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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河
来源:2020年2期《海燕》 | 作者:姜 典  时间: 2020-02-26

​  寻找李渐离不完全算是突发奇想。想起那个贼兮兮的小子在毕业前给我们录的视频,我就又想笑又想哭。他那倒更像是突发奇想。昨晚隔壁那对中年夫妇又吵了,吵着吵着女人就哭了,两个人离家几千里来这给孩子找出路,找来找去多半要把自己的出路先断了。三合板隔断墙就没有隔音这一说,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听着听着就啜泣起来。最近这一段我特别爱掉眼泪,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隔着板壁的两个邻居都曾让我哭过,以前的邻居铁刘,在楼道里堵住刚下晚班的我,憋着一脸神秘,像是有天大的好事,结果这伙计端出一铝盆面条,他说来来来卧了十个鸡蛋在里边,今儿管够吃。我眼泪一下没收住。

  我和铁刘就是因为鸡蛋认识的,通常我晚上饿了在出租屋煮碗面,怎么着也给自己打个蛋,铁刘就是蛋都舍不得打的那种。我有时会夹了半个蛋给他,这兄弟千恩万谢,一来二去熟了,彼此调侃是半个蛋的友谊。铁刘当插画师的,三年高昂的艺术生学费,家里供了他一半,剩下的全靠自己当家教打零工捡破烂对付下来,这小子可真行。刚毕业,家里就指望他源源不断地生蛋,下面还有一弟一妹,他来自高生育地区农村。他知道我小有积蓄,管我借过几次钱,我从来都张不开口催他还钱。跟欠债的人生活在一起,才知道他是真没钱。铁刘做人大大方方,他还不上他就直说,可但凡弄到有点带油星的好东西,他都给我掰一半。有一阵他给人家做壁画,人家给他几张高端馆子的自助餐券,他兴冲冲拽着我去,我们吃得都很多,有些不要脸地吃,填饱肚子是为了让梦想在十平米的空间里继续延续。可是,随着第二日清晨的一阵马桶抽水声,有些东西便随着油腻的大便一起给泄掉了。

  “还要钱?刚给了你们三千,我还拿什么给?”铁刘炸毛了,摔门而去留下一口痰。楼道里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似是在说什么一群喂不饱的蛆。第二天铁刘收拾行李跟我道别,我说兄弟你做的那盆面真香,他笑笑没说话,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不久隔断那边搬来了中年夫妇。女人神经兮兮的,总觉得我是贼。我开始持续性失眠。可能我的确是贼。我一直在偷听隔壁夫妻的对话,问题是想不偷听也没什么办法。他们对话的永恒主题是当天收入的不如意以及如何给孩子筹集下个月的生活费。可他们让我想起我爸妈,想着想着就会想到路河高中的那些日与夜,想起那些年怎么也锤不倒的我们。

  路河是个小地方。嘟嘟说话特别直,他说他到大城市上学,发现别人教他的第一课,就是去鄙视去嫌弃小地方。可他不乐意,他说那是他家,狗窝鸡窝那也是他家。我有时候会羡慕嘟嘟,他是能分清是非曲直的人。我不一样,我一开始也挣扎,没几次就被锤老实了,现在别人问我哪里出身,我要么三缄其口,要么转移话题。我努力清洗掉身上有关小地方的一切。路高的第一课教我们保持斗志,教我们浴血奋战,我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我觉得这些就是个屁。可我又万分想念那个有屁的地方,思绪从十平米的狭小空间扑向路河曾经的那些荣耀。我开始白日做梦,直到隔壁蓦地尖锐起来的女人尖叫,让我醒转。听着他们嘈杂方言中的寸步不让,时而缓和,时而陡然,我像发烧一样身体筛糠般抖。我开始恐惧睡眠,梦里全是在路高最后一年的那些往事。

