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末早晨的长虹街有些冷清，这是铺在闹市褶皱里的一条街，平日那些匆忙的脚步焦虑的面孔还有乌央乌央的车这时候大都歇在家里。可不，人困马乏劳碌一个星期，也该睡个懒觉了。今天风大，几个白色塑料袋被吹成大气球在地上翻几个跟头又升上天空。北方的冬日就是这样，要么雪要么风，不过有什么关系呢？穿戴严实啥事都不耽误！

　　长虹街拐角城市银行那边已有人头攒动，他们帽子围巾口罩恨不能把两只眼睛都包起来。从对面望过去黑压压一片，一个个袖着手抱着肩，彼此寒暄聒噪，把清净的周末街头划开一条口子。

　　人们聊完菜价聊肉价，还说家里那缸酸菜居然烂掉一半！还不是今年暖气给的足！大冬天的，屋里穿衬衫都冒汗。话又说回来，宁可热的流汗也不愿意守在阴冷的冰窖里。头几年他们几乎都挨过冻，在屋里穿着棉袄吐白气，去年市里面给旧楼整体换上新管道才得以改善。有人往这边来，大家把目光投过去，对方包裹的密不透风，等走近扒开帽檐，你这家伙干脆戴个头盔算了！该死的风都能把人吹个跟头。看那边……

　　有人推着轮椅打马路对面过来，推车的用大棉袄把自己裹的像只笨熊，坐车的身上缠着一条脏兮兮的厚毛毯，头戴一顶浅黄色绒线帽，帽子顶端悠荡着一个硕大的绒球，那帽子几乎覆盖了整张脸，只留下发紫的嘴唇喘气。遇到个小土坡，推车的左右摇摆调整方向，坐着那位帽子上的绒球便在头顶活蹦乱跳。推车的心里一点都不急，手上却虚张声势地对着小土坡使劲。她知道大家都在往这边看，也知道眼前这个土坡只是时间问题，她朝坐着那位说了句什么，大家停下七嘴八舌，一起朝他们看过来。

　　人群里走过去一个穿军大衣的帮忙把轮椅越过土坡。他把轮椅安顿到一边又走进人群。这家伙坐轮椅有五六年了吧？哪只！七八年都有！那女人还挺能坚持。不坚持去哪儿？换了我就是要饭也不伺候他。有人指着军大衣，你王大个就是菩萨心，下次别管他，推不上来他就老老实实在家呆着了。

　　看，虎子来了！有人喊。一个穿枣红羽绒服的人，身边蹦着一条小白狗。小白狗身上套着枣红毛衣，头上扎个羊角辫。看模样是个京巴。人们笑，今天你和虎子穿的情侣装？孙女给织的，她把虎子的照片发到网上参加宠物选美大赛。还有奖金呢！虎子本事，都能给奶奶挣钱了！虎子过这边来，我这有香肠！还是到我这儿，这有鸡腿。虎子这个脚下停停，那个身边站站。它知道这群抠门鬼，别说鸡腿，鸡毛都没一根。虎子对生活要求不高，有君子之风，一箪食一瓢饮就很满足，就是说平日里给狗盆添满水和狗粮即可。当然如果有人向它抛去橄榄枝虎子也不客气。

　　虎子冲出人群扑向一个正朝这边走的女人，女人打扮蛮时髦，豆沙色民族风棉袍，领口那儿缠着白丝巾，耳朵上迤逦着一对金光闪闪的耳环，大冷的天都没戴帽子，也是，戴帽子还能看见耳环吗？倒是给这晦暗的街头添了一点颜色。她蹲下拽拽虎子的羊角辫，从兜里摸出个什么塞到它嘴里。虎子遥着尾巴跟她跑。秦美人来了！给虎子带什么好吃的了？秦美人抱起虎子又从兜里拿出吃食，原来是小包装鸡肝，虎子，这可比你亲奶奶大方。它亲奶奶都快喝西北风了！

　　有人问，秦美人还去跳舞吗？当然去！过一阵还要参加春晚排练！秦美人要上春晚了！人群里像被扔进去一个小钢炮！中央台的？大年三十儿那个？歌伴舞？给多少钱？区里搞的晚会，倒是有一些补助，但谁也不是为了钱，关键是娱乐。区里的呀！那跟咱厂子以前的工会演出差不多！比那级别高多了，天天有鱼有肉的盒饭，还白给两套舞蹈服！秦美人辩解。人越聚越多，天上忽然飘起雪花，有人说马上马上还有五分钟。大家把头望向天空，雪花一片片蝴蝶一样在天上飞，落到脸上凉冰冰的！

　　哗啦，门开了！人们挪着笨重的身躯鱼贯而入！真是春风扑面，门口那两盆青枝碧叶的龟背竹正玉立着和大家打招呼。人们开始卸掉装备，帽子围巾口罩以及厚厚的棉衣，一层又一层，剥粽子似的。假如这时候有人打外面进来，忽而会一愣，怎么清一水儿的枯萎与晦暗？把两盆茂盛的龟背竹都映得灰头土脸。一堆迟暮的老人，一片凌乱的白发，一脸纵横的皱纹，一排沉重的步伐……平时他们不大出门，儿女再三叮嘱，没事别乱窜，果真摔坏了瘫在那儿，我们更没法过了。

