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或者现实

　　　　　　　　　　　　　　　　　　无需躲开，一场雪下着
　　　　　　　　　　　　　　　　　　终究要停下来。一个城市的屋顶
　　　　　　　　　　　　　　　　　　应该更喜爱太阳

　　　　　　　　　　　　　　　　　　无需脱了鞋子在雪地上走
　　　　　　　　　　　　　　　　　　即使你是这样地爱。无限的情怀
　　　　　　　　　　　　　　　　　　只付于有限的一日
　　　　　　　　　　　　　　　　　　如果拒绝是一种冷
　　　　　　　　　　　　　　　　　　拒绝让你完整

　　　　　　　　　　　　　　　　　　洁白却轻薄，太阳一出来
　　　　　　　　　　　　　　　　　　就消失。下一场雪并不比看一场雪更难
　　　　　　　　　　　　　　　　　　寒冷总是有的
　　　　　　　　　　　　　　　　　　大地总是有的

　　　　　　　　　　　　　　　　　　无需期盼阳光朗照，揭开那
　　　　　　　　　　　　　　　　　　深居的冷。雪下春深，正是污浊中
　　　　　　　　　　　　　　　　　　存在的真实态度——
　　　　　　　　　　　　　　　　　　无需等到看清之后，看见即接受
　　　　　　　　　　　　　　　　　　一切黑中的白都值得尊敬 

　　　　　　　　　　　　　　　　　雾里看花

　　　　　　　　　　　　　　　　　　一场大雾弥漫开来
　　　　　　　　　　　　　　　　　　它使城市变空，并占据了全部的空
　　　　　　　　　　　　　　　　　　看相的人，在异地
　　　　　　　　　　　　　　　　　　反复说我脸色苍白，看不清
　　　　　　　　　　　　　　　　　　桃花开在何处

　　　　　　　　　　　　　　　　　　而关于盛开的智慧，非他所能理解
　　　　　　　　　　　　　　　　　　在二月，我低温，节制，播种时弯腰
　　　　　　　　　　　　　　　　　　种子日渐饱满
　　　　　　　　　　　　　　　　　　我看到它们走在路上

　　　　　　　　　　　　　　　　　　和我一起做梦的人
　　　　　　　　　　　　　　　　　　还在梦里，在大雾之中
　　　　　　　　　　　　　　　　　　深一下，浅一下
　　　　　　　　　　　　　　　　　　一点点开着花，一点点露出
　　　　　　　　　　　　　　　　　　春天的样子

　　　　　　　　　　　　　　　　　　雾气里渗出甜的味道，这些还小的骨朵儿
　　　　　　　　　　　　　　　　　　你不能忽略，他们都要长大
　　　　　　　　　　　　　　　　　　并作为后来者，补充所有枝条上
　　　　　　　　　　　　　　　　　　留下的空白

　　　　　　　　　　　　　　　　　当白色的雪下在黑暗里

　　　　　　　　　　　　　　　　　　岁末，深寒
　　　　　　　　　　　　　　　　　　天空藏起一只只死去的鸟儿，只把
　　　　　　　　　　　　　　　　　　羽毛一片片抛下——

　　　　　　　　　　　　　　　　　　下雪了，我们说
　　　　　　　　　　　　　　　　　　多少死亡毫无征兆，看不见，缩缩脖颈
　　　　　　　　　　　　　　　　　　我们只说，下雪了
 
　　　　　　　　　　　　　　　　　……，后来

　　　　　　　　　　　　　　　　　　追着波浪远去
　　　　　　　　　　　　　　　　　　夹在书页中的希腊海战只剩下血和叹息
　　　　　　　　　　　　　　　　　　海伦已旧

　　　　　　　　　　　　　　　　　　但是大海啊，她的长发你要记得，你要用你的波涛记得
　　　　　　　　　　　　　　　　　　像记住你永远漫长的海岸线
　　　　　　　　　　　　　　　　　　不属于任何一个爱人，只描述永不开始的爱情