  路河人一直有种荣誉感。清军入关时路河八百壮丁组成护城敢死队,在数千乡民此起彼伏的哀哭声里决绝而去,无一人复还。从此那条壮行之路刻在路河人心里。恢复高考后,他们顺着这条路修了路河高中。上世纪90年代,路河高中曾创下高考升学率与地市重点校持平的奇迹,打此,路高在人们嘴里就具有了殿堂般光芒。李渐离就是路河人,他以前叫李建立,学了《刺秦》他回家跟父母说想改名叫李渐离。他父母字都识不全,得知儿子的新名字出自课文,第二天邻居全都知道李家的大儿子能耐,给自己起了个文化人的名字,甚至有人向李渐离预约未出世孩子的命名权。他们不知道的是,李渐离这次改名是和班主任打赌输掉的代价。班主任说,这次考试你名次再下滑,就叫李渐离得了。结果,这小子愿赌服输,还相当牛逼地宣称自己获得了新生。我们给李渐离起了个爱称,叫烂梨,梨子烂了才贱,反正他也不在乎。这小子鬼精鬼精的,他可不是什么文化人,他是特俗一人,他说他考大学就为了走南闯北见识下这个世界,然后到城里倒腾东西发家致富改头换面洗白家底迎娶女神走上人生巅峰。

  烂梨确实有商业头脑,在校他靠回收二手复习资料转手倒卖挣了小几千,有时候我帮他去接洽买家,他说他要保持神秘。于是我一次次翻过脏墙替他交易。脏墙真的很脏。这是一堵有年头的墙,墙边有呕吐物、尿迹甚至可疑的秽黄,还有些不知名的肮脏痕迹。我爬墙技术好得很,所以再没有人比我更胜任这个活计了。每次我翻墙回来,从兜里掏出散钞,都要手舞足蹈地和烂梨击掌。有时候会遇到巡查的老师,于是在老师追赶的怒吼声中拔足逃离,两个人像兔子一样撒丫子狂奔。我们挺幸运,数次逃离成功,绕过宿舍楼和一片梧桐树林,遁迹于晚饭后在操场上消食的同学当中。至今我偶尔还会和烂梨在梦中飞奔,丝毫不觉得累,反倒挺快乐,希望永远这样跑下去……多年后我看了《猜火车》,恍然浮现这段往事,爱丁堡那片肮脏城区的同龄青年,在混乱的生活中沉浮着,堕落着,看不到丝毫希望,却终日在挥霍自由。我们那时候好像挺牛,我们的信念则是与一切怠惰做斗争,远离且怒斥一切放纵,始终活在希望的照耀之下。脏墙把我们与外界隔离,给我们捂上大口罩,几乎嗅不到外界与自我的味道。关于对错,我也说不好。

  烂梨相当大方,每次拿了钱就带我和嘟嘟去改善伙食。嘟嘟是我发小,我们都来自路河邻县,他本名张昭,生着天生的婴儿肥脸蛋,把一张小嘴挤兑得颇为精致,因此叫嘟嘟。这相貌挺有欺骗性,其实嘟嘟杠起来没人能杠得过他。他总是很认真地嘟着个嘴,与意见相左的人据理力争,如果不是面色渐渐红润,你根本察觉不到他情绪的波动。他这犟种没少叫我们替他擦屁股,有人说不过了,就觉得用拳头去怼他那张恼人的婴儿脸可能更有把握,每逢此时我们就得拉架。结识洪波学长也是拜嘟嘟所赐。学长其实跟我们同届,只是大了两岁,他父母为着既能陪读又能生存在校外开了家餐馆。有次我们上厕所回来,看见嘟嘟和一个斯文眼镜男生杠起来了,原来人家刚与几个前来吃饭的同学聊了点消极的东西,具体什么话题已经忘了,反正根正苗红了这么多年的嘟嘟愣是按捺不住了,两人就此辩了个天昏地暗。我和渐离多少也帮了腔,但这位学长确实不白给,旁征博引出语儒雅,我们三个显见不是对手。这次对话的一大收益是学长免了我们一道菜的单。此后但凡我们到此小嘬一顿,学长恰好也在,如果这个惯例便一直得到延续。

  路高像一座浮在路河上空的天空之城。每年周边城市无数的家长把他们的龙子送来,期待一飞冲天。学长说路高就是一座病了的乌托邦,保持着高烧让躯体亢奋。我们路高提倡艰苦朴素,说得明白点儿,就是不惯毛病。这里不是没有阶级,但这里的阶级只以两种东西区分,分数和家境。因此没有家境的学生,只能凭自己本事考出来个阶层。这里的孩子只想赢,也只能赢。输会怎么样?输了班主任带着全班级批斗你。实践课我们需要从校园里走出去,班主任带着班级,路经依附这座超级中学而生存的那些商贩,向我们比划着,来,好好看看。他说,你们好好看看那些人那些失败者,你们输了就变成他们中的一员,变成垃圾变成狗屎。