　　今天就算拼了老命也要出来，他们拖着摇摇欲坠的身子从大街小巷潮水般涌到银行，开支？废话！这身子骨还能暴动打劫不成？今天是个关乎生存的好日子，恰逢周末。每月的今天都是他们的黄道吉日，还有什么比开支更让人高兴的事？他们换上干净的衣服，身体方便的前一晚还要洗个澡，就是那不方便的也要把毛巾打上香皂擦擦脸。那老妇人还把藏在抽屉里的戒指找出来，红的绿的套在手指头上。

　　大堂经理小周是个有心的姑娘，高挑的个头文静的脸膛，她很清楚今天注定是个劳心费力的工作日，已经准备就绪，饮水机里的热水远远不够，又灌满两个大号暖瓶。把那些理财宣传板收到后面，留下宽敞的过道和座椅，她引导大家取号的同时还发给每人一个纸杯。有人说自己带杯子了，这纸杯还不够喝两口的。难道喝水也要限量？旁边人乐，人家银行也没有水井，现在举国上下勤俭节约，你没见墙上贴着标语，浪费可耻，节约光荣！上次你足足喝了一暖瓶。

　　小周经理胸前挂着麦克，她用嘴巴吹两下，大家注意了，取到号码就在座位上等候，并把这个纸杯放到脚下，吐痰呀、果皮核烟头呀都丢在里面。大堂本来是无烟区，但考虑到外面风大，有人行动又不方便，为这我特意向上级打了报告，今天大赦。烟鬼老头们乐了，他们一面往外掏烟一面说社会主义好小周经理更好！

　　其实小周经理算是亡羊补牢，上次也是这么个日子，一个老头出去抽烟被推拉门的反作用力把头撞个大紫包。这些老人金不金贵不讲，却没一个好惹的。倘若有个闪失再碰上较真难缠的儿女，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每每这个时候小周经理都告诫自己，一定精神饱满反应迅捷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来。刚刚在办公室她一口气喝下两罐红牛！大家要小心，打开水时别烫到，开水管够，厨房里还烧着呢！

　　老人们手里的水杯个头都不小，有人还从家里带了茶叶。他们灌满开水点根烟，又是一个月没见，肚子里积攒了太多话。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孙女还有家里那条狗，有展示的有倒苦水，银行大堂里烟雾弥漫人声鼎沸！

　　眼下也就开支是个盼头，老人们对逢年过节没啥期待，过年有什么好高兴的？又吵又闹又费钱！孙男娣女来了一群，把他们提来孝敬的东西吃个精光，抹抹嘴巴回了。临走还要发红包给他们。没办法，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不管多少当老人的总要表示一下。

　　老崔头怎么没来？你不知道？上个月开完支没几天就脑梗了，现在身上还插着管子，躺在床上嘴歪眼斜不会说话。儿子女儿轮班护理，据说俩人为了医疗费闹的很凶，有一阵那儿子都要放弃，女儿坚决不同意。住医院扣掉医保一天还好几千，躺着烧钱，躺着烧钱啊！有人感叹，人走到这步真不如俩腿一蹬。自己不遭罪儿女省麻烦。老人们把热水喝得哧哧响，脑子里作着一系列换位思考，换成自己，是果断了结还是垂死挣扎？

　　轮椅上那位已经来到窗口，除掉身上的披挂才看清，是个只剩一把骨头的老头，一张塌陷的脸上瞪着一对骇人的眼珠，胸前挂着个军绿书包。他每次都不排队，这是他给自己的特权。怎么了？国家还有助残日呢，他命令老太婆推着轮椅向前向前向前……谁能和他一般见识？

　　请您输入密码，柜台里的小姑娘提示，老太婆把密码盒递到老头手里。老头抬眼看看老太婆，嘴里使劲出几个吐字，去、一边去。老太婆知趣地后退，老头觉得她去的尺度不够，又伸脖子对她去去去。老太婆这次后退的幅度大，到了窗台旁边。多亏老头只说三个去，四个的话她直接跳窗户出去了。

　　老头拿一只手遮挡，另一只手颤颤巍巍按密码。小姑娘把一沓票子递出来，很单薄的一沓。老头侧身朝老太婆喊，来、来。老太婆上前把百元票子推进去，麻烦都换成十元，老头子喜欢零钱。百元换十元体积大了好几倍，整整一小堆儿，老太婆把钱装进老头胸前的书包里。老头年轻那会儿头一次开支只开了三张十元票，他幻想什么时候能开上一书包钱，在他耄耋之年这个愿望实现啦。

　　老头又费劲巴力从包里掏出一沓钞票，一元、一元。老太婆对着窗口笑笑，再换成一元。这下钱更多了，书包都装不下了。老太婆要装自己兜里，老头不干，示意把自己的腰带解开，他棉裤里有保密兜。

　　老头把几枚五角钢镚平铺于手掌，钢镚在白炽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婉如一枚枚发光的金币。老头数得很仔细，半路上一个喷嚏，乱了！重数！大家哂笑，你的车间主任费少了几个钢镚？老头很淡定，人为的制造两声咳嗽翻下眼皮，再重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可不急着回去，他要在人堆儿里多泡一会儿。

