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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世纪的钢琴情怀
来源: | 作者:刘元举  时间: 2010-01-15

  每每到了金秋季节,一年一度的上海国际钢琴大师班,便在上海音乐学院拉开帷幕。迄今为止已经举办了六届。每一届都有令人难忘的记忆,每一届都有感人至深的故事。
  在贺绿汀音乐厅那个古色古香的建筑门柱前,立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赫然展现钢琴大师的头像和名字,以及他们的授课时间与演出预告,制作得时尚而精美,因而成了一道耀眼的风景,引来许多人拍摄留念。
  这些钢琴大师来自世界各地,他们分别代表着不同的风格流派和不同的地域特点。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当今世界颇具影响力的人物。在这些名单中,我发现了两位钢琴大师的名字:刘诗昆和齐格然.阿利哈诺夫。他们两人的上海重逢,这是一种世纪的相约,从而唤起了在他们心中埋藏多年的钢琴回忆。那是一段感人至深的钢琴故事。

  上篇: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院长齐格然.阿利哈诺夫

  去年的第五届钢琴大师班上,我第一次见到了齐格然.阿利哈诺夫。那么一副朴实的衣表,剪着平顶头,肤色黝黑,举止稳重端庄,不苟言笑。看上去,他一点不像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院长,倒像新疆那边的老头儿。
  记忆最深的一个细节,是他头一次使用筷子。他使用筷子时有些紧张,而那双筷子又是那种光滑的硬塑产品,挟东西有一定的难度。但是,他试着挟菜,挟那种光滑的虾段,挟难度更大的花生米。他手指灵活,很有成就感地试验着筷子技巧。这令同桌人为他称道。据说这些外国钢琴家们都喜欢向筷子挑战,而他们都有使用筷子的天赋,这可能与他们的键盘技巧的训练分不开的。那一次,翻译沈教授细心地将他第一次使用过的筷子用纸包起来,经饭店经理的许可,郑重赠送给了这位资深的院长。他接过筷子时非常高兴。
  他父亲是前苏联的原子弹之父,他对中国有着很深的情结,从小就向往中国,因为他父亲在五十年代时多次来到中国,受到过毛泽东的接见。他记得每次父亲回去,都要给他捎些中国礼物。他喜欢那些木质的玩具,还有灯笼、中国画什么的,直到今天,这些中国东西还完好地保留在他的家中。父亲还拍了很多照片,长江、黄河、小船,入海口之类。这些照片在他童年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东方的文化他太喜欢了。
  他头一次到上海,头一次在大师班上讲课,也是头一次在贺绿汀音乐厅演奏。记得非常清楚他演奏的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时,指下有如神助,周身贯通着灵性,声音非常饱满美妙,特别是对音乐的诠释,令人沉醉,从而,征服了全场观众,赢得了长时间的掌声。
  面对狂潮般的听众,他的表情依然中规中矩,行礼,谢幕,那种举止作派更像院长,看不到通常演奏家的那份张扬的个性。就是说,从他的性格中,透出的更多是内敛与东方式的含蓄。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举止稳健的院长,在这次大师班上见到刘诗昆时,显出了少有的激动。他紧紧撰着刘诗昆的手,连连感叹着。那一瞬间,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1958年的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比赛现场,他定格在那个年轻的才华横溢的中国钢琴家刘诗昆的身上。他在比赛中显露出的钢琴天赋,在他面前升腾起一团眩目的光环。他的触键力度,和弦的激荡,大气磅礴的气势,以及观众的沸腾场面,都让他惊叹不已。那一次比赛是他现场看到的水平最高,印象最深刻的赛事,美国的范.克莱本夺取第一名,刘诗昆夺得第二名。