  按路高的标准,我肯定没输。我是班级中游偏上,最后也顺利地考进一本。可我现在在这巨大而陌生的城市里活得像摊狗屎,甚至活得远不如当年班主任口中的那些垃圾。我在存钱,存钱是为了实现一个个卑微的理想。存钱是个克扣的过程,越克扣,越卑微,最后消失。是的,我早梦见我最后消失了,完全溶解在茫茫人海之中。

  学长给我们开了一扇全新的门。他也是无数从别处奔赴此处的龙子之一,父母看上去都很斯文,又透着精明,给学生上菜时会不经意接续某个人一句唐诗一个警句说出下文,我们觉得很新奇。我想学长也会听到过老师那些关于垃圾的轻蔑谈论,他会作何想?也许他后来坚决的反抗与此有关。绝大多数龙子是沉默的姿态,家境好的更是如此。餐桌上点的菜是最贵的,且剩下大半,那是种宣示。廉价的校服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脚上一双逾千元的真品鞋就能说明问题。女孩儿瞧不起我们这些土小子,男孩儿又大多在他们自己的圈子里交流。路高里我们算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不论他们心底多不屑,但界限全在校门,出了校门,我们什么都不是,这是我在十八岁就明白的道理。

  学长倒有些迥然不同。他似乎不大受阶级的困扰,也许是来自于成绩的强劲。他的成绩一直属于路高最顶尖的水平,很快在年级小有名气。渐渐的他身边开始围起一群愿意听他发表独立观点的学生,有些不同于集体的东西在我们身体里生发。但一切真正的转机是在刘老师来之后。刘老师是外聘语文教师,他来的第一课抛给我们一个问题:一直奋斗可能会赢,可是疲劳之后,是什么驱动我们继续努力生活下去?

  这是个好问题,他问哑了得胜班全体五十多号做题如吃饭喝水的学生。这也是个普通问题,是一个正常人目睹现实生活后亦能轻易抛给自己的问题。我断定学长上刘老师的课时眼里是有光的。一切皆由理智与思考而起,但这一切在乌托邦中却是祸根。

  在为隔板邻居铁刘和中年夫妻所触动,没出息地流过泪之后,想及路河的一切,居然有种决堤的迹象。我觉得我呆不住了,迫切地想要回路河看看,迫切地想要寻找李渐离。工作辞了,联系了嘟嘟,我们相距不远。电话我是半夜挂给嘟嘟的,其实知道万分不妥,但就是不能再多等一刻一秒。想不到嘟嘟是清醒的,相当清醒那种。半年多没联系,嘟嘟还是二话不说马上跟随。

  次日在车站见,才知道嘟嘟生子了,半夜得陪奶。赶巧他妈妈来了,否则走不出来。一路无话,嘟嘟现在沉静很多。路河不通高铁,我们坐绿皮卧铺往路河走。半夜我在车厢连接处看见嘟嘟一个人伫立在过道,眼里是车窗外摇晃的黑暗。见我过来,嘟嘟好像防线松动了,他努努嘴,那张总会说出无数道理的嘟嘴似乎准备重操旧业,最终只是嘟囔出几句。

  “大志,我……我爸妈把全部积蓄拿出来,加上东拼西凑再加上我的积蓄,在城里买了套房。”他似乎完全不是在说什么好事儿,反倒像吐露一个足以锤倒人的窘境,“现在孩子也有了,唉……大志,我现在有点活不起了。”

  我注视着他,这个一直最坚定最乐观的人,现在怎么就变得勇气全无。生活谁也没放过,不管你站得结实还是躺得委顿,都会挨到躲不掉的锤。我拍拍他的肩。他接着说:“兄弟,我的房贷,五十岁才能还完,另外还欠亲戚朋友的钱,前提还得是不生病不离婚不失业不降低收入。”

  我无言以对,只能笑笑,“比我强,以后的事儿我都不敢多想。”