　　　　　　　　　　　　　　　　　　安心

　　　　　　　　　　　　　　　　　　我把我的厌倦变成一朵不认识的花
　　　　　　　　　　　　　　　　　　我把星期六的天空拉到帽檐下，你
　　　　　　　　　　　　　　　　　　来带我走！顺着河流我们去听山谷的风
　　　　　　　　　　　　　　　　　　当松果开始落下
　　　　　　　　　　　　　　　　　　你，要安慰我比伤心更快！

　　　　　　　　　　　　　　　　　　我把我的混乱检讨成一阵头晕
　　　　　　　　　　　　　　　　　　像一瓶染料慢慢倾斜洒了一季，从那一片草的枯黄，你
　　　　　　　　　　　　　　　　　　来认出我！绕过一路过敏的神经
　　　　　　　　　　　　　　　　　　从压抑的胸腔里
　　　　　　　　　　　　　　　　　　拽出我像拽出一团意外的棉花
　　　　　　　　　　　　　　　　　　我把不能对付的一切都叫做它，现在我笑了
　　　　　　　　　　　　　　　　　　但我不说出为什么

　　　　　　　　　　　　　　　　　　不可言说

　　　　　　　　　　　　　　　　　　夕阳安静着落，黄昏
　　　　　　　　　　　　　　　　　　安静着来
　　　　　　　　　　　　　　　　　　我们坐在阳台上，是安静里的安静
　　　　　　　　　　　　　　　　　　两个人，抱在一起
　　　　　　　　　　　　　　　　　　渐渐黑透了
　　　　　　　　　　　　　　　　　　渐渐迷陷，安静饱涨如玻璃，碎
　　　　　　　　　　　　　　　　　　没人看见
　　　　　　　　　　　　　　　　　　没人感到疼
 
　　　　　　　　　　　　　　　　　　房间里的静

　　　　　　　　　　　　　　　　　　说到房间里的静，就要说说
　　　　　　　　　　　　　　　　　　我们埋在其中的时光

　　　　　　　　　　　　　　　　　　说夜晚的月光
　　　　　　　　　　　　　　　　　　被五指分开，碎在窗前，静静地白
　　　　　　　　　　　　　　　　　　说眼睛忽然就潮湿了

　　　　　　　　　　　　　　　　　　说静夜里发芽的土豆
　　　　　　　　　　　　　　　　　　它新的力量，说它，芽孢里的春天

　　　　　　　　　　　　　　　　　　说房间里的静
　　　　　　　　　　　　　　　　　　就是说蟋蟀的歌唱，在黑暗的墙角
　　　　　　　　　　　　　　　　　　说偌大的天空
　　　　　　　　　　　　　　　　　　正低低地落向我们的屋顶
 
　　　　　　　　　　　　　　　　　　在桥上看水

　　　　　　　　　　　　　　　　　　我常常这样，在桥上
　　　　　　　　　　　　　　　　　　看河水流淌
　　　　　　　　　　　　　　　　　　在雨季，它会涨得很高

　　　　　　　　　　　　　　　　　　我站在这里
　　　　　　　　　　　　　　　　　　很少的一点重量
　　　　　　　　　　　　　　　　　　被一种漫不经心的
　　　　　　　　　　　　　　　　　　生活态度
　　　　　　　　　　　　　　　　　　悬置在空中

　　　　　　　　　　　　　　　　　　彷佛在长久的
　　　　　　　　　　　　　　　　　　等待之后
　　　　　　　　　　　　　　　　　　也会慢慢成为流水之上
　　　　　　　　　　　　　　　　　　冰凉的栏杆
 
　　　　　　　　　　　　　　　　　　再致大海

　　　　　　　　　　　　　　　　　　水的承诺，现在是冰。
　　　　　　　　　　　　　　　　　　张着风帆的大船，你要它做什么？

　　　　　　　　　　　　　　　　　　——总是耽搁太久。
　　　　　　　　　　　　　　　　　　海鸥的游戏，被遏制的码头
　　　　　　　　　　　　　　　　　　在雨水中是玩笑，在风里
　　　　　　　　　　　　　　　　　　铁锚变成了无用的手。