  那一年他15岁,刘诗昆19岁。19岁的刘诗昆让他高山仰止,让他看到了中国钢琴家的水平。刘诗昆的身材很高,那时候就比他高,而现在,刘诗昆仍然身材高出他一截。他说他跟母亲一起去观看的比赛。他们一样激动,一样赞叹刘诗昆的成功演奏。那种印象深刻得不可磨灭。而这一次,他把见到刘诗昆的消息,当晚就在电话中向老母亲秉报了。93岁的老 母亲高兴地让他一定要替她向刘诗昆转达,1958年她做为一个观众在台下为他鼓掌,手掌都拍红了。他妈妈说:“我从来没有忘记他,他是个了不起的天才。”
  齐格然.阿利哈诺夫是个自视很高的人,他从未管任何钢琴家索要过签名,他当场跟刘诗昆要了亲笔签名。他为此感到非常欣慰,而刘诗昆也从未有索要名人签名的习惯,他也要了齐格然的亲笔签名。
  齐格然说到当年观看刘诗昆的比赛时,两眼炯炯有神。他说刘诗昆当时是他眼里最好的钢琴家,那么年轻,那么有才华,他像一个不灭的钢琴符号,一直在他眼前定格。他还提到了俄罗斯的一位著名指挥家,也对刘诗昆当年的表现记忆深刻。他们都非常认同刘诗昆。刘诗昆震动了莫斯科。
  “这一次能够在上海见到刘诗昆,是我的巨大荣幸。”他这样感慨。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关注着这位中国钢琴家的命运。听说他在文革中遭遇到麻烦了,手被打断了,他心痛不已。一个钢琴家的手断了,以后还怎么弹钢琴呵。所以,这一次他跟刘诗昆握手的瞬间,他非常留心他的手指。“非常庆幸,他的手指还是好好的。”他说:“我们知道中国有很多钢琴家,但我们认为刘诗昆是很特别的一个。”
  当年可以算是刘诗昆粉丝的齐格然.阿利哈诺夫,现在已经是功成名就的大师级人物了。但是,他仍然沉浸在当年的真诚与激动之中。
  他是1943年出生在莫斯科。1950年至1961年,跟随赛巴斯蒂安接受音乐启蒙教育,后又在莫斯科纵横驰骋可夫音乐学院跟随列夫奥伯林教授学习,读罢本科,又于1966年——1969年读毕研究生之后,他开始了演出和教学双重事业,而且在这双重事业方面均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他的许多学生都在前苏联、俄罗斯及各种国际独奏及室内乐比赛中获奖。他还是许多钢琴大赛的评委。他既有独奏音乐会,也有与交响乐团合作演出,地点遍及莫斯科、圣彼得堡、及俄罗斯其他城市。他还去过奥地利、匈牙利、希腊、西班牙、意大利美国等地演出。他的曲目量涵盖不同时代的独奏及室内乐作品,他还灌录过大量的CD,是一位颇有成就的钢琴教育大师。他还荣获过俄罗斯人民音乐家称号。自2005年起,他出任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院长。从一位热爱音乐的钢琴少年,成长为著名的钢琴大师,他一路走来,肯定见识过众多优秀钢琴家,目睹过若干场精彩的钢琴赛事,但引发他最大感慨的,还是那一次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大赛,还是刘诗昆当年给他留下的才华横溢的印象。
     
  下篇:刘诗昆慷慨忆当年

  第六届国际钢琴大师班是与中国青年国际钢琴赛事同时进行的。地点都设在上海音乐学院。就是说,刘诗昆与齐格然两人身兼双职,一方面要到大师班讲大师课,另一方面,他们要坐在比赛现场的评委席上为选手打分。或许大会组委会为了给他们两个人更多的交流机会,十几位评委的座席排列上,将他们两人挨在了一起。他们两人会不时地用纸条交流着彼此那言犹未尽的话语。
