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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孔里的和平
来源: | 作者:刘国强  时间: 2017-05-15
“当年鏊战急,弹洞前村壁”
  饱吸长白山天池的母乳,两岸风光移步换景,一路欢歌,这条流着高贵血统的河流气质非凡。江水清澈若雄性野鸭鸭头,人称鸭绿江。满语里“鸭绿”为“边界”的意思,又添神秘色彩。古往今来,鸭绿江一直在设置谜面,也一直在破解谜底。
  2016年10月24日,我登上丹东的“中朝友谊大桥”近乎陶醉,天蓝水碧,轻风徐徐。白鸥在江面翻飞,客船犁浪穿行,笛声清丽。
  我突然被钢梁上密集的弹孔透射的强烈光束“惊醒”——那些一闪一闪的光鞭子,抽痛了我的皮肤,也抽痛了我的心!
  我分辨不清光摇还是体摆,我仿佛看到会甩弯的光,像带回钩的暗器。
  这些旧弹孔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叶,美国轰炸机撕咬我边境留下的齿痕。泼浇了半个多世纪的丰沛光阴,并未清洗掉当年的龌龊,我仍闻出弹孔里散发出的血腥味道。尽管那场战争早已入墓,伤口还在。虽然和平已在此安居了快七十年,疼痛还在。不是因为记仇,而是因为战争的危险仍在弹孔的“上游”潜伏……
  现在,我们抗拒、持续关注的美国要在韩国安装“萨德”反导装置的事风声鹤唳,离我脚下的地方才区区千余公里。从韩国首尔到中国丹东,即便较慢的民用空航也只需飞行1小时25分。连最常规的非洲际远程导弹,亦轻松至此。
  我内心波翻浪涌,当今世界巨头的称霸野心和鸭绿江桥上的弹孔同宗同源,谁料定它不再穿新鞋走老路?
  以为我只是慨叹弹孔多多,女军官宋志娇提醒道,这已经算“轻伤”了,重伤被炸烂的局部桥体早已更换掉。
  从中朝桥梁分界线起,我和文友邸玉超丈量了第10根竖梁下的斜钢板,面积为122厘米X107厘米。这块小钢板上的4个弹孔,像抠去眼球的眼眶。它上边窄窄的竖梁上,竟有9个瞪着无眸瞎眼的狰狞弹孔!最大的弹孔直径14厘米X14厘米,最小的直径9厘米X7厘米。斜钢板上半部为单层,厚1.5厘米,下半部为双层,厚3厘米。那个最大的弹孔状若壮汉的大拳头,“拳头”竟戮透3厘米厚的钢板!
  时间是最坚固的盾牌。仍然是这座桥,仍然是炮弹子弹扑落的地方,我们只是错过了时间,拿着卷尺在此量弹孔,竟安然无恙。时间是最危险的凶器,当年前辈们为祖国坚守在我站的地方,却被炮弹撕碎了身体。
  我抬头一看,桥路对过的斜钢板更加令我震惊,小小的斜钢板居然有7个透弹孔,39个半透的弹孔!支撑它的窄条状立钢板,密麻麻开满了“弹花”。透孔里射来刺眼的光鞭,半透孔极似整容失败的“麻脸”……
  去掉已经被炸烂更换部件的地方,现在,在中国桥的一方,计有弹孔2073个。
  这些仍算“轻伤”。
  在距此桥下游不足百米的“鸭绿江断桥”,原先的“一号桥”更加触目惊心,连千疮百孔都远远逃匿,怎能用“弹孔”二字形容?
  “一号桥”像复仇壮汉凌空打出的直拳突然被利刃砍断长臂,只剩邻肩的一截短茬。断茬处耷拉着“长筋”,那是垂落入江的钢梁。此桥原长944.2米,宽11米,12孔。现在,只剩中方一侧残存的4孔……
  我站在断臂“结痂”处,仿佛鸭绿江水在胸中奔腾,弹若暴雨——在同一时刻,密集的榴弹疯狂汇聚,瞬间将此烧成“炉膛”,7000度高温刹那间把钢板化成滚烫的铁水。通红耀眼的流液刚刚盛开、绽放,便失手坠落,来不及呼救便填喂江腹……
  事隔遥遥66年,目睹惨烈的现场我惊骇不已,我仍能感觉出当年惊心动魄的狂猛毁灭,3厘米厚的钢板仿佛是脆弱的厚纸壳,或是一块朽布——当善良遭遇野蛮,受伤的总是前者。
  
从弹孔里升起和平阳光的地方,就是“国门第一哨”
  当“中华人民共和国丹东边防检查站”的标牌赫然入目,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那一刻,我也是一名威武的守桥战士。
  我知道,牌子只是平静的“水面”。水面下却暗流狂奔、弹洞斑驳。
  旧弹孔早就冷却、锈蚀,当年觊觎和平的瞳孔和勾动扳击的食指大多腐烂成尘,埋在西半球寂寥的墓碑下。但,干扰和平的外在威胁一刻也没有停歇。因此,我们的守桥官兵时刻紧绷警惕之弦,天天当战时,不敢有丝毫懈怠。
  烽火连天的1949年5月,丹东边检站的官兵从肩负“国门第一哨”重任那天起,66年续火传薪,锦旗数百,奖牌奖杯过千,涌现的各级各类先进人物数千人次,20任站长个个出类拔萃,铁打的边防流水的兵,他们前仆后继,联袂筑起一道顶天立地的钢铁长城,谱写了一曲又一曲守边卫国的豪迈战歌。
  荣誉太多了,如果将它们挂在桥上,鸭绿江大桥将竖起一面巨大的“勋章旗”!