  夜里我们就着烤鱼片喝了几听啤酒,琐碎地分享了近两年各自的轨迹,就是都在哪干过什么,谈过几个女友等等,都是一些年轮坐标上可有可无的标点。可能是释放了积压的情绪,嘟嘟第二天心情好多了,我们也在清晨踏上了路河故土。一路眼见那些忙碌的摊贩又有增多,周边建筑也比早些年像样许多,路高已是我们难以想象的规模了吧?转角街口,还是嘟嘟眼尖,他说大志你看那是不是垃圾张?我定睛一看,没错,果真是垃圾张。垃圾张是我们给张老板起的诨号,他自己当然是不晓得的。以前在路高门口开早餐摊,为人热情又勤快,炸的油条特别好吃,属于经常被班主任拿来举例为垃圾的典型。一别也有七八年了,他显然在进步着,穿一身蓝色工装,正从一辆轿车的后备箱里取下些礼盒。其实一到路河地界,我就知道我急切想要寻找渐离的那种愿望,多半属于一次妄想症爆发。在和嘟嘟相互回顾的印证中,我朦胧想起渐离现今确实是在离易水不远的一座城市里,忙着些保温材料之类的生意。我和嘟嘟都曾认为,这伙计若是发不了财,那别人基本就没啥希望了。嘟嘟说烂梨留在这儿就好了,留在这今天他能带着一个车队来接咱们。阳光有些晃眼,我只觉得有点晕眩。在路河,路高的学生是最高阶级。当他们出去之后,会变成什么谁都说不好。

  和嘟嘟去看了毕业时的班主任,他自是有些喜出望外。几句关乎近况的交谈后,班主任对嘟嘟的兴趣远大于我。或者说,对嘟嘟已在大都市落户买房结婚生子的兴趣,远大于我这些年不值一提的经历。班主任说,两位高徒来都来了,顺路看看学弟学妹们,也去做个小演讲啥的鼓励鼓励他们吧。这事不大好搪塞,我们只能跟着往教室走。路高又新起了座堂皇的教学楼,看上去不亚于一所大学的脸面。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教育才是不折不扣的经济巨兽,无数家长奋不顾身地喂养着它。

  在教室门口,班主任按他敏捷的判断给我们重新布置了作业,“这样吧,学生们正上自习,月考也快来了,时间也不充裕,就让张昭同学做代表给大家讲讲吧,我记得他口才特好。”我自然愿意顺坡下驴,连说是的是的。嘟嘟脸上有一瞬流露出无助的表情,没等他把“其实大志口才也很好”的话说完,就被班主任架进了教室。我在走廊张望着班主任那张侧脸,依旧表情飞扬只是多了几道褶子,心忖教师被锤到的几率或许会少些,这职业确实有些令人羡慕。也不一定,我就看到过不止一个老师因为考试成绩班级纪律之类被校长骂到眼睛红肿的情形。

  “同学们,打扰一下各位自习,今天你们往届的学哥来看你们了,有些话想捎给你们,路高走出去的他,已经在——杭州买房了……”

  班主任仍是善抓重点,杭州买房几个字被一阵热烈掌声所淹没。嘟嘟大约说了五分钟,具体说了些什么我没大听清,从表情看,我知道他发挥得并不好。告别了班主任,走出校园,嘟嘟突然蹲在路旁一个水沟前,干呕了几声。我挺担心,问他是不是病了。他摆摆手,说可能是连续熬夜给孩子陪奶,有些发虚。

  我们去找个旅店住下,颇费了番周折,附近的小旅店不下十几家,居然处处爆满。一次即将到来的月考,就让各地家长们趋之若鹜,似乎他们叼来的不只是衣物美食,还有饱胀的底气勇气和运气。

  一个寂寥的午后使这次路河之行显出苍白的底色,我和嘟嘟躺在旅店吱扭作响的床上,昏昏沉沉睡到暮色四起。有一个人是必须要见的,甚至比渐离还叫人惦念,可我们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延宕。

  学长留在了路河,或说他不得不留在路河。大概三四年前,他的父亲患恶性肿瘤走了,都说这与他儿子的被退学直接相关。随之,学长接管了父母的餐馆。离开路高,他能拿到的只是张初中文凭。说起来也是命数,一对肯为儿子抛家舍业在路河重起炉灶的夫妻,一边周致地看护着儿子,一边靠灵敏嗅觉和辛勤劳作积累着财富,结果是:儿子没能从这里飞出去,但佟记小菜馆却在路河扎下了根。这样的锤子真像是滥电视剧里的桥段。

  佟记菜馆也稍稍搬离了原处,落于一处临街建筑的底层。手写体的做旧牌匾,绿底白字,看上去总透着洪波学长的意趣或叫意志。我们进去的时候,大概已过了店里最忙碌的时段,昔日白皙的学长已成为一条肤色黧黑的汉子,正和一个女人整理着桌凳。我们目光对上的时候,彼此都有三五秒的愣怔,认出我们来,他倒也没显出多少惊奇,只是疾奔几步,把我俩的胳膊都攥得生疼。