　　老头看见秦美人悠荡着俩个大耳环拿着水杯过去，经过他身边时还吸鼻子皱眉头，老头的心口窝像被棍子戳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有日子没洗澡了，早上不留神还尿了裤子，因为赶着开支老太婆也没给他换。这老太婆现在又馋又懒，儿子送来十个猕猴桃，他每天吃一个，今天是第六天，十减六等于四，早晨他发现盒子里只剩下三个。干活也拖来拖去，今天腰疼明天屁股疼，吃饭怎么不喊疼，一顿能喝好几碗粥，现在他都想把老太婆揍一顿，用棍子揍。

　　老头朝秦美人的方向望过去，她正和几个老东西说笑，今天的大耳环很扎眼，把几个老东西的脑门都晃亮了。他们也都老的不成样子了，弓着腰驼着背，老岳头呼哧带喘离坐轮椅也不远了。秦美人说到兴奋处，还朝他打了一拳，老岳头就不喘了，还把手里的八角帽戴上！

　　快数你的钢镚吧，这还看上美女了，又一阵哄笑，老头不紧不慢把手心里的钢镚摆出一朵花，心里蘧蘧，我就不快数，我气死你们！老头知道大家伙不待见他，那又怎样？反正他都坐上轮椅了，反正他现在连一句囫囵个的话都说不完整，待不待见有什么关系？再待见也得坐轮椅也不能跑去爬山。

　　老头说，渴。老太婆把备好的热茶递到他嘴边，保温杯上赫然印着先进工作者几个大字，他心里好一番熨帖，想当年他坐在椅子上端着茶，他们在工作台前赶活计，监督管理、命令协调、处罚训斥、安排调度，那是怎么的威风和惬意，往事并不如烟……

　　那时候他是车间主任，一进车间，只见机器轰鸣，没人偷懒耍滑，劳动场面热火朝天。呵呵，他们见了他就像耗子见了猫，响屁都不敢放一个。在他的森严管制下，车间总是提前完成任务。厂长大会小会的表扬，他们车间连年被评为先进集体，要不是后来工厂萎靡，他有可能当副厂长……

　　副厂长曾是他的人生理想和目标，他完全是按照厂长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处罚别人的。秦美人偏偏闹妖，她拿自己的模样特当回事，上趟茅房也用小镜子照照，不知道想干嘛，再照也是那张脸，还能像孙悟空那样七十二变？因为对脸蛋的侧重，手上的活计就没了分寸，怠工拖延残次品整个车间非她莫属，他一见秦美人就头疼，自己闺女早把屁股打开花了。可惜她是食堂大师傅老秦的千金，就这货老秦还当她宝贝疙瘩。

　　秦美人工作时间涂口红被当场抓获，他夺过来在墙上好一番描画，终于完成一幅红屁股图，他对着自己的作品左右端详，又信手添上一条尾巴，然后把秃了头的口红嗖一声飞进垃圾桶。眼里没有活手上没技术，就是把脸画成猴屁股顶什么用？那可是秦美人一个月的奖金，却被他变成红屁股挂到墙上。

　　秦美人对他咬牙切齿，赵歪脖没老婆儿！秦美人实话实说，他脖子歪，小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摔的。他也确实没老婆，儿子小学还没毕业，那娘们儿就跟人跑了，还顺手偷了他存折！他认为歪脖和没老婆本来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秦美人用顺口溜把它们拉扯到一起着实让人愤怒，他举起茶杯砸过去，墙上的红屁股顿时水灵灵鲜艳艳，比刚刚还生动！

　　秦美人又出残次品，行，今天干不好你就别回家，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影响集体。晚上交工后，秦美人搽胭脂抹口红眉毛画成毛毛虫！她胜利了！他知道是谁英雄救美，还不是那几个好色之徒！老岳、老贾、老谢……她拍怕这个肩，拉拉那个手，他们就成了帮凶！正逢厂里组织义务献血，你们不是有爱心吗？那就多多奉献！帮凶以及被怀疑的帮凶均榜上有名！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落掉一个。

　　不给他们点颜色车间就乱了，他要努力打造一支有组织有纪律有技术有上进心的革命队伍，他要带领这支精良队伍，朝着厂长的目标迈进。他都是天蒙蒙亮赶到车间，晚上顶着星星回去。一则是积极上进，二则家里实在没意思，儿子搬出去过，就剩他孤零零一个。有人因暴风雪天气迟到，奖金照样扣，他自己就没迟到，他认为大家都顶着同一片蓝天！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别人一样行！他希望在全厂职工大会上聆听厂长的表扬，老赵他们车间，无论天气多么恶劣都没人迟到，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

　　王大个有意见，凭什么我们献血？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凭什么？午饭时他亲眼看见秦美人朝王大个嘴里塞鸡蛋，秦美人也妄想腐蚀他，那次她又偷懒，他就拿把椅子坐到她旁边监督，秦美人趁机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水果糖，他没防备，那粒糖直接掉到嗓子眼，差点没把他给噎死。

　　他二目圆睁，解放军上前线打仗都不怕流血，你们献个爱心怕个球？王大个问，说得这么漂亮你怎么不献？他不好意说自己打小就有晕针的毛病，一看见护士手里的针自己先尿了。我当然愿意献爱心，可这一阵陪厂长接待，血里尽是酒精，这样的血白给都没人要。