  这是一个英雄集体。面对敌人,这是一只铁拳,出拳必胜。走私者来了,这是一张孔眼密集的网,无机可乘。当中朝百姓需要的时候,官兵们就是万能钥匙,亲情开道,服务当家,咔嚓嚓打开一把把锈锁,阴云弥散彩霞飞……
  官兵们接力奋战,守护江桥时间即将跨进七旬门槛,可歌可泣的事迹堪比鸭绿江前呼后拥的浪花。现在,我随手拾取几束浪花,展示一下“出彩的瞬间”。
  1950年11月至1952年12月,边防官兵查获越境与走私者353人。抗美援朝战争烽火正旺,特务、间谍与难民鱼龙混杂,要用织密的网孔筛查过境手续,筛查可疑人的精微细节,甚至从微妙的肢体语言中发现蛛丝马迹。他们登记过境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部队番号,他们查验朝鲜人民军的车辆和物资,他们负责民工过境,他们要监护军援列车安全通过国境,他们准确识别了87587人次的过境者……
  抗美战争牵一发而动全身,鸭绿江咳嗽一下,地球都要感冒。江桥上的弹孔是明的,难的是,要拆掉过境人怀揣于心的暗器……
  1952年7月起12个月内,官兵们检查出入境旅客37万人(不计军人和民工),发现“问题证件”1486起,查获偷越境人犯208人。其中,抓获具有政治问题的反动分子480名,含美、蒋、李特务18名,反动社会团体成员239名,反动会道门分子49名。
  我翻阅发黄的档案,一组“瘦数字”震惊了我,上述“超肥”工作背后的操盘手,只有区区20人!我钦佩地记下几个领衔人的名字,站长叫姜子贵,副站长叫牛世钦,政治指导员兼党支部书记叫马双岑。
  丹东边检站兵精将强,关键时刻以一当十、摧城拔寨,来自穿透沐雨栉风、酷暑严寒的艰苦训练。
  公元1984年7月27日,丹东边检站“首届比武大会”传出捷报,办公室参谋长郭长汉摘得机枪桂冠,15发子弹命中105环;货检科检查员周茂信在手枪速射中夺魁,10发子弹命中9发;手榴弹投掷王冠被勤务连连长张闯勇和客检科检查员王国玺瓜分,手榴弹在天空划出美丽的弧线,准确在60米外的目标炸响。平素琐事缠身的办公室同志,荣膺手枪、步枪、冲锋枪三个单项第一,摘取团体射击总分桂冠。
  合起来,边检站是一部机器,每个机件都在最佳状态。单兵作战,个个都是独行狭,威震一方。
  2002年2月25日,当最后一缕晚霞消逝,层层夜纱染黑了天空,7199次国际列车风驰电掣地驶向鸭绿江桥头,列车边突然打个“黑闪”、嗖地一窜,旋即与列车溶为一体。执勤哨兵付伟没有错过这稍纵即逝的短短几秒钟,当即吹响警哨向带班员报告,列车司机闻讯果断刹闸,车轮还在滑行,我边防卫士包抄过去,仅用4分钟时间就将身带匕首的偷渡者制服……
  沧海桑田,过人高的日历撕个精光,世界数次“翻盘”,许多重要的人和事淡化甚至消逝,许多不起眼的“排尾”变排头。连鸭绿江水也翻着跟从前不一样的浪花,唱着升级版歌谣。只有我们的守桥官兵,仍然视国家安全为生命,挺直脊梁站在从前的地方,拼力干着从前的活,捍卫跟从前一模一样的神圣使命。
  国防卫士的眼睛异常敏锐,能在一闪即逝的表情、短暂的眼神里捞出线索,能从貌似普通的语言里挑出“骨头”,也能在笑容里闻出“火药味道”……
  1990年4月13日,46名穿着奢华、佩饰时尚的青年男女组成的“跨国旅游团”鱼贯而来。护照上轻微的揭贴痕迹引起检查员的警觉。咦?照片与钢印怎么不吻合?有着20年守卫国门经验的值班科长徐云龙立刻与海关联系,发现他们申报的物品与携带的物品张冠李戴。静水跳浪必有因。嗅觉敏感的国门卫士们寻痕索迹,1本,5本,10本……,43本“问题证件”泥鳅鱼一样被甩上岸……
  徐云龙当机立断,会同战友将46人扣留审查。真相浮出水面,43人是偷渡客,3个持标准证件的人系“蛇头”……
  巾帼不让须眉。检查员任钱英流血牺牲仍不下火线,誓死捍卫职责,人在阵地在;检查股副股长梁朝珍发明的“登记速记法”,提高登记效率两倍;检查员陈肇云火眼金睛,一举查获间谍嫌疑人,受到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和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七零后”周琳琳16年沐雨栉风,在平凡中树起中国女兵的新形象;“八零后”单丹宁,“女汉子”一样排除孩子小、老人患病、家庭负担重一大串子困难,全力托起“工作至上”……
  中朝友谊桥肩负着新时代中朝贸易飞速发展的重任,建站以来,计有2017名欲望薰心的不法分子束手就擒。而今,每年70%的朝鲜对外贸易从此输入,80多个国家的12万人次过境往来。
  
鸭绿江桥见证的“跨国爱情”
  鸭绿江桥的故事密若跳跃的浪朵,朵朵精彩。为了节缩文字,我索性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首先,我把视频瞄准了“中朝友谊桥”。
  2016年10月25日,我在88岁黄昏年龄的牛世钦老人脸上,欣喜地看到缕缕晨光。晨光里既有健康红润的面色,也有幸福爱情的滋润。
  一段爱情,穿透厚厚的60多年时光,在我们眼前闪亮。
