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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钩
来源:2020年1期《四川文学》 | 作者:万 胜  时间: 2020-03-03

​  ​一

  北窑上空有一根又细又长的天线杆儿,是李春满家的。

  北窑家家房顶上都支着电视天线,就属这根天线杆儿最高,刮大风时甩来甩去,像赶马车的鞭子。李春满那根天线是用两根竹网竿接起来的。他好拿鱼,用废了好几盘扳网。按正常天线杆儿上应该顶着个“王”字,但他的天线杆儿上只有一根类似避雷针的铁签子。我每次看见它都有一种感觉,北窑的一趟趟房子就是一纵纵马队,被李春满的鞭子赶着走。李春满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不然也不会弄那么一根出类拔萃的天线杆儿。我爸说弄这么个天线杆儿是要遭雷劈的。果然,某年夏天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只大火球撞碎他家窗户,在屋里兜了一圈,把新买的彩电干爆了。当时李春满正在看《渴望》,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李春满比我爸小两岁,我爸是红砖厂修理班的机修工,李春满是出窑工。李春满出窑用的车子坏了就送到我爸那儿去修。其实李春满自己也能修,他手巧,但是他把事情分得很清,该谁的活就得谁干。我爸和李春满的关系非常好,没结婚前常和李春满喝点小酒儿,求李春满帮忙解决技术难题。李春满一直单身,这事得从我妈说起。

  我妈是山东德州人,十九岁那年,嫁到东北的表姐说要给她介绍个对象,是国营砖厂的工人,她便孤身一人跑到大雪咆天的关外来。在苏屯火车站下车时,见一帮人急火火地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伤者赶火车,送沈阳医大去抢救的。错肩时我妈和伤者对视了一眼。这人太可怜了!我妈突然觉得应该对这个可怜的人笑一笑,就算是一点安慰吧。

  谁知表姐说这人就是要给她介绍的对象,叫李春满,实在是不巧。我妈在表姐家住了下来。表姐夫爱看小牌儿,每晚都把牌友招家来玩儿。自从我妈住到表姐家之后,来玩儿小牌儿的人忽然就多了不少,还都是光棍儿小伙子。我妈发现其中一个挺精神的,跟别人不太一样,他的上衣兜里总是插着一支钢笔,显得文质彬彬,很稳重。我妈就问表姐他是谁?表姐说他是厂里的机修工,叫兰胜利。表姐说你要是对他有意思,我就帮你过个话儿。我妈脸腾的就红了。

  表姐找兰胜利一说,他猛点头。后来他俩结婚的时候我妈问他,你咋一问就同意了呢?兰胜利说,其实我就是为了你才去你表姐家看小牌儿的。

  北窑是国营砖厂的职工宿舍,一百多户人家,五百多口人。男同志在砖厂上班,女家属在农场干活,我妈在山东老家赶过马车,便被派到运输班赶拉黄土的驴车。我们管这种在小铁轨上跑的驴车叫轱辘马子。我妈长得好看,性格又直爽开朗,惦记他的男人不少,都愿意往她跟前凑。有个叫陈大彪的出窑工,脸皮黑厚,有一天悄声对我妈说,余香,咱俩好呗,你让我干啥都行。我妈放下大茶缸子把陈大彪拽到大伙跟前喊,哎,大家停个手儿,听听,俺身旁这个大男人说要跟俺好,还说叫他做啥都行。陈大彪的大舅哥儿也是出窑工,冲出人堆儿给陈大彪一个大脖溜子,陈大彪的脸都紫了。后来陈大彪在背后给我妈起外号“余大奶头”,传到我妈的耳朵里,她扬着铁锹追陈大彪绕北窑两大圈,差点把陈大彪的大胯跑掉了,最后还把他家的玻璃砸得一块不剩。

  李春满在医大住了四个月,瘸着一条腿回来了。我爸和我妈刚结婚不久,李春满每天晚上都到我家来,在炕沿上干坐着不走,让小两口儿没法睡觉。时间一长我爸就明白了,他不是冲哥们儿情义来的,冲的是新媳妇儿。我爸就撵他,两人闹得很僵。按理说搞第三者插足是极不光彩的事,可李春满却很理直气壮,对我爸说,兰胜利我告诉你,余香千里迢迢就是冲我来的,被你个瘪犊子趁人之危了。我爸说你才瘪犊子呢,这就叫命,你活该!他俩只要到一块儿就戗起来。