　　　　　　　　　　　　　　　　　　冷也陡峭，你的还是我们的？
　　　　　　　　　　　　　　　　　　如果我想骑一辆自行车在海上
　　　　　　　　　　　　　　　　　　——又能怎样！
 
　　　　　　　　　　　　　　　　　　局促

　　　　　　　　　　　　　　　　　　大雾浓重，没有太阳
　　　　　　　　　　　　　　　　　　早晨在等你醒来，等你走出门去

　　　　　　　　　　　　　　　　　　等你慢下来，慢慢
　　　　　　　　　　　　　　　　　　深入到雾气中，世界只在三米之内
　　　　　　　　　　　　　　　　　　远方的生活
　　　　　　　　　　　　　　　　　　正缩成眼前细小的事物
　　　　　　　　　　　　　　　　　　小到一个词，你看见什么，它就是什么

　　　　　　　　　　　　　　　　　　从南到北，再由东向西
　　　　　　　　　　　　　　　　　　仍然只有四个方向。你在广场上打转
　　　　　　　　　　　　　　　　　　在四个方向之外，你多想
　　　　　　　　　　　　　　　　　　张开翅膀就能向上
　　　　　　　　　　　　　　　　　　摆动尾巴就游到水底

　　　　　　　　　　　　　　　　　　但迷雾中到处伸出隐形的舌头
　　　　　　　　　　　　　　　　　　只吞吃，而不言语
　　　　　　　　　　　　　　　　　　混沌之间，世界越来越小，你陷在三米之内
　　　　　　　　　　　　　　　　　　怎么也出不来

　　　　　　　　　　　　　　　　　　地衣

　　　　　　　　　　　　　　　　　　要爱你什么呢
　　　　　　　　　　　　　　　　　　春风里才华遍地，不露声色地开始
　　　　　　　　　　　　　　　　　　不经意长大了
　　　　　　　　　　　　　　　　　　从沉寂里拔出角，一丛丛
　　　　　　　　　　　　　　　　　　静悄悄地绿

　　　　　　　　　　　　　　　　　　被抵触的生活，总是往幽暗里使劲
　　　　　　　　　　　　　　　　　　抓住了岩石，也硬生生地爱
　　　　　　　　　　　　　　　　　　爱着还疑惑着
　　　　　　　　　　　　　　　　　　疑惑着还等待着
　　　　　　　　　　　　　　　　　　你是菌，还是藻？而无论你是什么
　　　　　　　　　　　　　　　　　　把你的沉默推给万物
　　　　　　　　　　　　　　　　　　万物寂静，死亡将拱起向上的土堆
　　　　　　　　　　　　　　　　　　覆盖它！

　　　　　　　　　　　　　　　　　　继续这一切，继续
　　　　　　　　　　　　　　　　　　把你的不可名状，繁殖在头脑
　　　　　　　　　　　　　　　　　　伸展丛生的手臂
　　　　　　　　　　　　　　　　　　让它们环抱着却空着
　　　　　　　　　　　　　　　　　　空着却大笑，哈，这就是！

　　　　　　　　　　　　　　　　　　就是这样，用你的在场裹住我
　　　　　　　　　　　　　　　　　　广大而具体，占据我的来处和去处
　　　　　　　　　　　　　　　　　　每一个夜与昼
　　　　　　　　　　　　　　　　　　当一阵雨水从天上下来摘走了蘑菇
　　　　　　　　　　　　　　　　　　我要求仍然能够
　　　　　　　　　　　　　　　　　　通过你而行走，带着你而行走
　　　　　　　　　　　　　　　　　　你就是我的微笑，欲望
　　　　　　　　　　　　　　　　　　放弃和苛求
　　　　　　　　　　　　　　　　　　你就是我的记忆，痛苦和阴影的和解
　　　　　　　　　　　　　　　　　　我的碎片，不知道死
　　　　　　　　　　　　　　　　　　重新愈合，使一种新的闪电被创造