  这天深夜,江面上的黑影由远而近,哗哗的划水声越来越响。凭借微弱的月光,一只剪影似的朝鲜小船即将靠近中国岸。牛世钦知道,对岸的朝鲜新义州快被炸平了,又有朝鲜百姓投奔而来。正待上前查验证件,“扑嗵”一声,有人落水。
  牛世钦连忙放下枪,一个鱼跃跳进冰冷的江中……
  求助危难中的朝鲜百姓,已是中方国门卫士的“常态工作”。前天,见对岸的新义州被美机轰炸后大火熊熊、烈焰升腾,牛世钦带领战士们冒着敌机弹雨跑过去,迅速将大火扑灭。战友们多次过境参加战斗,击退侵扰之敌。
  牛世钦作梦都想不到,在那个战火未熄,没一点浪漫氛围的夜晚,他救起那位因一脚踏空而落水的老年妇女时,也捞起一段跨国爱情。
  从此,有位大高个儿、大眼睛、瓜子脸的朝鲜姑娘,接连在鸭绿江桥上往返,只为了看一眼中国守桥哨兵牛世钦。姑娘的母亲心存感恩一次次重复自己被中国帅小伙救命的佳话,每一次都是暖暖的春雨。春雨滋润心田,催开了这位年方19岁、漂亮的新义州小学教师的爱情花……
  朝鲜华人联谊会主任王正千深深被这个故事感动,主动牵线搭桥,在中朝两国友人的祝福声中,二人喜连理。
  姑娘婚后工作出色,先做老本行小学教师,又在丹东中国人民解放军230医院幼儿园园长的岗位上干得风生水起……
  1951年1月,边境丹东天寒地冻,彼岸朝鲜新义州和此岸中国丹东百姓最冷的不是天气,而是炸弹。美国飞机比晚秋孤注一掷的蚊蝇都厉害,嗡嗡嘤嘤来往频繁,随时可能丢下成吨的炸弹。
  敌机一来,牛世钦和战友们便钻进桥头的小防空洞。防空洞又低又矮,弯腰蜷缩能装三四个人。敌机飞离,战友们立刻出来护桥守岗,检查出入境手续,搜索间谍……
  22岁的牛世钦临危受命,任丹东边检站的首任副站长。
  1955年,牛世钦被组织重用调到西藏工作,曾任阿里地区地委书记。从此和妻子两地生活27年,每两年回家一次,抚养一双儿女、照料老人的家庭重担都压在妻子身上……
  我听了十分感动,甚至思维“断片儿”不知怎样表达。牛世钦指着墙上的彩色镜框感慨道:“类似这样的奖状一大堆,名字都写着我。实际上,没有好老伴儿我一个都得不到。”
  我近前一看,框内有黄底红花装饰图案,中间印一行醒目的仿宋体黑字:全国离休干部先进个人。落款写:中共中央组织部。
  两座大桥像一对连体姊妹,生死与共类同,爱恨情仇相似。“中朝友谊桥”上演牛世钦跨国爱情的同时,另一段悬念跌宕的爱情故事,刚刚从“鸭绿江断桥”走过……
  断桥头有一组各具神态的英雄雕像。每个雕像都镂刻一段传奇。在此,我仅讲述第二个雕像的故事。雕像的主人公叫王守汉。
  1950年10月19日夜晚,这座桥没有灯光,队伍里没有口令,呈四排纵列前进的志愿军官兵翻卷着黑色浪潮,火速向对岸奔涌。轻机枪射手王铁汉和护士妻子韩顺玉只是这滚滚黑流中的两朵小浪花。
  出发前,部队首长为照顾已经怀孕的韩玉顺,决定将她留下来。业务能手韩玉顺不愿意离开她的护士团队,不愿意离开跟她在同一个连的丈夫王守汉,更不愿意临战后退,执意奔赴抗美援朝第一线。
  下了鸭绿江“一号桥”,王守汉悄声对妻子说:“这一去,咱俩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韩玉顺回答:“怎么‘咱俩’呢?再回来就三口人喽。”
  我不知道王守汉到底打了多少仗,在战场上是什么情形。我却被老人庄重威严敬军礼的一张照片震撼!照片上,这位八旬老人昂首挺胸,腰杆拔的笔直,目光直视前方。
  老人的胸前像个“大花园”,60多枚奖章妩媚绽放!
  与其说是颁发的奖章,不如说这是从烧红的子弹上抢下的奖章,从敌人的刺刀尖上夺来的奖章,从自己流血的伤口里抠出的奖章!奖章只是精美的外包装。打开包装,便露出血淋淋的伤口。60多个血淋淋的伤口,该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王守汉是威武的轻机枪射手。战场上轻重机枪杀伤力大,是敌我双方最吸引密集子弹和仇恨目光的武器,也是最急于消灭的武器。
  王守汉异常机警,一次次钻出枪林弹雨,才没有牺牲。王守汉异常勇敢,一次次建功立业,才荣获这么多的奖章。我无法还原66年前战场上拼死格杀的激烈凶残,我却从王守汉身体的弹孔上读懂什么叫出生入死、死里逃生!简直难以置信,那么多子弹从肩膀、脸腮、腰腹、大腿、膝盖、腿肚子钻进钻出!岁月缝合了弹孔,留下拙笨的缝痕。
  王守汉的右手只剩下大拇指和食指。打红眼睛的王守汉的大拇指抓牢枪,食指勾紧扳击,扇面形的子弹冲向敌营“割韭菜”——经历四次“拉锯战”,和战友们攻上被炮弹削矮两米的阵地,插上弹洞累累的战旗,王守汉才恍然大悟,什么时候弄丢了三根手指?
  子弹钻进王守汉的肉里,却疼在韩玉顺的心上。
  每一次冲锋前,妻子韩玉顺都拍拍越鼓越大的小腹:“守汉,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为了咱的孩子!”
  1951年夏天,韩玉顺即将临产。首长决定打完价川战斗这关键的一仗,批准这对夫妇回国。夫妻俩掐指算着时间,距回国日只有一个星期。
  价川战斗总攻前,韩玉顺挺着大肚子“告诫”丈夫:“守汉,你必须安全地回来,我和孩子等着你!”