　　秦美人那天穿着喇叭裤去献血，她就是个二皮脸，耳环被没收，高跟鞋被剧断，喇叭裤也给撕开一条口子！可她就像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把喇叭裤缝几针穿上献血去了。秦美人还把头烫成羊屁股，满头毛毛卷！想想都好笑，脸画成猴屁股，头烫成羊屁股，一前一后两个屁股有多滑稽。扣奖金写检讨用大喇叭广播点名批评，秦美人油盐不进。他都想给她一巴掌煽回姥姥家，可惜一个车间主任还没有这样的权限，如果他是厂长就好了！

　　后来各车间裁人减员，他直接把秦美人开掉，连同那些帮凶。当然没过几年工厂解体，他自己也回了家。那些英年下岗的人忽然间丢掉铁饭碗，几乎丧失了理智，都摩拳擦掌要找他拼命。他们都叫他赵千刀，他是谁？机灵着呢，借出差之际溜之大吉。后来经历一番苦难，这些人也都找到位置，有人还混出点名堂，王大个出劳务到新西兰，一干就是五年，回来还买上新房子，老岳学新技能修汽车，老谢在街上卖水果，秦美人能说会道搞推销。混着混着大家都老了，好几个都混没了，人越来越少……

　　秦美人让小周经理把窗户拉开，屋里味道怪怪的。大家在秦美人的引导下一起吸鼻子，人们推测着味道的来源。老太婆像干了亏心事蔫头耷脑缩在一旁。老头手里托着钢镚对着小周经理喊，冷！不许开！秦美人拿眼睛瞥他，像是要揭穿一个秘密！小周经理找来一瓶空气清新剂，一股甜丝丝的桔子味儿在人群里飘散！

　　老太婆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等下她要拿这些钢镚买盒去痛片，她总腰疼，有时候疼的一夜一夜睡不着。老太婆说话时碰到老头胳膊，哗啦，钢镚散落在地上，老头嘴里发出愤怒的叫骂，不给、滚蛋！

　　老头肚子里燃着一团火，他正想找人干一仗，刚巧老太婆撞上来，老头机关枪似的发射出N个滚蛋！把老太婆扫射得眼泪汪汪，她哭诉伺候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雇个保姆还发工资。买盒去痛片你都不舍得。每天买菜你就给十块钱，回来还得过过秤。那次买鱼少二两，你非说我给昧下了。你儿子送点水果恨不能搂进被窝里。炒菜你嫌费油，烧水你嫌费火。老太婆今天豁出去了，掰着手指头例数老头滔滔劣迹。

　　老太婆原来在老头家附近捡破烂，后来被老头捡回家去。开始俩人一起买菜一起遛弯，老太婆又会烫酒又会炖菜，赶上老头有天来情绪，就去民政局登了记。儿子不同意，搭个伙还成，领证就没必要了，现在连年轻人都不找这麻烦！没几年老头脑梗瘫了，老太婆屎一把尿一把伺候着。老太婆把目光投向人群一把鼻涕一把泪，像要寻找她的支持者和难兄难弟，一盒去痛片才四块二，把人逼急了我就上法院！

　　老太太们多感慨，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有属于自己的一份收入，哪怕一点点微薄的收入，假如没有这仨瓜俩枣的工资，家里的老头子还不见得什么嘴脸，管你什么半路的打小的夫妻，男人差不多一个德行。老伴比她多开个几百块，就成天对她没好气。谁家里面少得了哭诉和争吵！听说要工资上调，到时候俩人能平起平坐了！

　　老太婆举起胳膊，胳膊肘那儿贴块补丁，看看现在还有谁穿成这样，都赶上旧社会了。有人说，家里不少衣服还七八层新，等下次给她拿过来。这老太婆利手利脚到哪吃不上一口饭？对，前几天老万婆子没了，老万头还硬实呢！见天在广场上打太极。小周经理社会经验多，她朝保安点点头，两人去了后面。谁愿意参合这是非？

　　老太婆今天疯了，还在这里煽动群众。还要找法院？要找也是工会妇联！老头觉得没文化真可怕！老太婆平日没话，让买菜买菜让做饭做饭。他床头有个记账薄，一个萝卜两个土豆三个地瓜……一笔都不落。不光记账，他还记人，老太婆几点去的菜市场几点去的药房几点去交水电费？每次耗时多长时间，就像他当车间主任那时候，谁迟到谁早退谁八小时之内偷懒，那都要记录在案。每每记上一笔他都痛定思痛，不是简单的追忆和回顾，只想证明他还喘气还活着，还能约束别人！

　　他也是没话找话，只有打架能激发老太婆多说几句。不过打架属于力气活，不能天天干！他平时最大的消遣就是看电视，把音量开到最大，睡觉也开着，电视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是那么需要它。电视能洗衣服做饭的话都不要老太婆了！

　　儿子不得意这个人，说她出身卑微，和他老爹不匹配。他老爹确实当过车间主任，领导有四五十号人。比有些董事长总经理人马还多。可后来也被下岗回家去，企业那点可怜的退休金只够糊个口，凑合过吧！虽说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可他觉得老太婆比他儿子更实惠，老太婆一面哭着还不忘捡起地上散落的钢镚。

　　大家陆续到窗口拿钱，都很快，谁能像赵老头那么磨叽。手上有了钱心里便有了底，就有渺小的愿望在脑子里转，晚饭蒸一只鸡煮一只鸭，邻居老头吃蛋白粉气色好多了，问问哪儿买的，自己也想试试。有人说长兴批发市场的鱼肉蛋便宜得多。算算加上打车费也差不多。还打车？你怎么不坐飞机？公交也就几站地，况且都有免费乘车卡。老人们拿了钱并不急着回去，有的说想把快烂掉的酸菜做成辣白菜，有的说孙子昨天又领回一个女孩，有的说过两天华联超市周年大酬宾……