　　　　　　　　　　　　　　　　　　无目的地漫游，看见你泛滥
　　　　　　　　　　　　　　　　　　被无端催促，释放美，美而
　　　　　　　　　　　　　　　　　　醉，身上有一万种颜色
　　　　　　　　　　　　　　　　　　灼热，燃着火苗，吻我的手和脸
　　　　　　　　　　　　　　　　　　要爱你怎样呢
　　　　　　　　　　　　　　　　　　湿漉漉的绿，一簇簇
　　　　　　　　　　　　　　　　　　从那么远的地方开始来，激烈而迅速
　　　　　　　　　　　　　　　　　　像是要爱，要死
　　　　　　　　　　　　　　　　　　要把爱和死，纠缠在一起

　　　　　　　　　　　　　　　　　　你身上遍布我的任性，我的自由
　　　　　　　　　　　　　　　　　　我将躺下，我将成为你

　　　　　　　　　　　　　　　　　　从花去
 
　　　　　　　　　　　　　　　　　　夜幕中涌出星光烁烁
　　　　　　　　　　　　　　　　　　噼啪作响的三月树枝上的花苞
　　　　　　　　　　　　　　　　　　瞬间，春天从一个
　　　　　　　　　　　　　　　　　　被分成一群

　　　　　　　　　　　　　　　　　　他站在远处看见你
　　　　　　　　　　　　　　　　　　惊讶你。漩涡里的美人呀
　　　　　　　　　　　　　　　　　　被谁宠坏了
　　　　　　　　　　　　　　　　　　扭着腰
　　　　　　　　　　　　　　　　　　旋转了枝头滚烫的蕾

　　　　　　　　　　　　　　　　　　又多又甜，开花啊开
　　　　　　　　　　　　　　　　　　桃红李白
　　　　　　　　　　　　　　　　　　每一朵都必要
　　　　　　　　　　　　　　　　　　婉转的果实藏好在最里面
　　　　　　　　　　　　　　　　　　不到十月
　　　　　　　　　　　　　　　　　　绝不理会你

　　　　　　　　　　　　　　　　　　星期天

　　　　　　　　　　　　　　　　　　星期天，我有开放的广场
　　　　　　　　　　　　　　　　　　软绵绵的休息。我有短暂的遗忘
　　　　　　　　　　　　　　　　　　是鸽子飞，是易怒的气球，要到天上去
　　　　　　　　　　　　　　　　　　吹吹
　　　　　　　　　　　　　　　　　　高处的风

　　　　　　　　　　　　　　　　　　我的紧张，藏不住弯刀和脾气

　　　　　　　　　　　　　　　　　　轻轻一动，就泄露时光里的秘密
　　　　　　　　　　　　　　　　　　我的麋鹿般的前程啊，轻易就泄露了
　　　　　　　　　　　　　　　　　　它美丽的角

　　　　　　　　　　　　　　　　　　奔马图

　　　　　　　　　　　　　　　　　　午后的房间，光线流动
　　
　　　　　　　　　　　　　　　　　　一堵墙
　　　　　　　　　　　　　　　　　　一幅画
　　　　　　　　　　　　　　　　　　坚硬和幽暗，不在这个时辰
　　
　　　　　　　　　　　　　　　　　　满身的狂傲
　　　　　　　　　　　　　　　　　　满身的孤独
　　　　　　　　　　　　　　　　　　我羡慕
　　　　　　　　　　　　　　　　　　这画中的奔马
　　　　　　　　　　　　　　　　　　四蹄永远腾空
 
　　　　　　　　　　　　　　　　　　被风吹开的日子
　　　
　　　　　　　　　　　　　　　　　　当我什么都不想的时候
　　　　　　　　　　　　　　　　　　就可以芦苇那么轻，就可以芦苇那么
　　　　　　　　　　　　　　　　　　轻飘飘地
　　　　　　　　　　　　　　　　　　轻