  王守汉没有食言,击毙敌人数十名毛发无损。战斗即将凯旋,却传来妻子受伤的消息。通讯员说,当时韩玉顺正给受伤战士包扎伤口,敌人的一发炮弹在身边爆炸……
  王守汉飞奔到妻子战斗的地方,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太惨了,一下死了两个亲人哪!妻子的身体几乎被炸烂。腹部被炮弹撕开,肠子翻流两侧,儿子的下半部身体露了出来,两条腿还在蠕动……
  王守汉悲痛欲绝,仿佛整个身体被都掏空,心也被割碎,肝肠寸断。哭干了眼泪,按照家乡的习俗,他为母子俩各埋一个坟。离开前,王守汉把周边的环境深深地镂印在脑子里,记牢这个留下亲人和剧痛的地方。
  1952年冬天,王守汉和妻子韩玉顺当年并肩走过的“一号桥”被美机炸断。朝鲜战争胜利后,王守汉从“中朝友谊桥”(二号桥)上回到祖国,一登上“鸭绿江断桥”,妻子韩玉顺的话立刻在耳边回响:“怎么‘咱俩’呢?再回来就三口人喽。”
  滔滔江水涌起高耸的波涛,每耸波涛都说着同一句话:“再回来就三口人喽。”“回来就三口人喽。”“三口人喽。”闭上眼睛,妻子就在跟前。睁开眼睛,妻子闪身而别……
  2014年12月31日,王守汉老人在大连光荣院与世长辞。
  “九零后”女兵周昱辰动情地讲述了后续故事。
  回国前,王守汉要把亲人的骨骸带回国,因“志愿军烈士中没有先例”而搁浅。回国不久,领导批准王守汉返回朝鲜价川,取回妻儿的骨灰。因国内当时尚无烈士陵园,沈阳市民政局的负责同志收下骨灰,把一张收条递给王守汉,承诺一旦国家建了烈士陵园,就安葬韩玉顺。
  岁月急流吞埋了许多记忆,也吞埋了王守汉妻儿的骨灰。收条被时光厚埋了60多年,却怎么也找不到沈阳市民政局当年的经办人,没人知道韩玉顺骨灰的下落。这是王守汉老人揪心揪肺的痛,扯不断的牵挂。
  从小在鸭绿江边长大,而今也身穿戎装的大学生军人周昱辰向自己的父母“紧急求援”。热心的周昱辰父母无数次前往沈阳“地毯式搜寻”,终于揭开封尘了60多年的谜底,了确了老英雄的心愿,韩玉顺早已安葬在她的故乡,本溪关连山烈士陵园。王守汉拜谒妻子韩玉顺墓不久,便溘然辞世。
  在鸭绿江畔断桥边,我向英雄王守汉的雕像三鞠躬后,毕恭毕敬地献上一束蓬勃绽放的鲜花。
  
一个个旧弹孔,述说着“姊妹桥”的前世今生
  两座鸭绿江大桥是一双敏捷的“搜索引擎”,后头埋藏了太多关于贪婪野心和侵略战争的细节。镂在桥上的弹孔,则是一棵棵空心秧苗,秧苗下结着串串毒果。
  1905年岁尾,日本人的侵略野心在零下30多度的严寒中悄悄萌芽:鹅毛大雪压不服翻花的旅顺口海浪,怎能压服奔腾的鸭绿江?光把旅顺口的海运权抓在手还不够,若打通了鸭绿江陆运通道,中国东北的丰厚财富岂不成了“自家腰包”?
  已吞进肚腹的朝鲜(沦为日本殖民国)可以忽略不计。当务之急是,怀揣甲午战争战胜中国、又在大连旅顺口打败强大的俄罗斯两张王牌,向中国政府施压,在朝鲜新义州和中国安东(今丹东)间架设鸭绿江大桥。
  偷劫前要采好盘子。
  日本人用行凶的子弹作后盾,未经中国政府允许,擅自选定了桥址,派员实施地质、水文、船运的勘察、测绘和取样分析。待水深、流速、潮汐时差等数据出笼,便抛出了测绘设计方案和概算大纲。
  东北三省总督徐世昌发给外务省的电报措词强烈,反对引狼入室。
  区区地方诸侯,怎么顶得住昏腐当政的朝廷?
  1909年12月14日,北京紫禁城又现屈辱的一幕,窗外惊风呼号,大团大团的鹅毛大雪狂猛飘飞,洁白而寒冷。宫内温暖如春,中国当政者与东瀛大盗喝得红光满面,举杯同欢,双方签署了《架设鸭绿江铁桥协定》。
  我们清楚,日本人建桥前未发一弹。他们把炸弹包上“共荣”的漂亮绸缎,引线攥在自己手中。
  “鸭绿江第一桥”(今断桥)建得很出色,其坚固程度、设计理念和唯美的视觉冲击,堪称彼时上乘之作。也是世界上首座“开闭梁”铁路大桥。
  当时鸭绿江舟楫往来兴旺,水路运输茂盛,为不影响建桥后高大的帆船通行,设计师在中方数第4个桥墩,设计了旋转式“开闭梁”。由4个旋转的主动齿轮驱动被动轮。每有帆船驶近拧开旋转锁,壮观奇特的景象便赫然出现,4号中心圆墩缓缓旋转,巨大的横向桥架像个听话的变形金钢,闭合的桥梁齐刷刷“断开”,巨臂顺江移伸至90度,礼让高大的帆船顺利通过……
  我钦佩设计者高超的智慧和技术。将数千吨沉重的钢桥旋移90度已经很难,再回移归位,令铁轨精准、坚固地咬合,岂不更难?