  我妈对李春满跟别的男人不同,像对自己弟弟。我爸可从不掉以轻心,他对付“情敌”的高招是让我妈不停地生孩子。随着我们五个孩崽子稀里哗啦满地跑,惦记我妈的男人们渐渐灰心了,只剩一个李春满还贼心不死。陈大彪劝李春满,山东娘们儿可不好惹啊,我看你也拉倒吧。李春满说我跟你能一样吗?你欠削,换我也得拿铁锹拍你,拍死你。把陈大彪噎得直翻白眼。

  小蔫吧是李春满的外甥,跟我好,没事就爱提这事儿。老疙瘩,你差一点儿就跟我是亲戚了知道不?我说怎么呢?他说你妈要是跟我老舅结婚你就是他俩生的,你不就是我表哥了吗?说这话的时候是冬天,嘎嘎冷,我和小蔫吧沿着小铁道朝学校走。晨起的日头被冻雾锁着,哈气成霜,眉毛和帽绒都白了。我趴在地上,假装用舌头舔锃亮的小铁轨说,铁道是甜的哎!像橘子瓣糖。小蔫吧说,竟扯,我才不信呢。我说,骗你是儿子,不信你舔舔。小蔫吧果然学我去舔铁轨,舌头被铁轨粘住,疼得嗷嗷叫。我说你这样粘着一会儿轱辘马子来了就得把你的脑袋轧掉。他吓坏了,拼命挣扎,舌头的皮被扯下一块。

  夏天的时候,小蔫吧又跟我说这种话。我没理他,从草丛中撅一根长满刺的剌剌藤放在鼻子下闻说真香,有股煳肉味儿。我让他也闻,他好奇地把鼻子凑过来,我用剌剌藤在他鼻子根儿使劲一蹭,他疼得大叫,眼泪直冒。我叹气,你咋就不长记性呢!

  我知道小蔫吧并无恶意,只是想跟我套近乎,可我心里不舒服,因为我看不上李春满,他虽然聪明,但老是自说自话,像个魔怔。我要真是他生的,不就成小魔怔了吗?

  二

  小蔫吧家在北窑的最西面,一趟房的堵头儿,临街,因此院子比一般人家大一点儿,出大门斜对面就是公厕。我原来的家与他家隔了两趟房,自从我家搬走之后就一直空着。我把车停在小蔫吧家门口,先上了一趟公厕,小时候画在墙上的白道儿还在,那是一种酷似粉笔的灭虫药,时隔二十年,仍仿佛是昨天刚涂上去的。我在厕所里撞见了小蔫吧。他蹲在坑上,屁股撅得老高,像一只低头啄食的秃毛鸡。你……咋来了?他一边使劲一边问。

  我来看看你。

  看我拉屎啊?

  我撒完尿赶紧出去了,站在公厕外面,点上一根烟,掩盖鼻腔里的臭味儿。听见小蔫吧在里面自言自语,靠!腿咋还麻了呢,完蛋玩意儿,就是欠捶,捶你一顿就好了,是不?

  我接话,你蹲的时间太长了,又撅那么老高。

  他从公厕出来,扶着墙。

  小蔫吧的父母早已不在,他五年前娶了一个外地农村媳妇,只过了两年媳妇就跑了,嫌他穷。如今跟一群鸡过日子,满院子都是鸡屎。进了院子,他拿过来两只黝黑锃亮的小木凳,让我坐。

  我说我还是站着吧,开车净坐着了。

  他把小木凳塞屁股底下,鸡婆们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他随意逮过来一只,把手指插到鸡屁眼里抠一抠,说你今天没有蛋,偷懒了啊。又逮一只抠,呦呵,有蛋啊!我说咋看你有点嘚瑟呢。抠完了把手指头往衣襟上蹭蹭,抬头对我说,你等着,我进屋给你沏碗茶水去。

  我赶紧拦住说,可别,我不渴。

  真不渴?

  真不渴。

  他说那就抽袋烟儿吧。说着从左兜里掏出一沓用报纸裁的卷烟纸,把刚抠了鸡屁股的手指在舌头上蘸湿,捻出一张来,折出凹槽,从右兜里捏出一捏碎烟叶子,撒在纸条的凹槽里,卷起来,用舌头在纸边上溜一层唾液,一粘,头粗尾细的卷烟就成了。递给我。

  我说我刚掐,不抽了。

  他笑说,嫌我的烟不好呗?

