢想敢说的脾气,估计干不多久,就会被开除,以期被人开除,还不如压根儿别干。有粉丝打字,算你狠。

  赵锦绣讲故事,说从前她在XX厂当广播员时,一天,她穿了一件新连衣裙进广播室,这件裙子是办公室主任X大姐送给她的,她播音时,无意间扭头看见墙上镜子里的自己,裙子开领挺低,雪白的脖子挺夸张,露出的乳房上圆挺刺眼,这是她唯一一次穿这样的衣服。广播完了,门被推开,走进了瞪着一双色眯眯眼睛的厂长钱XX。她的一只手下意识地去关扩音器,手触到了按钮又缩了回来,是x大姐的安排,不让她关扩音器,这样,钱XX调戏她的过程就被直播了……

  赵锦绣继续讲故事,她说老铁们,别怪我想啥说啥,我看出来了你们都是啥货色,如果你是机关干部,见了上级一定一脸谄媚,上级要拆一座老房子,你说拆的好,即使要拆一座古建筑,你都会说拆的好。上级要冒出一个馊主意,你也会伸出大拇指,说高,实在是高。如果你是公司职员,你见了老板一定也是一脸谄媚,老板的产品以次充好,以假乱真,你会说好,干丧良心的事你们也会不闻不问……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谁呀,我是赵锦绣,啥时候我都想说啥就说啥。

  (2020年2期《小说选刊》选载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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