  在国际青年钢琴比赛结束的那天晚上,我才得以采访了刘诗昆先生。说到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院长对他当年比赛的崇敬之情,他似乎并没有受宠之感,他非常平静。但,说到了那个年代的钢琴比赛和自己的学琴经历,他才亢奋地打开了话匣子。
  1958年,去莫斯科参加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比赛,拿到赛事通知时,已经仅剩四个月时间了。这个情况跟两年前他第一次参加李斯特钢琴赛事的情况非常相似:
  “比赛通知发到文化部,具体负责的干部也不懂比赛,压了两年,等快到了才拿出来给你,他们认为三个月时间练琴够多了。当时我17岁,好多东西没弹过,弹过的东西程度很浅。老师也没有那么多好曲子。比赛的曲目有的都没有听过,连老师也不知道。幸亏苏联专家为我突击了三个月。参赛曲目我一个曲子都不会,等于全是突击练出来的。我一生中用过两次功,就是两个比赛,一个是1956年的李斯特比赛,另一个就是1958年的柴可夫斯基比赛。我玩命练,不玩命不行!你想想,这么多曲子。从认谱开始。”
  “匈牙利的比赛,我的分数最高,每一轮弹完,评委全站起来鼓掌。第一名非刘诗昆莫属。但是,第一名非给苏联老大哥不可。本来我第一,拉撒.贝尔曼第二,结果,既不能给我也不能给他,他也不是共产党员,而是自由主义者。当时政治环境,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匈牙利不能不给面子。勃拉森是党员。结果就成了这样:苏联选手第一,匈牙利人第二,我跟拉撒贝尔曼并列第三。我的并列第三反响很大,评委会想平衡一下吧。匈牙利官员带着我到国家博物馆,在一个展示李斯特头发的玻璃柜子前停下来,当场打开柜子,拿出一缕李斯特的头发。几十根吧,不能都给你呵。装到一个玻璃盒内,很精致的,作为特别奖奖给了我。获得第一名第二名的选手都没有得到这一奖赏。” 
  接到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比赛通知,如果早一点的话,时间会更充裕,可只有四个月,却是太紧张了。
  “1958年的柴可夫比赛,那么重要的赛事,文化部又是剩四个月才通知我。当时参加的还有顾圣婴,还有两个小提琴选手,那一次是钢琴与小提琴同时比赛,钢琴非常轰动。我们11月到苏联。我跟苏联的老师裴音堡学琴。柴可夫斯基比赛曲目特别多,量大,从古到今,包罗万象,巴赫、莫扎特、肖邦、斯克里亚宾等。肖斯塔克维齐、还有四首自选曲,
  “第二轮俄罗斯近现代曲子,肖斯塔克维齐,俄罗斯近现代奏鸣曲,普罗科菲耶夫奏鸣曲、拉赫玛尼诺夫、卡巴列夫斯基等。还有四首自选曲,一定要有浪漫派的。第三轮两个协奏曲,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还有一个新曲子,现给你,两周时间让你练,上场弹。
  “卡巴列夫斯基当评委。国际比赛当时不到十个,那十个主席都在这里当评委,很权威。巴黎钢琴主席,比利时的主席,匈牙利的主席都是著名的。那次比赛为何那么轰动?一是  苏联首次举行这样的国际钢琴大赛,特别重视。再一个是苏联与美国两个超级大国军事竞赛,苏联卫星上天了!苏联当时处于一个鼎盛期,国力大盛!也正是他们大扬高威的时候。”
  在这样盛大倍受世界关注的大赛上,参赛选手水平也相当之高,其中有30几个是其他国际比赛的冠军得主。这么多高水平选手中,最后选出8名进入决赛。赫鲁晓夫亲临现场,每场都端坐在包厢观看。他还将把比利时的女皇请来观看,高坐在包厢里的女皇,衣饰华贵,气度不凡。这样的气氛,这样的规格,可见对于每一个普通观众而言,都会有一种神圣意味。何况15岁的钢琴少年齐格然,他正处于对钢琴艺术对演奏家极其看重的年龄段,那么,他的记忆肯定会超越时间的长河,一直清澈地流淌到今天。