　　　　　　　　　　　　　　　　　　风吹来，我向一侧倾斜
　　　　　　　　　　　　　　　　　　向没有时间的一侧，像一头大象
　　　　　　　　　　　　　　　　　　终于被说服

　　　　　　　　　　　　　　　　　　镜像
 
　　　　　　　　　　　　　　　　　　它在我们中间，隔开了
　　　　　　　　　　　　　　　　　　我和一面镜子

　　　　　　　　　　　　　　　　　　我看到我
　　　　　　　　　　　　　　　　　　但一转身，我就感到自己已经
　　　　　　　　　　　　　　　　　　被全部抹去

　　　　　　　　　　　　　　　　　　镜子也同时变空
　　　　　　　　　　　　　　　　　　影子的生活并不为它留下记忆
　　　　　　　　　　　　　　　　　　惰性，使它记住的总是有限，你一转身
　　　　　　　　　　　　　　　　　　它就忘记
　　　　　　　　　　　　　　　　　　这是谁的脸

　　　　　　　　　　　　　　　　　　为秋风书

　　　　　　　　　　　　　　　　　　使遗忘的，有一个时间。
　　　　　　　　　　　　　　　　　　使疼痛的，被记住。
　　　　　　　　　　　　　　　　　　记住从花到果实的时光，回忆的
　　　　　　　　　　　　　　　　　　迫切……落下，回到拳头中
　　　　　　　　　　　　　　　　　　记住四散的深情。

　　　　　　　　　　　　　　　　　　使一个词语自由，比本身更丰富。
　　　　　　　　　　　　　　　　　　当一面镜子成为居住之地，
　　　　　　　　　　　　　　　　　　使我们看到，活着的诚实就是面对自己的诚实，
　　　　　　　　　　　　　　　　　　面对那唯一的脸庞，我。
　　　　　　　　　　　　　　　　　　把她带到四面八方，做你的见证。

　　　　　　　　　　　　　　　　　　找到你的名字，一棵爱你的树，
　　　　　　　　　　　　　　　　　　使怨恨，只有一片叶子。在这世上
　　　　　　　　　　　　　　　　　　总有一次给予我们自己的选择，
　　　　　　　　　　　　　　　　　　写诗，
　　　　　　　　　　　　　　　　　　不过是用词语画一幅自画像。
　　　　　　　　　　　　　　　　　　无用的言辞，的确。
　　　　　　　　　　　　　　　　　　但事实是，每一个词语都不固定在哪儿。
　　　　　　　　　　　　　　　　　　如果你不屑于写下，
　　　　　　　　　　　　　　　　　　就不要求它和你在一起。

　　　　　　　　　　　　　　　　　　使这一切中，有一种呼唤
　　　　　　　　　　　　　　　　　　成为路径，握到另一只手；当她开始写，
　　　　　　　　　　　　　　　　　　使这只手，
　　　　　　　　　　　　　　　　　　成为这个人的全部。

　　　　　　　　　　　　　　　　　　在阳台上
 
　　　　　　　　　　　　　　　　　　真想把这黄昏一下子看尽
　　　　　　　　　　　　　　　　　　如此灰暗，如此陌生，秋风不吹
　　　　　　　　　　　　　　　　　　一个空的大怀抱
　　　　　　　　　　　　　　　　　　悲伤也形同过客