  我说旱烟劲儿太大,我降不住,尤其你还加了佐料。

  他没听懂我的意思,自己抽了起来。

  我说最近你咋样?

  他说还能咋样?还那样呗。

  他现在这种生活状态跟六十岁的老头儿差不多,根本就不像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谁也想不到他能活成这副样子。我和他上初中那会儿,红砖厂被电缆厂吞并,变成电缆厂的一个分厂。这对红砖厂的职工来说是大好事,电缆厂是全国知名的大型国有企业,老大哥中的老大哥。电缆厂也的确是财大气粗,一上来就普调工资,改善职工生活环境。把北窑的泥土路铺上了水泥,又在北面盖了几趟新宿舍。北窑的职工子弟都可以进工厂当正式工人。因此,我们对前途一点都不担忧,整天吊儿郎当的不好好学习。可是真正的职工子弟父母都得是工人。我和小蔫吧的父亲是正式职工,母亲是农工,我们的户口随母亲的农业户口。农业户口是不能进厂当正式职工的。等我们弄明白这事儿,没心没肺的初中三年时光已经过去,学业荒废,成了没班可上的街溜子。父母很着急,想让我们当上工人只有一个办法,花钱把我们的户口变成非农户。小蔫吧他爸死得早,家境不好,根本没钱办户口。我家付出了一万多块才把户口变了,可我最终也没当上工人。

  十多年前我家搬出北窑的时候,北窑还不像现在这样落魄。电缆厂没辉煌几年突然就不行了,工人买断的买断,下岗的下岗,北窑成了三不管地带。北窑的年轻人都不想窝死在这儿,能走的都走了,岁数大走不了的就在这惨淡过活。空出来的房子又以极便宜的价格或卖或租给了外地人,这些外地人有的在私人小工厂里做工,有的靠收废品捡破烂为生。北窑被糟践得像一个大破烂摊儿。小蔫吧是留下来的极少数年轻人之一,在北窑有一份属于他的工作。居民委每个月给他八百块钱工资,让他负责清理北窑的垃圾站和公厕。在北窑没人在乎环境卫生,他认真不认真,甚至干与不干,都没人当回事儿。其实这就是居民委可怜他,对他的照顾。但这些年他很敬业,每天凌晨五点准时起床,拉着车子把北窑十个垃圾站四个公厕都清理干净。白天没事的时候也在街头巷尾转悠,有垃圾就扫。我家搬走后在区里开了一家汽车修配厂,我让他在我家的修理部当徒工,怎么也比在北窑强,他说啥也不去。他脑子并不笨,手也很巧,就是做事太爱钻牛角尖儿,那点儿聪明劲儿全耽误在一根筋上了。

  说心里话,我并不是专程来看他的。我家的老房子还在,我对北窑的感情还在,每年我都要回来一两次,看看老房子。回忆小时候的成长经历能让心思静下来,算是一种精神上的放松。尤其近几年,我喜欢上了写作,我想写一写北窑,但我离开北窑的好多年,很多事情都已模糊,北窑后来又发生了哪些事情也不得而知。小蔫吧是我从小最好的玩伴,自始至终都没离开过北窑,他记得清楚,了解得也更多。比如,傻灵子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真跟傻小子阿白有关;大家伙眼睁睁看着鲁麻脸的老婆从大烟囱顶上往烟囱里面跳了下去,怎么就找不到尸体了;原本是死党的高小江和冤死鬼儿为什么反目成仇;渔队抠鱼塘时抠出来的那些老物都哪去了,当时开推土机的司机老杨为什么一夜之间成了半瘫的哑巴等等。

  小蔫吧抽完了烟说,你来得正好,帮我个忙。

  三

  李春满不知道我讨厌他,老远见着我就笑,老疙瘩你过来,我给你好玩意儿。我想躲开,他追上来用两只大手爪子挠我的胳肢窝,我绷不住笑。见我笑了,他就高兴,从兜里掏出一两粒橘子瓣糖或者花生蘸说,我好不?好。愿意跟我玩儿不?愿意。他这种自问自答的说话方式让我很不适应。小蔫吧是他的亲外甥,但他对我比对小蔫吧好。小蔫吧想跟他要东西,都得打我的旗号。小蔫吧经常为这事跟我生气。生气也没用,他老舅跟我舔溜须是在打我妈的主意,我一点儿都不领情,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我不知不觉养成了一个习惯,想买什么东西,爸妈不给钱,我就去找李春满要。李春满独身一人,工资钱花不完。