  抽出夹在“桥缝”里的一段故事,我改变了看法——最上乘的坚固和智慧不是技术,也不是武器,而是强大的刚正不阿和爱国情怀。
  华人工程设计师知道自己只是日本人利用的工具,为“开闭梁”设计了3把钥匙。只有3把钥匙同时开锁,“开闭梁”才能打开、旋转。大桥建成后,日本人为把掌控权攥在自己手里,残忍地杀害了华人设计师。怎料设计师早有准备,死前将钥匙扔掉。此后鸭绿江“一号桥”再也未曾旋转过。
  站在鸭绿江断桥上,我的心口突然被压上一块沉重的石块,又被突然掀开。为这位华人设计师的死,也为他的“永生”……
  滔滔江水能冲走泥沙,冲不走记忆。厚厚的历史能掩埋时间,掩埋不了正义。不管多难,我们终将会突出虚假重围,与真相会师。
  我以为“二号桥”(“中朝友谊桥”)中方的波浪型设计“吊弦连续梁”,朝方的“平顶”设计“平弦连续梁”别出心裁,真相并非如此——
  1937年4月,日本建造“二号桥”时中国已山河破碎、家国衰落,一河担两国的鸭绿江早成攥在日本人手里的软面团。野心膨胀的日本人因扩大战争范围,钢材奇缺,朝方一边只好“削发”,建成缺斤少两的“平顶”桥。建此桥精选优质德国钢材,逼调中国民工51万人。
  “一号桥”1911年10月峻工运行了32年,距其上游不足百米的地方,“二号桥”于1943年投入运营。
  双桥并用,“一号桥”拆掉铁轨改为公路桥,“二号桥”铁路公路并行。
  两座桥像两个大号吸血管,昼夜不歇,将中国东北的财富抽出来,源源不断地注入贪婪的岛国。
  直至抗战胜利,中国人昂首收回鸭绿江的管控权,倍受欺辱的“姊妹桥”才寻祖归宗。
  “姊妹桥”没过几天安稳日子,美国侵略朝鲜为切断此条运输大动脉,这里成为当时世界上吸引炸弹最多的桥梁……
  1950年11月8日,“一号桥”上空,100多架贴了“星条旗”的B-29型飞机狂轰滥炸,“姐姐”窈窕的柳叶腰当即折瘫。11月4日,遮天蔽日的“铁乌鸦”再次丢下成吨成吨的炸弹,朝方的三座桥墩碎断入江。闻名世界的有着“开闭梁”高贵品位的“姐姐”彻底瘫痪,全身12节“脊椎”,只剩下中方的4节。
  60多年后,2016年10月24日上午,“鸭绿江断桥”已是另一番情景。江水清丽,阳光柔媚,游人浪涌。桥腰两侧各有一串“红星星”,闪闪发亮。远看,像母亲给孩子挂的“避邪线”。原来,那是在微风中耍欢儿的小红旗。几只白鸥贴着绿色江面斜向上冲,画个美丽的弧线在桥上空“定格”,快速扇动着翅膀。胆大的落在早已结痂的断桥旧疤上,高瞻远瞩。“人来疯”家伙居然激情炫技,在钢梁缝隙里来回穿插、模拟闪电……
  这些,都不能冲淡游人的关注点,最吸睛的还是那些密集而丑陋的弹孔,很多人在弹孔前指指点点,表情丰富,感叹“很恐怖”……
  其实最恐怖的部分已经落入江中。更加恐怖的,是侵略者不死的野心仍在和平的土壤里悄悄萌芽……
  当年“一号桥”落难时,距其不足百米的“二号桥”一并在美国空军射手的瞄准镜内,数次遭受灭顶之灾,劫后余生。
  1950年11月8日上午,中朝友谊桥朝方一段钢轨“断脊”,枕木和桥板燃起大火,至翌日凌晨3点才抢复通车。
  1950年11月份,敌机出动2400余架次轮番轰炸至毁,丹东军民顶着枪林弹雨冒死抢修,断了修,再断再修,列车仍在桥上奔驰,源源将战争补给运往志愿军部队。
  鸭绿江桥被炸断的消息,让美国空军司令麦克·阿瑟无比兴奋。他要亲眼到鸭绿江看一看,断了给养的中国军队还能坚持多久。当看到已经折断入江的鸭绿江大桥又顽强的挺立起来,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把部下骂个狗血喷头!
  1951年4月7日,此桥再遭大规模炮火洗劫,朝鲜一侧第3节、第4节“脊骨”损毁40多米,钢梁、铁轨夭折,桥梁移位,桥面起火,深埋在河中的地梁严重损毁,又被不惧出生入死的丹东军民成功修复。
  毁坏大桥的主力战机,则是B-29型超级战略轰炸机。
  B-29超级轰炸机随机人员12人,航程 6,000 公里,能在万米高空巡航,极速达 600 公里/小时。一架B-29战机,即便按66年前很实的货币价计算,也高达 30亿美元!
  我查阅资料后倒吸一口凉气,B-29型美机可谓彼时全球称王的“巨无霸”!它机身长30.18米,宽43.05米,翼面积161.27平方米。两座雄壮的鸭绿江大桥身长各940多米。而100架飞机的身宽则达4300多米,翼面积16100多平方米!相当于4座桥长的轰炸机群你方唱罢我登场,轮番出击,亮亮的“大铁鸟”遮蔽了天空,炸弹爆炸声和机关炮射击声惊天动地,江水腾起冲天水柱,黑烟巨翅遮挡了江桥,密集的弹片惊恐四射,该是怎样的惨烈与恐怖?
  一架B-29型轰炸机载弹近10吨。别说一次出动100架战机,设若一次来30架、50架,则是300吨、500吨炸弹丢进鸭绿江,那将是怎样天崩地裂的爆炸?!