　　推门进来一个黄毛小伙，刚刚也有人进来，看见这黑压压的阵势都没了耐心，转头回了。小伙子手里拎着一个大皮箱。老人们好奇，这是要取多少钱啊？取这么多钱至少要两个人，带保镖都不过分。小伙子没到前面取号，径直来到人群，他左右看看已经没有空位置，虎子也占了一张座，它奶奶林老太心虚地看看小伙。人家一点都没计较，从皮箱外层拿出一个马扎坐到虎子对面，大家又觉得这孩子够细心，他们出门也愿意带这个，无论走到哪儿都能坐下歇歇。小伙子伸手拨弄虎子的羊角辫玩，看虎子没反对进而加大了动作，将它抱在怀里又亲又摸就像找到了彼岸。这小子专门来玩狗的？

　　小伙子一手托狗另一只手从胸口掏出个小牌。爷爷奶奶你们好，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毛毛，你们看胸牌上有我的名字，大家把脑袋凑过去，看不太清没带老花镜。有人去窗口找来眼镜，这回清楚了，胸牌上写着“王牌神力医用冷敷贴”总销售，下面是名字和电话还有小伙的彩色二寸照片。毛毛放下虎子迅速打开皮箱，满满一箱子膏药！爷爷奶奶们，今天让你们认识一个宝贝，这之前你们不认识它不了解它，但通过毛毛介绍你们一定会爱上它并且离不开它。

　　王牌神力冷敷贴由多种中草药熬制而成，外加无纺布背衬层，凝胶层、聚乙烯薄膜覆盖层。这款冷敷贴力大无比功效神奇，颈椎病、肩周炎、关节炎、网球肘、腱鞘炎、腰间盘突出、腰肌劳损、拉伤扭伤……比手术更安全，比吃药更直接，比按摩更靠谱，所有病症包您十分钟内得以缓解，“王牌神力冷敷贴”，让您拥抱健康！毛毛字正腔圆附带感情，就像电视里的新闻播音员。随着他嘴唇不断活动，就有白色的唾液堆积，浪花一样翻卷！有人说你喊这么热闹不就是膏药吗？爷爷您说的没错，民间叫膏药，我们医学界叫它冷敷贴。

　　小周经理从对面走来，手里捧着一个暖瓶。你好，我们这儿禁止一切推销活动！姐姐好，毛毛笑笑，露出一排干净的牙齿！他把小周经理的暖壶接过来给大家杯子里续水，姐姐你们平时工作辛苦，不妨试试这款冷敷贴，其实人和东西也要讲个缘分。有人喊周经理接电话！

　　毛毛说我自己家的爷爷奶奶也用它，效果特别好。今天总部有活动，二十五块钱一盒，买二增一。老人们相互看看不搭话。毛毛来到秦美人面前，您来试试好吗？我颈椎病之前用过不少膏药，基本不太管用。毛毛转身掀起头发，您看我正用着，现在年轻人玩电脑，颈椎也都有问题。那我试试，你说十分钟见效果！好嘞，我帮您贴上。

　　一股凉冰冰的气味扩散开来，人们看着秦美人，等待着她对这膏药的评判。后脖子贴上膏药的秦美人眉眼里含了赞许，她从包里拿出一百块钱，想想又拿了一百。别说二十五一盒，二百五的都用过，屁用不顶。这个蛮有效果，舒服多了。秦美人站起来摇晃几下脖子，这回可以放心参加春晚了。

　　老岳头你不来几贴？刚刚你还喊腿疼！我、算了。秦美人撕开一贴，送你的，体验体验！毛毛帮忙把老岳头的裤腿挽上，有人问能用医保卡吗？有赠品吗？药房里消费一百块钱就给二斤挂面，二百块钱给五斤鸡蛋。赠品！毛毛拽拽自己的黄毛迅速从皮箱里拿出一沓纸片，这个是积分兑换券，一百块给一张，等下次消费兑换现金十块钱。他撕下两张递给秦美人。这是您的，两张兑换二十块钱。哦，十块钱能买四斤挂面三斤鸡蛋，倒是比药房合适，秦美人念叨。

　　老岳头从腰间摸出一个布包，布包里有个手绢，手绢里有个信封，他用两根指头夹出一张百元钞票，我先买两盒！你得找我五十块，老岳头说。怎么不给我兑换券？爷爷，一百块钱才给的。一百块钱兑给十块，我花五十得兑我五块。爷爷，这是公司的规定，够一百块才行。你这老头子买一百块不就得了？秦美人替他急。我就买五十块，你不给我就不买了。

　　旁边老贾头要上厕所，毛毛赶紧上前，爷爷我扶您去。两人从厕所出来，老贾头拿出五十块钱，那我也买二赠一，老岳头还在争取兑换券。老贾头大气，那我和他给一张。到时候我们一家兑五块钱，老岳头把兑换券放进信封觉得还是由他来保管放心！

　　还有谁？谁还去厕所？没关系，不买冷敷贴我也扶你们去。刚才大家喝了不少水，让毛毛一提示都觉得肚子里涨鼓鼓。可后面的厕所要上四级台阶，都挺打怵的。既然有人愿意扶，那还等什么？奶奶们也没问题，我可以把你们扶过台阶。