  李春满跟我爸简直就是势不两立。有一回我爸说了他一句,你就是个卖苦力的出窑工。言下之意是你跟我这个技术工人没法比。李春满一赌气,埋头一个月,用厂里的一台报废的十二马力柴油机组装了一台“四不像”。这项技术革新了不得,从此“四不像”取代了毛驴。以前两头毛驴拉一辆轱辘马子,现在一台“四不像”拉一串轱辘马子,蹽得像小火车一样快,大大提高了效率,还节省了成本。驴都下岗了,我妈学会了开“四不像”,还是每天在那条铁轨上来回跑。李春满因特殊贡献被调进修理班,赶上老班长退休,我爸当了修理班的班长。

  李春满进修理班,干活更卖力气,一口气弄出大大小小十几项技术革新,为修理班争了光。我爸挺高兴,开会时对李春满大加表扬,说春满,你站起来跟大家谈谈心得。李春满站起来,瞥一眼我爸说,我之所以这么干,是因为有一个信念一直支撑着我,那就是把兰胜利干下去,我当这个班长。我爸架着两只手,已经准备好了鼓掌,被他的话气得直吐唾沫,也不顾身份和地位了,立即回怼道,你还想把我干下去,做春秋大梦吧你。

  没承想半年后李春满还真当上了班长。我爸因为修理班的业绩突出,被提拔成副厂长。任命下达当天晚上,我爸请李春满来家喝酒,我爸亲自给李春满斟满酒,态度极其诚恳,说春满啊,以前是我不对,不该说你是做什么春秋大梦,现在我承认你的确是把好手,你这就叫长江后浪推前浪,但我希望你还得浪打浪,再努把力争取干个副厂长,把我推到厂长的位置上,来,走一杯。

  春满刚开始脸色还挺平和,甚至有点感动,可是越听越不对劲儿,把端到半道的酒杯往桌上一趸,说兰胜利,你是不有点儿欺人太甚了?我明天就找厂长去,我不当这个破班长了。

  我爸笑得很得意,你当不当对我都无所谓,我不可能再回去当班长。

  那顿酒李春满喝得很郁闷,嚼东西像有仇似的,牙咯嘣咯嘣响,喝酒一口一杯,很快就醉了,旁若无人地对我妈说,余香,我这条命是你留住的,要不是在火车站你瞅我那一眼,我扛不下来。我在病床上迷糊了整整三天,别人都以为我活不了了,我那时候满脑子全是你,我就想,为了你那一个眼神儿,那一个笑,我也得活下来。我就不停地跟自己说话,鼓励我自己。怨我没福,让兰胜利这瘪犊子占了大便宜。

  我爸插嘴,你是瘪犊子。

  李春满没理我爸,继续说我现在不能和你好,我可以等,结婚还有离婚的呢,就算你们一辈子不离婚,我也等。他用筷头子点着我爸,看着我妈说,但你得答应我,一定要走他后边儿,留几年给我,哪怕就留一天给我也行,我就满足了。

  我妈臊得满脸通红,说你说啥呢,要喝酒就好好喝,不想喝回家吧,别喝点酒就耍酒疯说胡话。

  我爸想要发火,见我妈这样的态度,就把火气压下了,但说话还是没让份儿。我爸说,李春满我告诉你,就冲你这句话我也得把我的体格养得棒棒的,我得走你后头,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李春满嘴一咧,好像要哭,没哭出来,身子一歪,倒炕上睡着了。

  那个冬夜,外面突然就下起了大雪,铺天盖地。李春满睡着,我爸给我们讲李春满受伤的事。红砖厂原来有两座砖窑,一座南窑,一座北窑。北窑最老,后来在北窑旁边盖起了职工宿舍,北窑就废弃了,在东面又盖起了一座新窑。新窑盖完烧第一轮窑,往里码泥坯时出了事故,窑顶塌了一大块,把正在码坯的李春满砸在里面,差一点儿命就交代了。我们看着睡熟的李春满,觉得他真是很可怜,我心想以后再也不随便占他便宜了,就算占便宜也领他的情。