  另几组数字穿透比一个甲子还厚的时间之墙,显现在我们眼前:1950年,B-29美机在朝鲜战争中出动20,000架次,投下200,000吨的炸弹。一架B-29原型机机身上一共安装了5个炮塔,机身背部前后各一个,腹部前后各一个,最后一个是尾炮塔,每个炮塔装备12.7毫米机枪两挺,尾炮塔再增加一门20毫米炮。四个遥控炮塔和尾炮塔中的12挺12.7毫米机枪,每挺携弹1,000发,早期型号的尾炮塔中还有一门20毫米M2炮B型,携弹100发。
  1950年10月至1951年8月,美机轰炸鸭绿江大桥5391架次,每天来袭3次以上,每次20架多则近百架。
  美机能炸断桥梁,却炸不断滔滔的鸭绿江水,更炸不断在胸膛里奔腾的勇敢和正义。我现在专程造访的鸭绿江“姊妹桥”,曾有40多万志愿军勇士身披夜纱赴朝参战。为保守秘密,渡江部队从每日黄昏开始至翌日4点结束,5点前隐蔽完毕。关闭电台,禁吹军号,昼伏夜出。在朝鲜平安北道的龙山洞,我军的第一仗打得出奇制胜,一口气端掉了自称160年从未有过败绩的美军资深元勋“王牌”骑一师八团机械化部队的指挥部老巢,悉数围歼敌军2046名,缴获大量飞机坦克和尖端武器,美军大惊失色……
  1950年10月19日黄昏,在“二号”大桥,丹东边检站首任副站长牛世钦和战友们快速登记入朝的部队番号,眼疾手快。在“一号”大桥,轻机枪射手王守汉和护士妻子韩玉顺并肩行进,眼见一辆绿色吉普车从身边呼啸而过,车内坐着中方指挥朝鲜战争的“头号首长”彭德怀。这位左右朝鲜战争的骁勇统帅,只带上秘书、通讯处长、两名警卫和一部电台。多年后才解密,我们的统帅竟然先于自己的部队,冲进危险莫测的前方……
  当天17点30分,我军分三路向朝鲜境内齐头并进:第40军安东跨过鸭绿江大桥,向球场、德川、宁远地区开进;第39军主力和炮兵第一师紧随其后,向龟城、秦川地区开进;第39军第117师、炮兵二师和高炮团从长甸河口渡江,至批岘布防;第38军紧随第42军之后,从辑安渡江,向江界进发。
  炮兵第一师第26团五连政治指导员麻扶摇深深被震撼,即兴创作了一首诗:“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此诗经过作曲家修改配曲,成为那个时代唱遍全军全国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
  一个多月前,1950年8月27日美国飞机悍然犯我边境。目睹被炸死的丹东父老孺幼,家园成废墟,彭德怀义愤填膺,一拳砸在桌上撂下“狠话”:“再也不要变了,出兵!”
  鸭绿江“姊妹桥”从未有过如此荣耀,扭转战争乾坤,从炮弹壳子里抠出的和平史诗的第一笔,在这里写起……
      为把和平高高地举过头顶,这里“处处有江桥”。
  美军万般惊奇:每天数十上百吨炸弹倾倒下来,鸭绿江桥断的断毁的毁,志愿军的战争给养却源源不断……
  面对打不烂、炸不跨鸭绿江大桥,美国高层互殴起来。麦克·阿瑟要执意轰炸鸭绿江大桥,国防部长马歇尔阻止道:“麦克·阿瑟以为炸断大桥,就会阻止中共部队进入朝鲜,这种想法太天真。”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史密斯掏了底牌:“据中情局人员从前线传回的消息,在十五至三十天之内,鸭绿江就要封冻。而且一封就是数月,没有桥梁,中共的军队和物资照样可以在江面的通行。”
  为打破修桥赶不上炸桥快的怪圈,在东尖头上游,战士们跳进冰冷的江里,连续夜战,架设了隐形“浮桥”。
  用铁轨和涂上沥青的枕木,在桥面与水面四五十厘米的地方架水中“隐形桥”,河水既淹不了汽车的排气管,又能将桥面藏的严严实实。真隐形,假浮桥,“真隐形”、“示假桥”,一套神奇的“迷踪拳”“打”得美国空军晕头转向。这座300多米长的水下大动脉,成为我军捍卫和平的“绿色通道”。
  鸭绿江桥上的陈旧弹孔,刻录着继往与开来。
  1950年9月15日,“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将战火迅速燃烧到中朝边境,瞄准我的大东北,毛泽东主席说:“我们对朝鲜问题置之不理,美帝必然得寸进尺,走日本侵略中国的老路,甚至比日本搞得还凶。它要把三把尖刀插在中国的身上,从朝鲜一把刀插在我国的头上,从台湾一把刀插在我国的腰上,从越南一把刀插在我国的脚上。我们抗美援朝就是不许它的如意算盘得逞。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毛泽东主席早在新中国建国前的1949年8月,就做出正确预测:“我们说‘帝国主义是很凶恶的’,就是说它的本性是不能改变的,帝国主义分子决不肯放下屠刀,他们决不能成佛,直至他们的灭亡。”希望帝国主义者“发出善心,回头是岸,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必须“丢掉幻想,准备斗争”
  和平,是从双方堆积如山的死亡弹孔里钻进来的。正义,早就提前锁定了战局胜负。
  66年前,中国人同仇敌忾,与世界头号霸主美国为首的18个国家殊死鏖战。刚过完周岁生日的新中国创造了奇迹,自鸦片战争百年屈辱历史之后,第一次昂首挺胸,成为战争的胜利者。
  1953年7月27日,美国被迫签署《朝鲜停战协定》。彭德怀的话阳刚而霸气:“帝国主义在东方架起几门大炮就可以征服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美国代表联合国签字的克拉克将军说:“我是唯一在没有胜利的文件上签字的美国将军”。 
  美国国防部长马歇尔悲哀地承认:“神话已经破灭了,美国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那样一个强国。”
  当今世界,和平始终在欲望枪口的瞄准射程内。美国人当年在鸭绿江烧起的战火并未彻底熄灭。为了利益,他们找借口在伊拉克、利比亚、阿富汉、叙利亚等国点燃了战火,太多平民流离失所;为了利益,他们在亚洲和中国南海“搅局”;为了利益,他们在韩国安装“萨德”系统……
  作为一介书生,我没资格做任何对的或错的预测。我却有资格吹掉旧文件上的灰尘,亮出一段颇具深意的史实——美军原24师师长迪安将军掏心掏肺地说:“说到中国,美国从这儿走得越早越好,万万不可陷进去。每当我想到那些中朝战士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声音:让年轻人回去,妈妈在等他,情人在等他……我看不出来,世界上任何人有什么办法去征服中国。中国那么宽阔的土地,没有一个是你可以攻击的关键之处。如果你取得了上海,但是你又取得了什么呢?即使你进攻而直达北京,你又取得了什么呢?中国还是中国。中国是一个广大而无限量的国家,不论你到这个国家的什么地方,他们在四面八方都有雄厚的后备力量。我认为,历史在中国是重复的,一些国家都曾想吞下中国,但都没有吞下,不仅十年、一百年是这样,一千年一万年也还是这样。任何企图征服中国的国家最终都被中国人民赶跑了,丢尽了脸面;有的甚至被中国同化了。这个国家碰不得。”