　　　　　　　　　　　　　　　　　　而秋风不吹，秋天也疲乏了

　　　　　　　　　　　　　　　　　　依然从高处落下
　　　　　　　　　　　　　　　　　　是那落日
　　　　　　　　　　　　　　　　　　朝向黑暗的落日，正压过所有人的头顶

　　　　　　　　　　　　　　　　　　而所有人
　　　　　　　　　　　　　　　　　　都不说话

　　　　　　　　　　　　　　　　　　所有人都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都在准备各自的夜晚，给它

　　　　　　　　　　　　　　　　　　致枫叶

　　　　　　　　　　　　　　　　　　从翠绿到嫣红
　　　　　　　　　　　　　　　　　　把你还给你

　　　　　　　　　　　　　　　　　　而一阵急迫的风，会缩短这距离

　　　　　　　　　　　　　　　　　　向上。十月
　　　　　　　　　　　　　　　　　　一个悬在枝头上的词
　　　　　　　　　　　　　　　　　　寒冷会露出它的脸

　　　　　　　　　　　　　　　　　　证明你吧
　　　　　　　　　　　　　　　　　　在你的名字里

　　　　　　　　　　　　　　　　　　完成那火焰！为了看见
　　　　　　　　　　　　　　　　　　世上已经
　　　　　　　　　　　　　　　　　　每一天都是秋天

　　　　　　　　　　　　　　　　　　安静

　　　　　　　　　　　　　　　　　　阳光穿透玻璃
　　　　　　　　　　　　　　　　　　自寂静中降临，一把带光的钥匙

　　　　　　　　　　　　　　　　　　又突然消失
　　　　　　　　　　　　　　　　　　在更深的寂静里。

　　　　　　　　　　　　　　　　　　很多的面孔叫出很少的人
　　　　　　　　　　　　　　　　　　很少的一天，
　　　　　　　　　　　　　　　　　　很少的风吹着……

　　　　　　　　　　　　　　　　　　一个有着明亮阳光的下午
　　　　　　　　　　　　　　　　　　只有寂静是件事情

　　　　　　　　　　　　　　　　　　寂静到自己也不觉得
　　　　　　　　　　　　　　　　　　想着想着，就笑了

　　　　　　　　　　　　　　　　　　果园中

　　　　　　　　　　　　　　　　　　秋天来了，和从前一样。
　　　　　　　　　　　　　　　　　　它落下的果实仍然是它曾对我们说过的话：
　　　　　　　　　　　　　　　　　　在枝条上，
　　　　　　　　　　　　　　　　　　我不能给你树根底下才有的东西；
　　　　　　　　　　　　　　　　　　我不能给你一种诚实，
　　　　　　　　　　　　　　　　　　同时具有花和果两种声音。

　　　　　　　　　　　　　　　　　　我喜欢这种重复。
　　　　　　　　　　　　　　　　　　很多年过去，我知道这是真的。
　　　　　　　　　　　　　　　　　　当我被这种重复打动，
　　　　　　　　　　　　　　　　　　果园已经越来越深。而这亦将成为我的收获：
　　　　　　　　　　　　　　　　　　从所有的树冠上，摘去那颗高处的心。
　　　　　　　　　　　　　　　　　　再迎向它波折的枝条，
　　　　　　　　　　　　　　　　　　摘去它落日扑倒的黄昏。

　　　　　　　　　　　　　　　　　　是的，秋天来了。
　　　　　　　　　　　　　　　　　　但这样的秋天不是我所认识的，
　　　　　　　　　　　　　　　　　　在这石头堆起的地方。
　　　　　　　　　　　　　　　　　　在这偶然的山上。
　　　　　　　　　　　　　　　　　　我不能说还有什么要求，什么给予。甚至，连告别
　　　　　　　　　　　　　　　　　　也显得多余。

　　　　　　　　　　　　　　　　　　仿佛将被驱赶。
　　　　　　　　　　　　　　　　　　仿佛将被原谅。

　　　　　　　　　　　　　　　　　　给白桦
 
　　　　　　　　　　　　　　　　　　夏季都是你的
　　　　　　　　　　　　　　　　　　所以，你的青枝要伸到
　　　　　　　　　　　　　　　　　　天上去
　　　　　　　　　　　　　　　　　　你的绿叶，安静地跟随

　　　　　　　　　　　　　　　　　　阳光清澈得
　　　　　　　　　　　　　　　　　　像你没有见过的湖水
　　　　　　　　　　　　　　　　　　洗白了你的茎干

　　　　　　　　　　　　　　　　　　笔直向上的一条线
　　　　　　　　　　　　　　　　　　仿佛夏日里唯一的道路——

　　　　　　　　　　　　　　　　　　仿佛相遇。