  学长回到灶间,快速地炒了几个菜,开场白时,他却固执地要按当地的行酒规矩来,满饮三杯,不能动菜。我们都懂,爽快喝下,这些狼奔豕突的日月,端得是一下就能切入话题,还不如先让自己飘起三分呢。怎么说,路高也是绕不过的话题,我们就像是三只对一堆食物满是狐疑的狐狸,环绕了几圈,一旦有同类下口,就急不可耐地扑上去了。嘟嘟向来不胜酒力,有点上头,絮叨着,我怎么觉得,呃,我们高中三年就是半辈子过去了,然后,唰,下半辈子跟着就来了,问题是,这下半辈子怎就成了稀汤寡水的烂泥样了呢。上午在路高,班主任逼着我给学弟学妹们做个演讲,班主任把我描述成——他娘的,成功人士!我憋着委屈满嘴废话地说了半天,都他妈差点哭出来了……你们猜我现在想干嘛?我想回到上半辈子,想回路高念书去,现在我还能做题,我还能做,我回去读书我还是条好汉!

  嘟嘟拿一只手在桌前比划着,手指都险些插进跟前的鱼香肉丝里。我和学长也都是微醺,听他说着,嘁嘁地跟着笑,把眼角都笑累了,涌出些酸涩。嘟嘟说你们记不记得咱高三最后三十天那个喊楼?我说当然记得啊,全校近万人山呼海啸,路高加油!高三加油!我说当时太激动了,太振奋了,还把渐离的拖鞋给扔到楼下了。学长接茬说,我在潮头班,呵呵,勇站潮头。你们班是得胜班,口号是旗开得胜,是吧?还有什么攀峰班、登顶班、冲锋班,大家个个血涌上头,被自己鼓胀得快破了,那些口号宣誓,真的能唤起些意志,后来看到社会上那些搞保险的,搞传销的,上早课的那种疯魔劲儿,就憋不住笑,敢情他们都是从学校学来的套路呢。嘟嘟大着舌头,不对,这事你说反了,还是社会在先,这事我有发言权。学长笑,好吧,不跟你杠……

  我的视觉有点模糊,眼前有渐离那张贼兮兮的脸,有铁刘那张诚实还带几分讨好的脸,还有中年女人那张防贼的脸,却发出与表情不契合的嘤嘤哭声,这一切搅和在一起,伴着路高加油高三加油的呼声,喧嚣无比,让人沉醉。嘟嘟说的,大概也是我的心里话,让我回去吧,让我回去吧,回去过充满希望的生活吧,我还能做题,我还能做。

  喝醉了真挺好,可以放浪形骸。三个醉汉勾肩搭背地晃悠在街上,晃悠到路高的那堵脏墙跟前。学长在周围划拉了些干树枝,点起了一把篝火。他说你们还记得最后一课吗?不是都德的,是刘老师的。我沉默,不是不记得,而是想让自己完全被回忆的潮水淹没。学长自顾自说,也是这般午夜时分,也是在这堵墙外,也是在篝火前,刘老师给咱布置了最后一次作业,要我们做一次自我的表达。我嬉笑着说,学长啊,你那时神情恍惚,不过说的那段话可真是太棒了,后来还被我引用过。学长挤出一丝自负的笑,他故作老师状,说大志同学,那我倒要考考你,我说的可是什么?酒精把我全部的心神都调动起来了,当年的几句话飞速回到脑海,我缓缓说道:

  “我们就像是些含油脂很高的木材,总是不断被投入烈火,燃烧,燃烧,名义是为了更好的明天。可有没有人告诉我们,这种燃烧除了产生高分的光亮,会否烧掉了那些真正重要的人与事。”

  我盯着眼前那团扑腾着的焰火出神,余光中,看到学长扶着已蹲在地上的嘟嘟的肩膀,怔在原地。洪波退学以后,似乎听说他开始尝试写作。我问,学长你还在继续创作吗?他笑了笑,从衣兜掏出个皱巴巴的记事本,翻到一页杵到我眼前,上面写了这么一段话:集体主义承诺给你镀金,实际那层昂贵不过是将你裹上鸡蛋液炸至金黄,最终被送入资本的饕餮嘴中。我笑了,真他妈酸,也真精彩!