  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便是一个大弹孔。我们每个人都活在弹孔里。当下,军备竞赛暗流涌动,各种研发的先进武器比夏季的野草还茂盛,比汛期的洪水还凶猛,它们都是威胁我们生命的子弹。而最大的子弹则是利益,最隐蔽的子弹则是人心。利益是推助子弹前行的炸药包,打着精美外包装的私欲会把人心打造成最坚硬的弹。弹道弹迹能拦截,人心却无法拦截。
  
用神圣的敬业精神塞堵“弹孔”
  世界上最激烈的杀戮不是飞弹,而是利益。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只是道具,欲望才是幕后导演。利益和欲望联手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
  丹东边防检查站的官兵,一直在“最危险”的独木桥上行走。
  即便在和平年代,“独木桥”也不那么好走。走得平稳,是正常职责。一旦走歪了踏空,就要出问题。
  战争来袭危险是明的,要有非同寻常的胆量和智慧。和平时危险藏在暗处,你不知道它藏在哪里,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突袭”,必须时刻绷紧警惕,将超乎寻常的韧性和耐力进行到底。每位官兵都要把职责螺丝钉拧紧、拧到位,哪怕有几分钟、几秒钟的疏忽,都会险象环生……
  2015年7月28日下午15点左右,一名艾滋病患者突然闯向中朝友谊桥,他划破手臂使劲向后甩,红血滴在阳光中恐怖的闪耀,追捕他的铁路警察望而却步。带班员张胜博果断阻止值班哨兵靠近,自己快步向前。险情一触即发,患者借助飞溅的血滴靠近边境,一旦越境将引发跨国争端。张胜博手持盾牌追过去,相距三四米时,密集的红血滴定向飞舞,染红了盾牌和衣裤。危急时刻,张胜博飞扑过去将男子逼在桥夹角制服……
  面对怕不怕传染艾滋病的问询,张胜博的回答真诚而纯朴:“我能不怕吗?但比起让更多的人遭殃,还不如我自己遭殃。”
  平和的鸭绿江温婉如大家闺秀,四季装身身典雅,行为有礼有节。即便在最冷的三九天,身穿御寒的厚白袍,仍旧胸有诗书气自华,悄悄地低吟浅唱。
  边检站的官兵们最清楚,“大小姐”一旦翻脸发脾气,将不管不顾,这条温顺的水流瞬间成魔鬼……
  2010年8月20日23点50分,夜纱坠进了大墨池,越染越黑。江水似被红烙铁烫疼了屁股,蹦高向上跳,一下比一下跳得高。岸边的码头被淹了,在跳。桥墩没影了,还在跳,眼见要跳上岸!
  坚守在抗洪第一线舰艇中队的边防卫士,眼见杂物、树木等漂过来,上游泄洪数字“危险值”升至17000立方米/秒,正要撤离,却见两艘982巡逻艇还在江中码头。情况危急,惊浪腾空,大口大口地撕咬码头。官兵们别无选择,把自己的安全压进危险的“枪膛”,迎浪射向码头……
  疯浪一把把要推下他们,翻花的漩涡要吞没他们,当上游的泄洪数字窜至19000立方米/秒,险浪占领了制高点,双方殊死格斗、打起激烈的对攻战。对峙了两个多小时,国门卫士终于虎口拔牙,攻了上去!舰艇刚刚脱离险地——疯浪张大巨齿几下就咬碎了码头……
  袭击国家财产失手,败落的洪水又打坏主意。
  8月21日凌晨5点10分,“大小姐”再发淫威,一掌掌拍碎房屋,将236名群众死死围在险浪冲扑的“孤岛”。江水一点点升高,孤岛一节节陷落,绝望之时,一群“红灯”突然点亮了江面!快艇上,边防卫士的红色救生衣在大浪里沉沉浮浮、灭灭明明。哪怕熄灭自己的生命,卫士们也要点亮父老乡亲的生命!“红衣闪电”们在怒吼的激流里数十次劈浪往返,将乡亲们一朵一朵摘离孤岛……
  和平和安祥总是相似的,意外和险情各有各的不同。突发事故像枪走火一样,令人大惊失色。
  2015年5月13日晚8点,对岸一位华侨生命垂危的消息洞穿厚厚夜幕,烧疼了国门卫士的心。简陋的医疗水准无力抢救突发脑溢血,他请求回国医治。边防卫士火速协调口岸部门,打开生命通道驶往对岸。当夜11点救护车顺利到达丹东,将患者从死亡断崖边拉了回来。丹东边检站开通“绿色通道”后,挽救危重患者70多人。
  国门卫士的生活有时激荡如浪,更多的时候却深水无波。
  漫长的孤独和坚守一锤一锤敲打他们的耐心,考验他们的定力。
  和平的棉被要一层层厚厚地絮,一针针密密地缝,哪里棉薄、针稀哪里透风。责任机器的健康运转需要日夜不歇的守护和保养,一个小机件的失灵会导致惊天大祸。与其说长城的坚固在于高大雄壮,不如说在于每块砖的优秀质地和苦苦坚守。
  对和平而言,孤独和坚守就是拆弹手。我们的边防战士以消耗自己的青春来对抗漫长的时间,就是要融化矛盾、拆解危险。因为,在敏感的边界,矛盾就是伺机发射的隐形子弹。
  丹东边检的国门卫士换了一茬又一茬,火热的初心没有变,工作配合零距离没有变,工作粗心零容忍没有变。他们的亲情“论双年”,两年休一次探亲假。他们的休息日“论段”,不忙这一段才能歇歇。他们的工作论秒,秒秒都要聚精会神。
  无论寒暑,不分昼夜,边检战士的眼睛都要睁大瞪圆,盯在任何空中、桥路的不明之物,盯在护照上,盯在过往车辆上,盯在携带的包裹上,盯在异样的表情上;边检战士的手像钳子,能在瞬间钳紧违禁的人和物;边检战士的腿安了“马达”,爆发力快,还是长跑选手,能将逃跑的嫌疑人捉拿归案。验护照、检查车辆、口岸监护、大桥警卫、巡逻……,昨天的工作跟今天一样,今天的工作跟明天一样,未来的工作跟过去一样,一代代边防卫士正是用自己的孤寂和单调,换来祖国的安宁。
  2016年2月7号大年三十,凌晨六点钟,城市刚刚睁开惺忪的睡眼,霞光初射,1993年出生的刘贤宇和1997年出生的战友宋起官神情庄严,昂首挺胸,向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敬礼。
  刘贤宇神采奕奕地说:“每次升国旗,我都觉得非常神圣,内心充满骄傲和自豪感。”
  这是刘贤宇在中朝友谊大桥哨位上值守的第四个春节。即使是寒冬腊月,冻得帽子、眉毛都上了霜,也要军容军貌严整、神情专注,连续站4个多小时。
  我们印象中的独生子“九零后”,眼前常浮现有父母温暖的呵护,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个性张扬,尽情享乐。在这儿,他们已是敢于担当、乐于奉献、敬业守责、独挡一面的好汉!