　　毛毛送回来一个扶走一个，再送再扶，有个胖老头边走边抓后脖梗的槽头肉，这老头一身肥肉虚腾的像个面包。毛毛告诉他，颈椎这一坨肉不是肥胖是堵塞。有人说它是富贵包，其实它是夺命刀。严重影响脑部供血。您时常头晕吧？不。您经常恶心吧？没。您时而健忘吧？哪有？赵千刀当年扣我二十块奖金记忆犹新。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早晨，我骑自行车掉进水沟，仅迟到两分钟就让赵千刀给罚了，事情发生在一九八八年六月十二日周五早晨七点五十八分。你看我记性好不？

　　胖老头厕所里突然裤腰带断开，就是一根棉布绳子，毛毛给它系个扣，但长度短了一截，捆不住胖老头腰了。毛毛跑到窗口要了一根捆钞票的塑料绳，他把布绳和塑料绳加工到一起。你多大？二十六了。我孙子二十五，处过三个女朋友，第一个是初中同学，第二个是高中同学，第三个是大学同学。转了一大圈儿，现在这个还是那初中同学。

　　毛毛把加工后的裤腰带给胖老头系上，还余富一截，他顺手打个花扣。胖老头还想坐着马桶聊一会儿，他要告诉毛毛孙子这个女朋友赶不上大学那个，那姑娘勤快，给他蒸过鸡蛋羹！毛毛看看手表，爷爷，您这颈椎一定要重视，它和高血压高血脂淋巴液都有连带，把后脖梗子这坨肉疏通好，其他病也没了，这需要一个疗程的冷敷贴。

　　胖老头说先买一盒试试。一盒里有几贴？五贴。那我买一盒，你赠我两贴好了，本来应该两贴半，算了，你刚才帮我做了一根裤腰带，就不计较那一贴半贴的。毛毛说买两盒可以破例给他申请会员，公司经常组织会员活动，爬山游泳象棋扑克。毛毛趴到胖老头耳朵上，正常消费四百块才办会员，这个你要保密的。

　　胖老头消费五十元，他主要对下棋感兴趣。毛毛把最后一个老头送到座位上，头上的汗雨点一样。只有胖老头和一个老太太各消费五十元，还为兑换券由谁保管争论不休，又是秦美人解围，当然女士优先，大男人这点风度都没有？

　　毛毛觉得大家对冷敷贴态度冷漠，爷爷奶奶，大家给我一个信任，毛毛送您一个健康。买回去觉得没效果，我会上门退款。你们都按月开支，可我是按销售额开支。爷爷奶奶家里有孙子吧？如果他们老大不小还没有女朋友你们着急吧？我也到了这个年纪，也该有女朋友了，可没有钱哪来的女朋友？爷爷奶奶就像心疼你们孙子那样心疼心疼我，买盒冷敷贴回去试试。

　　老人们相互看看，他们都老成这样了，哪还有能力心疼别人。家里孙子有半年没见，把小混蛋一手拉扯大，长翅膀飞了。林老太买了两盒，她家里没孙子，倒是有个孙女，孙女乖巧懂事，上个月还给虎子织了件毛背心。孙女是个好孩子，虎子是条好狗。这小伙模样不赖，和孙女有没有缘分？

　　毛毛促销不果有点急，他说人要学会爱自己，老年人更要活的舒坦！谁知道哪一天呜呼哀哉挂掉？前几天也有老人在这里开支，他一箱子冷敷贴被哄抢，那才叫会生活。这话不中听了，那些人啊！都是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的，工资比我们高出好几倍，别说买你个膏药，就是买人参都没问题。

　　老人们不平，他们上班时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混一天，哪像我们在工厂里累成狗？退休金医疗保险住房公积金样样都比我们多！那是龙生龙凤生凤的连接和延续，干部的孩子接着当干部，公务员的孩子接着当公务员，军人的孩子接着当军人，我们的孩子接着当苦力！

　　大家越说越来气。赵老头都把那顶绒线帽摔地下，他同学就是公务员，比他多开四千块！四千块呀！赵老头把地上的帽子用车轱辘碾。老太婆只顾看热闹，这些老家伙怎么吹胡子瞪眼翻脸了？黄毛小伙子刚刚说什么了？不就是夸自己的膏药好，包治百病哪疼贴哪！那东西肯定比去痛片效果好！不行就偷偷拿私房钱买。她当然有私房钱，以前捡破烂攒一点，到老头家又攒一点，呵呵……

　　秦美人走过去，赵老头还以为她要揭发自己身上的异味，谁想到呢，她弯腰把帽子从地上捡起来，然后用手弹弹灰，然后放到他腿上，然后还亲热地望他一眼。赵老头眼窝发烫，他们已经好多年没讲话了，时间不光能把黑头发变成白头发，也能将心里的恩怨一点点化开。后来他看见孙女穿上弹力裤，那裤子把两瓣屁股丫子中间那条沟都勒出来，后来他看见有闺女露着肚脐子上大街，后来他还看见有人把头发染成红毛绿毛黄毛，秦美人那牛仔裤算个球？现在她出落的人模狗样，走路都带着风。听说还要参加春晚，见过世面人就大派了！好、用？什么？膏、药。那当然，你可以试试！