  嘟嘟半醉半醒,拿手搂着学长的一条腿,没头没脑地说,学长其实我虽然经常杠你,但我真的打心眼里服你。随后就提到洪波被退学那段事儿。其实此前这事儿我们都避而不谈,可能它的破坏性太强了,不怎么好让人面对。高考前一个月,听闻刘老师将被辞退,时至今日我也无法忘怀那场景。操场上全校集会,在几千人的注目下,刘老师被校长点名批评,随后要做出检讨。十八岁的我虽懵懂,也知道脏墙下私自召开篝火晚会的罪名只是个幌子。挺讽刺的是,当初破格引进刘老师的理由,据说是其会带来别具一格的素质教育特色,而被逐出的理由,似乎也是相同的。刘老师在台上维持住了最后的尊严,他的身份仍是老师,献身教育的人。念稿子他只念了几句,随即脱稿,他说同学们,我的一些理念可能错了,对不起大家,但是我还是要说,以后,即便离开了路高,通过了高考,也请你们一定要勤于思考并努力地生活。

  刘老师话音未落,就被校长高八度的嗓音盖过,校长嘶吼着,同学们,不要让懦夫的思想把自己捆住!人生能得几回搏,此时不搏待何时!最后三十天,让我们奋斗!让我们勇往向前!让我们为了未来而战……

  台下的我额头冒汗,仿佛被噤声了一样,只能绷紧浑身的肌肉。不知何时,学长突然从我身后某个角落站起来了,近万人的操场上只有他直挺挺地站起身,用尽全身气力大声回敬道:“这不是奋斗!这是送死!路高是一个奇迹,但是收获果实的不一定是我们。你们所描绘的美妙未来都像泡沫一样,没人能保证什么。我们得到的东西称不上真正的教育!”

  天空下一片宁静,校长被喊蒙了,反应过来后指挥政教老师出动围剿。常年的严格管制,已经让他们对全校集会从无防备,压根料不到会有人公然站出来抗争。有一瞬,几千双眼睛捕捉着了不起的佟洪波,大家目光抵达的速度远比笨拙奔突的几个政教老师要快。学长一边高呼“平凡怎么了,请尊重我们的平凡之路!”一边躲避着前来围剿他的老师。这场景让我想起某场重大的足球赛事花絮,一个光亮的健壮的裸体,在几万人的欢呼声中骄傲地奔跑。

  在被扭送到某间办公室之前,经过操场的途中,我还听到学长与政教老师的几句对话。

  几位老师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质问,“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不是疯了?”

  “你们才疯了!”学长朗声作答。

  后来的事儿洪波不知道,我们知道。刘老师和班主任一起去求情,刘老师愿意放弃从业资格来担当这件事,班主任甚至想跪求校长保留洪波的学籍,不出意外,他一定是北大清华的苗子。当然这些全部都被驳回了。洪波的最后一次作业,交的太过张狂。只是在场的所有人,再也忘不掉那个燃烧着愚蠢的理想主义火焰的男孩儿,在操场上奔跑着,高呼着平凡怎么了,像一匹伤心欲绝的儿马。那时候我是掉了泪的,也想像学长那样飞奔,只是更多的怯懦把自己捆了个牢实。我们万分感谢路高的栽培,但他们日常宣称的没有退路,真算不得一个口号,更像是种来自虚空的恫吓。

  记得上高二时,有个男生因为追一个女生而被开除了,那伙计也进行了一次公然反抗。他从校门口的商贩那里,花500元租了个高音喇叭,操起来冲校园大喊,老子要恋爱!老子要让你们看看,离了路高,老子会过得丝毫不差!十年后老子来给你们设立个以老子命名的奖学金!吼完了,乘上家里派来接他的两辆高档车扬长而去。

  这么多人,平凡的人,形同蝼蚁,命运各异。一些人的命运似是在父母手上,我们那些出身卑微的父母,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篝火前的嘟嘟突然执拗起来,他磨磨唧唧跟能联系上的同学打听,终于拐弯抹角地要到了刘老师的电话。他吸溜着鼻涕拨出号码,等着对面接听,一声“喂”过后,嘟嘟迫不及待地开始叨叨,刘老师我是嘟嘟,不,我是您的学生张昭,那个小胖子。嘿嘿,不好意思这么晚还骚扰你,不,我不是故意骚扰,我是想给您交份作业的。老师我现在在杭州落户了,有房子,儿子也生了,但是我每天都挺痛苦的,患得患失。今儿个我回路高了,跟前儿还有佟洪波王大志,是啊,我们都挺好。哥儿几个喝了点酒,高兴啊。今天我突然发现,我身边人都是挺我的,我孩子应该也不用像我一样没得选了。刘老师,现在我有勇气继续我的生活,我向您保证,我一定努力地面对生活,作答完毕。