  李春满本来平躺着身子,突然一侧身,五官皱起,很痛苦的样子,我爸说不好,要吐。话音刚落,从李春满嘴里涌出一摊食物残渣来。我爸第一个冲下了炕,趿拉鞋跑到院子里去了。那晚,我家的门大敞门四开,我们冒着大雪站在院子里,像一只老雀儿带着五只小家雀儿,等着我妈把李春满吐的东西收拾干净,等着屋里难闻的味道散尽。我突然冒出个想法,也许我妈当初应该嫁给李春满。

  那晚之后,李春满不好意思再见我妈,我倒是没事就主动往他身边凑,他对我似乎比以前更好了,像亲儿子似的,老是把我举到他的脖颈子上。他瘸着腿走路,摇摆得厉害,摇得我又怕又好玩。小蔫吧只能在旁边看着,干眼馋。

  李春满当上班长开始混日子,大概是怕真把我爸顶成个厂长。我爸找他谈了两次话,他满不在乎。

  你要是看着不顺眼就把我弄回去卖苦大力,显得你多能啊。

  我爸没心思跟他较劲儿,那时红砖厂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市面上出现很多私人砖窑,价格便宜,质量也不差。厂长要降低成本,把煤矸石粉当煤面往泥坯里掺,结果烧出来的砖都是黑芯子,更没人买了。我爸成天为厂子的事闹心,李春满倒是过得很自在。那段日子打鱼摸虾成了他的主业,一有空就带着我到浑河去抓鱼。李春满每次都把抓回来的鱼分成两份,一份给小蔫吧拎家去,一份给我拎家去,要是少的话就把小蔫吧家的那份省了。他也不知道从哪听说的我妈爱吃鱼。其实他弄误会了,我妈并不爱吃鱼,是我爸特别爱吃鱼。这情况我一直瞒着李春满。

  四

  从北窑出来,往西,是渔队,过了渔队是浑河大坝。我跟在小蔫吧的身后,发现他右腿有点跛,就问,小波,你腿怎么了?

  他说可能是坐麻了吧,最近经常这样。

  我说你得到医院去看看,别大意了。

  他说没事儿。

  路过鱼池边上,他看见水边有死鱼,已经臭了,过去捡起来甩到路中间。我问你这是干吗?

  他说,回来时捡回去喂鸡,怕忘了。

  这一路经过四块鱼塘,他捡了七八条臭鱼。我发现在这片鱼塘中间,有一个大深坑,好像露天矿。我记得小时候农场建渔队,就是抠这个鱼塘时抠出的古物。当时开推土机的老杨一铲子下去,推出几块糟棺材板子和骨头渣子,停下推土机用铁锹在烂泥里扒拉出一只银手镯和一对银耳钉。这事轰动了北窑,大家都拎着铁锹跑来乱挖。总厂知道了,派经警保护现场,报告给政府,上面来了几个专家,现场做了一番勘察,说只是新中国成立前的一座老坟,没什么考古价值,就走了,也没收缴被挖走的东西。我和小蔫吧初中毕业没着落,一起来渔队当临时工,喂过那个池塘。每次喂鱼时都害怕会从水底钻出什么吓人的东西来。

  这怎么挖了这么深一个大坑?我问。

  小蔫吧说,抠沙子,河套里的沙子被禁采了,现在用沙子的地方多,值钱。

  我看着那个坑,粗略估计一下,能有十米深,坑底汪着水,坑壁上长了杂草,显然已经废弃了。我说挖完大坑就这么空着了?

  小蔫吧说,用垃圾回填,你看那边的空地,都是挖完了沙子用垃圾填平的。他用手指了指南边那一大片破塑料袋纷飞的平地。那些垃圾埋在地下一百年都烂不了,把北窑的地下水都污染了。

  他的话让我心里不舒服,北窑何以沦落到这种地步呢!