　　赵老头说来、来！老太婆说，来了来了！赵老头说，来！已经在这儿了。钢镚一个都没少，有一个滚到椅子底下，我给捡回来了。赵老头朝毛毛使劲，来、来！老太婆不解，你叫他来？对、来！赵老头从挎包里摸钱，来、二百块的！毛毛开心地接过一沓钞票！他尊重货币，聚沙成塔积土成山不鄙视零钱。膏药被赵老头揽在怀里，秦美人正朝他笑呢！来、再来、二百块！这老头脑袋被门挤了！老太婆问，买这么多？和、你、一起、用！

　　赵老头是毛毛今天最大一单生意，谢谢爷爷，您可以随时电话我，不光买药，家里有力气活也没问题，就把我当您孙子用。您的消费已经达到我们公司会员级别，春天我们会组织踏青一日游，挖野菜品尝农家院！到时候我联系您！老太婆今天蛮开心，虽然挨一顿骂，却获得了比去痛片更昂贵的膏药，春天还能去挖野菜，预想不到的事，生活充满希望！此时赵老头满面慈祥，他正回味着那个明媚的微笑。

　　小周经理从办公室出来，今天电话绵长，外面都作成好几单生意了。毛毛此时的心情好比四月天上的云彩，姐姐您忙，等下我还要去送货，改日再聊，他朝大家挥挥手，记得给我打电话哦，爷爷奶奶再见，秦阿姨再见！毛毛一阵风样出了门。秦美人，你和这小子认识？他叫毛毛，大家都刚刚认识的！我听他喊你秦阿姨，他知道你姓秦？你们不是叫我秦美人吗？这孩子机灵，就秦阿姨了！刚才有人喊你秦美人吗？她朝老岳头一指，他叫的，秦美人、秦美人唱戏一样！王大个质问，刚刚你喊她秦美人了？我喊了吗？喊了吧！

　　门口又进来一个人，黑衣黑裤脖子上顶着一张大红脸，像蒙着一块红色遮羞布，手里拎着一瓶红星二锅头。虎子汪汪着扑过去！他没好气地朝虎子屁股踢一脚。虎子本想跳起来和他掐，看那手里的酒瓶也就作罢！过一段它还要去参加狗狗选美大赛，给破了相不划算。人们交头接耳，看，林老太儿子，这小子卖毒馒头给罚了一大笔。毒馒头？就是往白面里掺漂白粉。这么缺德的事都干得出来？还不是为了多挣钱！这样的人就该给抓进去。我还买过他馒头呢。个头大面还白！原来是放了漂白粉！事后他成天向老妈要钱买酒喝，这都追到银行了。

　　林老太已经将头缩进衣领里，她正努力把自己的体积缩小再缩小，由一个长方体变成球体，就像玳瑁乌龟。她都开始羡慕乌龟了，把头藏起来天王老子都不怕。然而她不是乌龟，身上更没有硬壳，那件褪色的枣红羽绒服早被儿子看在眼里。他一屁股拱到林老太身边，一张脸皱皱的，也不知是愁眉苦脸还是没洗脸，对着他老妈直打哈欠。林老太把头从衣领里挪出来，你就先回去，这边一时还轮不到我，晚上让孙女来家里拿。

　　红脸男人看看身边的老谢头，你也没拿到钱？早着呢，再有两个小时也排不到。红脸男人翻着眼，撒谎，钱早被你藏在兜里。老谢头用拐杖敲地，真有意思，我钱到没到手有你什么事？别说你，我儿子都管不着。你算什么东西？红脸男人喝一口酒转过身，你呢？你们这些人都没排到？老人们要么闭眼要么低头，有人干脆把身子扭个一百八十度。谁愿意和这么个混蛋掰扯？

　　红脸男人歪在林老太肩上迷糊，他困了。你先回去，回去吃碗热汤面然后睡一觉。红脸男人一听热汤面来了精神，他喜欢热汤面，里面打上鸡蛋放上对虾配以青菜和红辣椒，再撒上一层胡椒粉，当然还需一瓶牛二。他对吃喝很在意，不管有钱没钱都不能在饮食上丢掉尊严。于是撒娇似的抿抿嘴，那你先给点钱买面去。林老太摇头，真的还没排到我。

　　红脸男人咆哮，还热汤面？冷汤面都没得吃。那娘们儿不知死那儿去了，丫头片子也不着家！林老太知道没人愿意守着这个败家的，孙女现在最打紧的不是找工作而是找对象，早点离开她这不成器的爹。钱说什么也不能交给他，这混蛋前脚出门后脚便换酒喝。

　　红脸男人卷起裤腿露出一块青紫，早晨下楼梯摔的，你先给点钱买瓶红花油，林老太拿出膏药，你先贴上这个，刚才一个小伙子卖的。红脸男人拿膏药放鼻子下面闻闻，多少钱？二十五一盒，买二增一，我留一盒，剩下你拿回去。太贵了，药房里才几块钱。你有钱帮助卖假药的，没钱心疼自家儿女。这个和药房的不一样，你秦姨刚刚试过，她说效果很不错。都是蒙人的，没准儿她私下里拿回扣。

　　秦美人不干了，你撒酒疯也要找个好地方，一把年纪还啃老，把你祖宗的脸都丢尽。红脸男人拎着酒瓶子走过去，现在他走到哪儿都拎着它，酒能壮胆，酒瓶子能吓唬人！老人们纷纷站起来，