  提起四年没回家,“铁汉”刘贤宇格外柔情,春节前为家人寄了丹东的土特产,还寄去他在部队训练的“迷彩照”。退伍的日子越来越近,刘贤宇格外珍惜最后一次为祖国守岁。出岗前,他在镜前仔细整理了军容军貌,正帽遮,扯平衣褶皱,将腰带卡调至中央……
  夜幕四合,鞭炮声声,城市上空不时升起多彩的焰火。万家团圆时,刘贤宇和他的战友迎着凛冽的寒风,军姿英武地站在鸭绿江大桥,为伟大的祖国守岁。
  在漫长的鸭绿江沿岸,为共和国守岁的边防战士数不胜数。他们普通得像江边的堤坝和沿岸的树木,不管你在不在意,它们照样坚守岗位、移季换景。
  1995年大年除夕,没膝深的厚雪称霸世界,将所有熟悉的景物重新整容。分不出田野与沙滩,分不出硬地与湿地,分不出沟渠与公路。
  隔窗凝视,夕阳就要从西边大柳树稍上滚东下来,孙吉平决定,要和派出所的战友们一起过年,现在就走。
  妻子王桂荣正在为丈夫赶织毛衣,再在领口收上百八十针就织好了。她挽留丈夫在家过个团圆年。5岁儿子的小手扯着爸爸的衣角哭,不让他走。孙吉平哄好儿子,对妻子说:“说好了跟战友们一起过年,我不去他们该有多失望?我想家,他们也想家,我必须跟他们在一起。”
  妻子王桂荣有些后悔,如果知道丈夫不在家过除夕,自己会炒两个菜、烫一壶热酒呀!都怪自己手慢,时间都用在赶织毛衣上了!
  那年冬天真冷,大雪没膝,呼号的寒风疯狂在江面上打滚,把雪末子扬起老高老高。王桂荣当时只一个念头,一定要赶在大年三十前让丈夫穿上毛衣。她特意买了红毛线,喜兴,红火。
  给丈夫穿上毛衣,王桂荣歉意又不舍地告诉丈夫,明天晚上,她一定犒劳犒劳丈夫,炒四个菜。
  孙吉平家住宽甸县城郊区的刘家乡,去东江派出所可走山路,也可坐船。坐船近200里到振江,再从振江换船坐七八十里到东江派出所。数九寒冬,惯常的两条都走不能了。
  山路有一串子手拉手的左右“S”和上下“S”,早就“万径人踪灭”。封江后,船成了冻在码头上的一堆“静物”。
  孙吉平只有一个念头,千难万难,也必须赶过去,和战友们一道为祖国守岁。
  孙吉平跳上一辆突突突冒黑烟的小四轮拖拉机直扑封冻的鸭绿江,顺中国一侧江面而行。
  鸭绿江身着白袍,平行河岸的两道颜色略深的“长围巾”格外显眼,那是往来的车辙。
  大年初一早上,派出所的大黄狗拼命朝江面叫,疯了般扯着嗓子大声吼叫。战士烦了咣地踢它一脚:“没有任何动静,你瞎叫什么?”被踢的大黄狗根本不理,照旧狂叫不止。战士向狗叫的方向观察一下,更火了,江面上没人没猫没狗,连个耗子家雀都没有,大过年的你叫什么?当战士的踢踹仍无济于事,身边的战友若有所思地说:“哎?教导员该回来吧?”
  战友们踏着没膝深的大雪走到江心,厚雪中的一个大冰洞惊骇了所有人!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浓缩,战友们谁都不说话,火急火急找来家什拼命砸,扩大冰窟窿后傻眼了:在不远的地方,教导员孙吉平的头紧紧顶住厚冰,红色的毛衣像团燃烧的火……
  捞出孙吉平,战友们一头扑上去,哭成一团……
  时间一片一片落下,有的迅即朽腐消失。有的悄然转世留存。在我们不经意的流逝和变异中,美好往往以不可预料的神奇赫然出现——
  当年失去丈夫痛不欲生的王桂荣,2016年荣获辽宁省公安厅评选的“好母亲”荣誉称号。当年扯着父亲衣襟不撒手的5岁男孩儿孙乾野,已是一条健壮英武的男子汉,他毅然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服役在丹东边防支队商旅边防派出所:像父亲一样守卫国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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