  如果电缆厂依然红火,这地方就该是另一番景象,小蔫吧现在也应该是另一种活法。我记得他刚当上工人的第一天,穿着新领的工作服,工作服是灰白色的,胸口的兜盖儿和衣领都是红色的,贼精神。他求我用傻瓜相机给他照相,我故意照偏,不是缺腿就是没脑瓜顶。

  他被安排在动力科,动力科有四台大锅炉,负责给整个厂区送电送气,如果动力科出问题,全场十六个车间生产都得停摆。动力科需要大量的煤,煤是用火车运来的,为此专门铺设了一条铁路支线,运煤火车一周来一次。小蔫吧的工作就是把火车上的煤卸到煤场里。他那套新工作服很快就变成了黑抹布,他也造得像个非洲难民。他很能干,刚上班心气儿也高,第二年就被评为了先进工作者,到总厂去开表彰大会,拿奖状,戴大红花,年终奖比别人多二百块。而我却仍在渔队里当临时工,办户口的钱已经花出去了,一直没有下文,只能等。

  现在这些鱼塘都包给了外村人。不但鱼塘,厂区里能卖的卖能包的包,只剩了空架子。从渔队往南望,能看见动力科的两支大烟囱和高大的锅炉厂房,都闲置着,荒草丛生。小蔫吧说动力科也被卖给了一个老板,要开水泥厂,明年就上马。

  我说你也不能干守垃圾堆呀,水泥厂开工肯定招人,你去应个聘,守家待地的也挺好。

  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坐吃山空啊。

  我笑着跟了一句,你趁山吗?

  他没笑,似乎没理解我是在开玩笑,我突然意识到,他是个不适合开玩笑的人。我怕他误会我瞧不起他,赶紧转了话题,当初让你到我家的修配厂去干你还不爱去。

  他突然停下,盯着我说,你爸还好不?

  我说还好,现在夕阳红呢,成天跟一帮老太太打小麻将。

  你妈呢?他又问。

  我说我妈爱旅游,老年团,不着家。

  他叹口气说,这就是命!

  我说啥命不命的,就是能不能看明白。

  我爸很有先见之明,在电缆厂倒闭之前办了提前退休,后来买断和下岗的都没我爸合适。其实我爸早有打算,他利用在职期间结交了很多社会朋友,为日后自己的买卖攒了不少资源。相比之下小蔫吧就太吃亏了。此前一直哄哄说有一个大财团要盘活电缆厂,他抱着希望一直等到了工厂关门那天,最后也不了了之了。他回家的时候连买断工龄的钱也没拿到。谁承想会是这个结果呢,跟做个梦似的。小蔫吧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这就是命!

  渔队与浑河大坝隔着一道围墙,当初是为了防备外村人偷鱼砌的。现在围墙已经东倒西歪,残破不堪,倒塌的地方胡乱堆砌着烂树枝和铁丝网,连通往大坝的大门也被封死了。小蔫吧走到围墙根儿,踩着一根戳在墙上的树墩子爬上墙头,回身再拉我上去。

  站到墙头上,大坝根儿下那片坟地才呈现在眼前。

  五

  我爸貌似不把李春满当回事儿,其实心里放不下。他经常有意无意地打探我,老疙瘩,最近他忙活啥呢?我爸提到李春满从来都用“他”来代替。我说,没忙活啥呀。我爸说,又搞啥小发明没?我说他研究电视天线呢。他跟你提过你妈没?我说提了。我爸赶紧问,咋提的?我说春满叔说我妈长得像渴望里的王亚茹。我爸问,还说啥了?我说,还说你像王八蛋操的王沪生。我爸照我后脑勺敲了一下子。你敢骂你爸。我说这是春满叔的原话,不是你让我学的吗?我爸说他净胡勾八扯。我说他说的哪不对了?我爸说那王沪生和王亚茹是两口子吗?扯他妈蛋!

  我弄不懂我爸是一种什么心理,他是李春满的领导,想要收拾他还不是很容易的事?说心里话,那段时间我一直很担心李春满,没准哪天我爸一翻脸,就又让他当出窑工挨大累去了。一直到砖窑彻底灭火,我才把心放下了。

  红砖厂的窑火彻底熄灭了。我爸在熄火的第二天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会上宣布,沈阳市第四红砖厂从今天开始就不存在了,所有的土地资产包括职工人员全部被电缆厂接收,大家伙都得等着重新安排工作。话说完了,没有掌声,也没有哀叹,全场陷入长久的沉默。当时唯一没去开会的人是李春满,他正带着我和小蔫吧在浑河岸边抓鱼。网架好了放到河里,坐在岸边,边唠嗑边等着起网。小蔫吧跑到树林子去拉屎了。我说春满叔,你为啥对我比对小波好?他可是你亲外甥。李春满笑了一下,你说呢?我说我要是知道还问你吗?他说你像你妈,长相脾气都像,像从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我说你还真准备等我妈一辈子啊?他说那是当然了。他说完这话,竟满脸沧桑,起身说,起网喽。于是去拽网绳,网缓缓升出水面,升到一半时,网中间“轰隆”翻出个大水花,露出一条比我胳膊还长的青黑色鱼脊,在网底猛窜,力气巨大,感觉都要把网撞破了。那是一条二十斤左右的大胖头,今年浑河水小,这样大的鱼罕见。鱼上了岸,李春满兴奋得不行,自言自语道,这家伙!够个儿不?够个,李春满你小子命挺好啊,就是,我命就是好!老疙瘩,你赶紧的,你妈见了肯定会很高兴。我一愣,都分不清哪句话是对我说的了。他嘟嘟囔囔着把鱼装进编织袋,搭到我肩上。

