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成为女友之前,她是我的作者 成为女友之后,虽然长我六岁 二十多年前,她早早就成为“老顾” 此刻是正月十五之夜,我一人呆坐忽然想起她 像平常一样,我们一年也通不上两个电话 不过,她是药引子,想起她 就想起一个又一个“我”自己 怎么说呢,我只愿找比我大的人玩儿 同龄人几乎没有认同感 那年月,老顾教会我和男人们喝酒 让我零距离认识离婚 原本乖乖的妻子,也敢与丈夫厉色叫板: 为什么只许男人变心,女人就不能?! “木兰”摩托的脚踏板上 站着幼儿园小班的儿子 后备箱里装着豆油、饭碗,座椅上 是我用稿费的私房钱买的驼色纯毛毯 从前,她叫我“小崽子” 但那一次,我们坐在黑暗中的马路牙子上 无言,失神,冷静地规化未来 后来,我去了艺术馆,离开了工厂 她考上记者,准备大展鸿图。我们欢呼雀跃 但我也没忘追到报社楼下,正色地告诫她一句: “好好干!——我是你亲爹!” 她站在吐芽儿的柳树下 依然笑骂我:“小崽子!” 再后来,她离开报社,从工厂内退回家 很少的退休金,还订了《人民文学》《当代》《十月》 我每年至少看她一次——不会更多了 仅有的一次,也是站在她家楼下,匆匆的 好像我是送快递的:这一袋是吃的 那一袋是衣物:旧的,也有新的 当然,最多的是杂志和书 潦草的日子,三言两句的概括 近几年,还没等我说话,她就羞涩地说: 别上楼了,我养了一群狗,屋里到处飞狗毛…… 身后,是建厂时最早的家属楼 墙皮脱落,墙壁上只缺一个“拆”字 听说要动迁还面积了,钱还差几万 我追问她差多少,她把头摇成拨浪鼓 有一天午休,我正在三里屯闲逛 电话里传出她兴奋的声音:“听XX说, 晓杰你上电视了?!” 她的声音,简直快哭出来了! 我找个安静处,听她一个劲儿地说说说 中心思想是:你这样的人适合在北京,真的! 望着纷飞的雨幕,我不禁泪湿衣袖…… 那时候,我们常常坐女友小艳的车 几乎转遍家乡周围的山川、村落 我们谈杜拉斯、讲老娘的坏话,也说男朋友 一会儿翻脸,一会儿又笑作一团 但是,当我遇到不能跟家人说的委屈时 老顾又像妈一样,寥寥数语就能帮我把阴云驱散 ——看看吧,这辈分是不是有点儿乱 有一次,小艳又开车带我们出去玩儿 冰雪消融,车绕到一个需要减速的转盘 我忽然问她:是否还记得导致她离婚 自己从此也“永无抬头之日”的那个男人 她现出窘态说:“你不提,我差点儿都忘了……” 我无法容忍她的薄情,脱口而出:“你个浑蛋! 他的后半生,将活在他媳妇儿的阴影中 你你你,怎么可以忘掉被你毁掉的农家少年?!” 离婚后,我以为,老顾还会去找别的男人 我就可以“操心”少一点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越来越多的狗 始终没见她的家庭多出半个成员 见到她越来越少了,想念却越来越多 电话里老顾说:眼睛花了,看书要找大字版 血压也有点儿高……可笑声的音量一点儿没减 我一直还当她31岁、我25岁的初相见 即使我做手术的当天夜里 也要求让她陪护,让她替我清理倒尿管 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中 见她在身边,疼起来我也敢大声叫喊 她的书架上,有我全部的样书 我还想把两本未出版的散文诗画稿 留她备份,以防不测…… 但是面对老顾,我始终愧疚—— 多年前,她出散文集,我固执地没给她作序 别扭了好几年,她差点儿因此与我绝交 我说:再等等吧,等我有些名气再给你写 下一本,下一本我一定写! 是的!心上的欠账,比什么都难还 今年二月七日,我要去澳洲看儿子 登机之前,忽然想起应该给老顾打个电话 ……放下电话,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像孤胆英雄,毅然走进机舱 ——即使飞机失事 我也留给她一个完整的“生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