  他说,刘诗昆作为一个钢琴符号永远留在他的记忆之中,而我也相信,这个“符号”的意义就是刘诗昆创造了一个钢琴时代,一个中国人的钢琴时代。这对于15岁的钢琴学生未来事业发展而言,肯定具有积极的影响和重要作用。
  有过这样传奇般的钢琴经历的刘诗昆,应该说是一个丰富的人。我问到他是如何走上学钢琴这条道路的,他如是说——
  讲到我学音乐,就要讲到我的父亲。他叫刘啸东,呼啸的啸。94岁去世。他对老一代的音乐家非常熟悉,都是好朋友。周小燕也是我父亲的老世交。我父亲的父亲都是出自书香门第。当过举人进士。我父亲年轻时上过两个大学,一个是青岛大学,另一个是国立音乐专科学校(上海音乐学院前身)。我父亲唱中低音。俄罗斯老师舒士林。我父亲也是搞音乐改为经商。我小时候家里具备学音乐的双重条件。一是父亲懂音乐,二是家里经济条件好。他生意做得很大,在天津开洋行,惠安行。在全国有很多分行。东京、汉城都有。我家在天津非常有钱。我父亲最大的奢好就是听音乐。我家有一万多张唱片,78转的。他自己爱听,也拿古典音乐熏陶我。我那时候学钢琴凤毛麟角。当时我家的常客丁善德、周小燕、范继森等都在我家,李名强算小字辈的,也去我家。 所以,文革中我家被打成“裴多菲俱乐部”。
  贺绿汀去延安时,找过我父亲帮忙。我记得小时候,我家来了一个小老头儿,胡子很黑很浓,那是假的。人很清瘦,就是贺绿汀。他找我父亲帮忙过日本人的封锁线。我父亲有个表弟,在山西黄河边的一个县里做小文书。他知道日本人在黄河边什么地方较松,便乘黑夜带着贺绿汀悄悄度过封锁线,去了陕北。我父亲哥哥的大儿子,我的堂兄,他叫刘诗奎。贺绿汀去世前三个月,我跟父亲去看望他,他提到我堂兄刘诗奎为送他而在文革中被活活打死的惨剧,说着说着,就伤心地落泪了。
  我是在听《摇篮曲》时被父亲发现了钢琴才能。我在二岁半到三岁之间学的钢琴。我的启萌老师现在还活着。她叫刘金定,现在应该九十多岁,在美国定居。我当时一听《摇篮曲》就趴在地毯上哇哇哭。头一次我父亲以为地毯上有什么东西扎了我。过几天又放了这个曲子,我又大哭起来。我父亲大感惊讶问我哭什么。我说,这个妈妈摇小孩睡觉,要是有一天妈妈不在了,那这个小孩多可怜呵!我感觉那个旋律是很忧伤的。所以,我一听就流泪了。
  我父亲就是这样发现了我的音乐天赋,让我学钢琴。我们家当时有四台钢琴。三台立式一台三角琴。
  我父亲和老师有意识不教我认谱。我音乐记忆非常好,什么曲子都能背住。
我很多曲子没练过,听就听会了。我听交响乐,每个声部每个音在我耳朵里里都是立体的。像建筑物。每个建筑物都是通透立体的,里面的东西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问:你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都因之钢琴,诸如你既受到过倾国倾城的荣誉,也被关进过秦城监狱贬为阶下囚,现在钢琴对你来说,意味着是什么?
  答:六个字:职业、专业、事业。人生总得有个职业吧?职业专长性;不是扫厕所,带有学术的,专长的;事业,就是当你做到一定程度,就变成了事业,不是什么生命呵之类。我现在有空儿,我不会去听音乐,而是宁可看电视。我的意思是我的兴趣很广泛,绝不仅限于钢琴单方面。我从小就兴趣多样,打枪、开汽车等,我现在箱子里全是军事书,军事记者采访我,惊讶我掌握得比他还多,我可以讲出二次世界大战的所有细节!
  所以,我搞企业经商一点不奇怪。
  他的父亲原本搞音乐,后来成功地转型为商人,而刘诗昆现在到处都是他的琴行,也在驾轻就熟地经营着另外一个“专行”吧?这是兴趣使然还是历史时代与宿命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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