  我扛着鱼几乎是一路小跑。跑进家门,把鱼放在外屋地上,进里屋见我爸和我妈正对面坐着说话。我妈说人家还能用你当厂长不?我爸神情很沮丧,我听说高级干部都从总厂调,这边的人降级任用,厂长当车间主任,我这个副厂长弄好了也就是个副主任。我妈说,那春满咋办?不又得回去挨大累了。我爸的语气夹着愠怒,陡然升高,都啥时候了,你还惦记他,他今天连开大会都不露面,他活该。

  在我的记忆中,我爸和我妈说话语气要是稍有不耐烦,我妈立马就会来脾气。你跟谁穷横呢,会好好说话不?可今天我妈一点脾气都没有,柔着口气说,节骨眼儿上,要是能帮他,就尽量帮他一把。我爸很含糊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有点像赌气。

  第二天李春满问我,鱼好吃不?我噘着嘴说不知道。他说还没舍得吃呢?我说吃个屁,被我爸送人了。送谁了?李春满火了。我说我哪知道。他说兰胜利这个瘪犊子,那是我给你妈的,他凭啥送人,不行,我找他去。

  李春满真就去我家了,一进门就冲我爸喊,兰胜利,你还是不是人,我拿的鱼你有啥权利送人?我爸正坐在炕沿上跟我妈一起包山东大包子,韭菜鸡蛋馅儿的,刚包了半帘子。我爸先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一脸讪笑说,谁让你爱嘚瑟把鱼往我家拿的,鱼到我家就是我的。李春满堵着气说不出话来,浑身直哆嗦。我妈赶紧打圆场说,春满,正好来了,一会儿吃包子。我们谁都没料到,李春满竟然端起半盆馅儿,咣叽扣在了我爸的脑袋上。

  我让你吃包子,吃你个王八犊子!

  更想不到的是我妈条件反射一般,一巴掌甩在李春满的嘴巴子上。我爸满头包子馅儿,我妈扬着右手,李春满瞪俩惊愕的大眼珠子,全愣住了。

  那条大鱼没白送,我爸当上了运输科的副科长,跟车间主任平齐。原来的维修班并入运输科,李春满降为修理工。新厂上马,一切都是新的,工资比以前翻了一倍,除了李春满之外所有人都很高兴。运输科的正科长是总厂调来了,眼里不夹当地人,我爸想干出点业绩撑自己的腰杆儿,就准备在运输科成立一个研发小组,专门搞技术革新。他这个想法得到了厂长的支持,我爸还向厂长举荐了李春满,说李春满是个搞发明的人才,我爸想自己兼任研发组组长,让李春满担任副组长。厂长也同意了。我爸回头就找李春满。这本来是件大好事,可没想到被李春满一口拒绝。

  我爸回来跟我妈说,他也太不识抬举了,我真是多余帮他,要不是你说话,我才懒得搭理他呢。我妈劝我爸,你再跟他好好说说,他就那个脾气,要不我去劝劝他。我爸说,你可拉倒吧,再劝出感情来。我妈白愣我爸一眼。

  我爸第二次见李春满不是在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他家。恰巧我在他家里看他研究电视机。自从遭雷劈后,他就对电子产品特别感兴趣,好好的电视机被他拆成一大堆小零件。我爸进门满脸和善,对着李春满的后背说,春满,我说的事你再考虑考虑,这个机会可不是谁都有,厂长非常重视这个事儿,干好了……李春满自言自语道,这破玩意儿挺怪呀,这么一堆小玩意儿焊在一起就能出声出影儿,你说是不?可不咋地,挺神奇呀。他一走神儿,电烙铁杵在手指头上,他咬牙吸口气说,不疼是不?一点都不疼。我爸被晾在那儿,半晌没吭声。李春满往后瞟了一眼又说,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没人搭理还赖着不走,就赶紧走呗,你说是不是?可不是吗,还舔个脸等着上菜呀。