  挂掉电话嘟嘟颓然倒地,我和学长吓了一跳,凑近看发现这家伙婴孩一样佝偻一团,声称准备酣睡一觉。天气还好,我说不用管他,只是把自己外衣脱下盖到他身上。跟学长就地坐下,他说我给你唱个歌吧。我说欢迎,他唱起一首我不大能分辨出来路的歌,里面似乎在说,在每天清晨太阳升起/用一片面包解决你的不安/切记不要与自己的平凡为敌。诸如此类。后面的高音上不去,变了调,形同狼嚎,我们一起狂笑起来。路河的夜还是挺宁静,让我一下找到了早年的那种气息。我说学长,你知道路高是什么味的吗?他笑,什么味,一群臭小子的荷尔蒙味?我说别闹,其实路高的味道还是挺好闻的,大概来自于校园东坡的那一大片蒿子。

  唤醒打起了鼾声的嘟嘟,三个人分别于凌晨二时。学长说,明天,我不送。我说,想死?明天必须不送。嘟嘟脚步蹒跚,确实是不行了,一边挥着手一边兀自前行,颇像个纵酒无度的酒徒。

  这一夜我宏大漫长的梦终于画上句号,醒来带着梦影,回到前往考场的那一天。我们坐在路高租来的大巴上,两侧挤满了家长,对于这座小城来说,高考是它独有的狂欢节。我们走在路河先辈曾英勇赴死的道路上,一样平添了豪气,被当作英雄注视。只在这一天,每个来到路河的爸爸妈妈,都是路高全体考生的爸爸妈妈。有人为我们点燃鞭炮,有人鸣锣击鼓。有的家长一边高举着DV录下这个过程,一边抹着奔涌的眼泪,那一刻他们一定在怀想自己的某些荣光或不堪岁月。有人在楼上放下巨大的条幅: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抓住这一天,把它铭刻在你的未来!我们浑身火热,眼圈潮湿,看上去像一群亢奋的兔子。我们攥着轻薄的笔袋,一如攥着AK47或八一全自动步枪,抑或就如八百护城勇士攥着些钉耙长矛。然后我就看到了洪波学长挤了过来,他喊着我的名字,也喊了其他同学的名字,举起拳头跟我们说,加油,一定要加油!把我的那份也考回来,带着我那份离开这里……卧槽我一下就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地流淌下来。眼前的一切繁华开始被模糊隔离开来。我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我没过过一个完整的生日,但今天,好像我一辈子的生日都在这一天过完了。

  离开路河之前,洪波还是打来了电话,说突然想起了个东西,要是有兴趣可以过去看一看。我追问是啥?他笑说,一张光碟,渐离同学给咱留下的。我脑袋轰地一热,妈的这玩意一定得看。快毕业时,渐离用存款倒腾了一个二手DV,说是让我们每个人都录一段话,送给以后的自己。这个贼兮兮的小子,总是善于简单漂亮地完成作业。我和嘟嘟飞奔过去,凑到洪波店里的电脑前,看着画质和声音都极糟糕的画面渐渐呈现出来。

  全程是笑着看完的,也不耽误我再次涌出泪水,我语无伦次地说,妈的,这儿,现在真是万分怀念他,对于咱们来说,他做了一件称得上伟大的事情。

  现在,镜头里是莽莽撞撞的我。

  “我是得胜班的王大志。”镜头里的我,咧着嘴,竖着刺猬一样的短发,大大咧咧又有些不自在地做自我介绍,“我那个梦想,”我顿了一下,半偏过头,大概是在和旁边的学长对了下眼神,“我的梦想就是不用烧掉真正重要的人和事,也能有更好的明天。我知道这可能有点太贪,不过我会努力的。以后的自己,你记住啊,如果那时的你有点困顿,一定要挺住啊。你看现在的我一模就考砸了,我咬着牙二模又考回来了,其实也没啥对不对……总之遇到任何事情都要振作,以后也请努力地生活。”

  随后我就被别人推开了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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