　　林老太扯住儿子，红脸男人发现他老妈身后背着包，那里面肯定有钱，刚才都买膏药了！他转移目标反手拉住挎包带儿。林老太死命护着不愿给，秦美人跑过来了，王大个跑过来了，虎子也跑过来了，连赵老头都让老太婆推过来匡扶正义，大家齐心合力筑成一道斜扭歪垮的篱笆把林老太挡在身后。

　　红脸男人骂，我和我妈要钱，又没和你妈要钱！一个个狗拿耗子。他用余光寻找机会，王大个那儿不行，他是整个队伍中最强壮的，走路不晃也不用拐棍！那个胖老头门板一样也不好对付，他决定从下面钻过去，老家伙们腿脚都不好，比较容易攻克。可细看除了棉裤腿还有木头腿，足足十几条拐棍。红脸男人心里有数，今天喝的不多，他思维意识清醒，拐棍比那些老腿强硬得多，十几条轮起来不是好玩的。不能盲目！

　　红脸男人用余光看见最边上有个豁口，一台轮椅上坐着个瘦狗老头。队伍到他那儿就矮下去一截，很好，他拎着酒瓶晃过去，赵老头一点都没退缩，同时还有一点兴奋，年轻时他在大街上徒手制服过两个小偷。她命令老太婆，冲！红脸男人奇怪，平时人们一见他手里的酒瓶，都躲得远远，胆子小的撒开脚丫子跑。这老头什么情况？

　　赵老头脑溢血说话连不成句，但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很痛快！冲、冲、冲、赵老头情绪激昂，平时老太婆万不会这么听话，对方还拿着酒瓶，岂不找死？可今天老头子给她买了那么多膏药，她愿意和他一条心，她脚下发力带着助跑，咣当，红脸男人被撞翻在地，连酒瓶子都撞碎了。赵老头向四周看看，居然没人给他叫好！赵老头指使老太婆继续冲，老太婆不同意，人都倒了，再冲这混蛋肚子就放炮了！

　　红脸男人躺在地上哭，说他今天太倒霉，早晨摔了腿，现在又被撞，家里娘们儿跑了丫头走了，我一个人还活个什么劲儿。他忽然一指林老太，都是你个护犊子，我小时候懒，你就让老大帮我写作业，考试怕我不会，教我在胳膊上打小抄！没文化哪里会有好工作？老大自己写作业就有文化，就有好工作。

　　红脸男人坐起来，老大房子好几套，和他借钱却没有。说到钱他又躺下了，现在他腰也闪了，头也撞了，他要去医院作CT作心电图作X光，还得吃跌打损伤药，加起来一共是？红脸男人躺在地上掰手指头。

　　王大个上前，你做毒馒头害了多少人？你赔偿了吗？我还买过你馒头！我也买了，还有我！赔钱！赔钱！红脸男人辩白，这世上比我坏的人多了，贪污腐败男盗女娼大偷小摸，他们都赔偿了吗？有本事找那些人去，我不就放点漂白粉，我是按照十比一的比例，放的也不多！风水轮流转，瓦片都有翻身的时候，何况我！

　　小周经理带着保安过来，刚刚她在后面写总结，前边怎么打起来了？水倒上，号排上，连烟灰盒都准备好，可还是不太平。满大堂的酒气和烟火气。这些老家伙合伙欺负我，他们得赔我医疗费。保安说这里是银行，你该去醒酒室才对。红脸男人觉得这小子和自己过不去，一口恶痰飞出去，还好保安闪身快，小周经理让赶紧拨打110。林老太拉住她，都有浑浊的老泪在眼眶里。姑娘，千万别，别打110，我那俩钱只够给他交个养老保险喝碗粥，他被抓进去还得拿钱往外赎，上次的罚金都是跟亲戚借的。

　　老人们摇着头，口里就苦涩起来，心里就彷徨起来，没着没落的。他们都是从企业退下来，总共没几个退休金，生活多半局促。不省心的儿女还要从自己饭碗里挖，老胳膊老腿谁不是一身病，好多药医保不承担，这点钱在他们兜里热乎不了几日便要散出去。他们不是惜财，是怕。儿女靠不住，单位靠不住，只有兜里的钱最靠得住。钱与他们远远比儿子亲，天下的儿子那个能孝顺过钱？要酒是酒，要肉是肉，不用心焦不用催促，再体贴不过。

　　红脸男人刚刚被酒瓶的碎玻璃扎一下，脑门那儿有血流下来，红红的，像一条匍匐的蚯蚓。林老太用卫生纸给他擦，回去把膏药贴上，回去吧！红脸男人捏着膏药走了。

　　赵老头今天特开心，八十几岁还能参加这样的战斗，以后怕是再没机会了，跟儿子说他会信吗？儿子比林老太家的混蛋不知要强多少，经常给他送水果。老太婆今天也勇敢，等膏药用完再买几盒。窗口的小姑娘递出最后一笔钱，伸着懒腰长呼一口气，老人们该拿的钱拿了，该说的话说了，不该买的膏药也买了，他们拎着兜挎着包，秦美人扶着林老太，老太婆推着赵老头，下一个吉日见！外面雪更大了，脚踏上去就是一个洞，那街上的人个个顶着一头白发，也看不出哪个年老哪个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