  我爸咣叽摔门走了。

  回到家我爸气得在屋里转圈,一边转一边骂,还拿自己当诸葛亮了哈,三顾茅庐,狗不吃屎活人惯的,就得让他挨大累,累出他屎来。我妈说你消消气儿,把鞋穿上,地上凉。

  我爸已经跟厂长打了包票,要是推荐的人上不来,研发组开不了工,对厂长没法交代。骂归骂,事还得办,我爸只好厚着脸皮第三次踏进李春满的家门,这次还拎了两瓶小金斗酒。这回李春满的态度有所缓和,给了我爸正脸儿,语气也平顺多了。李春满说,咱是败军之将,被人家给收编了,就相当于俘虏,还争个啥脸儿啊面儿的,我告诉你老兰,人可以没傲气但不能没傲骨,我认可挨大累,也不可能跟你干,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爸阴沉了半晌,咬着牙说好,既然这样我就啥也不说了,你不是想挨大累吗,这事儿容易。我爸想把酒拎走,想想又放下了,说这酒你留着解乏用吧。

  第三天李春满就被调到了动力科,倒煤。

  六

  一块墓碑被雨水冲倒了。

  其实那块墓碑并不很大很沉,小蔫吧自己完全可以立起来。他一直从事体力劳作,比我可有劲儿多了,只是腿有点儿不灵便。今年雨水大,围墙外面的小河沟变宽,把墓地的土泡松软了。我和小蔫吧得先把墓碑前面的土垫实了。我跨过水沟,从围墙根儿扒砖头扔过去,小蔫吧用砖头垫出一块很结实的台地儿。墓碑被扶正,小蔫吧又用砖头塞在墓碑两侧,把墓碑挤住,然后培上土,踩实。整个过程小蔫吧都在自言自语。腿怎么还麻呢?使不上劲儿,给点劲儿,对,使劲儿,使劲儿……我突然产生错觉,李春满在我身边,自言自语,疼不?一点儿都不疼,我没事,能扛住,再加把劲儿就挺过去了。

  李春满是被调到动力科一年后出的事。运煤的火车进入煤场,车厢分解,叉入两条卸煤线,卸完煤后,再挂到火车头上牵走。车厢之间的连接靠自动车钩相互碰撞。那天火车正在完成连接,车厢在车头的推动下一节节撞挂,李春满正从两节车厢中间穿越,挂钩穿透他的胸腹挂在了一起,被发现时李春满还没断气。火车司机是明白人,说不能摘挂钩,挂钩一摘人立马断气,得赶紧找领导和家属来,留遗嘱。没多一会儿,厂主管领导都来了,小蔫吧他妈也被找来了。我爸问李春满有什么话要留下,当时李春满的神志非常清醒,瞪俩大眼珠子使劲儿瞅着围观的人,眼神像两只手,在人群里乱抓,拼命想抓住点儿什么。我爸又问了一句,春满,留下句话吧。李春满自言自语说,有点儿疼是不?是有点儿,没事,我能扛住,这点事儿不算事儿,咬咬牙就挺过去了,你说是不呢?就是,没事儿……

  人群里有人开始哭了,不是小蔫吧他妈,她看第一眼就昏过去了。李春满好像没觉得自己能死,就那么一直很瞪着眼睛瞅大伙,表情似乎还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做了错事,给别人添了麻烦。他自言自语着,我能扛住,没事儿,一点都不疼了……

  我爸又说,春满,你得留句话啊,要不就来不及了。

  李春满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活不成了,似乎想哭,但怕被人看着不好,努力憋着,想了想说,留话啊?那就让小波接我的班吧。

  我爸一狠心说,摘。

  挂钩一摘,一口鲜血喷出来,人立即死了。

  李春满死后,小蔫吧按照医嘱接了他的班。

  我单腿跪地,双手扶着墓碑,就像面对面搭着一个人的双肩,这种姿势看上去一定很悲苦。墓碑是水泥浇筑的,没凝固前用铁棍写上了字:

  舅舅李春满之墓生于一九五八年故于一九九八年外甥杜小波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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